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烧死人的太阳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天空布满了阴云,就像一大块铅悬在那里,随时都有可能掉下来。

  没有风,一丝风也没有。

  大沙漠似乎是突然间死去了。

  令人窒息的闷热。

  死一般的寂静。

  他们疲惫地坐在驼峰间,热得浑身的汗都似乎出光了。身上粘乎乎的,沾着细细的沙子,不仅令人难受,而且令人烦躁。

  花深深实在恨透了这该死的大沙漠。

  她昏昏沉沉,懒得睁眼,也懒得说话,一动舌头,沙子就会在牙齿间吱吱作响。

  这罪她实在是受够了。

  现在她只想持起一大袋清水,当头浇下,她让她痛痛快快地吐一口气。

  她想起了海姬在阴山的“别墅”,那里有瀑布有深潭,有凉得沁人的流水。她渴望着赶紧回去,她发誓一定要在深潭里认认真真泡上整整三天。

  她觉得自己简直就要被闷熟了,连鼻孔里也钻进了许多沙子,一呼吸鼻子就发紧。你说这日子还怎么过哟?

  就在这时,花深深听见海姬沙哑虚弱的声音:

  “有沙暴!”

  花深深吃力地睁开眼睛,就看见了海姬眼中浓浓的惊恐。

  花深深听海姬说过沙暴是怎么回事。她转头去看郑愿。

  郑愿眼中竟也有了许多惧意。

  他从未在任何血腥面前低过头,从未害怕过任何高手强敌,可他害伯沙暴。

  天和地常常都是很沉默温驯的。它们仁慈地为活着的人们提供各种各样的东西,如天下绝大多数仁慈的父母。

  可天和地,也会有愤怒的时候。

  沙漠一旦愤怒,将掳毁一切,暴烈的狂风会卷起茫茫的黄沙,在天地间冲撞奔驰。

  转眼间,一座沙丘会被扬上天空,一匹骆驼会被抛到数里之外,一口井会在风定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就是沙暴!

  沙漠风暴!

  山月儿是在沙漠里长大的人,她也知道沙暴快到了。

  她知道怎么样才能从沙暴中逃生,但她不想马上就做准备。

  她已看见郑愿他们了。

  她决定再赶一程,赶在沙暴到来之前追上他们。

  沙暴当然不会要了郑愿的命,就算没有她指点,郑愿也会活得很好。

  她追过去的目的,并本是要救他,而是要趁沙暴席卷过来时要她们的命。

  她只要做一点点手脚就行了,保证他不会看出来。

  山月儿想到这里,愉快得简直想唱支歌。

  马狂奔。

  这匹马已经快不中用了,另外一匹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她实在赶得太急了。

  可她顾不了许多了。

  她只要追上去,杀死她们,郑愿就是她的了。至于沙暴过后怎么办,等沙暴过去之后再说。

  她不愿想太多。

  水无声喝道:“都下马!”

  他带着他的几十名亲信追赶山月儿,要斩草除根。

  可现在看起来,也许用不着了。

  在前方正在形成的沙暴也许会将山月儿深埋进沙丘里,或是卷上半天空,那他岂非就省事多了?

  水无声不这么想。

  他知道山月儿不会死在沙暴中。他决定就在这里等沙暴过去,然后再去追杀她。

  一声令下,骑手们一齐下马。刀鞘碰着铜鞍,发出沉闷的叮咚声。

  他们都是老沙漠了,他们知道怎么应付沙暴——

  听天由命。

  他们吆喝着坐骑,使它们伏在沙丘边,他们自己则藏在马腹下,用衣裳蒙住了脑袋。

  倘若老天真要移来一座沙丘压在他们头上,他们也只有认了。

  死活都是命。

  筱原和宫本都知道沙暴要来了。

  他们率领的十六名忍者也都知道沙暴要来了。

  他们却无法再埋伏下去。

  郑愿已经到了,已经进了伏击圈。

  筱原腾身冲起,埋在他身上的沙粒顿时向四面炸开。

  同时炸开的,还有他的一声嘶吼——

  “杀——!”

  另外十七人几乎同时跳起身,同时嘶吼起来:

  “杀——!”

  十八朵沙团炸开,如平地腾起的十八条沙漠之龙。

  十八柄利剑在飞扬的沙尘中闪亮,如娇龙,如惊蛇。

  “杀——!”

  山月儿被这突如其来的杀声惊呆了。

  她已离他们很近,她甚至都能看见郑愿发髻上的青绸了。

  她已准备开口打招呼了。可她刚张开口,就听见了那嘶哑但又震撼人心的吼叫,就看见了郑愿四周突然炸开的十八朵沙团。

  她也看见了沙尘中的剑光。

  她该怎么办?

  沙暴已很近了,她该怎么办?

  她已看得见左前方翻腾的巨大的沙浪,连天接地的沙浪。

  天地已一片昏黄。

  巨大的沙浪飞速翻腾着,惊心动魄。那种气势,简直像是能将一座巍峨的高山搅碎成石粉,碾碎成沙粒。

  沙暴已经压过来了。

  她该怎么办?!

  花深深被巨大的沙浪吓住了,以致于她根本就无法注意发生在身边的嘶吼喊杀声。

  那旋转着的巨大的沙浪,使她在刹那间想到了死,想到了天地神灵,想到了一切最最恐怖、最最神秘的字眼。

  她在刹那间被击溃了。

  海姬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冲上前去,和那些伏击的忍者拚命。

  她认得他们,每一个都认得。

  但她马上就想起了郑愿反复交代的事情——她的唯一的责任,就是保护花深深,只要她们没事,他就会活得很好。

  面对转眼即至的沙暴也是如此吗?

  她不知道,但她决定只保护花深深。

  郑愿根本不去管沙暴。

  天灾或许是人力无法阻挡的,但人祸却一定可以凭人力来制止。

  不管有没有沙暴,他都必须抗击这些伏击他的人。杀死他们。

  郑愿腾起的同时,他的必杀来敌的意念已刹那间充斥浑身,直达四梢。

  也传到了他的刀上。

  那是柄神刀。

  那也是柄嫉恶如仇的刀。

  郑愿一声厉啸,身子从驼峰间飞起,消失如风。

  耀眼的刀光却在急剧地闪烁。

  和那已袭来的巨大的沙暴相比,这刀光显得那么柔弱,那么渺小。

  但无论是什么,也夺不去它的辉煌。

  山月儿足尖在马背一点,已利箭般射向刀光剑影。

  她不知道她想做什么,但她知道,她必须冲过去。

  海姬已飞身扑向花深深。

  她知道该怎么躲避沙暴,花深深却不知道。

  她也发现花深深垮了,被巨大的狰狞的沙浪吓傻了。

  她只有冲过去,将花深深抱下驼背。

  沙暴的前锋已经将他们卷进去了,转眼之间,巨大的沙浪会把所有的人卷到天空里去。

  除非你马上滚下沙丘,马上保护好你自己,否则你只有一条路好走。

  那就是死。

  山月儿冲进了伏击圈。

  她冲过剑光时,已有两柄剑一左一右欣向她腰肋。

  她无法反击。

  她甚至也无法躲闪。

  只要有一点点停滞,她就飞不到花深深身边Q就在那两柄剑快要砍到她的时候,两点夺目的金光一闪而逝。

  剑折。

  海姬已落在花深深身边。

  就在这时,沙粒已暴雨般打在她脸上。

  她睁不开眼睛。

  她抓住了花深深的一支胳膊时,真力已尽,身子也已开始往下沉。

  可她已不能再晚了。

  筱原和宫本已经彻底疯狂了。

  巨大的沙浪已迫在眉睫,他们随时都有可能被卷飞。

  他们想在被沙浪卷飞之前杀死郑愿。

  他们是武土。

  他们可以死,但不能不先杀死敌人。

  可他们杀不死郑愿。

  郑愿就像真的有分身术似的。一个人、一把刀,竟似已变成了十八个人,十八把刀。

  他们冲不过去。

  他们的剑都砍在了空处,他们的身体,却完全暴露在他的刀光之下。

  现在郑愿已只幻成了九个人,九把刀。

  另外九名忍者已血洒黄砂。

  风更狂,沙正暴。

  他们已经不大睁得开眼睛了。

  他们只有拚死一击,合力一击。

  也是他们平生的最后一击。

  剑出。

  狂风似乎都因这浓烈的剑气而微窒,激扬的飞沙爆响。

  “杀——!”

  山月儿的手,已抓住了海姬和花深深的后背衣裳。

  她的双脚在驼峰上猛一用力,骆驼跌倒,她的人已拎着花深深和海姬冲起,冲出剑气刀光,飞下沙丘。

  剑出。杀声起。

  最后一击。最后一声。

  沙暴吞噬了沙丘,吞噬了郑愿、筱原、宫本、七名忍者、马和骆驼。

  吞噬了之后是什么?

  是咀嚼。

  肆无忌惮地咀嚼。

  ……

  沙暴过去了。

  山月儿扒开压在背上的沉重的沙层,艰难地站了起来。

  海姬和花深深也踉踉跄跄站起来了。

  她们都还活着,这无论如何都是个奇迹。

  她们急迫他睁开流泪的眼睛,大口大口喘息着,瞪着她们身边的沙丘。

  沙丘已几乎没有了,原先坟起的沙丘现在已变成了平地。

  沙丘上的人呢?

  郑愿呢?!

  花深深晕倒,她连哼都没有哼一声就倒下了。

  海姬凄厉地嘶叫起来。

  山月儿没有晕倒,她也没有发疯。

  现在不是晕倒的时候,也不是发疯的时候。她必须保持冷静。

  必须!

  可泪水还是不听话地往下流,心还是在不听话地绞痛。

  水无声眼睛里进了沙子,磨得他泪水直流,睁不开眼睛。他只有将怒气出在他的那些亲信身上,“人都死绝了?!有活的没有?!”

  然后他就听见四周一阵乱哄哄响动,夹杂着马嘶。

  他的亲信们都活着,一个也没死。

  这无论如何总是个好兆头。

  “还不快拿水来?!快点!”

  于是就有几个亲信解下水袋,替水无声冲沙子洗眼睛。

  忙了许久,水无声眼中的沙子总算冲掉了,他的双眼睁开时,血红血红的。

  他就像是传说中的赤眼魔鬼。

  水无声飞身上马,厉声道:“全体上马,出发!”

  齐刷刷几十名亲信一齐上马。

  水无声拔出剑,指向东方。

  剑在炽烈的阳光下,闪着夺目的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