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赤壁邂逅慕容飘后,高欢提心吊胆过了一阵日子,现在已渐渐放宽心了。

  没有江湖人物来找他的麻烦,也没有其他人知道他就是高欢。

  这些日子他整天泡在竹器店里,和贞贞厮守一起,日子过得很平静、很顺利、很幸福美满。

  他的第一个反应是松了口气,大大松了口气。

  他觉得心头的重压一下子全都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再也不会有人来找他的麻烦了。柴禾既已抽光,锅里的水还怎么烧得开?

  但无可否认的是,他也隐隐有一种惋惜的感觉。

  这世上只他才能用玄铁铸剑。他毕竟是名师之后,他自己也是名师。名师无法施展自己的才华,终究是一种痛苦。

  对于李殿军之死,他和贞贞都很痛心——李殿军毕竟救过他们一次命,虽说四姐儿说过李殿军许多坏话,但他们不相信李殿军对他们有什么坏心眼。

  充其量,李殿军无非是求高欢为其铸剑而已嘛!

  不管怎么说,他们总算得到解脱了,他们可以放宽心过日子了。

  贞贞的身孕已有快七个月了,她变得非常懒,常赖在床上不起来,常赖着要他抱。

  吃得又好。日子过得又安逸,她又这么懒,怎么会不胖起来呢?

  而且她还特别馋。

  这不,高欢又得出门去,给她买些“酸酸的果子。”

  刚出门,就有一个新结识的小泼皮上来搭讪:

  “哟,郭老板,这几天怎么没见你呀?”

  高欢也只好答话:“生急忙啊!”

  小泼皮凑近他,压低声音诡秘地道:“郭老板,我跟你讲,有人暗地里打听你呢!”

  高欢的心跳顿时加快:“哦?”

  “是真的。”

  “什么人打听我?”

  “我跟你讲,打听你的人真不少呢!”

  “哦?”

  “有好几天了。我想跟你讲,你又总不得空。”

  高欢摸出锭银子塞进他袖里:“你能不能跟我说说都有哪些人?”

  小泼皮马上就开始描述起来:“有一回是一个和尚,向后街开茶馆的老张打听你。”

  “和尚?”

  “嗯。”

  “带伞了吗?”

  “……没有。倒是手里提个长包袱,看样子不是刀就是剑。”

  “哦——那和尚打听我什么?”

  “问你姓什么叫什么,从哪里来的,和城里哪些人有来往。”

  “嗯……还有谁打听我?”

  “大前天,吃晚饭的时候,老王面馆里有几个牛鼻子老道也跟我打听过你。”

  “是吗?”

  “他们先是说想买点竹器,我当然就想帮你拉生意,就介绍你的店给他们。可是他们一开始盘问我,我就晓得不对头了。”

  “你别担心,你说了什么,我不会怪你,你只告诉我那几个道人的相貌就行了。”

  “嗯……相貌还真不好说。反正一个一个精瘦的,眼睛好怕人!”

  “他们闲谈时没提起他们是哪里的道士吗?”

  “那倒是有的。他们是华山来的,还是九龙山来的,我就不大记得了。”

  道士当然是华山剑派的,和尚就难说了,听起来不大像是伞僧。

  这些人阴魂不散地又找了来,到底是怎么回事?

  玄铁已经没有了,他们找他又有什么用?

  若是紫阳洞找他,还情有可原。他毕竟和紫阳洞的人结过仇。

  若是铁剑堡的人找他.也还有些道理――“求贤若渴”嘛!

  华山派找他做什么?

  那个和尚找他做什么?

  难道玄铁还在,并没有随李殿军沉入壶口激流?

  或者是有人将玄铁从壶口中捞了出来?

  高欢心烦意乱。

  刚刚安定了没多长时间,现在一切又全乱套了。

  真不知道他这是冲撞了哪路灾星。

  天快黑了,高欢还站在路口发呆。

  这时候,一个提着一篮水果的小贩凑了过来:“哟,这不是高公子吗?”

  高欢一转头,就看见离他不远处,站着位“故人”。

  他和这位“故人”在京郊昌平州打过交道。

  他还认得他。

  这位故人,竟然就是昌平城外追过他和贞贞、在昌平州城里找过他和贞贞的那群“生意人”的首领。

  也就是“天下第一小贩”刘范!

  刘范在昌平城外率众追击的时候,高欢并没想起来他就是铁剑堡三位客卿之一的“天下第一小贩”刘范。

  躲进昌平城之后,定下神来,才记起韦沧海身边的确有这么一位“生意”做得极精的小贩。

  现在刘范的模样打扮和一年前相比,没什么大的不同,只不过布褡裢缠在腰间,手里多提个水果篮子而已。

  刘范笑嘻嘻地道:“高公子,不认识我了?我姓刘,刘范。”

  高欢冷冷道:“你如果改名叫‘刘饭桶’,就更加琅琅上口了。”

  刘范也不生气,一脸和气生财的样子:“高公子,何必为一年多以前的一点点小事伤了和气呢?”

  高欢道:“一点点小事?我记得你当时想要我的命!”

  “误会,误会!”刘范笑道,“那绝对是一次误会。”

  高欢也很难再把脸板下去了。

  “伸手不打笑脸人”这句话,在大多数场合下都是正确的。人家一直在笑,你一直板着脸,无论如何总不太说得过去。

  高欢的语气已缓和了许多:“这回刘老板到黄州来,莫不成又是要做我的生意?”

  刘范矢口否认:“哪里,哪里。高公子做的都是大生意,我做的是小本经营,赔一次就完了。”

  高欢道:“这么说,我在这里碰上刘老板,纯属巧合?”

  “纯属巧合,纯属巧合。”

  “刘老板这次是路过黄州呢,还是在这儿有趟生意?”

  “有点小买卖,嘿嘿,小买卖。”

  “哦?”

  “的确是小买卖。”

  高欢道:“和我无关?”

  “当然无关。”刘范答得很快,“一点关系都没有。”

  高欢忽然压低声音道:“我听说华山剑派的人也来了,莫不成是和你抢生意的?”

  刘范似乎很有点尴尬:“井水不犯河水,井水不犯河水,嘿嘿。”

  “但你还是小心一点好。”

  刘范连连点头道:“多谢提醒,多谢提醒。谢谢、谢谢……,,

  碰上刘范这种老滑头,高欢还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没办法也得想办法。

  “贵堡主想必已到黄州了吧?”

  刘范叹口气,苦着脸道:“韦堡主受了重伤,现在还行动不便呢!”

  “哦?”

  “你没听说过枫香驿血战?”

  “约摸听说过一点。”

  “韦堡主就在那一战受了伤,唉,伤得很重啊!”

  “我昨天隐约好像看见了贵堡的伞僧大师和藜杖员外。”

  “是吗?”刘范似乎相当吃惊:“他们也来了?”

  高欢微笑:“怎么,刘老板会不知道他们的行踪?”

  刘范叹道:“公子你有所不知啊!韦沧海一负重伤,铁剑堡就散摊子了。”

  高欢道:“哦?”

  这倒真是件令人吃惊的大事。

  刘范苦笑道:“韦沧海现在已被软禁,主事的是他儿子韦真珠。他有他的亲信,我们这些老家伙不受重用啦!

  只好出了铁剑堡,各走各的路啦!”

  高欢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的话。

  他抱着“姑妄听之”的态度,不外乎是想多逗刘范说些情况。

  有些事他连听说都没听说过。在他隐居的这段时间里,江湖上发生的大事实在是太多了。

  刘范好像一肚子苦水要往外倒,越说越激动,越说越收不住。

  “他妈的我们替他父子卖了几十年的命,到头来说踢开就踢开了。其实韦真珠算个什么了不起的狗东西?他奶奶的他简直不是人,他连他后娘都干过了……”

  他越说越不像话,高欢只好打断他的“恶言诋毁”。

  高欢道:“说实在的,刘老板,你在这儿做生意,若有什么地面上的事儿,跟我言语一声,好歹我也算半条地头蛇嘛!”

  刘范马上就拦住了:“那倒用不着,小买卖,不敢劳动,不敢劳动。”

  高欢只好单刀直入了:“我听说李殿军把玄铁扔进黄河壶口了?”

  刘范面现悻悻之色:“他妈的个狗杂种!这么样一来,倒也他奶奶的轻省,谁他妈的也甭想要!”

  高欢还是什么也没打听到。

  刘范忽然面现异色,匆匆道:“我走了,有空再聊。”

  高欢一愣神间,刘范已钻进条小巷,没了影儿。

  他再转头一看,就又看见了两位“敌人”——华山剑派的灵岫道人,峨嵋剑派的苦铁大师。

  这两个人,他很早以前都见过。

  灵岫道人和苦铁大师很显然是在监视刘范,否则刘范不会匆匆逃走。

  那个小泼皮说的那个“和尚”,莫非就是苦铁?

  灵岫道人和苦铁大师都好像没看见他,露了一面就也匆匆走了。

  这些人究竟想干什么?

  高欢忽然发力疾奔,冲进了竹器店里,吩咐伙计们都回家歇一个月工,每人给了五两银子,打发他们走了。

  然后他上了门板,用粗树桩顶死门,关严了窗户。

  贞贞吃惊地站在房门口瞪着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严重的大事。

  高欢尽量用平静的语气道:“我听说今晚要下大雨。”

  贞贞打手势问他为什么要遣散伙计,高欢解释道:

  “他们家都在江边,一下大雨怕涨水淹着。我让他们先回家照顾着。”

  贞贞当然不相信他的解释。

  高欢只好重作解释:“这几天黄州地界上有一伙水寇作乱,夜里不安全,大家都人心惶惶的。

  贞贞相信了。

  他们当然不怕什么水寇,可作些预防又有什么坏处呢?

  贞贞朝他伸出双手,娇嗔地微笑着,要他抱她。

  要是她知道他们现在的处境,她还会笑得这么妩媚吗?

  夜。

  高欢无眠。

  窗户虽已关严,淡淡的菊香却还是沁满了房间。

  黄州的菊花自王荆公和东坡居士品题之后,已是名满天下,若非发生了这些变故,他怎肯轻易辜负?

  他该怎么办?

  株守在这里,“静以待变”?

  那结果岂非和等死无异?

  立即逃走?

  贞贞有孕在身,又岂堪穷途亡命?

  窗外一阵极轻微的响动,似秋风,又似不是。

  高欢惊觉。但他没动弹,甚至连呼吸也没稍微迟滞一下。

  贞贞睡得很安稳。高欢轻轻将她的手从自己身上移开。

  十三的月光将一个人影投在窗纸上。

  高欢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人影,判断着来人的身份。

  这人是个男人。

  这人戴了蒙面巾。

  从这个在蹿跃飞行时发出的衣袂破空声推测,这人的轻身功夫相当出色。

  高欢在等待。他现在只希望贞贞不要醒得太快。贞贞若看见了这么个人影会害怕的,一害怕就会有举动,来人就会遁走。

  高欢不希望来人逃掉。他希望能抓住来人,问问情况。

  高欢看见那影子将手举了起来,伸着一根手指放在嘴边,似乎是湿润了一下,随后,那根手指点在了窗纸上,响声极微。

  一个不大的小洞出现在窗纸上。

  贞贞的反应近来已越来越灵敏,她已经快醒了。

  高欢翻了个身,嘴里朦朦胧胧地咕哝了一句什么。乘这一动静,他已点中了贞贞的昏睡穴,自己也掀开了身上的被子。

  窗上的人影显然已被惊动,消失了。

  但来人没有走,高欢没有听到衣袂破空的声音。

  约摸过了半盏茶工夫,黑影又出现在窗纸上。高欢全神贯注地盯着人影的每一个动作,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人影的手上出现了一截细细的小棍一般的东西。高欢知道,那是一只管子,而且将从管中吹进来的,不是毒药,就是迷药。

  这些门道高欢十五六岁的时候就已知道了。

  那只管子刚伸进小洞,高欢已飞快地一掌拍了出去,拍在小管上。

  一声闷响,窗户被打穿了一个大洞,窗外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哼。

  高欢飞身从破洞里窜了出去,但只见院墙上黑影一闪既没。

  很明显,那人受的伤并不重,他不仅能跑,而且跑得飞快。

  高欢并没费心去追,他怕中了敌人的调虎离山计。贞贞还在房里,他必须保护好贞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