荣叔闭上了双目,颊肉间歇地绷紧、收缩,说:“请不要激动,喝口凉水解解酒吧,陌生人。”
“哈哈哈哈!”虬须丐狂笑,激动的神情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豪气飞扬,神采奕奕,拍拍胸膛:“我不会醉的,醉了便看不见眼前的血淋淋事实了,鲁某不才,愿以大好头颅与满腔热血,为保全陕西的好官而奋身,为陕西的受苦受难百姓而拼命。三年来,区区行刺奸阉五十六次,手刃帮凶不下三百名之多。可惜我……”
他说不下去了,拉开衣襟,胸前出现不少可怕的瘢痕,有点、有划、有斑、有洞,那都是严重创伤遗下的愈合痕迹,每一块创疤,都表明他曾经在鬼门关进出了一次。
“三年,我所受的创伤,比四十年行道江湖所累积的生死决斗创伤多了十倍以上。”他脸上重新出现痛苦的线条,无可奈何地一声长叹,饱含了悲愤、怨恨和落寞:“我无怨无尤,只怪我自己艺不如人,老朽无用。但我不甘心,我不能屈服,不能逃世撤手不管,我必须有得力的可靠朋友帮助。可是,我鲁安澜一生游戏风尘,嫉恶如仇是非分明,朋友少之又少,而浊世滔滔中,有豪气的武林俊杰同样稀少如凤毛麟角。我,我唯一的希望是找到我那肝胆相照,视我如手足,爱我如亲弟的仁义大哥一剑狂剑荣昌,只有他才能帮助我铲除那些吸血鬼的爪牙,剪除他们的羽翼,拔掉他们的魔爪毒牙。可是我,我……我是那么无助,大哥他……他他……”
“往事如烟,前尘若梦。”荣叔木无表情他说:“陌生人,你……”
“也许我错了。我不该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虬须丐掩好衣襟,拾起打狗棍,沉声说:“鲁某人一身侠骨,不是可怜虫。我不再求你,我不再找你。”
脚步声隆然,老花子大踏步向外走。
“你要到哪里去?”
“回陕西。”虬须丐跨门限而立,并未回头:“回到水深火热的地方,回到悲惨的人群中,投入刀山剑林,为苍生尽最后的一点心力,义无反顾。”
“你有何所恃?”
“凭满腔热血,凭武林道义。”老花子一字一吐,铿锵有力:“那儿,新任的顾巡抚顾大人尚有作为:新任的御史余懋衡也是大名鼎鼎的铁面清官。听说他在朝廷中已获有奥援,大学士沈鲤和朱赓已经发动锄梁大计。”
“你的个性太倔强,无法与那些官吏打交道。…”
“是的,我无能,我也不敢信任人,我只能尽一己之力。为我祝福吧。风萧萧兮易水寒,秉古代豪侠的遗风,我这一去是不会回来了。”老花子说完,举步便走。
“安澜!”荣叔颤声叫唤。
老花子蓦地转身,怪眼中热泪盈眶,久久,大叫道:“大哥!”
他发狂般丢棍扑入,连人带椅抱住了荣昌。
“贤弟,你……你不该找我……”荣昌哽咽着说。
“大哥,你……”
“我不能帮助你。”
“为什么?”
“我……我的一双脚快僵了。”
“天哪!大哥……”
“大哥好惭愧。”
“为什么?”
“你说得对,武林人罔顾公义而勇于私斗……”
“大哥,想当年狂剑闯天下,护清官惩豪强,傲啸山河忠肝义胆,小弟就没见过你与人私斗。大哥你………”
“是真的,大哥就是为了私斗而落得如此下场,我没有脸见你……”
“不,不是真的。”虬须丐抓住他的双肩大叫:“告诉我,这不是真的,收回你的话……”
“抱歉,是真的。”荣昌苦笑:“记得宇内双凶吗?那两个可恶的婆娘。”
“记得,无影门陶掌门陶天岳的老婆无影枭婆,师妹赤煞仙婆。哼!那两个恶毒的老泼妇。她们是什么东西?她们怎么啦?”
“陶天岳人并不坏。十三年前,为了他一句闲话,他找我比轻功,他没赢。我不该讥笑他不自量,一时失言说他的无影门欺世盗名。他本人似乎不计较,但那两个老泼妇却发誓要埋葬了我;在江湖追逐了我整整一年。”
“哦!那次你在镇江,为何不将此事告诉我?”
“愚兄怎好启齿?”荣昌摇头叹息:“一年中,先后三次碰头,愚兄一沾即走不与他们计较,她们却不肯甘休。终于,他们成功了。”
“你是说……”
“那年愚兄行脚滁州,歇脚大天王寺,没料到主持方丈竟是无影枭婆的姨表亲,愚兄毫无戒备,喝了他们一杯腐髓散毒茶。然后是一场一比十八的艰苦恶斗,愚兄脱力借民居脱身逃得性命。”
“那该死的恶毒泼妇,我要活剥了她们。”老花子怒吼:“江湖上有人知道她们的下落,我要……”
“算了,她们虽然声誉不佳,但没有把柄落在你我手中,我们没有找她们的理由。那次如果不是有幸碰上一位姓林的长者,愚兄早已骨肉化泥,目下余毒未清,愚兄只能就这样度此残年了。”
“大哥,我……”
“你能等一年半载么?”
“你是说……”
“大哥调教了一位天资过人的义侄……”
“哦!那位叫林彦的小后生?”
“不错,今天安阳桥头的事,他已经告诉我了。”
“你的意思……”
“他拜师林庐山,这半年正是他最重要的练功期,关乎他一生的成败。所以,你得等。”
“这样吧,我到陕西去等他。那儿的事我丢不开,能多救一个算一个,我必须牵制住那些狗腿子,不给他们有肆意屠杀的闲暇。大哥,那些人,好惨。”
“你说的钦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很简单,皇帝老爷为了要钱,不信任户部的官吏,不信任满朝文武,而真接派出百余名太监至天下各地,直接向百姓小民抽税,名义上称为税监、盐监、矿监等等,他们却自称钦差,地方官一概不准过问他们的事,连各地的亲王世子也禁止干预。他们每年加的税多得吓人。以西安来说,今年就比去年增加八成。十年来,西安破家的平民与士绅,总数不下三千五百户。去年秋税增一倍,激起三次民变,死伤军民一万六千人,两位知县大人被杀,三名被革职,一名自杀。一名知州被囚入天牢,一位巡抚被撤职。大哥,让我走,我不能在你这里等待。”
“好吧,我不阻止你,你自己要小心。”荣昌不胜忧虑他说:“一个毒龙你已经无法应付,再加上十一道和四客,我的天,我真替你担心。”
“大哥放心,我会小心应付的。我知道我不行,所以独来独往决不结伴,飘忽无定,他们无奈我何。一明一暗,暗的总不至于吃大亏。”
“哦!你怎么知道我躲在这里?”
“哈哈!还不是你那位不中用的林贤侄。”
“你是说……”
“天下间,能禁受震山拳十八击而不死,承受石和尚搜髓决脉的折磨而不动容,挨一记摧枯掌重击丹田而不死的人有几个?能有几种奇学可以承受得住?玄阴真气,对不?”
“他已经发现你在旁偷视,但没想到你会跟来。”
“这叫做天从人愿,我找得你好苦,大哥。”
“你找到我了,可是……唉,别提了,我下厨治酒,咱们作竟夕谈。”
“林贤侄呢?”
“刚走片刻。”
“他……”
“到林庐山他师父的胜境苦修,年底可望返家。告诉你,他比愚兄强多了,如果他成功,毒龙何足道哉?”
同一期间,林彦在西行的小径用轻功赶路,夜色茫茫,小径中鬼影俱无,正好放开脚程急赶。一百二十里,以他的脚程来说,要不了两个时辰。他并不急于赶路,只在道路崎岖的地方,施展轻功绝学来考验自己的耐力。
虬须丐与荣昌在厅中话旧,把酒论前程,不免感慨万端。酒酣,虬须丐咬牙切齿他说:
“梁剥皮茶毒陕西,屠人盈野。他所设立的督税署,养了几百名所谓税丁,钦差府里豢养了三百余名的高手统领班头,地方官一概不许过问税务。假传圣旨居然兼领镇守使,亲领一卫亲军,公然带兵四出劫掠各地富裕城镇,绑架勒索无所不用其极。远掘各地古陵窖藏,坟场白骨遍野。所搜括得来的金银,以十分之一送交皇帝收用,十分之九派亲信护送至京由梁剥皮的家属接收。这次他们二十四名走狗,护送二十四囊珍宝金银进京,我宰了他们十二个人,夺了七囊金珠。入暮时分,他们的大援赶到;我只好放手。大哥,林贤侄年底返回,我来接他。”
“他要回江南省亲,才能随你到陕西。”
“我陪他跑一趟。”
“也好。”
“如果可能的话,我会在小年夜赶到。假使元宵节正午之前我未能赶到,大哥,那就不必等我了。”
“贤弟……”
“呵呵!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想替半年后打算,未免太过愚蠢啦!大哥,我敬你一杯。”
“贤弟,不管你是否到来,我都会叫林贤侄跑一趟陕西为你尽力。”荣昌神色庄严他说:“你要小心珍重,小不忍则乱大谋,切记愚兄所嘱,年底我等你平安抵步。”
林庐山,也称隆庐山,地属林县,南接太行,北接衡岳。山有三峰。南第一峰叫仙人楼;第二峰玉女台;北第三峰叫鲁般门。林县本来就是山区,县西更是山连山无穷无尽,人烟稀少,山势逐步上升。出西门沿小径向西走,二十余里便是林庐山。这一带有几座小山村,但人丁并不多。
小径直抵仙人楼的东南麓,道路自此分岔,站在三岔口向南望,不远处便是黄华谷,小河发源于木门带,流经黄华谷向东流,溪南便是与林庐山齐名的黄华山。
天色不早,红日将要从东天的地平线升起。林彦点着枣木棍,大踏步接近三岔口。彩霞满天,丛林上空百鸟翱翔鸣声悦耳。他深深吸入一口气,自语道,早着呢,歇会儿再走。
距三岔口不足二十步,他脸色一变,脚下一慢。
左面到黄华谷的小径旁,矮林中缓缓出现五个男女。接着,右面至林庐山中峰村的小径旁密林,接二连三踱出五名陌生人。两批人分别把守住两条路,他必须越过这些奇怪的人群。兵刃的闪光发自两根金芒刺目的龙首杖,龙首杖的主人是一个又高又瘦、相貌奇丑的老太。
另一个老太婆手中,也有一根古怪的兵刃,那是一硬一软的虬龙棒。这位老女人身侧,站着一位穿宝雀蓝劲装,佩剑挂囊的美丽小姑娘。另一位侍女打扮的少女,也佩了一把剑。
另五位是男的,全是高头大马的中年壮汉,佩的都是剑,一个比一个凶猛。十双怪眼紧盯着他,等候着他,眼神中看不到丝毫善意。
他不能畏缩,虽然他知道这些人不是善类。
“不要停下来,继续往前走。”持虬龙棒的老太婆阴森森地向他发令。
他脸上堆着笑,走近欠身说:“小可是赶路的,请问大娘有何指教?”
“你是本地人?”老太婆的嗓音特别刺耳。
“是的,昨晚从府城回来。”
“家住那里?”
“中峰村。”他向北一指:“就在前面的山脚下。”
“有多远?你姓什么?”
“七八里地,小可姓林,种山的。”
“南面呢?有村落吧?”
“南面入谷便是华谷村,都是猎户。”
“中峰村后那座大木屋,住了不少男女老少,那位住宅主人老得该进棺材了,你知道他姓什么?”
“哦!你说的是钟离老伯,他老人家要活到一百二十岁呢,我就是他老人家的长工。”
他泰然地答。
“晤!你果然是本地人,不是闯来的冒失鬼。”老太婆乖戾他说:“再往西走还有路吗?…
“二十余里可到蚁夫寨,但没有人敢走。”
“为什么?”
“那地方有鬼怪……”
“好,有鬼怪就好。”老太婆兴奋他说:“好,你带我们走一趟蚁夫寨。”
“这……小可没去过,你们是……”
“我们去找人,你不去也得去。”
“老天爷……”
“叫老天也没有用,老天不会帮你的忙。如果你不带路……”
“那就……”
“宰了你。”老大婆怪叫,吓了他一大跳。
蓝衣姑娘一直就用目光打量着他,似乎对他颇有好感,说:“二娘,他没去过也就算了,咱们另外找人。黄华村不是住了许多猎户吗?猎户一定去过蚁夫寨嘛。”
“也好,带他到黄华村找猎户带路,他该知道村里谁去过蚁夫寨。”
“我……我去黄华村?这……”
“你敢说不去?”老太婆声色俱厉,饱含威胁。
“好,好好,我去。”他表示屈服,“我想,他们不会怪我的。”
“领路!”
他刚走上南行小径,西北角的山坡上树林中,突然传来一声狂笑,人影窜掠。接着,四名青衣佩剑大汉,拖了一位村夫打扮的年轻人,拖死狗似地往下走,前面的大汉像头巨熊,老远便叫:“果然抓住一个了,是个不会武艺的小子。”
年轻人被大汉信手一拂,“砰”一声跌了个四脚朝天,晕头转向,挣扎着叫:“救命啊!你……你们怎么打……打人?”
大汉揪住年轻人的衣领拖起,右手疾闪,劈劈啪啪先给了对方四记耳光,转向持龙首杖的老太婆说道:“是从草洞中搜出来的,他居然想跑呢。”
老太婆鹰目炯炯,审贼似审视年轻人,点头道:“不错,昨晚搜村,的确没见过这人。
好好问他。”
年轻人手脚都软了,口中血出,双颊逐渐变色,嘎声叫:“救命!饶……饶了我……”
“你是黄华村的人?”大汉问,不理会对方的求告。
“是……是的,村首第三家……”
你昨晚曾经在村右的山坡出现,接着便逃走了,为什么?是向邻村告警吗?说!不说实话你将生死两难。”
老天爷,我昨晚在山上守陷阱等野兽入阱,天亮了才赶回家,被你们的凶恶样子吓坏了,所以躲在草洞中……”
“啪啪!耳光声暴响,大汉的嗓音像打雷:“你敢说谎?该死的东西!昨晚在下亲眼看到山坡上有人影晃动,那一定是你。”
“老天爷……”
“啪啪!”又是耳光声。
“不要问了。”另一名老太婆说:“他定然是想逃走向四乡传警的人,不久可能四乡的乡勇齐至,饶他不得,杀了他。”
年轻人惊得魂飞天外,突然看到了林彦,狂叫道:“彦大哥,救我……”
大汉哼了一声,巨手一伸,便扣住年轻人的脖子,五指发力徐收。年轻人叫不出声音,拼命地挣扎着。
林彦实在忍不住了,再忍便要出入命啦!他跨出~步,蓝衣少女立即拦住去路柔声说:
“不要强出头,那对你没有好处。我们会放你的,希望你不要逞强反抗。”
他大手一伸,把毫无戒心的蓝衣少女带过,扣住少女的右肩,面对面站住了,沉叱道:
“住手!放开那位小兄弟。”
所有的人全部大惊失色,大汉迟疑地松手。少女不知怎地,除了一双眼睛尚可转动外,全身都僵住了。
“咦!”持虬龙棒的老太婆讶然叫。
小侍女抓住机会,猛地扭身一腿横飞。攻他的左腰胁。
林彦右手的木棍轻轻一拂,不轻不重搭在侍女的膝骨旁。侍女一声惊呼,腿向外荡,反而将身形带得向外急撞,“砰”一声掼倒在两丈外,狼狈已极。
“你们这些人真是人性已失,无可救药。”他愤然他说:“如果练武的人都像你们,这世间岂不成了禽兽世界?岂有此理。”
持虬龙棒的老太婆二娘一声不吭,突然从侧方冲来。
“站住!你不要这位姑娘的小命了?”
“老身不听你的。”二娘说,口气虽然凶狠,可是却在八尺外站住了,不敢再进。
“你不听何不冲上?”
“放了她,老身要活劈了你。”
“在下会放的,但不是现在。”他微笑着说,先前的愤怒情绪消失了:“小虎子,你快走吧!”
小虎子已经缓过气来,爬起撒腿狂奔,奔出三二十步转身切齿叫:“你们这些狗东西该死!昨晚如果不是被你们突然侵入材中,父老兄弟们怕老少妇孺被波及而不敢反抗,你们休想行凶。你们等着罢,不杀你们誓不甘休。”说完,扭头狂奔而去。
“这小子在恐吓我们!”一名大汉说。
“恐吓你们?等大批猎人带了飞叉标枪毒矢连弩赶来合围,你们能活着逃生的人恐怕没有几个了。”林彦说,放了被制住的少女。
这瞬间,少女突然向侧倒下。
金带来势如电,八尺外的二娘棒头一振,棒带以可怕的奇速闪电似地弹出,缠住了林彦的双脚,如山暗劲传到。
“砰!”林彦骤不及防,被摔倒在地。
罡风呼啸,棒带第二次抽到,凶猛地抽向他的胸口,落势如雷霆,叱声刺耳:“该死的东西!”
这次他不上当了,人未挺身坐起,手一伸,奇准地捞住了抽向胸口的九合金丝棒带,千钧力道在他手中消失于无形,顺手一带,让对方大惊收招的拉劲将他拉起。他真恼了,这一带如果被抽实,一流高手也会胸裂腹破,老太婆内力浑厚,九合金丝软棒带可破内家气功,对方下手大狠了,难怪他恼火。
他大喝一声,猛地收手后拉。二娘来不及卸力,也来不及丢棒,棒杆传来的如山暗劲来势汹汹,身不由己随棒向林彦撞去。
“啪啪!”林彦抽了她两耳光,怒吼道:“滚你的!不知自爱的东西。”
二娘的虬龙棒掉在地上,人被打得仰身退了四五步,几乎跌倒,这两耳光挨得不轻。
瞬间,人影来势如电,一个老太婆以令人惊骇的奇速,从他身后冲到,龙首杖以雷霆万钧之威力下劈,这一招“泰山压卵”太急太猛,他决难躲开。这一记奇袭势在必得,老太婆已掏出了压箱子的本领了,用上了全部真力。
他更快,鬼魅似地向侧一闪,杖几乎擦臂而下,手一招,不可思议地抓住了以千钧力道下压的龙杖身。人影急动,一旋一绞之下,老太婆惊叫一声,身形急速扭转,突然被林彦抵背挟住,龙首杖反而勒住了老太婆的咽喉。
“压断你的老鸡脖子。”林彦怒叫,双手压力渐增。
老太婆矮了半截,鸡蛋粗的杖身横在喉下慢慢夹紧,血肉之躯怎受得了?眼看要喉破颈断,蓝衣少女及时狂叫:“求求你,放了我婶婆!”
他心中一软,松了劲,将杖扔出五丈外,将快要闭气的老太婆向前一推,苦笑道:“你们走吧,我真该埋葬了你们,免得你们到别的地方随意杀人。”
老太婆踉跄奔出三丈外,一面揉着颈,一面凄厉地尖叫:“我无影枭婆发誓,我会回来收拾你们,铲掉这附近的村庄,扫清这条河水。”
“好吧,你下次再来吧,这次饶你。”他安详他说,俯身去拾取他的枣木棍。
蓦地,三丈外的草丛中,站起一个红光满脸、须发如银的高大老人,用洪钟似的嗓音说:“彦儿,把他们埋了,免得他们在别处造孽。除恶务尽,容忍这些人性已失的人,就是罪孽。”
“是这个老家伙!”一名大汉冒失地叫:“昨晚他乖乖地让咱们搜屋。”
林彦举手投足便轻易地制住这群人的三个主脑人物,其他的人岂是笨虫?目下再加上一个神秘莫测的怪老人,再不逃走那就晚啦!两个机伶鬼首先开溜,走慢了保证会被埋葬在这儿,千紧万紧,不逃才是傻瓜。
老太婆凶焰尽消,亡命飞逃,杖不要了,逃得好快。只眨眼间,十四名男女逃得干干净净。
光阴似箭,元宵节悄然光临。大雪纷飞,北国的大地在白皑皑的深雪下沉睡。
厅堂中,荣叔和林彦一面品茗,一面聊天,目光不住望向大门外,希望在那茫茫风雪中,看到赶来应约的人影。可是,正午过去了,虬须丐始终不见出现。
“他不会来了。”荣叔叹息着说:“安澜是个守时守约的人,如非有了意外,他是不会失约的。”
“荣叔,鲁叔不会有意外的,他老人家的艺业足以自保有余,也许,有事缠住他了。”
林彦只好安慰荣叔。
“但愿如此,唉!”荣叔忧心忡忡地叹息:“不必等他了,孩子,你该动身啦!你必须赶在清明之前回到故乡,你已经两年没回家祭祖了。”
“早着呢,还有两个多月,彦儿会赶得到的,再多等三天好了。”
“不必了,我了解安澜的为人,他一定发生了意外。”
“那……彦儿立即赶赴陕西……”
“不行。如果他真的有了意外,你这时赶去也来不及了。”荣叔坚决拒绝:“人无信不立。我已经答应你爷爷和你爹娘,你如果不如期返家,他们岂不急死?”
“可是……”
“你明天就动身。”荣叔的话斩钉截铁,不容误解,”省亲扫墓之后,你得直接前往陕西,不必再绕道到河北岸来看我了。”
四月暮春,北国的原野麦浪似锦。
一早,林彦背了行囊,手提一根山藤杖,随着出关的人潮,涌向雄伟的西关门。这里是天下闻名的潼关,属军政府的行政区,地当要冲,任何官民出入关隘,皆需查验身份证明,不然将寸步难行。
出关的人不少,查验站的官兵忙得团团转。好不容易轮到他了,将路引递上长案,那两位军爷接过连看都不看,啪一声在路引的一角已有印章的地方盖上查验印,递回给他的军爷向他说:“小兄弟,如果没有要事,还是转回去吧,陕西是非之地不去也罢。”
“将爷,谢谢你的关心,小可不得不去哪!”他说,信手将路引纳入怀中:“怎会是是非之地呢?将爷。”
“一言难尽。五里外是关西镇,踏入镇口,你算是踏入陕西地境了。在税站千万小心你的包裹,不要逞强。你走吧!祝你平安。”军爷衷诚地叮咛,催他上路。
关西镇,是华阴县与潼关卫交界的大镇,地属华阴,镇东的栅门外有界碑。镇口的大栅门又大又宽,官道贯镇而过,晚间栅门一闭,断绝一切东来西往的交通。
一近栅口,便可感到气氛不对了,在附近活动的人,绝大多数是税站的税丁,和由督税署派来督税的班头,所以满目全是高帽青衣的狰狞大汉。
税站在路北,外面是六七亩大的停车栓马广场。一排税衙共有十二间大屋,和二十处查验站与课税局,规模之庞大,令人大叹观止。
他一身青直掇,像个跑江湖混饭的痞棍,要不是人生得高大英俊,准会被人误认是要饭的花子。他到陕西来投奔虬须丐,打扮得像花子岂不名正言顺?
他被一名税丁引至第辛号查验站,站里的四名税丁一个比一个凶恶。第一个人首先查验他的路引,第二名粗鲁地搜他的身,一面搜一面向他提出警告:“有值钱的金银珠宝早些自己取出来估值纳税,不然搜出来照例加税五成,明白了吗?”
自己取出来?这家伙不是正在搜吗?连他的裤裆也没放过呢。
第三名税了解开他的包裹,抖开了所有的衣裤。
第四名税丁留意他的神色反应,目光凌厉阴冷。
“天老爷,我好像成了被捉住的江洋大盗啦!”他想。
查得很仔细,时间过得好慢。
右首的庚号查验站,突然传出吵闹声,有人尖叫:“公爷,这怎能算是货?两斤肉脯是带家食用的,怎能按货税缴纳?再说,两斤肉脯价银四百二十文,税银要缴三百二,这……”
“什么?你敢拒纳抗税?”是税丁的吼叫:“那还了得?按律加税五成,共四百八十文。去,到课税局纳款。”
“天啊!我……”
“去,别碍事,走慢了全部充公。”
左面不远处的女税站,也同时传出刺耳的争吵声,一个清亮的嗓门在嚷嚷:“什么?一个玉镯要课税两千三百文?见你的大头鬼了。”
“你这臭娘们敢骂人,你……”
“反了,反了……”
“骂人?本姑娘要揍你呢,你这卑鄙恶毒的狗……”
要出事了,税丁们大乱。
正乱问,蓦地响起刺耳的胡哨声。
正在查验林彦的四名税丁变色而起,一个匆匆挥手叫:“快走快走,赶快离开。”
全站大乱,税丁们手执皮鞭,把旅客往外赶。
“怎么?不查了?”他不解地问。
“滚!不查了。”
“你是说……”
“你可以走了。”
走就走吧,他匆匆包好包裹往外挤。广场大乱,他看到女税站挤出两个荆钗布裙,但清丽出尘的村姑,各抱了一个小包袱,一面走一面向站内的税了不住咒骂:“你们这些恶毒的狗。反了又怎样?要不是碰上你们乱,本姑娘不拆了你这陷人坑才怪。”
他心中暗笑,这两个伪装村姑的小姑娘好大的胆子。同时,也大感困惑,怎么站上乱成这个鬼样子呢?税丁们四处奔跑,而且不再课税了,怎么一回事?
出了栅,进入镇市,他跟上走在前面的两名背了大囊的旅客,含笑问:“两位兄,刚才税站发生了什么事?真怪。”
“不是怪,是我们走运,小兄弟。”一名旅客笑答:“你看吧,要不了片刻,你就可以看到鼎鼎大名的铁面御史余大人了。”
“咦!这与余御史有关?…”
“对!没错。”
“小可仍然纳闷。”
“余御史经常突检各地的税站,发觉税丁敲诈勒索,立即封站拘拿逮捕那些不法税丁。
这一封,最少也得一两天,梁剥皮的爪牙岂不断了两天的财路?”
“哦!原来如此。怪!他门怎知道余大人来了?”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蓦地香风入鼻,身后传来了刚才有意大闹税站的小村姑脆亮的嗓音:“笨虫,这点小事都不知道?每里路派一个小卒,用哨号传信,余大人即使会飞,也没有哨号声飞得快。”
“那得要多少入供役?”他扭头问。
“你也是条笨虫。”小村姑好大胆,居然向他笑呢:“人家在余大人身边安上几个奸细,预先知道余大人的行程,你想,余大人总不能每天往外跑,是不是?府城到这里全程三百里,余大人要几天才能赶到,只要在二十里外开始派人守望,或者派快马传讯,那要多少人?”
“晤!好办法。”他同意:“小姑娘,你不怕梁剥皮?想拆税站?”
“怕什么?敌来我往,敌东我西,打了就跑,如何?”
“不是解决之道。姑娘贵姓?”
“少废话,你是梁剥皮的暗探?哼!”
“利害,利害。”他开心地笑。
出了镇约半里地,前面尘头大起,蹄声隐隐。不久,大群人马出现在前面官道折向处。
他后面,小姑娘没跟来。先前向他解释的旅客欣然叫:“余大人来了。”
“可惜来晚了。”他想:“我倒得先看看这位胆敢揭钦差疮疤的铁面御史是何人物,也得先打听陕西的情势才决定行止。”
人马已近,他避至道左相候。
十二骑飞驰电掣而来,领先的是四位青衣中年骑士,穿的是差役服,佩的却是江湖人使用的刀剑。后五骑是前三后二,领先位于中乘的余御史方脸大耳,颇具威严,穿的是正六品官服。左右两人是年约花甲的老人,博袍飘飘,很难看出身份,后面两人一是玉面朱唇、星目炯炯的壮年人,一是穿青僧袍的高年老和尚。
“凭这几个人,敢和梁剥皮作对?”他心中暗付,“我看,里面大有文章。”
人马过去了,他继续西行。当夜,他在距华州二十里的柳子镇投宿。次日一早,他往回走,在离镇五六里路旁的小山坡隐起身形。山坡降抵路南,全是刚抽绿叶的古林,人隐伏在路边,想发现谈何容易?
他计算得十分精确,余大人昨天必定在华阴驻驾,今天回程如果急于返回西安府城,那么,已牌未或午牌初,便可到达他的埋伏区。
果如所料,已牌未,东面出现了十二骑。余大人似乎不再赶路、十二人仍分为四组,以平常的速度小驰而来。
前四骑过去了,林彦突然从一株大树下长身而起。居高临下,双方根距约六七丈左右。
博袍老人目光犀利,突然大喝道:“大人小心!”
反应之快,十分惊人。喝声中,博袍老人从腰间拔出一柄乌木如意,离鞍飞跃而起。玉面朱唇的壮年人拔剑驱马前冲,及时到了余大人身左,挡住了余大人的左半身,同时急叫:
“应老小心!”
前后的骑士纷向内聚,有人飞跃下马两面包抄向上抢,老和尚一声怒啸,一跃三丈向上腾升。
就在博袍老人惊觉离鞍上跃的刹那问,林彦已冲下三丈余到了路旁,喝声似沉雷:
“打!”
他双手齐飞,四根四寸长指粗的树枝破空飞射,厉啸声令人闻之头皮发炸,速度骇人听闻。
第一段树枝首先与博袍老人应老遭遇,乌木如意一振,“啪”一声树枝碎如残屑,在如意的首部爆炸。但应老也手臂酸麻,身形一顿,颓然下坠脚踏实地。
第二三两枚树枝袭向余大人。壮年人长剑拂出,左手一抄。“啪”一声长剑击落了树枝,剑也向下一沉,同时左手抓在了另一段树枝。
“咦!不是刀,未注内力。”壮年人讶然低叫。
同一刹那,老和尚的拂尘与第四段树枝接触,枝侧飞三丈外,老和尚未受阻碍,扑向两丈外的林彦叱道:“孽障斗胆!”
林彦一声长笑,飞退上升,三五起落便已远出十余丈外,冲入密林深处。
“追!”有人大叫。
追来的仅有四个人,其他的人要保护余御史。
林彦不徐不疾将人向林深处引,脚下配合追逐的人,始终保持五丈距离。不久,他钻入一座野草及腰的灌木丛,突然一闪即逝。
迫来的四个人是老和尚、应老、壮年人和一位中年粗壮汉子。追得最快的是老和尚,讶然叫:“咦!人不见了,可能躲在草中,快搜。”
其次到达的是壮年人,低叫道:“且慢,不可鲁莽。”
“哦!廖施主不打算搜?”老和尚惑然问。
“晚辈不是不搜,而是心有所疑。此人行刺用树枝,而且未注内力。依晚辈估计,那两段树枝即使击中了余大人,也不会构成伤害。”
“袭击老衲的那一段树枝,力道十分可怕,但劲道是斜移的,怪事。”老和尚也提出疑问。
“老朽却栽了。”应老脸上的惊容未褪:“乌木如意可开碑裂石,却被树枝传来的可怕劲道,震得老朽半身酸麻,此人的功力委实惊人。”
“这是说,四段小枝,三种劲道。晤!他在向我们示威,得赶快查他的底。”壮年人神色肃穆,脸部爬上七分隐忧。
青影一闪,林彦出现在五丈外,背手而立冷冷他说:“不用查了,你们查不到的。”
“不错,查不到的。”壮年人说:“兄台俊伟年轻,定然是初出道的年青俊彦。在下……”
“我认识你。”林彦说。
“兄台……”
“你是怀庆府的铁胆郎君廖永旭,咱们俩可算是近邻。”林彦笑着说。
“请教兄台尊姓大名……”
“在下姓林,名彦。有人出一千两银子买余御史的命,你给我一千五百两,区区立即放手。”
“兄台…”
“你给不给?”他的口气咄咄迫人,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孽障可恶!”老和尚寿眉轩动,冒火啦,“说!你受何人指使?”
“不必问,问也没有用。”
“那么,休怪老衲慈悲你了。”
“哦!要动手?你上罢!等什么?四打一呢,抑或是一个一个上?”
“老衲不是不守武林规矩的人。”
“此时此地,大师怎说守武林规矩的话?”他摇摇头,“如果来了二十二刺客,余大入老命难保。打!”
说打便打,他急冲而上,立掌如刀,来一记“问讯掌”,走中宫切入,在接近老和尚身前约一尺左右,突然变招向斜下方拂出,算是半招“巧拂五弦”,抢制机先攻其所必救。原来老和尚见他没带兵刃而徒手进攻,一怔之下,本能地撤回正欲进击的拂尘,一步错全盘皆输,他的巧拂五弦怪招变得太快,恍若电光一闪,想反应已力不从心,被指尖拂中左胁。
“哎呀!”老和尚惊叫,救应不及,机警地疾退八尺,右手的拂尘振出阻止他追击,脸上变了颜色。
“好快的手法。”铁胆郎君骇然叫,拔剑上前:“能一招迫得云深大师失手的人,以尊驾为第一个人。廖某不才,想领教阁下几招剑术。”
“在下没带剑。”
中年人拔剑出鞘叫:“接住!”
剑轻灵地抛来,他伸手接住说:“谢谢,尊驾是……”
“在下云中鹤李奇。”
“久仰久仰,江湖上响当当的铁汉。”他立下门户,点手叫:“廖大侠,进手。”
铁胆郎君一怔,怎么反客为主啦?是不是这小辈自命不凡,抑或是胆怯不敢主动攻招?
刚才他与云深大师交手,不是采客位主攻吗?
“那么,恭敬不如从命,有潜了。”铁胆郎君说着,亮剑行礼,然后退至下首,一声低叱,人化狂风招发“灵蛇吐信”,用的是虚招。
三记虚招一过,蓦地风吼雷鸣,剑影漫天,铁胆郎君发起狂野的攻势,势如狂风暴雨,每一冲刺皆直指要害,一剑连一剑,奇招杀着出如滚滚江河。
可是,没有双剑碰撞声发出,每一剑皆被林彦先一步指向他的空隙逼他变招自保,三冲错五盘旋,闹了个手忙脚乱,始终未能将林彦迫离原位。最后“铮”一声剑鸣,人影疾分,剑气乍敛。
铁胆郎君飞退丈外,脸色苍白。
“我进招了。”林彦说,语气平静。
剑动风雷发,淡淡虹影排空而至,猛烈的吞吐像是无数剑尖同时进攻,快得令人目眩。
铁胆郎君连封十七剑,封一剑移一步,眨眼间便退了两圈,而且后移两丈,封不住绵绵而至的剑虹,脚下大乱,完全失去了反击的机会,甚至连封架也感到困难。
“这是什么剑术的路数?”穿博袍的应老变色叫:“快侧跃!糟!”
在对方的狂野逼攻下,怎能“跃”?大概应老的意思,是要铁胆郎君跃出斗场认栽。
一切都嫌晚了,剑影乍敛,两人面面相对。铁胆郎君的剑斜举,锋尖指向偏门,而林彦的剑尖,却贴在对方的胸口七坎大穴上。
“告诉我虬须丐的下落消息,饶你。”林彦沉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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