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城县真小,土砖草草砌起的城墙,粗糙而浑厚,高不过丈五六,城周仅四里左右。只有三四条大街,实在不像一座县城。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大黄河在这一带,简直是一条可怖大孽龙的尾巴,三年两载南北两面摆来摆去,一摆之下,城池庐舍田地一扫而空,好不容易重建完竣,它的尾巴又摆动了,淹死的人有成干上万,那有如许庞大的财力来不断筑城,城再坚牢,也挡不住孽龙的扭动。

  杨一元一行八男女,薄暮时分进了城,投宿在小小的县前街悦来客栈,已算是本城最好的客栈了。

  他们准备明早渡过大河,河北岸便是山东地境了。

  河在城北十五里左右,有大型渡船可以载牲口坐骑,不必在县城卖掉马匹。

  明天还不能早早动身,须至县衙办理出入境手续,所以他们不急于动身,准备好好歇息。

  已经踩探出所有的凶魔,已经知难而退,中州五子一死,他们便完全失去斗志,当天便向后转逃之夭夭。这几天走得很慢,似乎连跟踪的人也没有。

  有两位姑娘押解女囚,杨一元有释去千斤重负的感觉。如果那天两女与云梦四奇晚到一步的话,妙观音将毫无疑问被救走,因此他知道人手不足的困难,不得不接受云梦四奇的帮助。

  他不知道云梦四奇的身份,四奇却知道他是威震江湖的八极游龙。

  许高嵩不是多话的人,知道他不露名号,必定另有用意,因此没将他的绰号告知爱女,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避免给他带来不便。

  小客栈有两进,他们住了后进大半房间,还有四间供其他旅客投宿,不致发生杂乱情形。

  天气炎热,入夜尤其暑气蒸腾,五位男士晚膳罢,搬了长凳在院子里纳凉,也顺便商讨渡河的注意事项。

  过河之后,还要走三天才能抵达济宁州。

  妙观音坚决表示,不会跟杨一元到济宁州,似乎输了这一步棋,非到不可了,过河再走一天,通过单县便是济宁州地境啦!

  院子不大,廊下仅悬了一盏气死风圆型照明灯笼,光度有限,很难分别同进旅客到底有些什么人。

  谈说间,一旁多了两个人。

  五人都是老江湖,有老江湖应备的敏锐警觉,几乎一眼便看出对方是不是江湖朋友,那股江湖味几乎是可以嗅出来的,用眼睛看当然不在话下。

  两人都年在半百出头,鸦青色的长衫又宽又大,举动沉稳,一看便知不是这一进客房的旅客。

  杨一元五个人,也穿了普通的青衫,但没有对方宽大。宽大多了一分飘逸的神采,一般称为博袍,虽称袍却是单面的。双层的夹袍才称袍,衫通常是单层的。

  “诸位从睢州来,辛苦辛苦!”那位留了三绺短须的人,用带了山东腔的官话搭讪,“在下姓张,敝同伴姓李,张三,李四。”

  “两位坐。”杨一元让出自己的条凳:“的确很辛苦,总算熬过来了。”

  “哪一位姓杨?”

  “正是区区在下,杨一元。”他淡淡一笑,在许高嵩的长凳一端坐下,“两位排名三四,在下居一。在下沿途走得很慢,以免累坏了坐骑,老天爷的确很奇怪,他爱世间的人,会风调雨顺疼爱世间的人。但有时却冷酷无情,旱涝饥馑不知夺去多少苍生的命,更糟的是,他让天下苍生自相残杀。在下从南阳府杀到归德府,几乎杀到黄河边。我想,通许县搏杀的消息,早就传到这里了,两位不知有何见教?”

  他没替对方引见云梦四奇,对方也没有请教的意思,通的名是信口胡诌的张三李四,谁都可以明白。他们不想露名号身份,他又何必把云梦四奇的姓名说出。

  主要的是,他已感觉出强烈的敌意。

  “消息早三天就传到了,但传闻有时是有点失真的。”张三泰然坐下,表现得毫无敌意,“好像有百绝头陀,还有什么无上散仙,有霸王之勇的阴山鬼王等等超拔的人物,不会假吧!”

  “完全正确。”他笑笑,“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

  “佩服!佩服!”

  “不敢当。”

  “敝地有某些人,希望与杨兄谈一笔买卖。”张三不再客套,“买卖对双方都有利,不伤和气。”

  “一笔买卖?”他心中一动,“其一,在下又不是生意人;其二,在下没有出售的货物……”

  “所谈的买卖是人。”

  “张老兄!你该去找人口贩子呀!”

  “杨兄!谈的是妙观音。”

  果然被他料中了,妙观音的事余波荡漾,也可能是风波刚起,狂风暴雨还在后头呢!

  “很有意思。”他心中有数,对方改变策略了。“阁下代表贵地某一些人呢!抑或是代表外地的某一些人?或者就是阁下?”

  “有关系吗了”张三反问。

  “应该有。”

  “银子可是一样的。”

  “银子可不一样呢,张老兄!”他的态度满不在乎,半真半假。

  至少每个地方通用的银子,价值就有所差异,外形也大不相同。

  我在山东所带的蹄状银锭,一过阳州下湖广,上街买东西,湖广拒绝收受,他们使用破码形的银锭。就算找到内行的人兑换,火耗厘金竟然折收一成半。一千两银子,在湖广只值八百五,不一样就是不一样,没错吧!”

  张三当然知道他在讽刺人,含沙射影,话中有话。

  妙观音的身价一千两银子,借题发挥讨价还价。

  “给你的不是八百五,而是二千两。“张三说,“我们的财源不广,二千两银子,在这一带可买四五百亩好地,可从乡下买三四十个十五六岁,青春美丽的小姑娘。妙观音只值这么多,杨兄。”

  硬的不行来软的,这是达到目的手段之一。

  通常使用的策略,约可分为三步。

  第一步用威迫,第二步是利诱,第三步是威迫利诱双管齐下,任何一步都有成功的可能。

  “没胃口。”他一口拒绝,流血数百里,这妖妇的身价,不是用银子所能秤量的。杨某的声誉,更不是二千两银子便可卖掉的。请转告阁下所代表的某个人,他找错了对象,赶快打消做这笔买卖的念头,不伤和气。”

  “杨兄不考虑考虑?”

  “无此必要。”

  “好吧!在下当将杨兄的意恩转告。”张三站起表示结束交涉,“如果杨兄改变主意,不论何时,只要知会店东一声,在下再来请教。”

  “好的。”

  “告辞。”

  张三李四失望地走了,谈判的态度算是友好的,生意不成仁义在,临行并没有撂下狠话。

  “许大叔!可看出这两位仁兄的来历吗?”杨一元向许高嵩请教,“气概不凡,修养不错。”

  “看不出来。”许高嵩摇头,“小兄弟!千万小心防备他们玩阴的”

  “过了河,小侄要快马加鞭赶路,务必以两天或一天半脚程,加快赶往济宁州,以免夜长梦多,功败垂成岂不冤哉枉也?”

  “他们没跟来,很可能绕道从曹州过河,堵在前面布下埋伏,不顾一切孤注一掷。”葛宇洪眉心紧锁,“兼程急赶,恐怕来不及了呢!”

  “葛大叔有何高见?”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这……”

  “你带了妖妇,过河后绕走曹州大道。我们则接站头昼伏夜行,吸引他们……”

  “断然不可。”杨一元断然拒绝,“葛大叔,这是我的事,把你们牵涉进来,小侄已经心中难安,岂能让你们全力担当?”

  “可是……”

  “不要再提,葛大叔。”杨一元说得斩钉截铁,“没有什么好怕的,妖妇的死活算不了什么,必要时宰了她,绝不能让他们救走。

  哼!让他们来吧!”

  院子是公众场所,他们不能泄露得太多,不再纳凉,警惕地退房就寝。

  他们是巳牌未动身的,八匹健马驰向十五里外的渡头,希望今天便能过河,至少可以把河南岸的凶魔摆脱,避免前后夹攻。

  杨一元断后,他可以有效地控制妙观音。

  吕飞琼与许纯芳,把妙观音夹在中间。大道宽阔,三匹马并辔,也仅占了一半路,不妨碍对面来的车马行人,轻快地向渡口小驰。

  自从杨一元表示过,撒一次野就摸一顿,在经脉或穴道上加禁制之后,妙观音果真驯服了,沿途表现得相当乖顺。

  也许是中州五子与五方揭谛的惨死,把她吓坏了,知道逃走无望。或者,她豁出去了,除死无大难,接受老天爷所安排的命运,沿途毫无逃走的意念,在两位姑娘的严密监视下,显得心情平静,处处肯合作。

  许纯芳深感困惑,对这个妖妇的表现,怀有强烈的戒心和好奇,留心妖妇的一举一动有否可疑,不希望发生任何意外。

  她策马走在左侧,心中在盘算,上渡船之前,要不要把妙观音的经脉制住。

  虽说旱灾已现,大河的水势减弱近半,仍然是浊浪滔滔,人往水里一跳,只要谙水性,能闭气,保证可以平安地逃之夭夭。

  “你似乎一点也不担心。坦然走上阴曹大道。”她掀高遮阳帽,扭头向妙观音说,“你不像一个认命的黑道女霸,心里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打着快快活活的妙主意。”妙观音冷笑,“我用不着担心,小女人,该担心的是你们,到济宁州远着呢,还有三两天旅程,是吗?”

  “对,三天。”

  “三天,任何事故都可能发生。你看,这几天中,我睡得比你们都安逸,你们担惊受怕辛苦得好可怜。”妙观音得意洋洋,“我吃得饱睡得着,而你们却紧张得要死,似乎囚犯不是我,你们才是。”

  “原来你用这种妙念头想法,来安慰自己。”许纯芳并没感到意外,“我还以为你真有玩命的豪气,没将生死放在心上呢!”

  “我本来就有玩命者的豪气,玩别人的命,也玩自己的命,生死等闲。难道说,你没有这种豪气?”

  “在江湖行走的人,大半有这种豪气。”

  “那就对了,我问你,在许州十里亭,你们三个小女人被我们擒住,你们曾经想过后果吗?”

  “当踏出家门的第一步,就已经想过后果了。”

  “不怕死不怕受辱?”

  “不错。”

  “所以,你还认为我必须担心吗?我哭求杨一元这心硬似铁的人饶我,他肯饶吗?”

  许纯芳默然,当然她知道答案。

  “你是不是很喜欢这个不解风情的铁汉?”妙观音另起话题,显得无忧无虑。

  “很喜欢。”许纯芳脸一热,却不假思索坦然回答。她想回头瞥杨一元一眼,却又缺乏勇气。

  她心中在想:岂仅是喜欢?

  喜欢再进一步,那就是爱。

  相处愈久,她愈感到那股强大的吸引力,将她拉向杨一元,这股吸引力一天比一天强烈,她亲近杨一元的念头,更是愈来愈热切。

  杨一元的一举一动,她都会在一旁留意,只要杨一元的目光一落在她身上,她就会感到羞怯,心跳加快,失措地回避,有事相商也不敢正视杨一元。那种令她又苦恼又愉快的感觉,她乐于接受却又有点害怕。

  她想到霸剑奇花和惊鸿剑客,那双一见钟情陷入爱河的男女。

  霸剑奇花的芳心中,是否与她有相同的变化?

  不同的是,以惊鸿剑客他所表现的热切态度,的确容易获得霸剑奇花的欢心,只是……

  只是,一到危险关头,那位剑客就知道为自己的安全着想,不顾霸剑奇花的死活了。

  而杨一元,却是另一种型类的人,从不用甜言蜜语讨女人的欢心,有事却默默地尽力而为,不会阿谀讨好,是很难获得女人欢心的。

  也许,她与杨一元有某些相同的气质吧!她就看不顺眼惊鸿剑客那种人,直觉地认为那种言行不符的人靠不住,所以交往期间,她与惊鸿剑客一直保持距离。连吕飞琼那种性情稍为任性急躁的小姑娘,也对惊鸿剑客从不假以辞色。

  她已感觉得出,吕飞琼的性情,已有显著的变化,任性急躁的性情一扫而空,与和惊鸿剑客相处的时日迥然不同,可知人的性情变化,与所交的朋友有密切的影响。

  “我从你们的谈话中,概略知道你们三个小女人,与惊鸿剑客相处期间,发生了很不愉快的变故。”妙观音不介意所处的凶险情势,居然有心情畅谈男女之私,“那位在江湖道上,以风流倜傥著称的剑客,确是一个好情人,但不是我所喜欢的那一种好情人。”

  “不要脸!”许纯芳羞红着脸笑骂。

  “小妹妹!你不要想听又不敢听。”妙观音格格笑,“而这个眼中没有女人的铁汉。却是一个可靠的好丈夫,你们这种口口声声讲三从四德礼义廉耻,想逾越却又害怕堕落的闺女们,根本就不懂得情人与丈夫的分别,听来当然刺耳想听又不敢听啦!”

  “那你为何不闭嘴?”

  “我想为你传道解惑呀!”

  “哗!亏你还有这种心情。”

  “嘻嘻……我的心情好得很,我和杨一元走在一起,甚至睡在一座房间里,说不了三句话不吵就骂,乏味得很。有你走在一起说话解闷,当然心情愉快啦!喂!小丫头,你有过男人没有?”

  “你要死啦?”许纯芳要恼了。

  “告诉你,你不是我这种人,不能兼有情人和丈夫,鱼与熊掌是不可兼得的,要及早打定主意……”

  “不听,不听……”许纯芳受不了啦!抖缰急驰数步超到前面去了。

  断后的杨一元,突然发出一声警啸。

  前面探道的许高嵩四骑勒住了缰,左右一分。

  里外,一望无边无际的黄河大堤,像无尽的冈陵呈现在眼前,高出地面两丈左右,巨大绵长极为壮观,人向大自然表现的毅力极为惊人。

  这是韩家后堤,是挑黄河(浚深)而筑成的,目下已成为废堤,黄河这条大孽龙,在堤成后的两年大决(万历三十一年,堤成于上一次大决二十五年后四年),河北移将近十里。

  崩坍的半里长缺口,也就成为大道的经路。

  不知何时,路右缺口的顶端,竖起一根黄幡,微风过处,黄幡徐徐展动引人注目。

  “会合在一起。”杨一元策马跟上低喝。

  妙观音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在两女的驱赶下,不得不鞭马前驰。

  会合了四奇,杨一元一马当先。

  “千万不可走散。”他扭头向众人郑重宣告,“听我的信号行事,紧急啸声一发,你们务必兜转马头,目光只许落在鞍前的马鬃上,伏鞍狂驰,任由坐骑放蹄飞奔,能走多远就走多远,任意所之。耳中不论听到何种声音,眼前不论出现何种异象,皆不必理会,定下心神信任你的坐骑,唯一可倚靠的是你们的定力。记住,能保全自己,才能设法保护其他的人,先保全自己是第一要务。”

  “小兄弟!你是说……”许高嵩脸色大变。

  “不要多问。”

  “何不回头?”

  “来不及了。”

  “前面是……”

  “鬼府神兵。”

  “哎呀!”

  “杨……杨大哥。”许纯芳将杨爷的称呼,急切中改作大哥,比她老爹反而沉着,指指妙观音,“这……这妖妇怎办……”

  “不要管她了,让她碰自己的造化吧!”

  “何不现在就放我走?”妙观音尖叫,脸色苍白如纸,嗓门全变了调。

  “不,你仍然是我最后的希望。”杨一元沉声说:“现在放你,你成了唯一的目标,唯一在渔网中挣扎的鱼,反而毫无希望。”

  “我得碰碰运气……”

  “运气是不能碰的,你唯一的希望,还在我的身上,我也要利用你闯出一条生路来。”

  “天啊!”

  杨一元将遮阳帽摘下挂在鞍上,取鞍袋前的剑插在腰带,举手示意众人驻马列阵,单骑向前缓进二十步,勒住坐骑挂上马鞭。

  第一批灰衣人从沟中爬出,然后是第二批,第三批,四周合围,远在三十步外,形成两个大圆环,每人左右相距约一丈,前后也有丈余。

  不像兵,也不像勇,黄巾包头,灰色长衫,青巾蒙脸只露双目,每人手中有一把狭锋单刀,上百把刀尖向上斜举,光芒闪烁耀目生花。

  穿长衫妨碍活动,这些人居然穿长衫挥刀,气氛诡谲,令人莫测高深。

  堤外驰来七匹健马,掀起滚滚尘埃,驰入围中,与杨一元相对列阵。

  七骑上与成围的人,装扮完全相同,不同的是包头的巾,是红白两色而非黄,蒙面巾是白而不是青。这是说,头部不同而已。

  佩的是剑,不是刀。腰间有杏黄色大型八宝乾坤袋,背部有背囊,插了几支卷起的小杏黄旗。

  “姓杨的,我知道你神勇。”中间勒马的人声如洪钟,露出的双目冷电四射。

  “夸奖!夸奖!”杨一元沉静地答。

  “我不希望我的弟兄,在此流血。”

  “我也不希望我的同伴,有任何的闪失。”

  “所以,我仍然愿意和你公平交易。”

  “我不是人口贩子。”

  “阁下,妙观音死在济宁州法场,与死在咱们的神坛前,有甚么两样?”

  “那是不同的,阁下。”杨一元声色俱厉,“老实说,你们要她上神坛,根本毫无道理,而且不合乎江湖道义。她犯罪投奔你们,你们吞没她的赃,打算再杀她灭口送交官府,在江湖朋友的心目中,那是不上道最卑劣的行为,犯了江湖大忌。所以,我不能昧着良心,和你做这笔买卖,不要逼我。阁下。”

  “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那人怒吼道:“我不理会你们的规矩道义,我有我的戒律。”

  举手一挥,驰出两名骑土,将两只坚固的木箱丢在他马前,兜转马头回阵。

  “我给你片刻工夫权衡利害,我等你取走这二千两银子。”那个人一字一吐,字字震耳,“当阵法发动,结果将只有一个。就算你有三头六臂,有翻江倒海之能,可以杀出重围,但我可保证,你的同伴将上咱们的神坛,你最好相信我的警告不是虚声恫吓。”

  七匹马以非常熟练的技巧步法,一步步向后退,退出阵外左右一分,让出通道。

  背面蹄声隐隐,将有另一批人从渡头赶到。

  杨一元心中为难,兜转马头驰回。

  他脸上的肌肉,似乎冻结了,虎目中冷电四射,目光在四奇、两位姑娘身上转。

  “不要管我们。”许高嵩沉声说,“你做你该做的事。”

  “杨大哥!”许纯芳凛然说,“不论你做什么,我们都会用性命支持你。”

  “大丈夫生而何欢,死而何惧?”吕飞琼也神色庄严,“我相信你是一个真正的大丈夫,为了你的理想和抱负,你会勇往直前。我们是支持你的,不要以我们为念,我们等你下决定。”

  三匹健马驰到,与先到的七骑士聚在一起商量,向这一面指指点点。

  杨一元的目光,落在妙观音身上。

  妙观音脸无人色,抖得厉害,几乎坐不稳鞍,似乎快要崩溃了。

  杨一元叹了一口气,一咬牙。

  “你愿意现在碰运气吗?”他沉声问。

  “能……能有……有机会吗?”妙观音语不成声。

  “可能有万一的机会。”

  “你……你送……送我一……一程……”

  “不,我不能给你任何帮助。”他抽出剑抛出:“这给你。”

  妙观音不接剑,被许纯芳接住了。

  “我不杀你,已经情至义尽。”杨一元语气中有无奈:“也许,你还有机会。”

  “什……什么机……会。”

  “你的武功出类拔萃。”

  “这……”

  “炎阳高照,妖术的威力有限!”

  “可……可是……”

  “你有权向他们要求单挑,因为你是有理的一方。”

  “他们的底细……我……一点也不知……道。”

  “你必须碰运气,挑一个比你差的人。那十个骑士中,我敢保证没有张世佩在内。四大金刚目下该在临淄桓台一带传教,不可能返回鲁西的。去吧!碰你的运气吧!我只能做到这一步,我也许是有点自私,我必须以我的同伴为念,他们以我为荣,我也必须爱护他们才是。”

  “大哥,你必须手中有剑。”许纯芳将他的剑抛回,将自己的剑递向妙观音:“去吧!

  梅姐!死在杨大哥手中,不如和他们玩命。

  我知道,你是一个敢玩命的勇敢女人。我相信与任何人交手,都不会先把自己的生死先计算一番才动手相搏的。”

  “我先去和他们打交道。争取见证权。”杨一元说:“你愿意?”

  “我愿意。”妙观音一挺胸,勇气恢复了:“杨一元,你真能下手杀我吗?”

  “必要时,我会的。”

  “你觉得我是一个美丽的女人吗?”

  “是的。”

  “但你……”

  “我杀你,与美不美毫无关系。”杨一元不再多说,策马驰出。

  “妙观音有权要求决斗,你们敢接受吗?”他勒马高呼,声如雷震,“在下也有权公证,不管谁是谁非,只要知道结果。”

  “你的立场是……”对方沉声问。

  “你们有行动的主决权。”他朗声说,“有了结果,在下回头。假如你们不肯罢手,来吧!这里将血流成河。如果在下不死,我会去找你们的教主,找四大金刚,逐一铲除,决不留情。你们也最好相信,我八极游龙决非虚声恫吓。”

  八极游龙,犹如晴天霹雳。

  四周合围的上百人,阵势有骚动的迹象。

  八极游龙这五年来,妖魔鬼怪闻名丧胆,神出鬼没,威震江湖,从来没失败过,杀孽之重,令人心惊胆跳。

  两位姑娘吓了一跳,妙观音叹了一口气。

  “中州五子死得不冤。”妙观音叹息,“天下各地罪案丛生,人神共愤的血案无日无之,妙观音居然那么倒霉,偏偏就在八极游龙行脚所在地犯案,命也!”

  她一抖缰,策马上前。

  对面,为首的人举手一挥,一名蒙面人跃下马背,大踏步上前。

  “我答应你。”为首的人大声回答,“她如果胜了,三天之内她是安全的。”

  “在下承情。”杨一元策马后退。

  妙观音到了,扳鞍下马,拔剑掷掉鞘,向对面的蒙面人迎去。

  后到的三骑士中,为首的骑上突然驰出两丈。

  “且慢,阁下。”骑士沉叱。

  “尊驾有何指教?”杨一元问。

  “为何不叫妙观音出来?”

  “她就是妙观音呀!”杨一元一怔,指指正超越的妙观音。

  “她就是什么妙观音?”骑上厉声问。

  “江湖上以妙观音为绰号的女人,好像只有她一个,妙观音梅含芳,就是她。”

  “在下认识妙观音。”

  “她是否认识你,不关我的事。”

  骑士突然拉下蒙面巾,露出方脸大耳狮鼻海口极具威猛的面孔。

  “妙观音,你认识我吗?”骑士厉声问。

  “你……你是谁?”妙观音脸色一变,“我……我应该认识你吗?”

  骑士哼了一声,重新系上白色的蒙面巾。

  “杨一元!你开甚么玩笑?”骑士怒声问。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杨一元一愣。

  “这是妙观音?”

  “是呀!我花了三个多月时间,查出她的根底,追踪到南阳府……唔!那你的意思是……”

  “你捉住了她。”

  “是呀!她的师父百绝头陀,纠合各路妖魔,沿途追杀抢救她。”

  “把另两位女人叫过来。”骑土抢着说。

  “什么意思?”

  “我看她们是不是妙观音。”

  “你是见了鬼啦!”杨一元怪叫,指指妙观音,“她……”

  他突然闭上嘴,咬牙切齿。

  上次,他也捉了一个妙观音。最后八臂金刚让他空欢喜一场,他捉的是绛羽飞天艾红姑。

  妙观音正盯着他怪笑,甚至有点得意。

  “我让你把我带到济宁州投案,让你贻笑江湖。”妙观音真的有点得意,“你以为我乖乖地跟你走,是甘心情愿上济宁州的法场吗?

  啐!你笑不出来了吧!”

  “你这该死的泼妇!”他勃然大怒,飞跃下马凌空猛扑,双手箕张有如饥鹰搏兔。

  一声娇叱,假妙观音一剑疾飞。

  “挣!”他左手闪电似的拔出右小臂内的匕首,硬接凶猛上攻的一剑,身在半空无法用上全力。

  假妙观音斜震出丈外,马步一乱。

  他再翻腾再次升沉,再次凌空猛扑。这次,他已经拔剑在手了。

  剑凌空激射,风雷乍起。

  两位姑娘策马驰来,还弄不清是怎么一回事。

  骑士手一挥,兜转马头。

  两位骑士驰出,抬回两只银箱。

  片刻间,人都撤走了。

  妙观音不敢接招,八方闪掠身形迅捷绝伦。一剑狂攻,居然被一把仓促间挥出的匕首震飘,双方的武功相差太远了,唯一自保的办法是躲闪,及制造机会逃走,因此逐渐退入田野。

  武功再高明,也难以对付一个不接招的高手。

  “你们不要插手!”杨一元暴怒地大叫,阻止四奇和两位姑娘兜截,“我非亲手毙她不可,一定。”

  躲闪逃避,如果双方的武功与经验相差过远,最后的结果,必定可想而知。

  被迫封了三五剑,每一剑皆险象横生,最后一剑仓促间接实,假妙观音尖叫一声,震翻在地,浑身尘土,灰头土脸,大势去矣!

  剑势如雷霆,光临她的胸口。

  她绝望地闭上眼睛,放弃挣扎,失声长叹。

  锋利的剑尖,点在她高耸的酥胸上。

  “你为何要冒充妙观音?”杨一元咬牙问。

  “我……我从来就没承认我是妙观音,是……是你把我看成妙观音。”

  他气消了一半。

  他确是把这女人“看”成妙观音,这种想当然的错误,与他的大而化之的性格有关,也表示他并不怎么重视或热衷这件事,有游戏风尘的玩世观念在作祟。

  假妙观音在策马上前时,所说的几句话确有道理。

  天下各地罪案丛生,人神共愤的血案无日无之,妙观音居然那么倒霉,偏偏就在八极游龙行脚所在地犯案,命也!

  这几句话不是感慨,而是自怨自艾。

  人神共愤的血案无日无之,哪能每件都伸手管?人毕竟不是神,神也管不了那么多。

  他不是神,哪有能力管天下不平事?邀游天下,除非他恰好在罪案的发生地逗留,不然绝不会没事找事逞强出头,他不是自以为是神,以扫尽天下罪恶为己任的蠢驴蛋,只是既然碰上了,不得不管的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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