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个月过去了,高欢仿佛已变成另一个人。他已不再像开炉以前的高欢,更不像以前的高欢,更不像以前的高渐离。
只要站在火炉边,只要拎起小锤,只要一看见铁砧,他马上就会变得绝对冷静、沉着和自信。
无心汉子每天来陪他,为他打杂、抡锤、拉风箱,默默而来,默默而去。
另一个姓马的大汉也是如此。
呆在柴棚中的时间越长,无心汉子和“马兄”看高欢的眼神也越来越奇怪。他们竟对高欢敬畏有加了。
他们不仅学到了许多名师冶剑的诀窍,同时也从冶剑中学到不少武学的奥妙和做人的道理。
这并不奇怪。世上万物,总有相通的地方。
那块玄铁,一次次被炽烈的火烧红烧软,一次次被锻打,又一次次被埋进驼粪里。
铁剑并不是一次成形的,但它在慢慢成形。
高欢已削瘦了许多,在熄炉后无人时,你会发现他惊憔悴异常。
他只有在看到那块玄铁在他手中变形的时候,他的眼睛才是明亮的,明亮如炉火。
在柴棚中,他赤着上身,光着双腿,他不能因为衣衫的束缚而妨碍工作。同样,他也没有戴人皮面具。
他满脸满身已被炉火熏烤成油黑,油黑中又泛着隐隐的红光。
他就像一尊神:剑神。
何家花园的防御,一向是杨雪最最关心的事。
幸好,何家花园的防御设施,原先就很完善,紫阳洞接管这座花园之后,防御就更严密更可靠了。
就算这样,杨雪也不敢掉以轻心。
她早已除掉了吴牛等等有可能出事的人,她可以保证堡垒不会从内部攻破。
在岛上的,已全都是紫阳洞的人。紫阳洞的人,也差不多全都在这里了。
只要玄铁剑出炉,她就可以仗剑杀出岛去,独霸中原了。
这十六个月来,她率众挫败了不下三十个帮派组织的九次进攻。事实证明,她的紫阳洞是坚强的,经得起考验的。
她很满意。
但她也很清楚,长此以往,决不是个事。紫阳洞伤亡的人数在逐渐增加,因困守孤岛而带来的种种烦恼已开始由深处浮现到表面上来了。
可那该死的玄铁剑却还没有铸好。
炉火又熄灭了。
无心汉子和马兄拖着疲惫的脚步从柴棚里走了出来。
等他们走出事先画好的“禁区”,杨雪就忍不住走上前去拦住了他们。
无心汉子和马兄只草草行了礼。他们都很累,他们现在最需要的,就是休息。
杨雪也知道,但有许多话,她还是非问不可:
“怎么又歇炉了?”
马兄有气无力地道:“高先生说歇炉,只好歇炉。”
杨雪跺脚道:“照这样下去,几时才铸得好剑?!”
马兄道:“他没说。”
杨雪怒道;“他没说,你们不能问?你们是死人?”
马兄道:“是。”
无心汉子一直不作声,他也不朝杨雪看。
杨雪却偏偏要找他说话:“这回歇炉,要等几时才能再开炉?”
无心汉子道:“不知道。”
“不知道?”杨雪道:“你们是干什么吃的?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无心汉子不答。
杨雪无奈地道:“他什么时候能出来?”
无心汉子道:“不知道。”
杨雪瞪了他半晌,悻悻而去。
九月的何家花园,菊花盛开,清香四溢。如果四周没有强敌环伺,这里将绝对是个令人愉快的休闲之地。
高欢走出柴棚,深深吸了一大口夜晚清凉的空气。
夜色中沁满了月色、花香和幽雅闲适的拍岸水声。
高欢似已醉了。
良久,他才慢吞吞地走到他的“卧室”门口,看也不看守在门口的两名护卫,推门走了进去。
他的“卧室”仍旧是雪阁中的那间石牢。不同的是,镜子已全撤走,地上铺着美丽的地毯,壁上垂着深红的帷幕。
这里虽是家牢房,但实在比世上任何一间牢房都要美丽、都要舒适。
高欢掀开帷幕、钻进去,就看见了杨雪。
杨雪据案独坐,正冷冰冰地盯着他,那神情实在怕人。
他不怕她。
他现在谁都不怕。
他不理她,径自走到桌前,抱起壶凉茶一饮而尽。
杨雪冷冷道:“你没看见我?”
高欢也冷冷道:“看见了。”
“看见了为什么不理我?”
“我为什么一定要理你?”
“你别忘了,我可是你的结发妻子!”
高欢不理她,顾自往盆里倒了桶清水,开始洗脸洗手。
杨雪道:“你何不干脆洗个澡?”
高欢还是不理她。
杨雪悠然道:“热水有的是,我马上叫人送进来。我看你实在应该好好洗一个澡了,你实在脏得可以。”
高欢擦脸。
杨雪柔声道:“我正好在这里,还可以帮你搓搓背。”
高欢洗完,这才迸出一个字来:“不!”
杨雪叹道:“何必呢?你为我铸剑,幸苦得很,我也该为你做点什么才对。不然的话,我心里也过意不去。”
高欢淡淡道:“你该做的就是立即从这里出去。”
杨雪苦笑道:“好吧,我马上走。不过,我想先问你个问题。”
“你问。”
“玄铁剑还要多长时间才炼得成?”
高欢缓缓道:“我也不知道。”
杨雪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你也不知道?”
高欢点了一下头。
杨雪怒道:“你是剑师,你怎么会不知道?”
高欢不理她了。
杨雪喘了半天粗气,才顿足道:“好,好!我不问,我不问行了吧””
高欢喃喃道:“我现在真的不知道。我在等待剑神的启示。”
杨雪最烦听到这些不着边际的、玄玄乎乎的话,但她没有再次发作。
她知道他不吃那一套。
她必须当机立断——转移,还是固守,她必须拿定主意。
可这实在太难了。
如果要转移,人员的伤亡只会更大,但这还不是最要命的。
最要命的是铸剑用的家什无法转移。
水道上海鲸帮、十二连环坞、长江帮及太湖本地的水贼严阵以待,陆地上的敌人就更多了。
可如果固守下去,只怕到神剑出炉的时候,守在炉边等剑的,已不是她杨雪了。
她该怎么办?
杨雪现在忽然觉得后悔。
她本不该费那么大力气争夺玄铁的。她应该让别人把玄铁得去,等玄铁出护了她再想办法弄到手。
更让她后悔的还不是这一点。
她更后悔的是没选择到一处更隐蔽的地点铸剑。
她本可以回到天山去铸剑,她也可以到南疆蛮荒之地去找个地方,可她却偏偏选中了何家花园。
她最最后悔的,是铸剑的时机没选好。
她本该拖几年再说的。几年一过,江湖朋友对玄铁的兴趣就会锐减,那时候铸剑,岂非更安全些?
可她偏偏忍不住,结果弄到现在这个地步——整个紫阳洞已由一隐秘的组织变成了和尚头上的虱子,随时都有被人一下捏死的可能。
高欢叹了口气,侵吞吞地道:“看起来你好像遇到麻烦了。”
杨雪冷笑道:“你幸灾乐祸了?”
高欢闭上嘴巴,不理她了。
杨雪却偏偏要找他说话:“你只管铸你的剑,我的事你少管。”
高欢沉默。
杨雪生气了:“你是不是有话想说?”
高欢还是沉默。
杨雪的气来得快,去得似乎更快。她马上就笑了,笑得甜甜的,媚媚的,带着种讨好的意味:
“喂,你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我陷于困境而不伸手拉我一下吧?”
高欢仍然保持沉默。
她走过来,盈盈在他脚边坐下,抑着脸儿,扶着他的膝盖,娇声道:“你一定有什么好主意,一定有。”
高欢道:“我没有什么好主意,连主意都没有。”
她摇着他:“你骗我!”
高欢淡淡道:“走开。”
她不仅没走开,反而抱住了他的腿:“不,我不。”
高欢低叱道:“放手!”
她也没有放手。她抱得更紧,甚至还调皮地用舌头舔他的膝头。
高欢冷冷道:“要想和我说正经事,就老老实实坐好。”
杨雪道:“我不想和你说正经事,反正我也快要死了,管他什么剑不剑的呢!以前没有玄铁的时候,我不也活得很好?”
她叹息着,缠绵地用脸儿擦着他的腿:“既然已经死定了,我何不痛痛快快享受一番再去死?”
高欢忽然间冲动起来。
他厌恶他在她面前的这种冲动,可他的身体却已不受他的心控制了。
杨雪瞟着已变形的犊鼻裤,吃吃腻笑起来。
高欢痛恨自己。他更恨她的这种笑声。这笑声让他浑身发热,让他原本宁静的心起了波澜。
杨雪却在这时候松开手,背转身走到帷幕边去了。
她的声音也恢复了冷静和威严:“现在你可以说了。”
她毕竟还是走开了。高欢暗暗松了日气,调息运功,很快恢复了平静。
“你拿不定主意是走是留,对不对?”
杨雪道:“不错。”
她转身面对着他,忧郁地道:“你有没有什么好办法?”
高欢摇头:“我没有。”
“主意呢”
“也没有。”
“想法呢?”
高欢沉声道:“想法倒是有一点。”
杨雪的眼睛亮了:“哦?说来听听如何?”
高欢半晌才毅然道:“为今之计,只有一条路可走。”
“哪条路?’”
“走!”
杨雪苦笑道:“我也这么想过。可我们能走到哪里去?!”
“哪里都可以,惟独这里不能呆下去了。”
“怎么才能走得了呢?水路陆路都被人卡死了,我们总不能人从天上飞走吧?”
高欢道:“天上当然无法走,但我们并非无路可走。
并不是所有的路都被堵死了。”
杨雪叹道:“可我想来想去,发现没有一条路是走得通的。”
高欢道:“有。”
杨雪侧耳细听了一下四周的动静,这才急步走到他身边,悄声问道:“哪条路?”
高欢道:“水路。”
杨雪疑惑地看着他,好像没听明白他在说什么。
高欢淡淡道:“我们可以从水底潜行出去。”
杨雪愕然道:“水底潜行?”
高欢点头。
杨雪怒道:“你开玩笑?就算万幸人能从水下逃走,东西怎么办?”
“什么东西?”
“玄铁,还有柴棚里的东西。”
高欢忍不在微笑:“玄铁我们带上,什么其他东西就算了。”
“算了。”
“不算了还能怎样?”
“那可都是你家祖传的东西,离了它们,你还铸什么剑?”
高欢道:“你也许还不知道,玄铁剑已经快铸成了。”
“哦?”
“只要再炼一回,淬火之后,就大功告成了。”
“那为什么不马上铸完它?”
“马上?最快也还得一年。”
“一年?
“不错。
“你开什么玩笑?”杨雪这回是真的生气了,“就这么点事,你就要做一年?”
高欢叹道:“你不懂。”
她的确不懂:“我不懂你就不能教教我?让我总是干着急,想给你帮忙都使不上劲。”
高欢苦笑道:“好意心领。但现在必须再等一年,才能练剑。所以,我们不妨趁着这一年时间,选好地方,另起剑炉。”
他顿了顿,缓缓道:“只不过如此一来,你的紫阳洞洞主就名存实亡了。”
杨雪还是不懂。
“我们要带上玄铁剑一起走,但却不能带上你的部下们一起走,否则的话,只有死路一条。”
杨雪明白了。
她可以随他一起走,但其他的人不行,否则目标太大,他们走不掉。
她只迟疑了很短的时间,就下定了决心。
与其在这里一起化为灰烬,还不如携玄铁剑逃出去另起山头。再建一个“紫阳洞”也不是件很难的事。
高欢淡淡道:“你可以选几个内功极好的一起走,但不要超过五个人。闻兄夫妇和马兄一定要走,你再选两个吧!”
选谁呢?
高欢悠然道:“在你决定选谁之前,我先告诉你不能选谁。”
“谁?
她以为他一定会说是天风道人或者是杜怀庆,但她猜错了。
“贵洞副洞主。”
杨雪僵住。
高欢轻叹道:“我在沐浴斋戒的那几天晚上,一直在练功,四周五十丈内谁在做什么,也休想瞒得过我。”
杨雪的脸刷一下变得血红。
她就像是一个偷了野汉子的女人被自己的男人发现了似的那么不知所措。
高欢只作没看见,顾自道:“我听见贵洞副洞主的房间有人潜入,于是我就顺带听了一听。”
杨雪道:“你听见什么了?”
高欢迟疑了良久,才喃喃道:“我听见李殿军在说话。”
杨雪差一点就惊呼失声。
李殿军居然曾潜入过何家花园?他为什么去找副洞主而不偷玄铁呢?
杨雪一下子回不过神来。
她的自信心在这重击下彻底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