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淡泊扑到栅栏边,两手猛摇,嘶声大叫:

  “辛荑!你在哪儿?”

  没有人。外面好像一个人也没有。风淡泊狂怒地用力扳着铁栅栏,一根根细铁栓被他拉弯,捏细,但没有断。

  “这是什么地方?辛荑——辛荑你在哪儿啊!”

  风淡泊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嘶哑。他终于呜咽着顺着铁门软软滑到了地上,浑身因痛苦和绝望而不能自主地抽搐着。

  他想不通自己为何会在这里,想不通辛荑究竟去了哪儿。

  假若,他是遭人暗算,那么辛荑呢?辛荑会不会也落入了敌人之手?

  一想到辛荑有可能正受别的男人污辱,风淡泊忍不住心如刀割,但他却无法去救她,他简直一点办法也没有。

  他只有回到那张又窄又硬的小床上。

  *********

  昏昏沉沉中不知过了多久,风淡泊被一阵脚步声惊醒——终于有人来了!

  风淡泊跳了起来,侧耳倾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紧张得满手是汗。

  来的是不是辛荑?不,不是她,辛荑的脚步声绝不会如此沉重拖沓。

  风淡泊从没听到过辛夷的脚步声,因为舱房中铺着又厚又柔软的地毯。但他却没忘记辛荑走路的样子。她走路的样于轻得像只猫,灵巧,温柔。

  那么来人会不会知道辛荑在哪儿?

  转眼间,那人已转了出来,是个神情呆滞的干瘦老头,手里提着一只桶,桶上搭着块发黑的白布。

  风淡泊喝道:“你是谁?”

  老头眼睛看着地下,居然一点反应也没有。他慢吞吞地走近铁栅栏,慢吞吞地放下桶,揭开布,端出一碗米饭和一碗红烧肉,又取出一双筷子插在饭里,递给了风淡泊。

  风淡泊两手伸出栅栏,猛地扣住了老头的两只手腕,将他扯得紧贴在栅栏上,叱问道:“你是谁?辛荑在哪儿?这是什么地方?”

  老头痛得呲牙咧嘴,满脸惊恐之色,张大了口,却只发出“嗬嗬”的怪声。风淡泊这才发现他嘴里的舌头已断了大半。

  风淡泊一下泄了气,松开了手。他没想到这老头竟是个又聋又哑的人,方才自己这么对付一个残废老人,实在有点说不过去。

  “对不起,老伯。”

  老头甩了甩被他捏得乌青的手腕,痛得直吸气,但当他抬起眼睛,看见风淡泊脸上的歉疚之色时,原先气愤的神情便渐渐消失了。

  老头摇摇头,蹲下身子,将摔碎的饭碗碎片一块一块捡起来,扔到远处,对着洒了一地的饭菜呆视半晌,又摇摇头,从桶中又取出两碗饭菜,递给风淡泊。

  风淡泊忽然极其感动,他的心里一下感到了一丝温暖,对这个聋哑老头,充满了感激。

  他突然转过身去,背对着老头,蹲下,用竹筷在地上飞快地写了几个字,又移开身子,用眼睛示意老头看地上的字。

  谁知老头一转头,拎着木桶,踢里踏拉走了。风淡泊低头看看地上的“此乃何地”四个字,惟有苦笑而已。

  他不能责怪那个老头,因为他已受到了太多的惩罚。那半个舌头肯定是被人割去的,说不定就是因为他从前与“犯人”说话太多。现在自己也不过是一个“犯人”,如果这老头再与自己有什么瓜葛,说不定连眼睛也保不住。

  “犯人”这个念头刚在脑中一闪,风淡泊突然就觉得,自己以前好像也当过“犯人”,而且是和好几个人一同被下的牢狱。

  这个念头刚起,他马上就看见了辛荑那双迷人的眼睛,仿佛在对他说:“风淡泊,你只认识我一个人,你对我的依恋和忠诚是与生俱来的,世上所有的人你都应该忘记。你只应该属于我,这是命中注定的。”

  那双眼睛一出现,他的头脑立刻又乱了。辛荑的形象顿时又淹没了他。

  他又什么都无法想了,只能想辛荑。

  因为他只属于她。

  可辛荑现在又在哪儿?

  *********

  听说过乐无涯的人都知道,此人从来不笑,也没有一点幽默感。江湖中人都认为乐无涯只是个嗜杀的人、冷血的人、乖张怪僻的人,一个傲慢的自大狂。

  假如他们看见了乐无涯此刻的神情模样,必定会怀疑自己的眼睛,就像忽然看见太阳从西边出来那样。

  乐无涯高大瘦削的身子微微前倾,灰白的面上竟布满了温柔的微笑,甚至还有一些淡淡的晕红。

  他正和两个少女说话,轻声细语,极其温柔,宛若初会情人的少年。

  而那两个少女只不过是辛荑身边的两个丫餐,阿娇和阿媚。要是见了辛荑本人,乐无涯又会是怎样一副神情?

  乐无涯轻声问道:“小姐醒了没有?”

  阿娇悄声笑道:“小姐这几天累坏了,须得好好将息养神。

  此刻,小姐睡得正香呢。”

  阿媚也道:“乐老爷子,我看你还是过几个时辰再来吧!”

  乐无涯连连点头:“那是自然。只不知小姐因何如此劳累?小姐功力通玄,以前似乎从未有过如此情形?”

  阿娇笑道:“你附耳过来。”

  乐无涯果然弯下腰,阿娇咬着他耳朵道:“小姐说,这个风淡泊果然有些不同凡响,收拾起来颇费些周折。”

  乐无涯沉吟道:“风淡泊既是能杀张桐,武功自然不错,可惜定力并不算很强。我曾暗中留意过,他和柳红桥的二丫头早就有一手了。”

  阿娇道:“这个我倒不知。我只知小姐为了收伏他,动用了无上心法,直到这两天还半点儿不敢松懈,如今总算是大功告成了。”

  乐无涯直起腰,满面堆笑:“那就好,那就好。”

  阿媚轻笑道:“老爷子,我们小姐又帮你造就了一员大将,你准备怎么谢我们小姐呢?”

  乐无涯笑得红光满面,一迭声道:“自然会有重谢,自然会有重谢。”

  他又躬了躬腰,道:“两位姐姐辛苦了。待小姐醒来,还请两位姐姐代为致意。老夫先告辞了。”

  他慢慢后退到门口,又躬了一下腰,这才转身出门而去。

  乐无涯一出门,神情马上冷了下来,刚刚还是春风和煦的脸上,立时布满了严霜。

  他整个人就像是一棵老得连一根新枝、一片新叶都没有的老柳树,干涩、坚硬、没有一点生机,黑黝黝的怕人。

  他走到哪里,哪里的人就会敬畏地低下头,不敢出一口大气。

  乐无涯昂首阔步,好像根本就没有看见那些低头肃立的人,因为只有他才是这里的主人,其他的人都不过只是他的财产,和一件衣裳、一把椅子没什么两样。他们只须为他所用,而无须让他“看见”。

  乐无涯走进一间简陋的小屋。

  这里是他的起居之室,也是他筹划每一步行动的地方。

  这里已可算是他的王国的中心,地位犹若“皇宫”。

  可这个“皇宫”实在太寒伧。在整个蝙蝠坞里,除了茅厕猪圈,就数乐无涯的小屋最为破旧简陋。

  而在蝙蝠坞中人的心目中,这间小屋却是世上最华美、最壮观、最辉煌的地方,也是最神圣不可侵犯的地方。

  因为这间小屋象征着极度的权力,丰饶的宝藏,也象征着蝙蝠坞辉煌的未来。

  小屋里的摆设极其简单,除一张铺着凉席的硬板床外,仅一桌一椅而已。

  乐无涯坐在椅中,却自有一股凛然之气,仿佛这把椅子就是龙床,而他就是真正的皇帝。

  “来人。”

  一位黑衣武士应声而现,拱手,垂目,一言不发。

  乐无涯闭着眼睛,森然道:“乐漫天呢?”

  黑衣武士恭声道:“属不下如。”

  乐无涯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冷冷道:“去找他来。”

  黑衣武土道:“是。”身子却一动未动。

  乐无涯道:“无论他在干什么,马上把他带来此处。”

  黑衣武士仍道:“是。”身子还是没有动。

  乐无涯冷笑道:“要是他敢反抗,你就擒下他。”

  黑衣武士这才应命而去。

  乐无涯办事最讲究效率,他喜欢手下人雷厉风行,他最痛恨的就是懒散拖沓的人。

  可乐漫天偏偏就是蝙蝠坞里最懒散、最拖沓的人。

  乐无涯虽不反对喝酒,但对醉酒的人却十分厌恶,可乐漫天偏偏就是个天字第一号的大酒鬼,整日酩酊,天天大醉。

  乐无涯虽不反对读书识字,但对耽于诗书之人,则一概鄙夷不屑。他一向认为书生最无用,最难驯服,最令人头痛和生厌,可乐漫天偏偏就是个嗜书如命的人,没有书简直就活不下去。

  乐无涯最不能容忍的就是装疯卖傻,可乐漫天读完书、喝完酒,就必定会胡言乱语,狂歌乱舞,满世界乱窜。

  乐漫天就像是一锅浓浓的牛肉高汤里的一粒硕大的老鼠屎。乐漫天呆在蝙蝠坞里,只会弄坏这里的风气,因为他绝对是个坏榜样。

  乐无涯希望蝙蝠坞里所有的人都勤奋俭朴、诚实、祥和,可只要有乐漫天这个懒汉、酒鬼、浊虫、二流子在,乐无涯的愿望迟早会落空。

  乐漫天已成了乐无涯的一块心病。

  乐氏王国健康的肌体上有乐漫天这样一块烂肉在,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乐无涯有几次甚至想咬咬牙将乐漫天割了舌头,打进地牢,最后却只能废然长叹而已。

  无论如何,乐漫天毕竟是他惟一的儿子。

  乐无涯也不敢把乐漫天赶出蝙蝠坞,因为他怕乐漫天醉酒之后会泄露蝙蝠坞的秘密。

  杀又杀不得,逐又逐不得,乐无涯委实头疼恶极。

  更令乐无涯头疼的是,乐漫天虽已三十三岁,却仍是孤身一人,不肯娶亲。乐无涯近来常有一种后继无人的恐惧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能让乐无涯感到一筹莫展,这个人必定就是乐漫天。

  乐漫天终于被带来了。他还没进屋,乐无涯就闻到了一股极浓的臭味和酒气。

  一个蓬头垢面的人跌跌撞撞地走了进来,嘻笑道:“爹,你找我?”

  乐无涯的脸一下变得像个老核桃。

  他并没有暴跳加雷,他只是冷冷瞪着乐漫天的眼睛,低叱道:“出去!”

  乐漫天诧道:“你老人家巴巴儿的把我叫来,就是为了说这两个字?”

  乐无涯冷冷道:“天字一、二、三、四号听令。”

  门外响起一声暴喝:“属下听令!”

  乐无涯一字字道:“将乐漫天点了哑穴,扔进湖里洗干净,重打五十棍,再让他自己走进来见我。”

  乐漫天嘻笑道:“五十棍?五十棍算什么……”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已然被四名护卫点了哑穴,拖了出去。

  一个老仆悄悄地走进来,低声道:“老爷请到外面走走,老奴来打扫屋子。”

  乐无涯只好出门。

  他看看自己的属下个个衣着整洁,恭恭敬敬地向他行礼,不由在心里叹了口气。

  为什么他偏偏就得不到自己亲生儿子的尊敬呢?

  *********

  乐漫天果然被四个护卫扔进了湖里,洗得干干净净。

  湖边自然围了不少看热闹的孩子,乐漫天虽口不能言,却仍对他们挤眉弄眼。

  后来四个护卫将他拖上了岸,乐漫天便赤身裸体兀立着,一身雪白的肌肤在阳光下闪着奇异的光彩,引得孩子们指指点点嬉笑不已。

  天字一号捧过换洗衣衫,乐漫天却笑着摇头。

  天字一号急了,低声央求道:“公子,您就算为我们几个的小命着想,也该穿上啊。”

  乐漫天指指自己的嘴巴,天字一号稍一犹豫,解了他的哑穴。

  哑穴一解,乐漫天便大笑道:“天太热,我自然不想穿衣。”

  四个护卫一齐躬身道:“公子,老爷要是怪罪下来,我们几个可担当不起!”

  乐漫天却转头问那些孩子:“你们说,我该不该穿衣?”

  孩子们自然异口同声道:“不穿,不穿!”

  乐漫天对护卫们摊摊手,一股无奈地道:“你们都听见了,这些孩子喜欢我光身子。”

  四个护卫只差给他跪下了:“公子,您行行好,穿上衣服吧!”

  乐漫天皱皱眉头,不耐烦也:“好吧,好吧!不过我现在还不想穿,待你们打完五十棍之后再穿。省得穿了又脱,脱了又穿。”

  四个护卫彼此看看,天字四弓连忙跑去找木棍。

  乐漫天看着天字一号手中的衣衫,皱眉道:“这种粗布衣衫也让我穿?快去取我最漂亮的衣裳,老爷看见我时,我至少该是个翩翩浊世佳公子。”

  *********

  看见现在的乐漫tian,谁也不会相信他就是不久前那个一身臭气,邋里邋遢的流浪汉。

  乐漫天的头发已梳得整整齐齐,没一根跳丝,脸也刮得干干净净,白里透红,身上穿一件绒白的丝质长袍,脖子上戴个雕花赤金项圈,于中摇着把名贵的竹骨金扇。目似朗星、剑眉飞扬,面上的微笑极其温柔敦厚。当真是丰神如玉,神采奕奕。

  他的神情也很恭敬,的确像个孝顺儿子。

  乐无涯看着摇身一变的宝贝儿子,一时竟有些哭笑不得。

  他的确拿他没办法,一点办法也没有。

  每次乐漫天放纵之后,总能做出一副极其无辜的样子。

  乐无涯冷冷道:“洗得如何?”

  乐漫天认真地道:“相当彻底,十分干净。”

  “棍子的滋味呢?”

  乐漫天老老实实道:“他们没敢太用力。”

  乐无涯哼了一声,道:“洗过澡换上干净衣服是不是很舒服?”

  乐漫天道:“自然,舒服。”

  “那你为何还要那样?你既然知道什么事做了会使人舒服,为什么非要去干那些让谁都不痛快不舒服的事呢?”

  乐漫天叹道:“我昨晚喝了点酒。”

  “喝酒未必坏,喝多了却不好。”乐无涯冷冷道:“昨晚你在哪家酒店喝的酒?”

  乐漫天想了想,拍拍脑袋,又摇摇头:“不记得了。”

  “你的记性好像越来越差了。”

  “我喝得稍稍多了一点。”乐漫天仿佛有点懊悔。

  “你喝了多少?”

  “不知道。”

  “我知道。”乐无涯森然道:“你昨晚是在坞东头老赵家喝的酒,而且你只喝了一杯。”

  乐漫天一声不吭,仿佛很沉痛,又很可怜。

  乐无涯一字字道:“一杯酒你就醉成那样?”

  乐漫天满脸惭愧道:“我向来量窄,却又不自量力,倒让您老人家见笑了。”

  乐无涯嘿嘿笑道:“看来,你的量果然太窄,一杯清水竟然也能让你大醉!”

  乐漫天一怔。

  乐无涯缓缓道:“我早已让天字一号告诉老赵,不许你喝酒。昨晚老赵给你倒的只是一杯清水。”

  乐漫天恍然大悟道:“难怪,我今天醒得忒早。”

  乐无涯眼中寒光一闪,乐漫天忙垂下眼皮。

  乐无涯又漫声道:“昨晚你宿于何处?”

  乐漫天想了想道:“好像是张家的……猪圈。”最后二字声音极低。

  乐无涯猛地拍案而起,厉声道:“给我滚出去!”

  乐漫天垂首躬身,刚走到门口,乐无涯喝道:“回来!”

  乐漫天乖乖转身,样子十分可怜。

  乐无涯叹了一口气,喃喃道:“也不知道我们陈家祖宗造了什么孽,竟会有如此不孝的子孙!”

  乐漫天垂下了头,显得十分沉痛,仿佛恨不得马上痛改前非。

  乐无涯当然不会上当:“漫天,你且坐下。今晚我也不干公务了,咱爷儿俩好好谈谈,”

  乐漫天应了一声是,一撩长衫下摆,就准备往地上坐。乐无涯叱道:“坐床上!”

  乐漫天简直有点受宠若惊,忙道:“谢谢父亲大人。”

  乐无涯缓缓道:“漫天,如果你还不到十六岁,这些胡闹的事情我不管。对一个孩子来说,这很正常。可是你已经三十三岁了!你当年的豪情壮志都到哪儿去了呢?别人都是越活越成熟、越稳重,你怎么越活越回去了呢?”

  乐漫天的脸渐渐阴沉下来,嘴唇紧闭,一言不发.乐无涯心中的怒气却反而慢慢消了。他知道方才这些话已刺痛了儿子的心。

  乐无涯看着一言不发的乐漫天,沉默有顷,一字字道:

  “漫天,能不能告诉我这个当爹的,你究竟为何要装疯卖傻?”

  乐漫天牙关紧咬,脸色铁青,右手已将扇骨捏碎。

  乐无涯道:“你害怕什么?抑或受了什么刺激?你为何不说话?”

  乐漫天猛地抬头,从牙缝里进出了三个字:“都不是!”

  乐无涯道:“哦?”

  乐漫天松开右手站了起来,傲慢地俯视着父亲的眼睛,一字字道;

  “因为我喜欢这么做,就像我喜欢弄脏这间屋子一样。”

  说完这句话,乐漫天仿佛轻松了许多,乐无涯的心却沉了下去。

  乐漫天又道:“我不想做我不喜欢做的事,更不愿有人强迫我做任何事。你虽是我的父亲,却也不能强迫我!”

  乐无涯的瞳孔一下收缩了,嘴角也抽搐起来。他突然跳起来,狠狠给了儿子一个耳光,暴喝道:“我杀了你!”

  乐漫天猝不及防,被打得踉跄了几步,但很快站稳了,他没有伸手去抚摸血红的左颊,而是用更傲慢的声音淡淡道:

  “请便。”

  乐无涯瞠目大吼道:“我宁愿不要你这个儿子!”

  乐漫天仰首狂笑起来:“哈哈!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想再生一个儿子是不是?哈哈……”

  乐无涯一指戳中他麻穴,乐漫天笑声顿止,身于也软软倒在地上。

  “马大娘!”

  一个高大强壮的女仆应声而入,大声道:“奴婢在。”

  乐无涯已恢复了平日的威严和冷傲:“都准备好了?”

  马大娘道:“是。”

  乐无涯冷冷道:“把乐漫天带下去,我希望你能让他回心转意。”

  马大娘黝黑的脸上泛出了夺目的神采。

  乐漫天被马大娘带走后,小屋中暂时又恢复了宁静。乐无涯长出了一口气,坐回椅中,从书架上取出一堆账簿,伏案翻阅起来。

  不多时,一个黑衣武士出现在门口,恭声道:“禀老爷,那边的小姐请老爷过去一下。”

  乐无涯冷冷道:“知道了,我马上就去。”

  *********

  马大娘将乐漫天拎到一间地下秘室中,笑道:“这里还不错吧,我的大公子?”

  乐漫天笑眯眯道:“很不错,很安静,很舒服。”

  马大娘将他轻轻放到地上,轻笑道:“里面更不错,更舒服。”

  她伸手在秘室的壁上摁了一下,轧轧几声,那面石壁缓缓移开,露出另一间秘室。

  乐漫天苦笑道:“我爹究竟想干什么?难道要把我软禁起来,直到老死?”

  马大娘咯咯笑着,弯腰又拎起他,走进黑洞洞的秘室中,旋即墙壁在她身后又复合上。

  一进这间秘室,乐漫天就闻到了一股香气,迷人的香气,便不由大笑起来:“这里看来的确不错,至少比外面香多了。”

  马大娘笑道:“我保证一会儿这里会更香。”

  黑暗中乐漫天感到自己被放到了一张柔软的床上,顿时明白父亲把自己弄到这里干什么来了。

  马大娘娇笑道:“大公子,到了这里,照例是不能穿衣裳的,我帮你脱了吧?”

  乐漫天强笑道:“你何不解开我穴道,让我自己脱呢?”

  马大娘笑得更妩媚了:“我这个人就喜欢给男人脱衣裳。

  一旦有这样的机会,我是绝对不会放过的。”

  乐漫天大窘之下冷汗涔涔而下,他的衣裳很快被马大娘剥笋似的脱了个精光。他只希望这秘室中永远不要有灯光。

  可惜秘室中的红烛很快就燃着了。烛光一亮,乐漫天就看见了四个美丽的少女。

  四个美丽的少女和他一样全身赤裸,在红红的烛光下看来,她们都很年轻、很丰满、很诱人。

  她们也都和他一样显得很无助、很无辜。

  乐漫天苦笑道:“马大娘,这是什么意思?”

  马大娘媚笑道;“大公子你想还能是什么意思?老爷太想抱孙子了,大公子你却迟迟不肯娶媳妇。老爷为了不使乐家断了香火,才想出了这么个法子。”

  乐漫天真想大哭一场,可惜他现在连哭都哭不出来。

  马大娘指着那四个少女道。“她们都是我亲自为你挑选的,个个都是含苞待放的花儿,还从来没让男人碰过。为了训练她们,我可没少费心思。”

  乐漫天干脆闭上了眼睛。

  马大娘道:“老爷的意思是让你在这儿呆上个一年半载,直到有人的肚子大了,才放你出去,当然,她们还都很嫩,老爷的意思是让我先教教她们。”

  乐漫天吓得惊叫起来:“你?”

  马大娘一挺胸骄傲地道:“一点不错!我是世上最杰出的女人,因为我能生孩子。我今年三十八岁,却已经生过十三个孩子,而且只有一个是女孩子,老爷要的只是孙子,至于这个孙子谁来生却并不重要。所以我一定会成为乐家的儿媳,我的儿子会继承乐家的权势和财富。”

  乐漫天大叫道:“你们的阴谋休想得逞!”

  马大娘娇笑道;“是吗?那咱们就试试吧!”说到“试试”二字,衣衫就已脱得差不多了,

  乐漫天这下真慌了,他知道马大娘这个人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他只好先赔笑脸,以求稳住她,再作打算:“马大娘,咱们先别试了,好不好?有事咱们好好商垦。”

  可惜,马大娘不吃这一套:“大公子,别的事,咱们可以商量,惟独这件事不行,这可是老爷吩咐卜来的。”

  她爬上床,得意地搂住了他。

  乐漫天突然吼道:“马大娘,你去叫我爹来,我要亲口告诉他,我有儿子,我的儿子已经三岁半了!”

  马大娘一怔,旋即大笑起来:“既使你说的是真的,我今天也不会放过你。我想,老爷一定喜欢看到更多的孙子。”

  乐漫天彻底绝望了,因为他根本无法反抗。

  对于江湖中人来说,蝙蝠坞也许是地狱,而对于蝙蝠坞的人来说,这里却无疑是天堂.是他们的家,他们的乐园。

  乐漫天却是个例外。

  他虽是编幅坞的少主,却一向觉得蝙蝠坞实乃人间地狱,是世上最黑暗的地方。

  *********

  风淡泊实在受不了这里的孤独和寂寞。他开始开动脑筋,想办法从这里逃出去。

  他要出去,因为他耍从恶人的魔爪下救出辛荑。

  他在牢房中仔细地摸索着,想找出越狱的突破口,但石壁显然很结实,看来还是只有在铁栅栏上打主意。

  然而白天他已借着微弱的亮光仔细研究过铁栅栏,知道凭他现在的内力无法扭断铁拴,也无法弄开大铁锁。

  栅栏间的空隙宽不及半尺,风淡泊也无法硬挤出去,他曾试过多次,都没有成功。

  他只有在无边的黑暗中孤独地等待,等待着抓他的人出现。他相信抓他的人不会无缘无故地抓自己,肯定对自己有所图谋,那么他或他们迟早总会露面的。

  可他多等一时,辛荑便会多受一时的罪。风淡泊自然不能忍受这令人发疯的黑暗和孤独,但更不能忍受有人对辛荑施以凌辱。

  而最让他难以忍受的,却是他对辛荑那动人的胴体的渴求。他觉得自己简直快要胀破了,这种感觉使他近于疯狂。

  风淡泊倒在床上,身子弓成了一个大虾米,不住剧烈地抽搐着。

  他在心里狂喊;“辛荑——辛荑你在哪儿?”

  *********

  红烛,地毯,华屋。

  辛荑慵懒地斜倚着一只绣墩,坐在地毯上,若有所思地微笑着,看着乐无涯。

  乐无涯盘腿坐在她对面,上身挺得笔直,两手搭在膝盖上,双目低垂,宛如一个入定的老僧。

  他也在微笑,但由于双目低垂,他的微笑便显得有点古怪,又有点高深莫测,是苦修者顿悟后才会有的那种微笑。

  一个慈和的老人和一个明艳的女郎面对面坐在一起,看起来实在有点不伦不类。

  好在乐无涯一直正襟危坐,而且一直没朝辛荑看,才不致于让人心中起疑。事实上也不可能有人看到这个场面。

  辛荑用一种恬静的声音说道;“乐大侠,令郎一向可好?”

  乐无涯道:“多谢挂念。犬子一向攻读诗书,不问世事,无所谓好,也无所谓不好。”

  辛荑颇有些惋惜地道:“我来蝙蝠坞的日子也算不短了,却和令郎缘悋一面。莫非是我礼数不周,得罪了令郎?”

  乐无涯不动声色:“哦?”

  辛荑道:“我久闻令郎英名,心中渴慕得紧,因而曾给令郎送过几次请柬,不料都被退了回来。我有点伤心,而且百思不得其解。”

  乐无涯道:“哦?是吗?”

  辛荑道:“我猜想令郎或许对我有些误会,还请乐大侠代为开解。”

  乐无涯缓缓道:“犬子是一个十足的书呆子,还有点狂生的味道。所以老夫也很少见他,免得生气。”

  辛荑微笑道;“哦?”

  乐无涯轻轻叹了口气,道:“我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管他。他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可说是子不教,父之过。”

  辛荑道:“以令郎的武功才情,继承你乐大侠的基业应是绰绰有余。乐大侠,我这么说可不是贬你,而是实情。”

  乐无涯道:“若是真的‘雏凤于老凤声’自然妙极。只是……唉!”

  乐无涯的叹息中,似有无限的苍凉。

  辛荑默然片刻,忽道:“或许乐大侠你换一种眼光,换一个角度来看令郎,会得出与现在截然不同的结论。”

  乐无涯道:“哦?”

  辛荑缓缓道;“依我看,令郎才是蝙蝠坞最聪明的人。”

  乐无涯心中一凛,神情却更和蔼:“小聪明或许,大聪明未必。”

  辛荑笑了笑,又问道:“我听说昨晚他睡到猪圈里去了。”

  乐无涯苦笑:“不错。”

  辛荑轻笑道:“也许给他找个女人,会对他有好处。”

  乐无涯笑得更苦:“恐怕更糟。”

  辛荑似乎很诧异:“为什么?”

  乐无涯默然半晌才一字字道:“他好像天生不喜欢女人。”

  辛荑说不出话来了。

  乐无涯忙转开了话题:“听说小姐你收伏风淡泊很吃力7’辛荑笑道:“的确很吃力,他心中仿佛随时都在想回忆以前的事。不过好在他现在已彻底放弃了。”

  她想了想,又道;“不过,事情出了一点点差错。”

  乐无涯眼皮颤了一下,但终于没有抬起来:“什么差错?”

  辛荑道:“风淡泊的师妹柳影儿本已被我制住,却又被人救走了。”

  乐无涯沉声道:“谁干的?”

  辛荑道:“不知道。但那人显然清楚我要干什么,而且也曾警告风淡泊,要他注意,不要听我的箫声,不要看我的眼睛。”

  乐无涯涩声道:“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辛荑道:“很简单。风淡泊等人听到阿娇的箫声后,便准备用湿棉球塞住耳朵,当时我就藏在他们身边的树林子里,看得很清楚,听得很明白。而且,风淡泊曾有片刻功夫摆脱了我的控制,闭上了眼睛。”

  乐无涯沉默良久,方道:“你怎么看?”

  辛荑笑道:“我一点看法也没有。”

  乐无涯道:“总该有几个可疑之人吧?”

  辛荑淡淡道:“没有,一个也没有。我想不出会是谁。”

  乐无涯冷冷道:“仔细想想或许你应该知道的。”

  辛荑笑得极柔媚:“可惜得很,我怎么想也想不出来,我真不知道。”

  乐无涯缓缓站起身,寒声道:“我会去查。”

  他转身走到门口时,辛荑娇笑道:“乐大侠、还有件事。”

  乐无涯停步,却没有转身:“何事?”

  辛荑柔声道:“你应该劝劝令郎,让他来找我,或许我可以让他对女人感兴趣。”

  乐无涯呆了片刻,涩声道:“可惜已经晚了。”

  辛荑道:“哦?你真的一点能力都没有了吗?”

  乐无涯缓缓道:“是的,很彻底。”

  他拉开门,又冷冷道:“他已经死了。”

  辛荑道:“哦?”

  房门在乐无涯身后无声地关上了。

  *********

  风淡泊已经平静下来了。他不再抽搐,不再因渴望得到辛莫而痛苦得发狂。

  他睡着了。

  再痛苦的时光,也有逝去的时候。他毕竟已很多天没睡觉,很长时间没吃东西了,他终于还是吃了断舌老人送来的饭和菜,然后,他就觉得浑身上下跟散了架似的,眼皮无论如何也撑不开了Q

  他仰躺在那里,面上有一种半痴半痛苦的神情。也不知道又过了多久,脚步声响起,送饭的断舌老人居然又转回来了,依然那么痴痴呆呆,依然拖着那只桶,依然踢里踏拉地走得不紧不慢。

  他走近铁栅栏,蹲下来,伸手进去将两只碗拿了出来,小心地放进木桶里,盖好毛巾,慢慢站起来,看了风淡泊一眼,慢慢又走开了。

  他的目光里有一种无法形容的神色,好像幸灾乐祸;又好像惋惜;仿佛是怜悯,又仿佛是厌恶。

  过不多久,他竟然又走了回来,只不过这次没有拖他的水桶,动作也比刚才轻捷多了。他的右手端着一碗清水,至于那水里是不是放了些别的什么,那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他将碗里的水全泼到风淡泊的脸上,然后就飞快地走开了。

  *********

  秘室里,马大娘正在喘息,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呻吟,就好像刚刚被人痛打了一顿。

  “怎么样?大公子,服了吧……”

  乐漫天“呸”了一口,他恨不能一拳打死她。

  马大娘还想再说什么,却突然住了口。石壁悄然揭开,乐无涯沉着睑走了进来,冷冷瞪着仰躺着的马大娘。

  马大娘连忙推开乐漫天,将高跷的双腿放下来,起身道:

  “老爷,公子已经回心转意了。”

  乐无涯森然道:“马大娘,我只是让你训练这四个女孩子,并没有让你监守自盗。”

  马大娘原本通红的脸一下白了:“回老爷,奴……奴婢……怕她们不懂事,先……先……先示范……示范一下。”

  乐无涯冷冷道:“乐漫天怎么样?”

  马大娘道:“完全……完全正常。”

  乐无涯叱道:“那你还在这里干什么?”

  马大娘颤声道:“是,是。”拾起衣裳,正想走开,忽又想起了什么道:“老爷,公子方才说,他有……”

  乐漫天嘶叫道:“我什么也没说!”

  乐无涯转头冷冷道:“你如此声嘶力竭,必是心虚情怯。

  马大娘,他说了些什么?”

  马大娘瞟了瞟一脸惊惶的乐漫天,吞吞吐吐道:“公子方才说,他有……有一个……儿子,已经三岁半了。”

  乐无涯像被人猛抽了一鞭,顿时僵住了。他愣愣地瞪着马大娘,似乎没听明白她的话。

  马大娘扑通跪下:“奴婢不敢撒谎。”

  乐无涯慢慢吸了口气,又缓缓呼出,神情又恢复了阴冷和平静:“马大娘,你先把这些小丫头领出去。”

  马大娘领着四个少女战战兢兢走了出去,石壁重又合上,秘室中忽然变得死一般寂静,半晌之后,乐无涯缓缓道:“她是谁?”

  乐漫天闭上了眼睛,嘴也抿成了一条线。

  “你应该告诉我,”乐无涯道,“你早就应该告诉我。”

  乐漫天还是不吭声。”

  “这是喜事,你没必要瞒着我”乐无漄注意着儿子的表情,声音已和蔼了许多:“你不告诉我,也许是怕我反对,也许是因为那个女人有什么问题。现在我可以告诉你,这一切并不重要,只要那个儿子是你的,我就可以接纳她们,母子俩。我说话从来算数,你尽可放心。”

  乐漫天一点反应也没有,好像他已失去了知觉,听不出乐无涯的声音了。

  乐无涯皱眉道:“你既然能把这件事告诉马大姐,为何就不能把详情告诉你父亲呢?”

  乐漫天竟微微打起了鼾声。

  乐无涯冷哼一声道:“你根本没有任何理由瞒着我……告诉我她是谁,否则我就真的将你永远关在这里,让你在那些女人身上播种。”

  乐漫天的鼾声仿佛更响了。

  乐无涯又重重哼了一声,转身打开秘室门,森然道:“马大娘!”

  马大娘悚然道:“奴婢在。”

  “好好照顾乐漫天。”乐无涯道:“但半年之内,我不希望他变成废人。你懂不懂我的意思?”

  马大娘当然懂。

  “什么时候他肯回心转意了,再来禀报。”

  乐漫天突然凄声大笑起来。

  他并非不知道父亲说得到做得到,并非不知道他只要说出一个人的名字就可以脱离现在的悲惨境地。

  但他已不想再说什么。

  因为无论他说什么,都已经晚了。

  假若在他被马大娘玷污之前,乐无涯就说出这些话,或许还可以使他回心转意,但现在已经晚了。

  彻底晚了。

  他违背了自己对天发下的誓言,违背了凭着自己儿子的弱小生命发下的誓言,他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

  乐无涯本已走出密室大门,听见了乐漫天的狂笑声,他竟不禁微微哆嗦了一下,脚步也不由自主停了下来。

  乐漫天的笑声实在太刺耳,大刺心了。乐无涯无论如何,毕竟是个做父亲的人,世上做父亲的有谁能忍心听到自己的儿子如此惨笑呢!

  乐无涯在秘室门口,站了很久,很久。直到乐漫天的狂笑变成了哽咽和呜咽,乐无涯仍然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他在等。他在等着儿子回心转意,等着儿子说出那个女人的名字,说出那个女人现在何处,说出他乐无涯三岁半的孙子究竟在哪里。

  但乐漫天什么也没有说,一个字也没有说。

  *********

  辛荑突然叫了起来:“阿娇、阿媚!”

  两个婢女应声而入。

  辛荑冷冷道:“去把风淡泊带到这儿来,别让乐无涯看见。”

  阿娇阿媚领命而去。辛荑在地毯上缓缓来回走动着,眉头紧皱,口中不住低声念叨着两个人的名字:

  “乐无涯,乐漫天。乐无涯,乐漫天……”

  乐无涯说乐漫天已死,辛荑当然不会相信。乐无涯只有这一个儿子,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他死。

  可乐漫天会在哪儿?是已悄然远遁,还是被乐无涯藏了起来?

  若是乐漫天已遁走,那么,给风淡泊通风报信的必定就是他。若是他被乐无涯藏了起来,那么很可能就是乐无涯在幕后主使。

  无论是哪种情形,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就是乐漫天已经开始实施一次欲置她于死地的秘密行动。至于乐无涯究竟是不是这一行动的幕后主使,她不知道。这个行动究竟牵涉了多少人,这些人都是谁,她也不知道。

  敌暗我明,辛荑心中竟也闪过了一丝恐惧。

  本来辛荑就一直怀疑乐漫天欲对她不利,这次征服风淡泊的过程中有人走漏消息,更证实了她的怀疑。

  乐无涯是个老狐狸,她无法收服他。从她认识乐无涯到现在的三年时间里,乐无涯从未看过她的眼睛。

  乐无涯似乎总能预感到危险来自何处,然后抢先一步避开。所以她和乐无涯之间只能是一种互相利用、互相依赖、互相猜忌的关系。他们时时刻刻都提防着对方,却谁也吃不了谁,谁也不敢贸然先动手。

  乐漫天和乐无涯却截然不同。

  据她掌握的情况看,乐氏父子的不和仿佛与生俱来,除了机敏、傲慢之外,乐漫天身上没有一点与乐无涯相像。而且乐漫天似乎事事处处都要和乐无涯对着干。

  自从知道有乐漫天这个人之后,她一直都想收服他。因为只要有乐漫天在手,乐无涯就算不甘臣服,也必定投鼠忌器,不致有太激烈的举动。乐无涯极其看重自己辛苦一生创建的基业,他当然不会愿意看着这片基业落入外人之手。

  然而乐漫天似乎看穿了她的心事。三年来,她始终没见到过乐漫天,好像乐漫天在蝙蝠坞里不过是个故事里的人物,她天天能听到别人谈论他,却连他的影子都看不到。

  也曾不止一次,她亲自在夜深人静时满坞搜寻乐漫天。

  可每到一处,乐漫天总是刚刚离开,躲得很及时。

  她敏锐的感觉告诉她,乐漫天这个人极不好对付,确是她的劲敌。说不定他一直在暗中监视自己。

  这种感觉令她很不自在。不过她还是认为乐氏父子并非她真正的敌手,因为乐无涯不敢和她对视,乐漫天则干脆避而不见,他们显然对抵御她的“摄魂术”缺乏信心。

  这样的人,她根本就瞧不起,事实上她还从未遇到过一个她瞧得起的男人。

  在她看来,男人都极其可笑。他们要么自作聪明,要么傻得像白痴。要么勇如莽牛,要么胆怯如鸡。他们自私、贪婪、好色。

  他们勾心斗角、争权夺利、好大喜功而又不自勉。

  他们都是由同一个池塘里的烂泥捏成的泥人,徒具不同的外形,对于一个像她这样的女人来说,这些泥人竟全不堪一击。

  从她记事起,师父就教导她蔑视男人,教导她如何充分利用男人,而又绝不对他们心慈手软,等她身岁稍长,师父又教她“摄魂术”和各种媚术。

  她实在很感激师父,为自己生为女人而感到骄傲。她决心要以一身所学开创一番轰轰烈烈空前绝后的大业。

  要是连一个小小的蝙蝠坞都控制不了,她还奢谈什么大业呢?

  辛荑微微扬起了下頦,仿佛已看见乐氏父子赤裸着跪地哀求,求她赐予他们一点点快乐。

  她忍不住得意地笑出了声。

  门外响起了阿娇的声音:“小姐,风淡泊来了。”

  辛荑面上马上换上了迷人的微笑,声音也变得极其甜美:

  “请他进来。”

  风淡泊大步走了进来,满面狂喜之色,两手却软塌塌地垂在身侧。他似想喊叫,却发不出声音。

  阿娇等人悄悄退了出去,只留下风淡泊和辛荑二人对立凝视。

  风淡泊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辛荑的眼睛。一看见这双眼睛,他心中的烦躁、惊恐、孤独和寂寞刹那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代之而起的是脉脉的温情和无限的感激和忠诚。

  辛荑的目光温柔祥和,告诉了他许多东西。

  她向他解释他为什么要住在那间石屋里。她向他说明她对他的信任。她告诉什不要相信除她以外的任何人,她告诉他,要温和,不要烦躁,对他不信任的人也要表现出应有的礼貌。她告诉他假若乐无涯去看,他应该在口头上表示服从,内心却仍只忠于她一人。

  她仅仅通过眼睛就告诉了他这一切。

  果然,风淡泊面上露出了温柔谦恭的微笑,他也用他的眼神向她表示了她希望得到的忠诚的保证。

  她轻快地解开他的穴道。她的面上带着世上最纯洁的微笑,她的目光告诉他要温柔些,越温柔越好,不要说话。

  风淡泊果然没有说话。他伸手轻轻拥住她,温柔地吻她,抚摸她。

  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缓缓倒在地毯上,风淡泊的眼睛一直没离开她的眼睛,在她的目光示意下,温柔地为她宽衣解带。

  辛荑满意地笑了,因为她知道风淡泊已经完全驯服了。

  现在她可以完全放心地尽情享用这个男人的身体了。

  她用目光随意地控制着他的动作和节奏,就像她驾驭过很多像风淡泊这样的年轻男人。他们的身体大都很强壮,很健康,可以满足她日益旺盛的欲望。

  他们又大多内力精湛,武功高强,可以为她做最难做的事,杀最难杀的人。他们杀人时不会有任何犹豫,因为他们已经交出了自己的灵魂。

  他们已是没有灵魂的人,他们已是真正的工具。

  辛荑兴奋得尖叫起来,风淡泊也越来越兴奋。

  烛影摇红,红烛有泪。

  烛泪为谁而流?是为他,还是为她?

  还是为他们?

  *********

  乐无涯并非不知道辛荑的“事业”是什么。因为她的“事业”和他的“事业”本就是相同的,如果说乐无涯是个老木匠,那么辛荑就是个小木匠。

  俗话说:“同行是冤家”,即便是小本生意,贩夫走卒,彼此之间也不免相争相忌,更不用说,乐无涯和辛荑这样做大事的人了。

  乐无涯和辛荑本不该同处一地的。当年辛荑要求进入蝙蝠坞时,乐无涯确曾犹豫过,就是担心一山不容二虎,怕斗得两败俱伤。

  但他最终还是答应了。因为他确有许多地方需要借重辛荑,他舍不得放弃这一份强援,更存下了要将她收伏的心思。

  一山不容二虎,是说这两条虎都很强壮凶猛。但如果其中一条只是小虎,那么情形就大不相同了。

  乐无涯自认是只“大虎”,他的根基要比辛荑深得多,势力自然也大得多。辛荑这只小虎无论怎么凶猛也强不过他这只大虎,小虎就会成为他的附庸,成为他的摇钱树和杀人的利器。

  即使辛荑有羽翼丰满的一天,那也必定是很久以后的事了,那时,乐无涯早就坐稳了江山,自然更不必害怕她了。

  乐无涯基于这些才收留了辛荑,现在却已有些悔不当初,因为辛荑的势力扩张得太快,远远超出了他的预计,他一直低估了辛荑的能力。

  他现在越来越体会到曹操收留了刘备之后的那种心情了。

  现在他必须找到迅速而有效的方法,来遏制住辛荑急剧扩张的势头,必须设法制止她控制蝙蝠坞的野心。

  乐无涯不得不承认辛荑的嗅觉十分敏锐。

  她怀疑给风淡泊通风报信的人是乐漫天,是有道理的,因为他自己也早已对儿子起了疑心。

  乐无涯不知道自己的儿子究竟想干什么。难道乐漫天竟想暗中谋反,取代他的地位?或者是想挑起他和辛荑之间的不和,令他们互相猜忌,以便将辛荑赶出蝙蝠坞?

  很多人都相信“知子莫若父”这句老话,很多当父亲的人往往也以此为骄傲,自以为能够洞悉儿女的心事,可乐无涯根本不相信这句老话,因为他这么多年根本不知道儿子心中想的是什么。

  乐漫天在外面有了妻儿,竟然一直都瞒着他,而且在那样的情形下也仍然不肯松口说出详情,仅从这一点,就可以看出乐漫天对他这个父亲的态度恶劣到了什么程度。他们仿佛不是父子,倒像是仇人。

  乐无涯感到很伤心,很悲哀。

  他独自默默地呆在黑洞洞的小屋里,仿佛已完全被人遗亡

  “老爷”

  不知过了多久,忽听门外有人轻声说话:“属下天字一号求见老爷。”

  乐无涯从沉思中惊醒过来,冷冷道:“进来吧。”

  屋门吱哑一声被推开,一个魁伟的身影闪了进来,正是天字一号。

  乐无涯坐在黑暗中,缓缓道:“什么事?”

  天字一号低声道:“属下得到消息,那个女人差人将风淡泊叫了去。”

  乐无涯冷冷道:“风淡泊本就是她的人。”

  天字一号道:“是。

  乐无涯道:“没别的事就出去吧。”

  天字一号应了一声,却没有动。

  乐无涯冷哼一声道:“你还有何事?”

  天字一号道:“属下……属下等斗胆请老爷放了……放了公子。”

  乐无涯默然。

  天字一号稍一犹豫道:“老爷,公子是……是为老爷好,才……才…“…’

  乐无涯森然道:“才什么?”

  天宇一号颤声道:“才在……暗中……保护老爷,保护蝙蝠坞的。”

  乐无涯道:“哦?”

  天字一号道:“公子是怕那个女人暗中坐大,控制蝙蝠坞,才跟她作对的。老爷,公子是一番苦心呀!”

  乐无涯冷冷道:“乐漫天是不是已经将你们收买了?”

  天字一号扑通一声跪了下去:“老爷,属下等敬重公子的为人,因为公子确是全心全意为老爷、为蝙蝠坞着想,属下为公子做事,也等于是为老爷做事。”

  乐无涯道:“他都让你们做什么事?”

  天字一号低声道:“想尽一切办法,把那个妖精赶出蝙蝠坞。”

  乐无涯默然片刻,又道:“前番沿途给风淡泊通风报信的人是谁?”

  天字一号道:“是公子。”

  乐无涯重又陷入了沉默,半晌之后迅声道:“坞中有多少人听命于乐漫天?”

  天字一号讷讷道:“属下……不知道。但是老爷,公子和您都是属下们的主人,属下们照公子的吩咐做事,也是份内之责啊!”

  乐无涯突然有一种被架空的感觉。这种感觉让他很不好受。假若架空他的是别人,他必当先一刀杀了那人,然后再说其他。可那偏偏是他的儿子,是那个装疯卖傻的乐漫天。

  假若乐漫天勤勉上进,与他同甘共苦,早晚有一天他会让位于他的,因为蝙蝠坞本就是他们家族的事业。可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的儿子竟会以这种方式夺权。

  如此看来,乐漫天之所以装疯卖傻,不过是为了让他放松警惕。可他难道不知道,自己只有他这一个儿子,这一大片基业自己早晚是会交给他的吗?

  天字一号虽没有告诉他究竟已有多少人投靠了乐漫天,但乐无涯知道,数目绝不会少。也许蝙蝠坞中的人,大半都已被乐漫天收买了也未可知。

  乐无涯终于感到了抑制不住的愤怒;

  “天字一号?”

  “属下在。”

  “你想过没有,今夜你泄漏了乐漫天谋反的消息,我一定会杀了你?”

  天字一号诧道:“公子谋反?没有的事啊。”

  乐无涯冷笑道:“还说没有的事?”

  天字一号咚咚磕起头来,嘶声道:“老爷,公子只是一片苦心为老爷着想啊!”

  乐无涯阴恻恻地道:“老实说,我很感激你。作为回报,我会让你死个痛快,落个全尸,保证不把你送去喂我那些宝贝。”

  “那些宝贝”当然就是乐无涯驯养的吸血蝙蝠。

  天字一号哀声道:“老爷,求求您,放了公子。属下命不足惜,但公子是老爷惟一的骨肉,您可万万不能杀他啊!”

  乐无涯寒声道:“你是我最信任的人,否则也不可能成为‘天字一号’。乐漫天能收买你,也算他有本事。我可以告诉你,乐漫天已经死了,是我亲手杀死的!”

  天字一号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声悲嚎:“老爷——”

  乐无涯冷笑道:“我会找出所有的谋反之人,把他们完全送去喂蝙蝠!”

  话音刚落,门“嘭”地一声被撞开,一下掠进三条黑影,齐齐跪下,其中一人大声道:“老爷,你不能这么做!”

  说话的正是天字二号。

  乐无涯已不再感到吃惊,这一幕早已在他预料之中。

  只听天字三号道:“老爷,一旦那妖精想吞并蝙蝠坞,老爷将以何计却之,以何人敌之?”

  天字四号却道:“老爷,您没有杀公子,是吧?”

  乐无涯默不吭声,静静地听着这四个他平生最信任的心腹,说着那些他最不愿听的话。

  他实在有点想笑,他实在很想知道自己的儿子,究竟用了什么鬼法,使得这些本是他心腹的人如此对他说话。

  天字一号大声道:“老爷,属下四人抱必死之心,为公子请命。”

  乐无涯摇头道:“没有用的。我杀了你们,一样可以对付那个小妖精。”

  天字二号沉声道:“老爷,你这么想就错了。一旦公子遭难,蝙蝠坞中的人十之八九会背叛老爷。”

  天字四号道:“老爷,请您放了公子吧!”

  乐无涯缓缓道:“要我放他,并非完全不可以,但希望你们能告诉我一件事。”

  四人大喜道:“老爷请讲。”

  乐无涯道:“你们想必都已知道,乐漫天已有后代?”

  四人相顾哑然。

  乐无涯一字字道:“你们知是不知?”

  四人还是一声不吭,乐无涯也不再开口。小屋里的气氛紧张得令人窒息。

  半晌之后,天字一号终于哑声道:“老爷,属下等不能说。”

  乐无涯默然不语。

  天字二号道:“属下等向公子发过重誓。”

  天字二号道:“公子说,日后会亲自禀告老爷。”

  天字四号道:“老爷,放了公子吧!”

  乐无涯还是一言不发。

  他心中在想一件事,他是不是该把蝙蝠坞交给乐漫天。

  从这次的事来看,乐漫天的确有才干,有心机,把蝙蝠坞交给他,乐无涯应该可以放心。

  放心归放心,几十年的基业一朝易主,而且是在这样的情形下,他乐无涯能甘心吗?乐无涯在心中一遍遍地问着自己。

  他当然不甘心。

  但无论他甘不甘心,交权看来已是大势所趋。如果他拒不交权,结果很可能会便宜了别人,蝙蝠坞很可能会被辛荑趁乱夺走。两下一权衡,交权给儿子自然要明智得多。

  交权的象征自然是他释放被关押的儿子了。可交权之后,他又该干什么?乐漫天会不会原谅他这个父亲?

  乐无涯的心从来没这么乱过。

  不知过了多久。乐无涯哑声道。“你们都起来吧!”

  四名护卫缓缓站了起来。

  乐无涯原本笔挺的身躯却好像突然间佝倭了下去。

  “我答应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