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和尚”三个字刚一出口,一旁正起劲煽风点火的混混儿们立马都住了口。

  眨眼间,四下里看热闹的人群四散走开了,那帮混混儿跑得比谁都快。

  “石和尚”这三个字是不能沾的,一沾就会倒大霉。

  这已经不是吃亏挨揍甚至掉舌头这一类“小事”了,弄得不好,可是要掉脑袋的。

  自古“民不跟官斗”,这也是混混儿们的信条之一。

  不到万不得已,他们对官府的态度绝对是敬而远之。

  “石和尚”这三个字,却跟当今朝廷有着极深的牵连。

  伸手随便在街上拦下一个人,只要不是傻瓜白痴,没有不知道本朝开国皇帝就是朱元璋的人。知道朱元璋的,绝不会不知道张士诚。

  大明子民谁不清楚,朱元璋的天下与其说是从元鞑子手中夺来的,不如说是自张士诚、陈友谅手中争过来的更确切一些。

  石和尚便是张士诚手下一员著名的猛将。

  张飞鸿却似更茫然。“‘狂刀三十八’?听老先生的意思,是认为在下适才所使是‘狂刀三十八’啰?”

  秋水冷冷道:“不是‘狂刀三十八’,又是什么?”

  张飞鸿似乎怔了怔,苦笑道:“不瞒老先生,在下自己也不知道。”

  看他的样子,不像是在说假话。

  秋水不勉有些奇怪:“令师是谁?”

  张飞鸿道:“在下的授业恩师,是一位游方道长,传了在下这一手刀法后,便飘然离去,在下连他的名号也不知道,他也没说这是什么刀法。”

  秋水道:“哦?是道士,不是和尚?”

  张飞鸿道:‘不错。”

  围观人众早已散得一个不剩,那卖艺的小班子却没有离开,秋水一直盯着张飞鸿,却没留心班头的脸色早已变了,那双半睁半闭的略显浑浊的眼睛里,隐隐跃动着一丝凶光。

  秋水道:“你真不知道石和尚?”

  张飞鸿道:“适才老先生提及‘狂刀三十八’,在下已想起了,他不就是当年那位号称‘快刀无敌’的石将军吗?”

  秋水微微点着头,冷冷地盯着他。

  张飞鸿又道:“那位石将军不是早就死在乱军之中了吗?”

  秋水还是不说话。

  他越看越觉得张飞鸿眉眼之间实在是像极了他曾见过的某一个人,但这“某一个人”现在在他脑子里始终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怎么想也想不起到底是谁。

  但张飞鸿适才所露的一手刀法,毫无疑问绝对是“狂刀三十八”,秋水自信绝不会看错。

  莫非是张飞鸿所说的“游方道人”同石和尚有什么关系?

  秋水不再多想,更不愿再同张飞鸿纠缠下去了。

  不知为什么,在临风茶楼上一见到张飞鸿时,他的心里就泛起了一丝反感。

  其实张飞鸿是个让人很难产生反感的人,但秋水就是看不惯他。

  虽说没弄清他的来历,但秋水已可以肯定他绝不会是职业刺客。只要他不是来对付他的职业刺客,再纠缠下去又有多大意思呢?

  秋水淡淡道:“张公子究竟是什么来头,老夫不感兴趣,适才张公子尾随老夫走了半条街是什么目的,老夫也懒得问了。就此别过。”

  他是说走就走,话音刚落,人已在丈余之外。

  张飞鸿急道:“秋帮主……”

  秋水转身怒道:“干什么?你有完没完?”

  张飞鸿一怔,忽然间想起在茶楼上小秃子说起的秋水极爱围棋的话来,忙拱手道:“在下于围棋一道,颇有心得,久闻秋帮主奕道精湛,极想请教一局。”

  秋水的脸顿时涨得通红。

  张飞鸿哪里知道,他这下可真是拍马屁拍到马蹄子上了。

  秋水寒声道:“你小子敢再对老夫出言无状,后果你自己想必很清楚!”

  张飞鸿愕然。

  他实在不明白自己什么时候对秋水“出言无状”了。

  秋水重重哼了一声,一甩长袖,扬长而去。

  张飞鸿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摇一摇头,又叹了口气。

  花脸男孩忽然道:“公子爷,他就是白袍会的秋帮主吗?”

  张飞鸿点点头,含笑对班头道:“阁下可是江湖上人称‘梅花拳’的曹先生?”

  班头拱手道:“不敢,在下正是曹勋。”

  他的眼中闪动着一丝惊疑、一丝戒备。

  张飞鸿一笑,低声说道:“人生百年何所为,应是飞鸿踏雪泥,虬髯高踞胡床笑,弹杀百万野僧骑。”

  曹勋浑身一震,忙低下头。

  他的嘴唇已哆嗦起来:“天下志者应事成,困苦不怨天数奇,禹迹九州汤受业,秦灭六国汉登基。”

  张飞鸿微微点头,笑眯眯地看着他。

  曹勋回身收拾着地上的行头家什,一边低声道:“请移步东门外五里,春来茶馆。”

  张飞鸿伸手拍了拍花脸男孩的肩头,又丢给他一锭元宝,一笑举步,仍是顺着大街缓缓行去,东看看西瞧瞧,似是对什么都十分地感兴趣。

  曹勋四人匆匆收拾好行头,往城西而去。

  临街酒楼二楼上一扇窗户悄无声息地开了半扇,一个年约四旬的青衣汉子探出半张脸,飞快地向张飞鸿远去的背影扫了一眼。

  他的双眉微微皱起,似是有什么极重的心事。

  *********

  仅一墙之隔,城里城外却有着极大的反差。离城五里,已不折不扣称得上是荒郊野地了。

  官道两旁是大片大片已收割过的田野和长着半人高的茅草的野地,除此之外便是黑鸦鸦的树林。

  深秋的午后,阳光已显得苍白无力,天边涌起了大团大团的云朵,时时遮住本已苍白的太阳。

  张飞鸿走在空无一人的官道上。

  他简直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刚刚从一个人声吵杂的繁华城市里走出来。他忍不往回过头去,看看那道青灰色的高大的城墙是不是已经消失了,他是不是刚刚自一个幻境之中走出。

  如此荒凉的野地里,真的会有人开茶馆?

  还真有。

  官道边,一块四方形的发白的蓝布在一根暗黄色的竹篙上飘荡着,蓝布上隐隐能看见四个褪色的字,春来茶馆。

  在这种地带开茶馆,生意能好吗?

  张飞鸿一面往里走,一面不禁替老板担心。

  一个三十出头,高大白净,颇有几分姿色的妇人迎了出来,热情地招呼着,将他让进店门。生意果然不好。

  店堂里二十来张方桌,却只有一张桌子边坐着四位客人。不过,看样子这里的酒菜还算过得去,因为那四人嘴不住手不闲,正吃喝的热闹,面上的表情也是十分地满意。

  妇人围着张飞鸿团团转,热情得显然过了头,看来她是生怕这个好不容易上门来的客人再走掉。

  掌柜的却无精打采地垂着头,别说笑脸相迎了,连眼皮也没有动弹一下,花白的长须散乱在胸前油渍麻花的袍襟上。

  张飞鸿看了他两眼,还是没能看出他身上的长袍原本该是什么颜色。他挑了一张靠窗的桌子坐下,随意叫了几样小菜,一壶白干。

  窗口是朝西的,他正好能看见通往城门的官道。

  妇人很快将酒菜送了上来。

  她的身材虽然高大,动作却轻快而且温柔,声音略显沙哑,沙哑中还带着一丝甜味。

  张飞鸿不免多看了她两眼。

  似乎是察觉到了张飞鸿的目光,妇人微微笑了起来,嘴角边旋起了两个酒涡。她一扭身回到柜台后,随手推了推掌柜的。

  掌柜的不动。看起来,这二人是两口子。

  张飞鸿不禁有些奇怪,这妇人怎么会嫁给掌柜的这样一个糟老头子?

  酒菜的味道都还过的去,虽算不上好吃,可也绝不难吃。在这种小店里能吃上这样的菜,应该满足了。

  几杯酒下肚,曹勋还没有出现。

  张飞鸿开始对店中那四位客人感兴趣起来。

  他的好奇心是被这四人勾起来的。自他走进店门后,这四人一直在偷偷地打量着他。

  他们会是什么人呢?

  张飞鸿可以肯定,他们不是过路的客人,因为四人竟然连一件哪怕极小的行李也没有。

  张飞鸿的目光似是很不经意地扫过他们的腰间。有俩人的腰间微微凸起,应该是藏有九节鞭一类的软兵器。看来他们是江湖人。

  江湖人的好奇心总是很重的,也很容易起疑心,所以张飞鸿并不认为他们一直在暗中打量自己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毕竟,这样的一个小店里突然跑来他这样一位锦袍玉带的公子哥儿,的确是有些不正常。

  曹勋为什么要约他在这里碰头呢?

  一壶酒很快喝完了,张飞鸿轻轻敲了敲桌子,道:

  “掌柜的,再来一壶。”

  掌柜的不动。

  妇人又推了他一把,自柜台上拿了一壶酒,满脸堆笑地送过来。

  那一桌四人也嚷嚷着要添酒加菜,一时间忙得妇人团团乱转,掌柜的却仍是垂头坐着,连眼皮也不带动一下。

  若是没有那时长时短的呼吸声,简直会让人怀疑坐在那里的不是个人,只是一座石像。

  又是半壶酒下肚,曹勋终于露面了。

  妇人听见门外脚步声,知道又有客人上门,笑嘻嘻地向外迎去。可刚到门边,她一下就板起了脸,一扭身回到柜台后坐下了。

  石像却突然变成了个活人。

  笑容可掬的活人。

  他一下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迎着曹勋笑道:“老曹,今儿生意怎么样啊?”

  曹勋笑道。“今儿还行,碰上个识货的贵人,一出手就是二十两纹银啊!”

  妇人冷冷哼了一声,满脸不屑地道:“又吹牛,就会吹牛!”

  石像回头盯了她一眼,她也恶狠狠地回瞪着石像。

  石像勉强笑道:“来来来,都坐下,先喝杯茶消消气,呆会儿我让阿河炒几个菜,咱哥儿俩好好喝一杯!”

  妇人鼻子里直冒冷气,面上更是冷若冰霜。

  石像向她直使眼色,她却理都不理。

  曹勋忙笑道:“黄老哥,你歇着吧,我们自己来。”他在一张桌子旁坐了下来,扬声道:“金猴儿,还不快去泡茶!”

  石像涨红了脸,恨恨地哼了两声,冲那妇人道:“阿河!你越来越懒了,看见来了客人也不知道招呼!”

  妇人撇嘴道:“罢了,这是哪一门子的客人嘛,三天两头窜来白吃白喝!我看这个店也别开了,赚得再多,架不住那么多吃白食的呀!”

  石像怒道:“阿河!”

  妇人不理他。

  曹勋只装着没听见,斟了一碗茶大口喝着。金猴儿三人也都讪讪地坐着不说话。

  石像“嗷”地一声叫了起来:“真是不像话!真是……当初就不该雇你,咳,要不是看你可怜……”他恨恨地捶着胸口,喘了两口气,接着道:“你要再这样没上没下地,乘早卷铺盖滚蛋!没你,老头子只怕还能多活几年!”

  妇人一挥手,“哗啦”一声,柜台上一叠碗碟碎了一地,她怒目圆瞪,恶狠狠地道:“你个老不死的,少在老娘面前耍臭脾气,老娘白天累死累活,晚上你个老不死的还要拿那蔫头耷脑的破行货子来折腾老娘,哪一晚不是把老娘折腾得不上不下地难受?嗯?”

  她对着石像直冲过来,手指一直伸到了他的脑门上:

  “你敢让老娘卷铺盖走人?这话是你说的!好!老娘这就走,看你个老不死的活着还有什么指望!”

  石像脸都气黄了,喉咙里扯风箱似地呼噜呼噜直响,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张飞鸿端着酒杯,饶有兴味地看着气得直翻白眼的石像,忽然觉得有两道目光一直在他脸上打转转。

  微一斜目,他的目光一下捕捉住了红衣女郎瞄过来的目光。

  四目相对,红衣女郎慌忙转过脸去,耳垂已有些发红。

  曹勋冲青衣大汉斜了斜眼,走到妇人身边,笑道:

  “阿河嫂,黄老哥人老嘴碎,你何苦生这么大的气呢?当心气坏了身子,让黄老哥心疼。”

  妇人冷笑着直拍胸脯,道:“我这个身子早就被老不死的给折腾坏了,哪里还用得着气哟!”

  石像抬手向她抽去,口中乱七八糟也听不清在吼着什么。

  青衣大汉一伸胳膊拦住石像,笑道:“黄老爹,这就是你的不是了,阿河这样的人品,对你老又温柔体贴,百依百顺地,可是你老前世修来的哩,还不快去陪个不是,不然,甭说阿河,我也要不依了。”

  妇人听着这话,对青衣大汉猛抛媚眼。

  石像瞪着眼,口沫四溅,只想冲过去,却被青衣大汉一条铁铸一般的胳膊挡得死死地,不仅没能向前,反而向后退了几步。

  青衣大汉斜眼瞟向阿河,歪着嘴笑着。

  阿河横声横气地闹得更凶了。

  石像喘息着,两手乱抓,哪里沾得着妇人的半片衣角。

  情急之下,他忽地弯下腰,脱下一只靴子,奋力向阿河掷了过去。

  阿河顾不得与青衣大汉眉目传情,惊呼一声,低头躲过。

  靴子直奔那四位只顾闷头喝酒的客人飞去,堪堪就将砸中一位客人的额角。

  那人头也不抬,挥手掠开靴子,皱眉道:“好臭的脚!”

  张飞鸿目光一凝,已发现靴筒内散出了一阵极浅极谈的烟雾,不禁暗自点了点头。

  那人虽掠开了靴子,但那阵极淡的烟雾已直扑在他的脸上。他忽地抬起头,眼中尽是惊惶恐怖之色。他的嘴怪异地歪在了一边,一股白沫顺着嘴角溢了出来。他挣扎着,想站起身,右手痉挛着向腰间摸去,忽然一阵抽搐,仰面翻倒在地。

  另外三人方自警觉,也都已翻倒。

  曹勋和阿河早已闪电般扑上,双手连点,击中了他们的死穴。

  石像躬得像虾米似的腰一下挺直了,迷迷蒙蒙的双眼也在刹那间变得雪亮,透出一股邪气。

  “嘿嘿,想在我黄石公面前装神弄鬼,也得先掂掂自己有多大分量!”

  他冷笑着伸手在中毒身亡的那人脸颊上捏了几下,手中已多了一张人皮面具。

  这四人竟都是易过容的。

  石像仔细看了看酒客的脸,双手一拍,满意地直叹气:“唉哟,原来是‘一刀仙’!唉,你要是按规矩递帖子,也不会啃老子的靴子了!”

  曹勋脸色突变,道:“哪个‘一刀仙’?’”

  黄石公瞪了他一眼,道:“有几个‘一刀仙’?除了圣火教济南分舵的副舵主宋成,江湖上哪来第二个‘一刀仙’?”

  曹勋的脸色更难看了:“黄老,你什么时候惹上了圣火教的?”

  黄石公翻了翻眼睛,道:“怎么,你害怕了?阿河,把这几个杂碎拖到后院去,好好安置!”

  刚才还凶巴巴的阿河转眼就像是换了个人,柔顺地应了一声,一手一个,拎起两具尸体向后院走。青衣大汉也拎起另二人,随后跟去。

  曹勋道:“你跟圣火教到底有什么梁子?”

  黄石公道:“能有什么梁子?不能说他们打上门来,我还该等着倒霉吧?”

  曹勋顿时觉得头大了一圈不止。

  既然黄石公并没有跟圣火教结过梁子,那“一刀仙”

  宋成又是冲着谁来的呢?

  冲着他?

  曹勋心里清楚,凭他“梅花拳”在江湖上的那点小名声,根本劳动不了堂堂圣火教济南分舵副舵主的大驾。他不禁向张飞鸿那边看去。

  张飞鸿正自斟自饮,一付乐在其中的样子,似是根本没看见眼前发生的事。

  曹勋心里一阵发冷,嘴里一阵发苦。

  看来,圣火教竟是冲着张飞鸿来的了。

  这下麻烦大了。“一刀仙”都成了打前哨的小角色,圣火教这次出动的肯定是极难对付的角色。

  黄石公也看看张飞鸿,皱眉道:“这位公子是什么来头,你又是放鸽子传信,又巴巴地赶了过来……”

  曹勋定了定神,沉声道:“不得无礼,快拜见……”

  张飞鸿忽地站起身,冲曹勋摆了摆手。

  屋顶上隐隐响起衣袂带风之声,瓦片也“格格”轻响了几下。

  麻烦已经来了。

  曹勋眼中闪过一丝惊慌,他的脸己微微泛白。

  黄石公的心也沉了下去。

  来人既已上了屋顶了,怎么后院中阿河和青衣大汉并没有出声示警呢?

  红衣女郎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她忽地伸手捂住了嘴唇,秀美红润的脸庞刹时变得雪白,就如一张新糊的窗纸。

  金猴儿已忍不住跳起身向后院冲去,口里呼道:“大师兄,阿河,你们快过来!”

  张飞鸿右手凌虚一抓,金猴儿己倒撞回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挣扎着又跳起身,却一下子怔住了。

  “‘梅花拳’曹勋,‘消魂无影’黄石公,宋成是你们杀的吗?”

  门外,一个阴恻恻的声音道。

  黄石公一梗脖子,忽道:“不错!是老子杀的,你又能把老子怎么样?”

  那个声音阴森森地道:“不怎么样,只不过成某素来不喜伤及无辜而已。”

  黄、曹二人不禁松了口气。

  听这人的意思,青衣大汉与阿河虽已被他们擒住,却没有丢掉性命。只要人活着,就总能想办法救他们回来。

  “轰”,一声大响,茶馆大门被撞开了,两条人影带起一阵阴风,飞身直扑向曹勋与黄石公。

  黄石公浑身一震,哑呼着张开双臂迎了上去。

  张飞鸿左臂一抖,一股劲风阻住了他的身形。

  扑进来的二人“啪”地一声直挺挺摔倒在地上,乱散的头发间,露出扭曲狰狞的面容,双目、口鼻之中,一丝丝的黑血直涌出来。

  黄石公嘶声叫道:“阿河!”

  红衣女郎与金猴儿也闻声叫道:“大师兄!”

  阿河与青衣大汉显然也是被毒死的。黄石公双目尽赤,旋风般冲出门去,嘶声吼道:“成寿吾!你这个婊子养的王八蛋!”

  刚冲出门,他就硬生生停了下来。

  门外,不只是成寿吾一个王八蛋。

  他的身后,足足站着不下二十个王八蛋。

  二十余名黑衣大汉雁翅般分列两行,二十余柄出鞘长刀在冰冷的秋风中闪动着冰冷的寒光。

  二十余双杀气腾腾的眼睛杀气腾腾地盯着自屋内冲出的五个人。

  黄石公在一瞬间就已冷静下来。

  静如一尊冷冰冰的石像。

  他血红的双眼也在一瞬间变成了死灰色,像是一双石像的眼睛。

  石像的眼睛又眯了起来。

  他已是成了精的老江湖了,岂能看不出圣火教今天已下了赶尽杀绝的决心。如果他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尽快调整自己的状态,结果将是毋庸置疑的——那就是死。

  成寿吾似是已吃定了他们,冷冷道:“黄石公,本教数年来对你一直宽厚容忍,而你竟然丧心病狂,毒杀本教宋副舵主,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吧。”

  黄石公看也不看他,慢吞吞地解下腰间扎着的那幅油渍麻花的围腰,两手慢慢将它绞成一条布棍。

  成寿吾又道:“阿河可是很有几分姿色呢,她死了,你不心疼?”

  黄石公还是一心一意地摆弄着他的围腰。

  金猴儿两手在腰间一挥,手中已多了两柄尺余长的短剑,指着成寿吾道:“有种的就光明正大打一架,不要下黑手暗算人!”

  成寿吾冷笑道:“你们毒杀宋成的手段,怕也不怎么算得上光明正大吧!”

  金猴一跺脚,已弹起在半空,双剑幻起两道白练,直划成寿吾面门,口中骂道:“我操你祖宗!”

  成寿吾哪里把他放在眼里,只挥了挥手,金猴儿剑招便走空了。

  一柄长刀正等着他。

  不过两三招,金猴儿已处下风,黑衣大汉的长刀几次磕开了他双剑交击,震得他双臂发麻,虎口欲裂。他仍拼命挥剑猛扑,怒叫连天。

  成寿吾不无怜悯地道:“小子!叫吧叫吧,反正你也活不长了,也该让你痛痛快快地嚎叫几声。”

  “呛啷”一声,曹勋长剑在手,大步冲向成寿吾。

  成寿吾捏了个响指,他身后的黑衣大汉们齐声低吼着,挥刀猛扑上来。

  石像般的黄石公突然发动了。

  一闪身,他已挡在曹勋身前,右臂疾挥,“啪”地一声,束成棍状的围腰突又散开。

  围腰抖出了一阵难闻的泔水味。

  冲在最前面的两名黑衣大汉哼都没哼一声,一头栽倒在地上。

  成寿吾一咬牙,双掌一错,猛击向黄石公。

  “消魂无影”的名头在江湖上响了几十年,不是没有原因的,黄石公最令人可怕之处,便是他的独门毒药,杀人无影、中毒立毙的“消魂无影”。

  没人知道黄石公的毒药是如何配制的,几十年来,中了他的“消魂无影”的人,没有一个能活下来。

  据说,以精擅用毒名震江湖的“松风阁”华家曾集中了门下十数名用毒大家,精研了一个多月,也没能分析出“消魂无影”的成分。

  搞不清它的成分,“消魂无影”的名头更响了。虽说这样一来,想置黄石公于死地的人就更多了,但这么多年来,他却一直活得好好的。

  成寿吾当然不会不知道黄石公的厉害。就算他原先不知道,现在也应该知道了。

  那两名黑衣大汉死得那样干脆,那样突然,实在让他心惊肉跳。

  他知道,黄石公的毒药是今日这一战胜利的关键所在,要想取胜,就只有竭尽全力抢攻,使黄石公无法抽出手来施毒。

  成寿吾屏住呼吸,双掌挟着十二成功力,呼啸着直击黄石公的周身大穴。

  掌风如刀。

  黄石公的头发已被割散,散乱的长发又一绺接一绺被锐利的掌风割下,漫天飞舞。

  他手中的围腰已无法施展。

  圣火教已大占上风。

  曹勋和红衣女郎身处黑衣大汉们的重重包围之中,已是险象环生。

  金猴儿的处境更不妙,他的胸前,已多了一道血淋淋的剑口。

  只有张飞鸿例外。

  他一直没出手,而黑衣大汉们竟也没有向他进攻。

  眼看曹勋等人已力不能及,张飞鸿提气叫道:“成先生,咱们谈谈如何?”

  浑厚的声浪冲击着众人的耳鼓,所有的人俱是一震,都住了手。

  成寿吾更是大吃一惊。

  他的注意力一直都集中在黄石公身上,根本没料到这个公子哥儿打扮的年轻人竟有如此浑厚的内力。

  如果此人插手这件事,后果将不堪设想。

  成寿吾退开几步,沉声道:“阁下有什么话说?”

  张飞鸿正欲开口,黄石公手中的围腰已旋风般抖起,左掌挥处,一阵乳白色的雾气直扑成寿吾面门。

  成寿吾大惊失色,身形疾退,双掌在胸前一圈,奋力推出。

  劲风飒然。

  烟雾散开了,地上却又多了七八名黑衣大汉的尸体。

  成寿吾狂叫道:“结阵!”叫声未停,左掌挥出,已击中了金猴儿的胸口。

  金猴儿被击飞了起来,半空里洒下一串血珠。

  曹勋嚎叫一声,又挥剑扑了上去。

  一声龙吟,成寿吾手中已多了一柄青钢长剑,剑尖震颤着,挑向黄石公左肩。

  十余名黑衣人迅速结成一个古怪的阵式,各挺长刀,口中发出慑人心魄的低吼,怒涛一般直卷过来。

  张飞鸿也被卷进了阵中。他目光闪动着,心立即沉了下去。

  这种阵法他从未见过,像是七星阵,又像是两仪阵,似乎又有四象阵的变化夹杂在其中。但这阵法的威力却是显而易见的。

  眨眼间,红衣女郎惨叫一声,血洒尘埃,曹勋的右腿上也裂开一道剑口,鲜血如注。

  张飞鸿深深吸了一口气,含愤出手。

  刀光闪起。再闪。

  刀光优美而冷艳。

  刀光闪过,血箭迸射。

  缠住曹勋的两名黑衣人捂着喉头,砰然倒地。

  奇怪的是,这种阵法的威力并没有因此减弱,反而更强了,就像忽然间得到了一种神力的驱使,黑衣人的眼中闪动着狂热的光彩,他们的功力在一瞬间竟似增强了一倍以上。

  黄石公呼叫一声,左臂已被成寿吾的长剑刺开了一道长长的剑口。

  又一声怒叫,曹勋又挨了一刀。

  冰冷的深秋的风中,十余柄长刀泼风般绞起一片血光。

  成寿吾运剑如风,缠住了张飞鸿。

  张飞鸿惊奇地发现,成寿吾的功力在一瞬间也增强了一倍不止。他的“狂刀三十八”在成寿吾一剑紧似一剑的进攻下,竟然已很难发挥。

  若在平时,张飞鸿自信成寿吾在他面前很难走上四招。因为成寿吾刚才向他攻出四招时,他已从剑招中看出了三处破绽,而且每一处破绽在他看来都绝对是致命的。

  但现在,他竟是挥洒自如。

  这才是这种古怪的阵法精妙之处,厉害之处。

  看来,如果没有高手自阵外突袭,但凭他们三人,大概很难冲出去,可现在,阵外又怎么可能会出现这样一个救星呢?

  张飞鸿咬了咬牙,一横心,已准备动用他最后的杀着,他将十二分功力全都贯注到了自己的右臂上。

  拼着废掉一条胳膊,他也要先破掉这个诡异的阵法。

  最不可能发生的事还真发生了。

  成寿吾一招紧似一招的剑法忽然松弛下来。

  阵法在刹那间如同一只被击散的沙包。

  张飞鸿怔住。

  场中忽然多了一个一袭青衫的中年儒生。

  曹勋双眼一亮,喜道:“刘兄,你怎么来了?”

  儒衫中年人双腿连环踢出,迫得成寿吾连连后退.右手摺扇一张一扑,顺势击翻了一名黑衣大汉。

  他双腿不停,如风车般踢、扫、踹、蹬,口中笑道:

  “’梅花拳’、‘鬼腿’向来齐名,曹兄在这里,小弟还敢不来吗?”

  成寿吾满头大汗,唿哨一声,翻身后撤。

  阵法已破,单只张飞鸿的刀法他们就已很难抵挡,更何况又冒出一个江湖上匪号正响的“鬼腿”刘仲谋呢!

  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成寿吾丢下一句话,带着十余黑衣人如飞遁走:“有种的,明晚子时,此地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