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天亮了。

  庄内各处的活动已停止,早课亦已毕,将台前一百八十名男女排列得整整齐齐,形成一方奇奇怪怪的行列。

  每个男孩女孩都是浑身大汗,身上披带了各种奇形怪状的零碎,头上是沉重的头盔、肩垫、加重臂套、带铅皮护腰、铁瓦腿甲、铁钉靴,手中还提着重量不同的石锁。即使是成人,佩带了这些玩意,也难支持半个时辰。

  难怪在三年中,损失了三分之一以上的人。

  天亮了,但他们已做完早课。

  早课是一炷香,约半个时辰左右。

  早课后每个人皆已精疲力尽,还得列队迎接凯旋归来的人。

  将台上的一列虎皮交椅,列坐着大小罗天二十余位执事。中间是江庄主,左首是大总管甘飞。

  卅余名男女教头。则排列在将台的两侧。

  各组的负责人,则在队伍的后方虎视眈眈。

  两名大汉挟住了受了伤、神色委顿的辛文昭和余小秋站在台下。

  算算时刻。他两人已整整辛苦了十二个时辰,一天一夜未获休息,铁打的人也禁受不了。

  一名大汉上前,向台上行礼,禀道:“上禀庄主。辛文昭与余小秋伤势不重,只需调养十日便可复原。”

  辛文昭与余小秋心头一块大石落地,只感到身心一懈,浑身脱力。

  如果这位负责验伤的大汉,口中吐出骨折筋伤的噩耗,便间接地宣布了他们的死刑,小罗山下必将新添一丘黄土,新增两个可怜的小冤魂。

  另一名大汉将两面黄旗同时呈上。

  庄主审视良久,冷冷地问:“取回两面旗、是谁的主意?”

  辛文昭的脸色显得更为苍白。

  余小秋打一冷战,浑身发抖,不由自主地转头向辛文昭注目,心中叫苦。

  “是……是弟子的意思。”辛文昭硬着头皮答。

  庄主冷冷一笑,再问:“你知罪吗?”

  文昭悚然而惊,答道:“弟子知罪。”

  庄主向大总管挥手示意。

  大总管站起冷酷地说:“三十皮鞭,执刑弟子何在?”

  台下专门负责掌刑的一名大汉。朗声道:“本日执刑弟子出列。”

  男女孩童呆若木鸡,鸦雀无声谁也不敢乱动。

  仅有四名男童四名女童出列,将他们手中的石锁放下、同时行礼并同声说:“弟子们在。”

  “执行!”掌刑的大汉大叫。

  负责验伤的大汉欠身票道:“上禀庄主,可否等他创好再执执行?他肋肉割裂,伤势不轻。”

  “住口!经受不起考验的人,形同废物。立即执行,无可宽贷。”江庄主声色俱厉地大声说。

  八名童男女卸下文昭的兵刃暗器,架住他牵向将台旁的刑桩吊起双手,一声令下,八个人轮流掌鞭,一人喊数一人行刑。

  三十记皮鞭,打得辛文昭死去活来,创口崩裂,鲜血染透衣衫。

  行刑毕,将他拖回原地,他再也无法站立,爬跪在地,浑身可怕地抽搐。

  庄主毫不动容,沉声问:“你怎知山巅的黄旗是伪品?”

  他不敢不答,吃力地说:“上复庄主,那……那面旗是……是竹……竹制的旗杆。”

  “发觉不是原来的黄旗,为何带回来?”

  “弟……弟子必须证明已……已到过山巅。”

  “你以为你们的行踪,能瞒得了人?”

  庄主哼了一声,又道:“除了你们的技击在应敌时可以全力自由发挥之外,任何人办事擅作主张,必须接受严厉的惩罚。

  你两人第一次奉命出外办事,好在所犯的错误并不严重,因此从轻处分。你必须牢记,下次决不能再犯错误了。”

  接着,大总管向众人,把昨晚辛文昭与余小秋两人第一次奉命出庄办事的经过,概略地说了。

  声称昨晚守护黄旗的八个人,四名是来自江西的巨寇,四名是黄山一带的绿林悍匪,辛、余两人能以最少的代价,换取光荣的成功,本庄弟子应该引以为荣、并须加紧用功,埋头苦练以便出人头地。

  日后庄中的弟子所学有成,便须分派外出办事,决不许可今大小罗天的声誉蒙羞,丝毫怠忽皆足以自毁前程。

  并公然声称,今后七年内,现有的弟子中,只能有一百名弟子修业期满外出行道,只有最坚毅、最强韧、最高明的人,才能获得锦绣前程,强存弱亡绝无侥幸之事可言。

  最后庄主宣布,下月初,将有二十余位宇内闻名的高手名宿前来执教,精选一批子弟加以专门授艺。

  昨晚取旗的事,证明本庄的弟子可当大任,因此提前个别造就,严格要求所有弟子勤力苦练,强悍坚忍。才是成功的不二法门。

  个别授艺便要重新分配居室,此后弟子与弟子之间。一同练功的机会少之又少,将比目下的分组同练更苦更严,如无超人的智慧与强韧的体魄,难逃淘汰的命运。

  并且直率地告诉所有的人,结业之后,每位弟子皆是独据一面的一方之雄,荣华富贵垂手可得,予取予求无人胆敢拂逆。

  辛文昭养了五天伤,尚未完全痊愈.便投入无休无止严酷万分的苦练大洪炉。

  十月初,新的教头陆续到达。

  今所有男女弟子惊讶的是,这批新教头全都是面目阴沉落落寡欢的人,年龄约在五十至七十之间,一个个性情孤僻古怪,眼中饱含怨毒、仇恨、无奈等等复杂神色。

  对庄中那些执事人员,从不假以辞色,甚至对主掌生死大权的庄主。也经常表现出桀骜不训的反抗举动。

  而庄中的执事人员,居然并不介意。

  辛文昭迁至后面的雅室,与梁志豪及另一名叫岑世清的同伴,各住一间宽大的房间。由一位姓雍的六十余岁老教头负责指导。

  这位雍老教头相貌清癯,性情孤僻、除了指导练功时的必要指示,终日不发一百、像个没口子的葫芦。

  一切从头学起,雍老教头的一套与往昔的大大不同、重视内练一口气,不讲究外练筋骨皮。

  雍教头教了三年。这期间,辛文昭的艺业日进千里,这得感谢雍教头的严格指导与监督。

  在经过多次的过招与不少不知名的人无数次考验下,雍教头终于无技可授,从此绝迹不见其人。

  接着来了一个姓董的中年人,又开始了一连串可怖的训练岁月。

  这期间,他曾经被派至山区与不知名的高手追踪、搏杀、逃匿、忍饥、耐寒等。

  任何人每三个月必须接受一次酷刑迫供,每次为期五天,遍尝金木水火土各种惨无人道的酷刑。

  这期间,他长成了。

  良好的饮食,第一流的医药.最佳的内外用保元培本膏丹丸散酒,使他的体格出奇的健壮。

  十六岁的人,已有将近七尺高的身材。

  六年漫长的岁月,残忍严格的训练,这些逐渐成长的孩子,成为健壮的少年人。

  笑颜在他们的脸上消失了,童真早就无影无踪,代之而起的是成年人的严肃,与超过常人的阴沉。

  在这种非人境界锻练,不难想像所调教出来的人是何种型类了。阴沉、机警、残忍、冷酷无情。豹一般机敏残忍,狐一样狡诈,狮一般凶猛,狼一样贪婪,是介乎人与兽之间的畸形超人。

  鞭刑在这一年取消,代之而起的是较温和但却令人无法忍受的刑罚。

  有过失的人,除了主要功课以外的余暇,须在旷野所挖掘的八尺见方深坑内,将一桶水倒入另一只桶中。

  上面有人监视并记数,每炷香须倒来倒去三百次,连夜间也不例外,只许睡一个半时辰,如此连续十天至半个月之久。视过失大小而定期限。

  这种刑罚看似简单,而且并不费劲,但日子一久,却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疲劳令人浑身的力气消失。更糟的是这种重复无望的苦闷工作,会将人迫得发疯发狂,因此而发狂自杀的人,比被鞭死的多三倍以上。

  处死的刑罚也取消了,代之而起的是决斗。

  令两个犯死刑的人互相决斗至死,侥存的一方则加以囚禁,直致另一名犯死罪的人产生,再安排他另一次生死决斗。

  因此,死囚牢中,长期囚禁着一名决斗之囚,除非双方同归于尽,不然死囚牢中决不致于空着。

  正月初二,是每年必须全体集合的日子。

  第七年的这一天,辛文昭发觉三年前的一百八十名同件中。竟然只剩下一百一十二名了。这是说,在个别授艺的三年中,小罗山又埋葬了六十八位友伴。

  这一年的秋季,辛文昭与二十余位成绩最优的同伴、已经没有更高明的教头前来授艺了,换了一位年约半百的狄教头。

  从此,他的命运有了转机。

  七年来,没有人知道大小罗天的底细,更不知庄主训练这许多童男童女有何用意,只听说日后他们出道,将是雄霸一方的方之雄,荣华富贵指日可待,如此而已。

  谁都在心中存疑,要长期开办如此大规模的训练处所,到底需要多少金银?

  谁有如此雄厚的财物能当此任?

  但谁也不敢问,问也不去获得答复。

  这位狄教头与以往的教头完全不同.身材修长。洵洵温文、笑口常开,和气安祥毫无威仪,有一双明亮而锐利的大眼,一天到晚嘴角挂着温和的微笑。

  辛文昭第一眼便喜欢这位狄教头,这是他七年来首次喜欢一个人。

  他又换了住处,独占一间有厅有房的独院。

  除了向狄教头学艺之外,他得至前院与几位夫子型的中年人,学些杂艺与接受一些待人接物的指导。

  转瞬到了八月,狄教头已来了一月。这天,狄教头指导他练气毕,微笑道:“文昭,我有几句话要问问你。”

  “弟子恭聆教益。”他端坐着垂首恭敬地答。

  “你在此地快乐么?”

  他一怔,感到无比的震惊和错愕。

  六年来,第一次有人向他问这一突兀的问题,他简直不知所措。

  狄教头呵呵笑说:“我指导四个人,你是四人中天分最高悟力最强的人,所以我要知你的心中感觉,以便因材施教。”

  “弟子不知如何说起。”他嗫嚅着答。

  狄教头的笑容消失了,正色问:“你没想到你的将来?你没打算知道他们的日后要你做何勾当?”

  他惊得瞠目结舌,脸色苍白说:“前辈明鉴,这些话弟子必须票告大总管的。”

  狄教头哈哈大笑,声震屋瓦,笑完说:“对、你必须一字不漏地禀告,不然你就完了。”

  “前辈知道结果么?”

  “呵呵!我当然知道。在这里.我只是教头,你我之间。并无师徒的名份,也没有亲情可言。

  如果别的教头说了这种话,他就活不到明天了。而我,哈哈!你放心江庄主还不敢杀我。”

  “前辈是说……”

  “你们以往的教头,全是被迫前来执教的可怜虫,有家有小有儿有女,以他自己的性命,换取家小的安全。他们即使不犯错而死,艺业交出也将无疾而终,小罗山下便是他们埋骨之地。”

  “前辈……”

  “哈哈!至于我,无家无累,只身浪迹江湖,无牵无挂。我来,也不是完全被迫前来找死的。

  贵庄主想学我的大罗剑,整整想了十年,在我未交出这套剑术之前,他决不会要我的命。”

  “可是……”

  “我不会让你为难的,你可以将我所说的话原封不动告诉江庄主,好吧!我们不谈这些了。

  这一月来,我已经完全了解你的修为火候,从今天起,我要将平生所学倾囊相授,不但是兵刃拳掌,也包括修身养性的宝典,得看你的造化了。取剑来!”

  他取来长剑,双手奉上。

  狄教头双手捧剑,神情肃穆地说:“孩子,说说你对剑道的看法。”

  他蹲坐在一旁,恭敬地答:“御剑六合如一,意到神及,要诀是快狠准,静如处子,动如游龙……”

  “够了,够了,他们只能教你这些,把你们变成一群嗜杀的行尸走肉。”狄教头微笑着说。

  他不禁打一冷颤,惊疑地说:“弟子请前辈指示迷律。”

  “武林人剑分三等,以分上智下愚,称之为侠士之剑、隐者之剑、邪魔之剑。侠士之剑以仁为锋,以礼为锷,以义为脊,以信为脊,以智为柄;以之行道江湖,直之无前,击之无上,案之无下,运之无旁,上决浮云,下绝地纪。”

  “弟子愚鲁,难悟其真义。”他讪讪地说。

  “日后你会领悟的。我双目不盲,浮云掩月,灵台蒙垢,这只是暂变而非恒常。如锥在囊,如龙之潜;只要你多用耳目、终有破囊飞腾的一天。”

  “敢请释示隐者之剑?”

  狄教头哈哈狂笑,笑完说:“举世汹汹,学剑者责无旁贷。狄某所学乃侠士之剑,不及其他。你,必须具此胸怀,但愿你能悟此大道,我死而无憾。诚意正心,我传你无上心法。”

  “弟子以至诚受教。”

  狄教头捧剑肃立,辛文昭跪伏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