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下园主人的死,轰动苏州,那些以告密发财的人,纷纷逃往外地避祸。

  三家走狗不敢再明目张胆出城,只敢在城内走动,几乎成了过街的老鼠,人人喊打。

  这是意外的收获,大快人心。

  织造署宾馆又回复往昔的面目,警卫加强了三倍,东厂专使又再次出现,不再躲到外地东藏西躲。织造署的走狗,终于被迫派人担任宾馆的警卫,不再受到来自京师的人排斥,不能再袖手旁观隔岸观火了。走狗头头唯我居士,哑子吃黄莲有苦说不出,本来坚定支持生死一笔的态度,已有了微妙的转变。

  这等于是要他硬着头皮挡灾,要他的人直接面对神魔和姬玄华的疯狂搏杀。

  姬玄华那把雁翎刀,几乎认为刀正向他们头上砍落,提起姬玄华便打寒颤,人人自危。

  现在,他们必须直接面对神魔的剑,和姬玄华那把分裂肢体的刀了,东厂专使的命令是不能抗拒的。

  巡抚署的走狗同样紧张,早晚他们也会被推出来硬挺,飞天豹子简直食寝不安,把生死一笔恨入骨髓。

  以往,三家走狗表面上不得不采合作态度周旋,现在却连表面友谊也免了,见面各自回避,避免打招呼套交情,以免被拉去协助侦查踩探。

  他们不出城,强敌却正式进城来撒野啦!

  这天二更初夜市正旺,三更初正时,各街各坊的管制栅门关闭,街上除了治安人员及更夫之外,就没有闲杂人等行走了,所以夜禁之前,街上灯火辉煌热闹非凡。人们忙碌了一天,晚上找地方散心是人之常情,也是江湖朋友活动的时光,治安人员有得忙了。

  身份地位高的治安人员,是不需在各处走动的,一些重要的主事人,得随时准备应付意外变故,不能到处乱跑,时时候命出动。

  闹湖蛟就是重要主事人之一,这位太湖水贼首领之一,也是苏州通,与至尊刀这位地头龙配合得很好,一个可以指挥城狐社鼠,一个可以利用歹徒盗贼,相辅相成,狼狈为奸各取所需。

  他的住处在万春桥旁,距巡抚署仅隔了两条街,带了几个亲信,包了几个半开门粉头,住在临河的二楼大宅里,日子过得十分惬意,比早年做水贼舒服多了。

  亲信都是他当年的盗伙,都是敢杀敢拼的好汉,不但武功高强水陆称霸,而且忠心耿耿有难同当。

  楼上的花厅中灯光明亮,六个人开怀畅饮,桌上摆满了大鱼大肉时鲜果品,不许粉头和仆妇上楼,他们的谈话不足为外人道。

  酒鬼们有了五分酒意,必定百无禁忌,平时心里的委屈秘密,都会掏出来发泄。

  “他娘的混蛋!”那位生了一双死鱼眼的大汉,满脸通红舌头似乎已经发肿,发牢骚骂街:“专使那些老爷们再不走,咱们什么也不用混了。”

  “不但不用混,随时还得丢命呢!”另一个豹头环眼大汉一掌拍在桌上,杯筷乱跳:

  “他们在苏州拼命抄家杀人,连远在镇江常州的官吏,也拼命送孝敬献金银巴结,两月来积金数万,就不愿意还姬玄华两万银子欠债,可把咱们整惨了。老大,再这样下去,咱们巡抚署的人,恐怕也得用性命来巴结他们呢!”

  “对,如不及早图谋,咱们会送命的。”那位手长脚长的大汉酒意上涌,眼都红了,说的话却没有醉意:“咱们不能用性命来巴结,姓姬的小子杀人比咱们强盗还要凶悍十倍。”

  “你们说准备怎办?”闹湖蛟不胜沮丧:“咱们能摆脱得了生死一笔那些老爷吗?去他娘的王八蛋!”

  “识时务者为俊杰。”最下首五短身材的大汉显得老成阴沉:“大哥,咱们找机会大捞一笔,回湖干老本行,或者隐姓埋名享福,岂不比丢命强?”

  “向谁捞?”生了一双死鱼眼大汉,不管老大闹湖蛟有何表示,抢先急问。

  “向荀东主,一定稳稳当当。”

  “命也会稳稳当当丢掉。”闹湖蛟冷笑:“他那五位总管与十名保镖,足可对付咱们一队弟兄。而且,织造署的混蛋们会剥你的皮,荀东主是他们的财神爷,你敢在大岁头上动土?”

  “用手段呀!老大。”

  “馊主意,驴蛋主意。”闹湖蛟嗤之以鼻:“唯我居士不是省油灯,你动他的财神爷会有好下场?你是吃多了撑坏了,出这种犯忌的滥主意。”

  临河的一面长窗,距水面足有三丈以上,用壁虎功往上爬,有八九成火候的高手,也得爬上老半天。没有充裕的地方起步,绝顶轻功高手也无法纵跃,应该是最安全的藏身处,在楼上喝酒作乐稳如泰山。

  一艘小舟靠上了码头,黑影大摇大摆沿码头拾级而上,一闪便到达大宅的墙根,墙根只容一足。

  身形一挫,一鹤冲霄扶摇直上,手一搭楼下撑起的窗根,身形再次升腾,一记美妙的乳燕穿帘,无声无息飘入窗向下一蹲,形影俱消。

  闹湖蛟六个高手,竟然不知道有人飘入。地方安全隐密,人又有了七八分酒意,耳目不灵光不足为奇,来人的身手也的确太过高明。

  “我有更好的妙主意。”厅角传出陌生的语音。

  六人大吃一惊转首注视。

  茶几两侧设有交椅,一个青衣人在交椅中坐得四平八稳。

  “姬小辈……”闹湖蛟如见鬼魅,惊得跳起来,打翻了酒碗,碰落了竹箸。

  豹头环眼大汉反应快,跳起来抄起圆凳作势扫砸。

  “动手的人生死自行负责。”靠坐在交椅内的姬玄华,依然坐得四平八稳,不怕被陷死在椅内,甚至连眼皮也没眨动半下。

  大汉已经举起的圆凳,砸不下去了。

  “在下与巡抚署的人没有过节,对你们这些走狗也没有太恶劣的成见。”姬玄华泰然自若,状极悠闲:“冤有头债有主,你们不动我,我不会主动要你们的命,犯我的人,生死自行负责。你们请回座,不要让在下破坏了你们的酒兴胃口。”

  “姬老兄,何必呢!”闹湖蛟知道逞强不得,不想枉送性命,坐下沮丧地诉苦:“光棍不挡财路。你一脚迈进苏州城,就闹了个满城风雨鸡飞狗走,刀下尸体零落,比阎王爷还要令人害怕。咱们这些人,好不容易混了一份不错的差事,辛辛苦苦赚棺材本……”

  “少给我诉苦,阁下。”姬玄华一掌拍在茶几上,雕花坚木的茶几应手崩裂:“我不是来听你诉苦的,更无意来抢你的棺材本。”

  “你……”闹湖蛟吓得跳起来,以往凶悍残暴的本性一扫而空。

  “你们六条命,换一个人。”

  “谁?”闹湖蛟心中狂跳,硬着头皮问。

  “先问你一件事,生死一笔埋伏在暗处的一批人,其中有哪些妖魔鬼怪?”

  “老天爷!连咱们的总领飞天豹子,也不知道到底有些么人,我天胆也不敢多管闲事打听。”

  “那么,必须找生死一笔了。”

  “对,只有他和他的几个亲信知道。”闹湖蛟不假思索,表现出合作的诚意:“比方说,勾魂无常郝宏远,他是生死一笔的狗头军师,足智多谋满肚子坏水。”

  “我要抓其中一个人。”

  “不可能,老弟。”闹湖蛟像在和老朋友聊天:“那几个人一天数易居所,神出鬼没而且有化身,这一刻他可能在某一座别墅,与几个女人大床锦被快活,下一刻不知溜到何处搬金银珍宝了。咱们苏州的两家主事人,如果想求见他,也得费不少工夫安排,他找咱们的葛总领,却像唤狗一样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你不愿合作……”

  “老天爷明鉴。”闹湖蛟叫起天来:“如果你能宰了他们,那些狗王八北佬必定屁滚尿流逃回京,咱们就不会昼夜担心丢命,发财也发得安心些了,最希望宰他们的,恐怕算我是第一个,我高兴合作还来不及呢!我愿意送你二千两银子,宰那几个狗娘养的京师老爷。”

  “该死的!似乎我找错了人。”姬玄华不胜懊恼:“你他娘的只想发财,万事不管。”

  “谋财恨不多……”

  “也会人为财死。喂!知道镜花妖的下落吗?”

  “你问对人了。”闹湖蛟欣然说。

  “说。”

  “生死一笔把她交给赛专诸,准备另设陷阱计算你。”

  “咦!赛专诸来了?”

  “昨天晚上赶到的,可怕的杀手来了一大群。”

  赛专诸孙百霸,鱼藏社的社主。真正见过这位杀手头头本来面目的人,屈指可数,他的相貌人言人殊,有人说他有三头六臂,有一千张面孔。

  名列第一的杀手集团,黑龙会的会主,江湖朋友只知道他叫尚若天,据说他是一条龙,不见尾的神龙,有千百个化身,或者是一个代号,而不是一个人。除了有数的几个主要会友,绝大多数会友,不知道会主是圆是扁,尚若天三个字却天下闻名。

  “你看到他了?”

  “我算老几?是他们的人说的,当然咱们的眼线,也隐隐约约看到这么一批人下船。”

  “看来,他们不但誓要将我剥皮抽筋……”

  窗口人影一闪,飘入英俊的费文裕。

  “他们冲我而来的。”费文裕大摇大摆在另一张交椅落坐:“鱼藏社决定接了这笔买卖,花红比上两批专使给黑龙会的高一倍,要我神魔的命。如果是活的,另加五千两银子。

  生死一笔已经从南京方面,证实了两批专使和黑龙会杀手,被我和两个魔道名宿联手宰光了,所以发替不惜代价,替他们死去的狗党报仇。”

  “你们两位还是离开苏州吧!与这些可以横行天下的人拼命胜算有限。”闹湖蛟诚恳地说:“他们有的是钱,会不惜工本收买天下杀手凶魔,送你们下地狱。有钱可使鬼推磨,他们什么都没有,包括没有心肝,就是有钱。”

  “我知道他们有钱,所以讨债决不放松。”姬玄华笑笑:“不给钱还债,用他们的命相抵。”

  “姬老兄,两万银子算什么呢?在李太监来说,九牛一毛而已。你真要讨,他还得起。”闹湖蛟苦笑,已知道姬玄华用讨债做借口,闹事的原因并非为了钱:“去年六月,李太监派人陪同专使,好像是姓吕的什么工部主事,到徽州府黄山,抄没黄山吴家。黄山吴家好像有人在朝中当官……”

  “工部中书。”费文裕说:“叫吴养春。他先后捐给朝廷二十一万两银子输边。魏国贼眼红,认为吴养春不识相,将钱捐给朝廷做军饷而不捐给他。结果,那个狗皇帝任由魏国贼一群奸党,杀光了吴家的亲戚朋友,妻女全家上吊自缢。那姓吕的专使,由李太监派人协助,第一次至黄山抄家,就抄了一百万零六千余两银子。随即向各富户大肆勒索,全州震动,这就是去年徽州民变的起因。今年苏州民变,其实是受到徽州民变的鼓动而发生的。”

  “我知道那次民变,专使逃回南京,李太监把另行搜刮的三十余万两金银,征了两百名丁夫,连夜运到杭州,随后用船偷偷运回老家去了。”闹湖蛟加以补充:“徽州民变军民死伤三千余人,李太监实得了三十余万两银子。十万两银子,可以收买一百个一等一的高手,明暗下手送你们两位下地狱。认了吧!两位。”

  “认了?开玩笑。”姬玄华说:“为了一两银子也不惜打破头,两万银子我会认了?”

  “你如果愿意,我代表你交涉,生死一笔一定给,只要你离开苏州。”

  “没你的事。”

  “见好即收,姬者兄。”闹湖蛟早料定姬玄华并非真为了银子:“唯我居士只是织造署,留守苏州的负责人,身份地位并不高,留守的人实力也有限,侠报已经传至杭州,杭州方向的主力即将赶来大张挞伐,今天就来了一艘船,鬼鬼祟祟戒备森严,人都很少露面,船上不知到底载了些什么玩意,只有唯我居士几个人上船,然后由生死一笔的人接管,这表示大批高手即将陆续赶来了。”

  “唯我居士接自己的人是应该的,为何由东厂的人接管?”姬玄华问,心中一动。

  “这我就不清楚了。”

  “时候不早,该走了。”姬玄华向费文裕打手式:“打扰诸位的酒兴,抱歉,希望下次能把盏言欢,哈哈哈……”

  长笑声中,两人穿窗而出。

  “搬家搬家……”闹湖蛟跳起来大叫大嚷:“我不想和这两个瘟神太岁把盏言欢。”

  小船悄然下放,只有一名大汉操双桨,河两旁的街道静悄悄,房舍偶或可看到灯光。

  “人不回织造署,一定悄悄前往虎丘藏匿。”姬玄华说:“虎丘生祠要那么多人干什么?难道他们知道旱天雷要抢劫生祠?天杀的!我露那一次脸弄巧成拙了。”

  “这里面疑云重重。”费文裕说:“不要操之过急,早晚要水落石出的。”

  “对,不要操之过急。生死一笔并不信任唯我居士的人,所以生祠的人,早晚会出来的,只要我们能不断增加压力。”

  “再给他们几次打击,他们就会孤注一掷了。”

  “老哥,不能另生枝节。”

  “兄弟,你的意思……”

  “鱼藏社。”

  “这……”

  “有他们在暗中捣鬼,永远是严重的威胁。”

  “我知道。”

  “及早消除威胁,永远是安全的不二法门。”

  “你的意思………”

  “兵贵神速,尽快消除威胁。”姬玄华说得斩钉截铁,信心十足。

  “谋而后动……”

  “不,迟则生变。等对方布妥陷阱,列好阵势,咱们的胜算就有限了,必须乘他们初来乍到,脚没站稳之前,给予致命性的打击。”

  “还没弄清他们的底细……”

  “出其不意,攻其无备;等摸清他们的底细,任由宰割的人反而是我们了。找地方歇息养精蓄锐,老哥。”

  “本来就要先去歇息呀!”

  “我的意思是,到他们的巢穴附近歇息。”

  “侦查?”

  “不,拂晓攻击。天一亮,他们一个也跑不掉,这是斩草除根的绝着,我不希望有人漏网。”

  “对,斩草除根。”费文裕不胜振奋:“四大杀手集团都不是好东西,铲除他们也是一场功德。”

  “而且可以解除我们的威胁,干啦!老哥,看离火玄阴炼魄功,到底有多大的威力。”

  “兄弟,干就干。”费文裕大声说。

  “两位兄台,有事吗?”语声惊动了操舟大汉。

  “劳驾,李兄,卧龙街乐桥。”费文裕低声说。

  “遵命,卧龙街乐桥。”

  苏州城内河道纵横,以桥梁贯连街市,最盛时有红栏三百九十桥(白居易诗),杨备诗则说画桥四百。

  目下还有画桥三百五十九座,以中间的乐桥为准,水道辐射四达,十步一桥,街街连贯,代步小舟穿梭往来。稍大的船只把桅杆放倒,也可以在城内行驶,真是天下闻名的花国水城,名符其实的水乡胜邑。

  乐桥是卧龙街的一座拱桥,并非最美的一座。卧龙街也不怎么繁荣,也不是高尚的住宅区,不怎么引人注意,所以是隐身的好地方。

  按理,鱼藏社的人处境最安全,用不着鬼鬼祟祟偷偷摸摸,有三家走狗包庇他们,其他牛鬼蛇神,把他们看成蛇蝎,避之唯恐不及。市民们更不知道,鱼藏社是什么玩意。

  他们只有两个敌人:神魔费文裕和姬玄华。

  而包庇他们的人,却有数百之多,而且都是握有无上权势的人士,活动不受限制。

  但他们仍然隐藏得十分秘密,这是习惯与成规所使然,一个暴露了的杀手,工作困难将增加十倍。

  桥侧不远处的一座三进两院大宅,就是他们最近觅得的藏身中枢。

  有人包庇固然好,但也有缺点,也就是说,有某些人士知道他们的动静。

  为防止意外,暗桩的布置必须周详。在城区布桩,有其困难存在,无法避免有人接近,出了意外变故,固然能迅速应变,但却无法防止变故发生,发现警兆,入侵的人已经接近中枢了。所以有些豪霸人物,不喜欢在杂乱的街市建秘窟,宁可在城厢或郊区,选择在远处便可发现敌踪的地方建山门。

  二更天,内堂的秘室成为聚会所。

  十个戴了只露双目的黑头罩,穿了左胸绣了白色单剑图案黑大袍的人,高坐在堂上的一排长案后,像同时有十个官大老爷问案,一个个不言不动,只有一双怪眼在灯光下,冷电闪烁不定,更像十个鬼怪。

  陪镜花妖在堂下客座的,是她所认识的金花娘子方惠姑,和一个自称坛主的范兴隆。其他还有两男两女,她一个也不认识。

  镜花妖神情落漠,一脸霉相。

  “你们的计划,一点也不合乎实际。”她懒洋洋提不起劲:“经过这许多波折,你们仍然认为我可以接近他,真是妙想天开,一见面他就会杀死我。”

  “你是用女人的直觉去看男人,认为他是挑得起放得下,合则嘻嘻哈哈,不合则散无牵无挂的花花公子。”金花娘子像一个教书夫子传道解惑:“我却是用一个练武人的目光,来分析这个人。你使用一种奇技露上一手,必定可以引起他的好奇,好奇必定可以接近,接近就可以任你摆布了。”

  “他的武功比我强百倍,我能用什么奇技吸引他?”

  “你知道奈河妖姬?”

  “知道,巫门三女之一,奈河妖姬曾姬,荣居巫门三女之首。生死一笔手下的火凤三姑,居榜末邪术不怎么样,被姬玄华作弄过,如此而已。”

  “她可以传授你一两种诡奇巫术,一定可以引起姬小畜生的好奇。”

  “靠不住……”

  “我警告你,本社对姬小畜生志在必得,任何方法都要试,包括把你化装易容冒充高黛小贱人。”金花娘子变了脸,声色俱厉:“你如果不合作,哼!”

  “我哪敢不合作?”镜花妖惶然说:“我只是觉得你们所用的方法,成功的机会不大而已。就算他允许我接近,他也会防备我暗中泄放迷香或毒物。你们那位地坛坛主,百毒天尊留下的奇毒百毒飞雾,对付得了姬玄华吗?那灰蓝色的雾一出现,他必定提高警觉,死的将是我了,这次他不会饶我。”

  百毒天尊已经被姬玄华杀死了,并没获得使用百毒飞雾的机会。至于百毒天尊是如何被杀死的,鱼藏社的人并不知道,唯一的目击者朱雀功曹,已经成为白痴,白痴是说不出过去的事的。

  “百毒天尊另有一种无色无味,毒性最烈的毒物,开启封盖,便会自行急速化为气体,任何高手也不易发觉。”金花娘子说:“只要能站在上风片刻,毒性便可控制经脉受制。你必须一试,成功与否我都会酬谢你。”

  “这个……”

  “你可以佯装答应,半途远逃出千里外。”金花娘子的话充满凶兆:“告诉你,天下决没有你容身之地。我们花钱出力提供毒药暗器,帮助你报复对你无情无义的人,你该感谢我们,是吗?”

  “好吧!我别无选择。”镜花妖呼出一口长气:“说他无情无义未免有点牵强,是我心中害怕,才听任唯我居士摆布,主动不与他亲近的。这时说这些话,已经毫无意义,怎么做,你说吧,我必定尽全心力合作,他死了!我不会有负疚的感觉。”

  “好,明天我带你去见奈河妖姬,韩小妹,放心啦!我保证你不会后悔。”

  “我这种人没有所谓后悔。”镜花妖苦笑。

  “这就对了。今晚你在这里安顿,安心歇息啦!”

  十个黑袍人留在原处,目送两男女带走了镜花妖。

  “她与姬小狗交往的经过详情,我们已经盘问了十次以上了。”金花娘子升了座,登上长案右首的座位,开始向黑袍人禀告:“所说的情节并无破绽,这妖女没隐瞒什么,可信度甚高,贪生的念头十分强烈,会死心塌地合作。是否用她,请长上定夺。”

  “似乎你们并没把姬小狗的底细摸清,更没能找出他的弱点。”为首的黑袍人说:“他对财与色虽有爱好,但欲望不高,你们无法用财色打动他,这种人不易对付,也就是说,目下我们还没有克他的良方。镜花妖已经失败多次,但似乎我们仍然不得不用她。”

  “属下也有相同的看法,除此之外,无法找到能接近小狗的人。姬小狗时隐时现,总是孤家寡人出没,虽然曾经与高小泼妇一同出现过,但很少经常在一起。必要时,也只有镜花妖可以改扮成高小泼妇,也只有她曾经与高小泼妇相处了一段时日,言谈举止略有所知,短暂的接触,姬小狗应该不易看出破绽。”

  “在还没找出其他对付姬小狗的良策前,镜花妖仍有利用的价值,任何方法皆值得一试。方总管,你全力放手去做。”

  “属下必尽全力。”

  “朱雀功曹已经没有希望了,连我也找不出禁制的毛病出在哪里。除非能活捉姬小狗,她毁定了。朱雀玄武两功曹缺不能久悬,你按权责委派,我希望在最近期间,各人的职司能作合理有效的调整。明天一早,我要和副社主与外总管,与生死一笔洽商分工合作,捕杀神魔费文裕事宜,这里仍由你全权负责。”

  “属下遵命。”

  “今晚的警戒不可大意,我总觉得这里不安全。姬小狗居然能找到珠玉画舫的临时停泊处,可知他的确神通广大,他已经知道我们不会放过他,谁敢担保他能不再理会我们?万一他找到这里,对本社的威信影响太大了。”

  “他白天最后现身的地方,在距枫桥镇八里的芦洲,与一艘损了舵,拖上岸抢修的漕船打交道,希望能乘便往镇江,显然是故布疑阵,有意作弄生死一笔的人,按理不会再进城来闹事,闹事也会找上织造署。”

  “仍然不可大意疏忽。”

  “属下将加强戒备。”

  “你可以去准备了,天色不早。”

  “属下告退。”

  按情理,姬玄华不可能知道鱼藏社的主力已经到达,更不可能知道杀手们的藏匿处,人手少消息当然不灵通。

  谯楼传出五更初的更鼓声,东天即将发白。

  昨天午后天气就变了,天宇彤云密布,从西北天际刮来的凛冽冷风,一阵紧似一阵。天一黑,更是寒气袭人,今年冬的脚步,可能要提早光临。

  全城死寂,人们还赖在温被窝里,这种天气,夜间活动的族类有苦头吃了。

  费文裕与姬玄华,出现在街右的小巷底。

  两人没穿夜行衣,穿着袍,衣尾拉上栓紧在腰带上,白巾包头,剑和刀系在背上,百宝囊栓在胸口。这种双层革制百宝囊,里面盛了不少杂物法宝,可以当作护心镜使用,可挡住不怎么特殊的暗器。

  手上有臂套,脚下有短靴,套与靴皆有一排五寸长、削得颇精细的竹刀,用丝线作穗,所以可直线飞行,用来乱人耳目,可收吓唬人的功效。

  皮护腰上沿,也有一排竹刀。

  对付用暗器的杀手专家,他俩手中使出,可不是唬人的玩具,而是致命的武器。

  以他俩的武功造诣来说,摘叶飞花也可以杀人,任何物件到了他俩手中,都成了催命符阎王令。

  武林中隔空点穴,隔山打牛等等高手,为数并不少,以神意驭刃更是司空见惯。

  如果他俩在白天出现在街上,准会被人看成疯子,臂上、脚下、腰间,垂下的一排五寸长青色丝线穗,就令人大感惊奇诧异了。

  姬玄华聆听隐隐传来的打更声,更夫已经穿越街后的栅门,那是改更的地方,没错,五更三点。

  东方已经发白,但天宇中云层厚,仍然暗沉沉,看不见晓色。

  “是时候了。”他向费文裕说:“五更三点。”

  “狠得下心吗?兄弟。”费文裕正色问。

  “这些杀手,比东厂恶贼好不了多少。”

  “所以我把黑龙会屠光。”

  “好,注意:少用刀。”

  “不但省力,且可减少风险。”

  “对,上吧!”

  “阳刚当先。”姬玄华一蹦而起。

  练武的人,唯一的要求是苦练。

  年轻的讲求打熬,勤打苦熬才能有进境。

  中年以上的人,讲求有恒,有恒才能保持既有的成就,三天不练就有退无进,而且衰退加快。

  鱼藏社的杀手,练得比任何人都勤,五更一到就起床了,不论男女皆在房中活动手脚,练气,练暗器手法,练马步,练提纵蹑虚,因此从内室练至厅堂,不用灯火,在黑暗中各练各的绝技。

  五更三点,正是第二次练气的时光,汗水下收,浑身热度徐降,精力已耗损得差不多了。

  第三进正房的屋顶,掠过两个淡淡人影,似飞电,像流光,躲在脊角的警哨,刚看到有物移动,人影已越过屋脊,消失在下面的院子里。

  所看到的移动物体,是姬玄华两人头上的白巾而已。

  还来不及发出警号,因为弄不清到底是啥玩意,也以为是眼花,或者是吹落的杂物。

  院子下面,叫号声连续传出。

  有五个人在院子里伸展手脚,做梦也没料到死神从天而降,没听到警号传出,怎知道有人入侵?

  姬玄华首先下扑,饥鹰搏兔猛扑第一个人,一脚踢破了那人的脑袋,脚一沾地大回旋,钩住侧方另一人的手臂一带,扭身一膝撞在那人的背脊,放手大喝一声。一把竹刀破空而飞,把第三个正扑向费文裕背影的人,在半途射倒,竹刀入胁直贯内腔。

  断了腰脊的人滚地狂叫,被竹刀射中的人也发出惨号。

  费文裕也解决了两个人,领先冲入黑暗的厅堂。

  轰雷掣电,电耀霆击,眨眼间便摆平了五个人,有如风扫残云。

  全宅大乱,各不相顾,不久之后,暴乱终于停止,机警的杀手们不再乱窜,各找隐蔽处潜伏,避免出面相搏,用暗器自保。

  这时,第三进与第二进,已经没有几个活人了,各处都有呻吟叫号声传出。

  第一进正屋最大,前面有大院子,两侧有厢,厢外有跨院,大院子前面有南房,南房西端是院门楼,可知所容纳的杀手数量甚多。

  姬玄华两人,从室后杀至屋前,连透两进屋,见一个杀一个,到了第一进,这才遭遇困难。

  人都隐藏在暗处,两人失去追逐的目标。

  天色破晓,视野朦胧,丢掉不再需要辨认的白头巾,从左厢的屋顶超越,占住内侧的角房瓦顶,不再乘乱袭击,站在屋顶上整理身上的零碎,似乎刚才的雷霆搏杀,与他们无关。

  “好像人都躲起来了,像惊破胆的狐鼠。”姬玄华洪钟似的嗓音震耳:“老哥,怎办?”

  “天大亮再逐屋搜。”费文裕也声如沉雷:“挖狐穴掘鼠洞,是我的绝活。”

  大院子里第一个黑袍人出现,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八个黑袍人都出来了,少了两个黑袍人,大概是死了。

  然后是十八名男女,其中有镜花妖。

  “长上,他……他们几乎杀……杀光了我们的……”金花娘子哭泣着厉叫,如丧考妣。

  “他们是……”为首的黑袍人嘎声问。

  自始至终,姬玄华两人一声不吭埋头大杀,远处用竹刀,近处掌发拳飞,见一个杀一个。黑暗中,杀手们根本不知道入侵的人是谁,人数有多少。

  “姬小狗……”

  “还有我神魔费文裕。”费文裕大声说:“贵社不知自量,胆敢接受东厂走狗的委托,接受他们巨额花红,要费某的命,我来了,免得你们费工夫找我。”

  “你们下来!”黑袍人厉叫。

  “来也!”

  淡淡人影乍隐乍现,现身时已在三丈外并肩屹立。

  “你好残毒。”黑袍人几乎在号叫:“本社与你不共戴天!”

  “你说得对,不是你们死就是我活,阁下用不着昧着良心指责我残毒,你比我残毒一百倍。狗东西!你要和我讲理吗?”

  “你……”

  “你不要像个死了丈夫的寡妇,哭哭啼啼指天骂地。你我都是一丘之貉,用不着在嘴皮子上骂街诉冤,你必须像个有担当的凶残杀手,和我堂堂正正赌命。黑龙会的会主尚若天,他是老一辈凶魔,北人尚汉光的儿子,他就比你英雄些,他用浑天合仪太真力御剑,千招之内我无奈他何,他死得相当英雄,现在看你的了。”

  他这番话,等于是揭开了黑龙会毁灭之谜。

  一声剑吟,黑袍人撤剑了。

  另外七个黑袍人,两面一分也纷纷撤兵刃。

  金花娘子发出一阵凄厉的叫号,拔出晶亮如一泓秋水的宝剑,举剑仰天长号,像在向苍天起誓。

  除了镜花妖畏畏缩缩向外退之外,其他十六名男女,纷纷移位形成重叠的两列弧形阵,并没撤兵刃,拉开马步双手自然下垂,十六双阴森怪眼闪着奇光,一看便知他们已列阵以待。

  “在下希望有人敢作英雄式的决斗。”姬玄华拔刀在手,向侧移出五步,刀向金花娘于一指:“你,你敢吗?你不敢,你在阳城湖的表现,委实令武朋友失望,难怪你只配做一个卑劣的阴毒杀手,不配在江湖光明正大称人物。当然,我希望你敢,你出来,不要扮一个死了丈夫儿女的老女人,出来。”

  不会有人和他决斗,杀手们对决斗毫无兴趣。

  金花娘子脸色铁青,举手一挥,十六名男女突然发起攻击,半弧阵狂野地向前卷。

  “老哥,寡不敌众,快跑啊!”姬玄华怪叫,收了刀扭头便跑。

  费文裕也一声怪叫,转身飞奔。

  半弧阵速度倍增,居然能保持阵势。金花娘子是唯一手中有剑的人,也是唯一位于半弧阵中心的人,左手一扬,一朵金梅花飞旋而出。

  其他三十二条手臂连挥,暗器像狂风暴雨,向三丈外以背向敌的两人背部集中攒射,满天飞蝗极为壮观,没有人能在暗器阵中幸存。

  两人几乎同时扭身侧射,仆倒、滚转、双手连扬,竹刀发出慑人心魄的破风声,射向半弧阵的左翼,再飞跃而起,远出侧方五丈外。

  “呃……哎……啊……”惨号声似在同一刹那发出,人倒地却接二连三有先有后。

  用暗器攻击涌来的人丛,不用瞄准也可以中的。

  左翼共倒了六个人,一照面便摆平了三分之一。

  八个黑袍人截错了方向,截到右翼劳而无功。

  金花娘子领了十男女折向急追,阵势瓦解。

  两人轻松地绕走,不徐不疾脚下如行云流水。

  “不杀光他们,决不罢手。”费文裕一面掠走一面叫:“兄弟,天地交泰!”

  声落人影分,姬玄华旋身飞跃而起,费文裕扑滚转,竹刀从上下同时破空飞出,一把接一把速度骇人听闻,飞行的竹刀难辨形影。

  一击即走,对方的暗器皆平飞而出,而他俩却分从上下发射竹刀,对方的暗器群完全料错了方向。

  “太极合仪!”跃起的费文裕沉叱,长剑出鞘吐出了惊天的雷电。

  姬玄华斜掠而至,雁翎刀反绕剑虹旋出,两道电光一旋一合,再反向迸出眩目的漫天光华,在八个狂野截来的黑袍人中旋舞,刀剑撞击声如连珠花炮爆炸,断手碎肢与血雨向八方飞散,好惨。

  一股炙热如焚的气旋,与一股彻骨寒涛,汇合成一道强劲的旋风,分不出是剑,或者是刀气,穿梭旋舞似是雷电交加,汇合时劲道增加了三倍,对方的刀剑一接触,刀飞剑折人体碎裂、抛掷。

  一刹那,好短暂的一刹那。

  一声长啸,刀光剑影重现,两人背向而立,站立在散碎的血肉横陈尸堆中。

  半冷半热的气旋,飘然四散。

  十个男女先被竹刀击中了七个,剩下的三个也有两个死在刀剑旋合中。

  只有四个人是站立的,两个胯和肩鲜血染衣的黑袍人,与金花娘子和一个中年人。

  “你……你你……”金花娘子脸色死灰,浑身战栗,用抖动的宝剑,指着姬玄华狂叫,声如鬼哭。

  “留见证?”姬玄华不理会金花娘子,转身向费文裕问。

  “杀!”费文裕厉声叫:“不杀光他们,他们仍然会谋杀无辜的人,除恶务尽。”

  中年人胆都快吓破了,转身狂奔。

  姬玄华哼了一声,左手疾扬。

  “啊……”中年人狂叫,脚下一乱,再向前狂奔,摔倒在二十步外的院角,左背肋上,竹刀的丝穗入目。

  “除恶务尽!”费文裕再次沉喝。

  两人双手齐动,左手发竹刀,右手的刀与剑,脱手急剧旋转飞腾而出。

  “天亮了,走吧!”姬玄华说,向远处的院门走去。

  两人一直不曾回头看结果,这场大屠杀已经结束了。

  剑贯入一个黑袍人的小腹,雁翎刀插入金花娘子的胸口。

  还有人没死,有几个中竹刀的人,踉跄而走仍可支持,他们是最幸运的人。

  镜花妖不见了,她是最幸运的一个。

  唯我居士是一个阴沉残忍的人,早年号称活阎罗。

  今天,他失去冷静,不再阴沉,像是吃错了药。

  “我不能收留你,你走吧!”他向脸无人色,瑟缩在窗台下的镜花妖大叫大嚷:“你是一个背时的祸胎,谁跟你在一起谁死。那个该死的杀神姬玄华,一直就跟在你身后见人就杀,你不该回来,你会把杀神也带来。”

  “长上,那……那不是我的错……”镜花妖哀叫:“是你们不断摆……摆布我,怪我公……公平吗?”

  “不怪你难道怪我?别说了,你走,走得远远地,永远不要到江南来,尤其不要接近苏州。”

  “长上……”

  “你还不滚?”

  “可是我已无路可走……”

  “来人哪!”唯我居士大叫:“把她丢出去。”

  堂下四名大汉上来两个,架住她往外拖。

  “韩姑娘,你再不赶快逃。”一名大汉善意相劝:“姬玄华即使不找你,东厂的老爷们也会找你的,吉凶祸福难料,自己找生路毕竟比等死好得多。”

  “天啊……我我我……”她叫号着被拖出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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