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太祖洪武二十三年三月,燕王朱棣率师出古北口,至迤都,故元太尉乃儿不花、丞相咬住、忽赤哥、知院阿鲁帖机等皆降。
●明成祖朱棣永乐七年七月,淇国公邱福率军十余万北征鞑靼。
八月十五日,邱福败绩于胪句河,邱福及随军将领尽皆战死。
●明成祖朱棣永乐八年,成祖亲征漠北,五月十三日于斡难河大败鞑靼王本雅里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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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忽兰忽失温之血
"鸡鸭乌鹭玉楸枰,君臣黑白竟输赢。
烂柯岁月刀兵现,方圆世界泪皆凝。
河沿千条待整治,吴图万里需修容。
何必手谈国家事,忘忧坐隐到天明。"
这首诗是当朝大才子解缙的手笔,诗里接连用了十个围棋的别名。
他写这首诗的目的,倒不是为了展示自己的博闻强识,而是为了讽谏当今的天子,永乐皇帝朱棣。
严子乔斜签着坐在锦墩上,紧紧盯着面前的棋盘,双眉紧皱,似乎是碰上了难解的局面,可他心里却在默念着解大才子的这首诗,并为解缙这番白费的苦心而叹息。他想,若是解缙现在在这里,只怕鼻子都会气歪。
端坐在严子乔对面,同样面色凝重地紧盯着棋盘的,正是永乐皇帝朱棣。
深沉刚毅、威严剽悍,这位多年来南征北战的"马上皇帝"依然保持着旺盛的精力、过人的体魄和令臣民们不敢仰视的"天威"。
严子乔自进帐后一直没敢正视皇帝,他很清楚,这位皇帝就算是坐在棋枰前,也一样那么令人生畏,让人直有一种恨不能匍伏在地的感觉。下棋前你要是看了皇帝一眼,这盘棋你是根本没法下的。
弈棋本是"小数",在很多人心目中,也就和杂耍歌舞等技艺一样,皇帝和平民百姓同在棋盘上时,应该算是与民同乐,实际上也就很难象在现实中有那么大的地位上的差异。
皇帝也是人,只不过"这个人"可以决定其他人的生死而已。既然是人,就会有人的天性,或者说是"赤子之心",往棋盘前一坐,可能棋局刚开始时还能端得住架子,一旦沉浸于黑白双方的搏杀之中,则所有在处理大事时会表现出来的肃杀和威严将会一扫而光,这个时侯的皇帝,就会表露出人的天性。
形势不佳时他会皱眉,一块棋被杀他会涨得满脸通红,劫争计算不清时他会汗流浃背,有所斩获时他会眉飞色舞,最终获胜时,他也会象所有的人一样喜笑颜开。
与其他下棋的人不同的是,如果你在皇帝需要赢棋的时侯赢了皇帝,你的脑袋会搬家,仅此而已。
可就这一个"仅此而已",就已经足够让所有跟皇帝对弈的人"三思而后行了"。
朱棣此时坐在棋局前,两道浓眉紧锁,在眉心拧成了结。他的上身微微向前倾,左掌攥拳按在膝上,右手托住下颏,嘴唇抿得紧紧的,他的目光一直死死盯在棋枰上。
很显然,皇帝遇到难局了,棋枰之上烽火四起,杀机重重,局面乱得要命,稍微有个闪失,就可能满盘皆输。
一阵风吹入,风中带着隐约可闻的受伤明军的呻吟,带着骑兵队战马的嘶鸣声和隆隆的马蹄声,带着远处校尉们声嘶力竭的号令声,也带着一种奇异的气味。
那是满地的血腥被午后的阳光暴晒过后产生的气味。
严子乔的心彻底乱了。
今天是永乐十二年六月初六,现在的时辰已是辛正三刻。
皇帝诏严子乔对弈的地点,就在三峡口。
自午后起一直泛着暗红的血色的饮马河水,此时已渐渐变得清澈了,在明亮的阳光照耀下波光粼粼;瓦剌大将撒木帖儿溃败时抛下的千余具瓦剌骑兵的尸体,也已被明军及时"处理"掉了。若非河边的野草上还浸满了已晒黑发干的血、草从中还散落着残肢断戟,谁会想到这里刚刚曾有过一次数万骑兵参与的大厮杀呢?
严子乔从棋局上微微抬起头,稍稍活动了一下有些酸痛的脖梗,稍稍挪了挪因只坐了小半个锦墩而发僵的屁股,目光瞟向了中军帐外。
除了旌旗、铁骑、刀枪,以及肃穆如石像的健儿们的脸,他还能看见什么呢?
严之乔微微侧了一下脑袋,就看见肃立在一旁观战的众人的目光顿时迫不及待地一齐射向他,那目光里所有的,除了警告、责备之外,还有的就是期待,甚至还有些松了口气的感觉。
他们警告他,是让他要小心一些,不要真的赢了皇帝;他们责备他,是希望他能显出专心致至的样子,不要象现在这样心不在焉、左顾右盼的。他们所能期待他的,无非是能让皇帝快快乐乐、顺顺利利地赢下这盘棋,然后皇帝就能以很舒畅的心情来和他们讨论军机大事,商议如何对付瓦剌王玛哈木。
至于他们的那种松了口气的感觉,严子乔也很能理解,刚才他一直埋头下棋,他们根本没有机会用目光警示他,现在他抬头了,他们理所当然应该松一大口气。
大帐里除了随军北征的皇太孙外,还有安远侯柳升、武安侯郑亨,以及都督马旺、陈宽、全玉一干人等。皇帝北征,太子监国,这次带皇太孙来,皇帝的用意是希望自己最喜爱的这位太孙能亲自感受一下征战的场面,希望能通过北征学习到一些对他日后做皇帝将极为重要的作战谋略,仅仅从书本上学习这些谋略是远远不够的。
柳升以下诸人都是此次永乐皇帝御驾北征所依重的精英人物。另一个重要人物、前锋大将刘江率领他的两万精锐骑兵刚刚在三峡口的一场遭遇战种痛击了鞑靼大将撒木帖儿的万人队,现在他已经按皇帝的旨意渡过饮马河,向东追击撒木帖儿的残部去了。
大帐里当然也少不了大学士杨溥,这位与杨士奇、杨荣齐名,并称"三杨"的大学士,不仅文彩斐然,而且精通兵法谋略。说实话,要不是这位杨大人,严子乔现在就仍然在啸傲山林,做他的圣火教教主,根本就不会随御驾北征的。
当然了,这并不是说就是因为有了杨大人,严子乔才有幸博得皇帝的赏识的。
远在十六年前,严子乔就认识当时还是燕王的朱棣了。
那时侯严子乔还只有十八岁,就已经是圣火教的教主了,他率领他的圣火教徒众辅佐燕王朱棣,是驳杂不堪的燕王"靖难"大军中颇具实力的一支部队。
那时侯的燕王朱棣就已经非常赏识严子乔的领军之才了,只不过见面次数不多,印象不深。"靖难"之后,朱棣登极,而严子乔不愿受封,依旧回到江湖,做他的教主。
永乐八年的御驾北征鞑靼之前,杨溥为保护皇帝的安全,不顾军中诸将、尤其是统领御营兵马和神机营的安远侯柳升的不满,招集军中勇士和民间的武林高手,组成了一个九百余人的"健儿营",专门保卫皇帝的安全。
健儿营的统领,就是严子乔。
认认真真说,严子乔成为健儿营的统领,完全与杨溥无关,这是皇帝自己钦定的。这一点,资历还浅的柳升是无从得知的。
事实证明,柳升的不满是错误的,从出居庸关之日起至班师,北征数月,前来暗算皇帝的鞑靼刺客络绎不绝,前前后后不下三十余人,好几次都避开了柳升布置的防卫线,神不知鬼不觉地接近了皇帝的大帐,若非"健儿营"的健儿们身手了得,只怕皇帝现在也不能好端端地坐在这里下棋了。
最危险的一次,发生在兀良哈,一名蒙古刺客化装成明军,在皇帝车驾经过时突然发难,连杀了十数名御前护卫,所向披靡,安远侯柳升也差点成了刀下之鬼。就在那刺客腾空跃起数丈,和身闪电般扑向皇帝时,严子乔已从后队踏着健儿营护卫们举起的刀枪飞行而至,一声长啸,声震十里,手起剑落,斩下了那刺客的人头。
从那一刻起,柳升就老老实实闭上了嘴巴,再也不说"健儿营"如何如何了,而严子乔也就成了皇帝身边最红的红人,尤其当皇帝发现严子乔不仅善于指挥作战,武功过人,而且还精擅弈数,棋力与当今国手相当时,严子乔简直就红得发紫了。这次北征,严子乔当然还是要率领他的健儿营护驾。
现在杨溥正用很严厉的目光瞪着严子乔,他虽然对弈数不甚了了,但皇帝的脸色他是看得出来的,十有八九,皇帝的白棋要输。
大战在即,决战在即,此时皇帝若输棋,心情必然很差,对决战的前途实在是有百害而无一利。
严子乔在心里苦笑,他岂能不明白他们的心意?
他收回目光,老老实实地盯着面前的棋枰,仔细盘算着该如何输掉这盘棋,一定要输得巧妙,不能输得太快,不能输得太多,不能输得太明显。总而言之一句话,不要让皇帝看出来他是有意相让的,否则的话,龙颜震怒起来,谁也讨不了好去。
对杨溥等人的想法,他严子乔也不是不理解。毕竟他也是一教之主,教中兄弟不下万人,他也算是率领过千军万马的人,与中原的武林帮派的争战随不及真正的两军对垒那么规模宏大,但其惨烈程度只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其中牵涉到的各种阴谋诡计也可以算得上是五花八门。更何况在当年"靖难"之役中,他和朝廷的军队打过许多仗,对明军的战斗力以及目前的境况,他也不是不清楚,也不是没有自己的想法。
没有人对皇帝非凡的军事谋略、敏锐的洞察力和神奇的预感有丝毫的怀疑。
并不是因为不敢,而是因为确实佩服的五体投地。
数次北征,不管是在做燕王时,还是做皇帝时,朱棣都是凯旋而归,这就不得不令人钦佩。但今天下午的情况不同,实在让所有的将帅感到不安。
皇帝率大军赶到三峡口之后,几乎是在未做任何考虑的情况下,就命令刘江率得胜之师即本部精锐骑兵两万人渡过饮马河,追击撒木帖儿,几乎所有的将领当时心里都往下沉了一下,随在皇帝驾后的严子乔也几乎想出声劝谏。
佯败诱敌深入,利用敌人不熟悉地形的弱点而集中优势兵力聚而歼之,这是瓦剌人、鞑靼人和所有蒙古残元势力惯用的伎俩。五年之前,号称最最骁勇善战、智勇双全的淇国公邱福,就是因为贪功冒进,中了鞑靼人的埋伏,以至全军覆没。
这次刘江会不会重蹈邱福的覆辙呢?
尤其要命的是,三峡口一战是出师数月以来的第一战,玛哈木的主力一直就没有出现,一战获胜即头脑发热,难道不是兵家之大忌吗?
但是,皇帝没有给任何人开口劝谏的机会,刘江刚走,皇帝就命令大军原地扎营,然后就拉住了严子乔,说是要"杀一盘"。
于是这一盘棋就一直杀到了现在。
严子乔也不是不想马上结束棋局,毕竟陪皇帝下棋是他最不愿意做的一件事情,可棋是两个人下的,皇帝现在正在长考,这盘棋怎么结束得了呢?
事实上,皇帝的棋力算不得很高,,如果朱棣不是皇帝,那么严子乔差不多可以让他四个子。而严子乔本人的棋力,他自己心里也有数,充其量不过是"二国手"。
"二国手"的意思就是说,严子乔如果要是有幸与当今几位围棋国手对弈,至少要被人家让两个子。
跟自己能让四个子的人下棋,严子乔居然每次都施展出了浑身解数,每局棋下下来,他都有一种耗尽心力的感觉。原因也很简单,只能败不能胜,还不能败得不象样子,不能败得太明显,不能不让皇帝享受到历尽千难万险而最终获胜的满足感,他能不心力交瘁吗?
杨溥悄悄溜出了大帐,过了好一会儿才又偷偷摸了回来,站在原来的地方,就好象他哪儿也没去过似的。
不一会儿,大帐外面就有人大笑道:"陛下诏严子乔对弈,该是何等盛事,怎么也不让小僧观战,莫非怕小僧偷学了陛下的招数不成?"这人一说话,大帐里凝重的气氛顿时变得轻松了许多,柳升和郑亨甚至还暗暗冲杨溥翘起了大拇指。
搅局的人来了,他们能不高兴吗?
皇帝从棋局上抬起目光,脸上也绽开了笑容:"大师请进帐来。不过有一句话,朕先说在前头,观棋不语真君子,你要是搅了局,朕就让你六根彻底清静了。"一个笑嘻嘻的老和尚双手合十、点头哈腰,连声"阿弥陀佛"地走了进来,这老和尚虽然连胡子都全白了,脸色倒是真不错,红光满面的,一颗光头油光瓦亮,一双手也保养的极好,白白净净的。
老和尚一进帐就道:"陛下,小僧自幼出家,可说是四大皆空,六根实在是早就已经清静了。"
皇帝微笑:"只怕未必。大师颏下,尚有许多烦恼之丝,除此而外,情根尚在吧?"
满帐笑声。老和尚连忙后退几步,陪笑道:"陛下开恩,陛下开恩。"皇帝大笑道:"来呀,给大师看座。"
都督全玉马上就端了一个锦墩过来,老和尚居然也就老实不客气地坐下了。
满帐文武全都站着,皇帝居然会吩咐给一个方外之人看座,而身为都督的全玉会替老和尚端凳子,不明底细的人见了,一定会觉得诧异之极,可一旦你知道了这个和尚的身分,你就会释然了。
朱棣当年做燕王的时侯,手底下谋士如云,但最重要也最得燕王信任的,只有一个人,而且是个方外之人。
这个方外之人,就是道衍和尚,虽是佛徒、却不修禅而专攻术数的道衍和尚姚广孝。
燕王能躲过建文帝的侦察和暗算,道衍功不可没,燕王能"靖难"成功,一举登上帝位,道衍居功至伟。可以这么说,道衍之于朱棣,就如张良之于汉高祖、诸葛孔明之于刘备、徐达刘伯温之于太祖洪武皇帝。
道衍功成身退后,隐居于潭柘古寺,永乐皇帝朱棣对他可说是十分思念,亲拨巨款,重修潭柘寺,派遣重兵守卫四周,保卫道衍和尚的安全,而且每有大事,总会派人去征询道衍和尚的意见。
对与道衍和尚一起曾经为自己登极立下汗马功劳的道衍和尚的师弟道通和尚,皇帝能不尊敬吗?
杨溥请来的这个和尚,就是原来的道通和尚,现在住持上方山上方寺、在云水洞内清修、指洞为号的云水禅师。
云水禅师一到,局面果然有了变化。
这老和尚坐在那里,手捻佛珠,双唇不住歙动着,也不知他在默念着什么经文咒语,严子乔双眉紧皱,耳朵都竖了起来。
这个大帐里的其他人,谁都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只有严子乔和云水和尚心里明白,他们这是在用"传音入密"这种神奇的武功,来共同商议如何巧妙地输掉这盘棋。
他们是老朋友了,快二十年的老朋友了,彼此可以说是心意相通,云水和尚的棋力较严子乔来说只高不低,而且与皇帝对弈的经验也更丰富,他们两个人联手,要输一盘棋也就显得容易多了。
棋枰上的黑白子绞杀得越来越厉害,皇帝的脸色在凝重之中反而透出了一丝兴奋,很显然,他已经看出胜机了。相反,严子乔的额头上却已见汗了。
这倒不是以为局面不好,实实在在是因为传音入密这种功夫太耗内力了。
天色已渐仅黄昏,残阳如血。
风掠过汤汤而去的饮马河水,掠过岸边丛生的粘满血迹的杂草,掠过骑兵们的铁盔铁甲和铁一般严肃的脸庞,掠过森列如林的刀枪,掠过猎猎作响的旌旗,掠进大帐,掠动了皇帝斑白的双鬓。
"啪",一声脆响,皇帝终于落下了一枚白子。
大帐里几乎所有的人马上都轻轻吁了口气。皇帝直起腰,坐正了,原来托着下颏的手开始轻轻捋着花白的胡须,他看着严子乔的目光已明显变得亲切和蔼多了。
严子乔的眉头却皱得更紧了,他神情紧张地俯下身去凝视着棋局,脸都快贴到棋枰上了,过了片刻,他才犹犹豫豫地应了一招,显得信心很不足。
他的黑子刚落下,"啪",又是一声脆响,皇帝的白子就已重重地打在了棋盘上。
严子乔绷紧的身躯就在这一声脆响中彻底松驰下来了,云水和尚扯起大袖揩拭着满头大汗,笑道:"妙手!"
严子乔离座道:"陛下神武英明,臣又输了。"
黑棋的确是输了,中腹原本是白棋的阵地,深入白阵的二十多子的黑棋大龙居然不能做出两只眼来,回天无术了。
满帐文武笑逐颜开,皇帝坐在那里,似乎还不想就这么罢休,很开心地笑道:"子乔,你的棋力最近大有长进啊!"
云水和尚笑嘻嘻地道:"陛下经常诏他对弈,妙招迭出,自然对他的棋力大有促进。唉,小僧就没有这个福气喽!只是小僧刚进帐时,严子乔的黑棋形势似乎还不算坏嘛.怎么转眼之间就崩溃了呢?"
严子乔也苦笑道:"正是,臣到现在也还是不明白这一点,请陛下明示,以启愚顽。"
皇帝每次获胜,都会为对手滔滔不绝地分析一番失利的原因,这次当然也不能例外。如果他的对手胆敢不给他这种机会,"龙心"当然也会不悦。
既然云水和尚和严子乔都说了让皇帝指教的话,皇帝当然要指教的,他手指棋局,很威严地连比带画地讲解了一番,严子乔和云水和尚都听得连连点头,连站立一旁的文武大臣们也都连连点头,似乎受益不浅。
皇帝最后在过足了棋瘾之后,开始作总结性发言:"最大的失误,就在于这块大棋的处理之上,应该及早做活,站稳脚跟之后,再图往中腹发展。"严子乔叹道:"陛下明见,臣果然是犯了太过深入的兵家大忌。"皇帝正陶然拈须的手似乎僵了一下,眼中精光闪动,喃喃道:"太过深入?太过深入"
晚风渐紧,丛生的野草在风中呜咽。放眼望去,饮马河是茫茫无际的大戈壁,暗红色的太阳似是浮在戈壁上一般。
湍急的河水在夕阳下竟似血一般红。
皇帝轻轻舒了口气,长身而起,走出了大帐,向河边走去。
杨溥、柳升、郑亨、严子乔和云水和尚等人也都紧随着皇帝,杨溥一面走一面还朝严子乔和云水和尚微微点了点头,似乎是想对他们刚才能借棋局使皇帝对明军现在所处的形势有所警觉而示嘉许和感激。
对皇帝,杨溥他们有许多话不好说,也不敢说,毕竟天威难测,反倒是象严子乔这样的江湖中人和云水和尚这种方外之人说出来比较好一些,就算有时候冒失一些,皇帝也不会怪罪。
皇帝站在河岸边,凝视着天际的夕阳,神色之中似有无尽的苍凉和感慨。
严子乔轻声道:"陛下莫非想起了五年前的那一战?"皇帝轻轻叹了口气。严子乔猜对了,他果然是正在思索五年前的那一战。
五年前,淇国公邱福率领大明帝国最精锐的十万骑兵、数十员猛将北征鞑靼,却在饮马河边,被鞑靼王本雅里失的军队杀了个片甲不留,这是大明朝数次北征中损失最惨重的一次,可说是朝野震动。
败要败个明白,在邱福惨败之后,皇帝召集文武,对饮马河之败进行了细致的分析总结,得出的结论是,邱福轻敌。若论个人的军事指挥才能,本雅里失不及邱福,若论双方人马的战斗力,本雅里失一方也不占优势,邱福之所以全军覆没,就是因为在数次小胜之后,想一鼓而全胜,逞勇冒进,以劳击逸,被表面上节节败退的本雅里失引进了鞑靼大军的包围圈。
前车之覆,后车之鉴,皇帝绝对不会不从那次惨败中汲取教训,否则他也不会在邱福战死后的第二年即挥师北进,消灭了本雅里失。可他今天为什么要命令刘江去穷追撒木帖儿呢?
风声渐紧,暮云四合。不知是因为刚才那盘棋太过耗神,还是想起了邱福在饮马河的惨败,已五十二岁的皇帝的脸上,明显地露出了风霜劳顿之色。
"皇帝真的已经老了。"严子乔不禁在心里感叹。
云水和尚慢吞吞地道:"陛下,据传玛哈木帐下足有十数万骑兵,为什么在我军出关数月以来他却一直避而不战?今天这一战,他也只派出了撒木帖儿的一支万人队,初战即退,一击而走,这"
皇帝打断了他的话头:"你是担心玛哈木搬出了对付邱福的那一套,诱敌深入,重兵伏击?你是觉得朕不该派刘江渡河追击?"皇帝说这话时,脸色虽很平和,但语气已相当严厉。柳升等人已开始有些心里发寒,生怕这个老和尚依老卖老,出言不慎。
云水和尚却不紧不慢地道:"正是。"
皇帝用低沉坚定的声音道:"朕所希望的,正是要玛哈木重兵伏击刘江。只要他集结兵力,朕就可以驱兵大进,聚而歼之。"不能说皇帝的想法没有道理。蒙古人是马背上的民族,自来擅长骑射,他们的骑兵行动一向飘忽不定,明军很难找到与他们的主力决战的机会。
就说皇帝此次御驾亲征吧,三月底,皇帝就率五十万大军离京出塞,可一直到今天,才第一次遇上规模象样的瓦剌人的部队。
如果能找到瓦剌人的主力,一战而重创之,甚至平定漠北,那就差不多可以一劳永逸地解决残元势力对大明帝国北部边关的威胁了。但很显然,瓦剌人一直在躲避明军的兵锋,他们并不想与总兵力达五十万人的大明帝国远征军面对面地硬拚。
十数里连营在暮色中宛如一条静卧在饮马河边的巨龙,间或有几声战马的嘶鸣,但立刻又被沉沉的暮色和汤汤的流水声淹没了。
皇帝慢慢转身,扫视着十里连营,脸上带着淡淡的却极自信的微笑,那微笑里有一种凝重的、几乎无法形容的威严:"各位刚才一定在心里嘀嘀咕咕的,觉得朕放着要紧事不做却有闲心下棋,对不对?"
谁也不好说什么,只有全玉想趁机说几句皇帝爱听的话,缓和缓和气氛:"皇上是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嘿嘿。"
皇帝果然笑了起来,手指对岸道:"你们听听,这是什么声音?"所有的人都睁大了眼睛看着对岸,所有的人都竖起了耳朵。
隐隐约约的马蹄声响起,浓浓的暮色中,远远的,戈壁的尽头出现了一小群骑马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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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前会议几乎是在皇帝派出的侦骑刚刚归营就开始了,皇帝甚至都没有来得及用膳。
永乐皇帝虽说常年征战,通晓兵法战策,用兵如神,但每逢大战之前,他都会将所有的重要将领召集起来,让大家畅所欲言,各抒己见,然后再根据大家的建议,制定一个周全可靠的作战方略。
在这种事情上,皇帝是从来就不独断专行的。
象这样重要的关系到军国大计的军事会议,严子乔是没有资格参加的,他虽然很得皇帝的宠信,但毕竟不过是个布衣草民,就算他在江湖上在武林中可以呼风唤雨,可在这里,在皇帝和文武大臣之间,他充其量不过是个会下棋、能保护皇帝安全、会讨皇帝喜欢的护卫而已。
严子乔现在在健儿营的大帐里,这里是他的天下,在这里的所有人眼中,皇帝不算什么,他严子乔才是至高无上的。
因为健儿营的九百勇士,都是他圣火教的教众,都是他最信赖、武功最精强的人。
圣火教,又称摩尼教,又称明教,然而在许多人心目中,总是将他们与白莲教混为一谈,甚至视他们为白莲教的一支。说实在话,甚至作为教主的严子乔本人,也弄不清楚圣火教和白莲教究竟是不是一回事。
而对中原武林各派人士来说,他们就只有一个名字了,那就是"魔教"。
大明朝的开国皇帝、明太祖朱元璋起兵濠上的时侯,打的就是明教的旗号,当时的义军实际上大多都是明教或者白莲教的教徒,如徐寿辉、如陈友谅、如彭莹玉,他们都尊明教原教主韩山童的儿子韩林儿为"小明王",甚至在朱元璋打下应天府、自称吴王之后,用的也还是小明王的"龙凤"年号。可以说,元末之际,是明教历史上最辉煌的时期。
只可惜,这个时期太短暂了。朱元璋在意识到自己很快就将成为"真龙天子",必须让世人知道自己"受命于天"时,就已经开始疏远明教,开始斥其为"匪类",并视韩林儿为自己登基的最大障碍,终于密遣自己的外甥李文忠在瓜洲将小明王的座船凿沉在江心。而在登基之后,朱元璋更是下诏在全国捕杀明教教众,并严禁明教在中原发展。
严子乔继任教主时,明教在中原的教会已经是百不存一,而且剩下的许多都已经改换门庭了,在西域也只剩下光明顶这一小块落脚之地,明教在中原的地盘,都已被中原武林的各名门大派瓜分殆尽。
胸怀大志的严子乔自然不会甘心,开始着手重整旗鼓,以图恢复失地。但因为明教已被朝廷明令禁止,虽然经过了艰苦卓绝的努力,教众也已扩展到数万,严子乔的向中原武林发展的雄心还是在中原武林各大门派及朝廷的双重打击下遭到了严重的挫折。
也就是在这个时侯,机会从天上掉下来了。
因为太子朱标早逝,朱元璋"驾崩"之后,继位的是他的长孙朱允文,称建文帝。而建文帝登基不过一年,朱元璋的第四个儿子燕王朱棣就上书以"清君侧"、讨伐齐秦黄子澄为名,起兵靖难。
说是"清君侧",其实谁都明白,燕王是想夺位,这真可以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要夺天下,仅靠燕王手里那些已被削减得差不多了的兵权和兵力当然是不够的,更何况燕王还必须考虑到自己夺位很有些名不正言不顺,有失民心,招兵买马已是头等大事,另外,燕王还必须顾及到退进大漠后一直没有驯服的残元势力,怕他们趁中原战乱而进犯。所以除了联络对建文帝不满的诸王、招纳手握兵权的边将之外,燕王身边的第一谋士道衍和尚就想起了一直蛰伏在西域的明教这支强大的力量。
于是,那时侯还没有以"云水"为号的云水和尚奉命北上光明顶,与严子乔接上了头。
燕王开出的条件也正是严子乔梦寐以求的──只要严子乔能率领明教的力量助他靖难,听其调遣,则靖难成功之后,明教在中原的发展将不再被禁止,只不过不能再称"明教"。
一拍即合。
燕王朱棣经过四年苦战,夺取皇位之后,果然信守了当年许下的诺言,各地官府果然对改称"圣火教"的明教在本地开香堂收教徒采取了不闻不问的态度,至于圣火教与中原武林发生的冲突,只要没有人来告状,官府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数年之后,圣火教在中原已经站稳了脚跟,就在严子乔踌躇满志、准备在中原武林大干一场的时侯,杨溥杨大人也不知是怎么了,偏偏想起了成立"健儿营"这么个主意,皇帝当即想起了在他的"率土之滨"的千千万万的臣民中,还有严子乔这么一个人。
于是严子乔只好放下教中的一切事务,率领他教中的精锐,随军北征。一年之中,至少有八个月,他都被皇帝留在身边,而圣火教在中原武林的发展计划,也就因他无法分身而迟迟不能实现。
严子乔现在就在叹气:"真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啊。"皇帝会在众将不知道的时侯派出自己的侦骑,严子乔也自有自己的一套与中原联络的方式,刚才就从中原传来了不好的消息,继洛阳分会、济南分会失守之后,江南分会也在武林中另外的一个"魔教"白莲教的围攻下陷入了困境。
站在他面前的两个年轻人,是他最得力也最信赖、同时也是教中职位最高的两个人,脸上总是带着迷人的微笑、轻袍缓带、英俊潇洒那位是光明左使金不换,身材魁梧、气宇轩昂的那位是光明右使慕容冲天。
金不换道:"教主倒也不必太在意,事在人为。江南分会此时虽然很吃力,想必也还能坚持,只要咱们能腾出手来,何愁没有反攻倒算的日子。"严子乔苦笑:"江南分会顶不住白莲教的进攻的,这一点我自己心里有数。反攻倒算?你看咱们现在腾得出手吗?"
金不换道:"教主何不跟皇帝请辞?"
严子乔叹道:"就算要走,也得打完了这一仗再说,前前后后至少也要几个月的时间,那时侯,就算我们要回去,只怕也只能回光明顶老家了。"慕容冲天沉声道:"教主,属下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严子乔苦笑道:"慕容,有话就说,咱们之间亲似兄弟,何必如此。"慕容冲天道:"属下近来一直在想,皇帝什么时侯才肯真正让我圣火教自由发展,皇帝是否真的愿意让教主重新回到江湖上去。教主率教中精锐为皇帝效命已经有好几年了,可皇帝北征的行动一直就没有停止过。依属下看,中原的局势现在这么乱,主要原因在于各分会缺乏能主事的人,教主和属下等都在军中,他们遇事无从请示,只能仓皇应对,难免手足失措。依属下看,至少在最近几十年内,朝廷对残元势力还无法完全放心,北征只怕是断不了的,而皇帝只怕也很难就放教主走吧?教主何不派遣金左使和属下等数人分赴各地分会主持一般事务,稳定局面,至于教中大事,自然要待教主回去时,再行定夺。"严子乔不住颔首,沉吟道:"慕容此言甚是,我也早有此打算。"帐外忽然人欢马炸,乱了起来,号令之声四起,好象遇到了什么敌情,严子乔三人刚准备出帐看个究竟,云水和尚就在这时侯钻进帐内,长叹一声道:"要坏事了。"
金不换和慕容冲天都朝云水和尚施礼,齐声道:"大师好。"云水和尚又叹了口气,道:"好什么,大师一点都不好。要坏事了。"看见云水和尚居然还有心思跑到这里来,那就说明没有敌情,严子乔就放心了,道:"你不是商议作战方略去了吗?什么事情要坏了?"云水和尚苦笑道:"要是不商议,事情可能就没有这么坏了。听见了没有,听见了没有,听听这个乱乎劲儿,就是商议的结果。你知不知道傍晚的时侯侦骑送来的是什么消息?"
严子乔道:"我怎么会知道?"
云水和尚道:"据报,瓦剌王玛哈木和各部族首领,象答里巴啊,把秃勃罗啊,各率所部现在已经在忽兰忽失温集结起来了,总兵力果然在十万左右,看样子他们还不知道我们的大军已经这么快就到了三峡口。"严子乔失笑道:"皇帝一直担心师老无功,时间一长,粮草方面接济不上,而且士气必然低落,总希望能和玛哈木的主力决战,这明明是好消息,你怎么说要坏事呢?"
云水和尚顿足道:"嗨,你是不知道啊,皇帝决定丢下步兵和辎重粮草,还有神机营的火炮,明晨寅末起兵,轻骑出发,直扑忽兰忽失温。"严子乔脸色顿时凝重起来:"此言当真?轻骑突进,虽说是不愿失去战机、攻敌不备的好办法,可我们兵力毕竟不足啊!"
这是实情,明军此次北征,虽说总兵力已达五十万,但骑兵也不过十万,这十万骑兵中还包括刘江今天下午带走的那两万人。
云水和尚道:"我也是这么说的,杨溥也这么说,可其他将领求战心切,都认为不可遗误战机,皇帝原先还想稳稳推进,后来也被鼓动起来了,说是如果不轻骑疾进,玛哈木等人一定又会四散遁走,我军就再也很难找到与他们决战的机会了。"
严子乔道:"如果玛哈木集结大军的目的,正是要与我军决战呢?玛哈木为什么将兵力完全集中在忽兰忽失温?忽兰忽失温是阿鲁浑河、斡难河、图拉河三水交汇之地,三面环水,最最险恶,玛哈木是久经征战之人,很会用兵,他将主力放置在此处,用意应该是非常明显的,那就是背水一战啊!"云水和尚道:"我也是这么说的呀!我说,如果玛哈木也有决战之心,我军还是应该徐徐推进,以绝对优势兵力,对其形成合围之势。瓦剌人自幼马背上长大,骑射之术之精湛,非我军骑兵可比,再说,我军长途奔袭至忽兰忽失温,体力上也不利于激战。可皇帝根本听不进去,反而笑我不懂在沙漠作战的战术,他已经下令将神机营拉红衣大将军火炮的马匹、辎重营的马匹等等全都调集起来,以补战马之不足,将一部步兵改为骑兵。你说这是什么事情嘛!"很显然,皇帝是被下午刘江的胜利以及生怕丢失战机的心理左右了,才作出了如此轻率的决定,他实在是高估了明军的战斗力。
即使将所有的马匹全都调集起来,明军骑兵的总数也不会超过十五万,而十五万明军骑兵,是绝对无法与十万瓦剌骑兵相抗衡的。
云水和尚长叹道:"就怕轻骑突袭不成,留在这里的步兵反倒会被瓦剌人截下来,那时侯可就首尾难顾,相救不及,难以两全了。想不倒,随军征战多年,我们也要死在军中,死在这大沙漠上了。"
严子乔本来在思索着什么,听云水这么一说,不禁失笑:"大师是出家之人,而且还是天下名僧,怎么还看不开生死呢?"
云水和尚愁眉苦脸地道:"我不是看不开生死,实实在在是现在死不得啊,我还有许多事情没有办呢!"
金不换道:"教主,大师,现在形势未必不可挽回。大师何不再去见皇帝,建议在轻骑突进的同时,大军随后,那么虽然可能晚几个时辰到达忽兰忽失温,却也能起到一举扭转战局的作用。"
云水和尚苦笑道:"这个想法我们也商议过了,可此去忽兰忽失温,足有百里之遥,若步兵拔寨而行,则必遭沿途瓦剌骑兵队的袭击,没有骑兵保护的大队步兵是很容易溃散的。所以这一建议被否决了,皇帝留下杨溥杨大人监军,自己亲领骑兵临敌。"
慕容冲天道:"红衣大将军火炮是对付瓦剌大军的最有利的武器,临敌之际,若不能用上,实在是一大失策,应该想办法将大炮送上去才是。"严子乔点头道:"不错,可马匹都已经,我看这样,咱们可以留下健儿营的六百人马,负责运送大炮和弹药,还有炮手。少了这六百人马,皇帝一时是看不出来的。神机营总共有二十四门大炮,四匹马拉一门炮,速度应该还可以,虽跟不上大队骑兵,却也不至于被拉下太多,在大队骑兵到达忽兰忽失温的一个时辰之后,炮队应该能赶到。"
云水和尚大喜道:"此计大妙,妙啊!你想啊,咱们的骑兵有十五万左右,瓦剌的骑兵战斗力再强,也毕竟只有十万不到,这十万里,还包括了撒木帖儿的万人队,如果撒木帖儿不能及时赶到忽兰忽失温,他们也就只有九万人马,咱们怎么着也该能支撑得住一两个时辰吧。"
可要完成这个计策,关键在于不能让皇帝发现严子乔留下了健儿营的六百圣火教人马,这就需要皇帝身边最重要的将领、统领御营兵马和神机营的安远侯柳升的帮助。当然了,也必须征得杨溥的同意。
"不换,你去找柳升柳侯爷,把咱们的计划告诉他,一定要说服他,然后去找杨溥杨大人。慕容,你去营里按排一下,挑出六百人马留下,留下的马匹,一定要挑最好的。你们两个人都要小心些,动作要快,要趁着现在正乱的机会把事情办完,一旦大军安静下来之后,就不要再动了,以免惊动了其他人。"金不换和慕容冲天齐声答应,朝严子乔和云水和尚行礼之后,一转身就从帐中消失了,云水和尚苦笑道:"你派金不换去说服柳升,只怕未必能成功吧?要不,还是我亲自跑一趟?你也知道,柳升此人一向固执,是个认死理的人,没什么头脑。我记得有一次皇帝和我闲聊,说起柳升时,用了'有勇无谋'四个字。金不换劝得动他?"
严子乔微笑不语,似乎已吃定了柳升会被金不换说服。果然,不大工夫,金不换就回来了:
"教主,大师,柳将军和杨大人都已经同意了。""慕容那边呢?"
"该留下的兄弟都已经挑选出来,等柳将军令牌送到,就可以行动了。"夜已深,除了间或响起的一两声刁斗之外,整个明军大营都已沉浸在浓浓的夜色之中。
严子乔和云水和尚都没有睡,他们根本就睡不着。
睡不着,当然要聊天,两个老朋友之间,可聊的事情就很多了,虽说是一老一少,一僧一俗,可他们聊天的话题却是百无禁忌。
不知怎么的,话头转到了金不换和慕容冲天身上。云水和尚道:'我就想不通,柳升这个人,向来是生怕走错一步路的人,金不换怎么能说服他呢?"严子乔道:"这就是他的本事。依你之见,他们两个人,谁来接替我这个教主之位更合适一些呢?"
"说实话?"
"当然要你说实话,否则我问你干什么?"
"若论心机武功,似乎慕容要强一些,要说主持大局、平衡各方的能力,金不好象要稍胜一筹。要让我选,一时还真的难以取舍呢怎么,你是真的起了退隐之心?"
严子乔轻轻叹了口气。
云水和尚笑嘻嘻地道:"莫非是为了燕姑娘?"好在没有灯光,否则的话,你一定可以看见云水和尚说这句话时脸上的那种表情。一个很老的、很有德行的大和尚,是不应该有这样的表情的。
严子乔不说话,还是叹气。
云水和尚喃喃道:"按说,你也老大不小的了,今年你也有三十四五了吧,总这么漂着也不是事情,也该找个伴儿了。我看燕姑娘就不错,今年她才不到二十岁吧?相貌好,武功好,身材也好,就是脾气大了点,女人嘛,不就是这个样子。"严子乔冷笑道:"真真是岂有此理,一个大德高僧,居然对女人这么有研究,真是奇哉怪也!"
云水和尚也不以为忤,还是那么嘻嘻笑着,道:"我说,她跟那个王爷──对了,是洛阳的伊王爷吧,他们之间究竟是怎么回事啊?"严子乔没好气地道:"他们是师兄妹,你说还能是怎么回事?"云水和尚道:"别上火嘛,我也没说什么是不是?要叫我说啊,你也别一棵树上吊死,天下好女孩子多的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是可以的,可为什么你一定要只取这一瓢呢?哪一瓢不都是水?"
说到这里,云水和尚顿了一下,似乎觉得话还没有说透,又加上了一句:"再说了,就算一瓢不饮,象我和尚似的,也渴不死人。"严子乔不理他。
云水和尚自己给自己下台阶:"好啦,好啦,不爱听我就不说。对了,你知不知道皇帝准备另建一个组织?"
严子乔还是没理他,但紧接着云水和尚的一句话就让严子乔不得不理他了。
云水和尚说:"皇帝为什么一直不肯放你走,知道为什么吗?就是准备拉你的圣火教进新的组织,完全为其所用啊!"
严子乔吓了一跳:"什么新的组织?"
云水和尚道:"我也是隐约听别人这么说,具体叫什么名字不晓得,至于建这个组织的目的嘛,大概总和监视各地官员、纠察反叛谋逆一类的事情有关吧。"严子乔道:"这不是锦衣卫的职责吗?现在锦衣卫的组织已经够庞大的了,天下几乎到处都能看见他们的白靴子黑帽子,满世界的锦衣卫,再建一个新的组织,岂不是?"
云水和尚叹道:"朝廷现在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锦衣卫闹得满城风雨,名声已经坏了,再说,组织过于庞大,人员太杂,吃饭坏事的占了绝大多数,皇帝就算有心改造他们,只怕也是事倍功半,干脆另起炉灶,反倒要容易些。再说了,这个新的组织好象也兼有监查锦衣卫的职责。"严子乔道:"既有这件事,你怎么不早跟我说?"云水和尚道:"我也是才听随军的太监说的。不过,听说皇帝有意让自己的心腹太监来主持这个新的组织,只不过现在还没有打定主意。你还是早作准备,免得到时侯失了方寸。"
严子乔长叹一声,道:"就算没有这回事,我也准备此次回中原后就离开了,不仅要离开朝廷,也要离开圣火教,离开江湖。打打杀杀的,十几年了,现在想起来,有时侯都不敢相信年轻时怎么会有那么大的抱负。"云水和尚忽然用一种很严肃的声音对严子乔道:"这么说,你退隐之心已定?"严子乔道:"是。"
云水和尚道:"正巧了,和尚有两件事情要请你帮忙。"严子乔道:"不用说,我也晓得是什么事情。你又想修你的上方禅林吧?我也不能说这件事情不能做,可你要想把上方山恢复到北辽火焚之前那么宏大的规模,怕只能是空有宏愿而已。你在朝廷里化缘,化了几十年了,也没化到几个钱吧?"云水和尚轻轻笑道:"钱的事情你不用操心,和尚胸中自有百万金银,到时侯只要你帮把手替我扛就行了还有一件事情,你是想破了头也猜不出来的。"他忽然改用"传音入密"对严子乔说了几句什么,严子乔失声道:"怎么,他真的没有死?"
云水和尚传音道:"小声些!我现在已经把底都交给了你,你说,帮不帮这个忙吧!"
严子乔沉吟再三,终于很无奈地叹了口气,传音道:"这肯定又是你那位不甘寂寞的师兄干的好事。"
这回云水和尚笑出了声:"一点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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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初七,午初二刻。忽兰忽失温。
皇帝的心情显然很不错,他的脸色虽一直很凝重,但拧重之中,那一丝若隐若现的微笑是怎么也不难看出的。
远远的天际,横亘着一带山岭,那是阿鲁浑河和图拉河的分水岭,也是忽兰忽失温大草原上地势最险要的地方。
据侦骑的报告,玛哈木的大帐,就在那一带山岭后面。
玛哈木一定还没来得及逃走,对这一点,皇帝有绝对的把握,因为他根本没有给玛哈木留出逃走的时间,而且他相信,玛哈木一定没有料到他会这么快就出现在这里。
因为这并不是明军惯用的战法。
自寅末出兵到现在,沿途明军还捉住了十几名瓦剌人的散骑,从这些人口中问出来的情况是,玛哈木现在根本还无意与明军决战,他认为明军现在还没有到给养困难、士气低落的时侯,他派出撒不帖儿的目的,就是想把明军的主力引开。
皇帝必胜的信心越发强烈了。
他微微侧目,看了看跟在身边皇太孙,察觉到皇太孙非常紧张。十几岁的年轻人嘛,初临战阵,都是有些紧张的,可当皇帝发现严子乔和云水和尚这两个人的神色也很有些紧张时,心里有些不悦,但这不悦很快就又被因决战即将到来的激动而冲淡了。
毕竟,他们并不清楚他这位天子为这次决战作了多么周密的布置──就在昨晚御前议事之后,他就已派人给刘江送去了一道密旨,命令刘江停止对撒木帖儿的追击,率军向忽兰忽失温靠拢,切断玛哈木向东逃窜的路线。
"骑士哨腾,若遇寇东走,即瓦剌之人诸阿鲁台者,西走即阿鲁台部下往瓦剌者,须并执之。盖虏情多诈,不可不察"只要玛哈木无法与鞑靼大酋阿鲁台联合起来,皇帝就已胜算在握了。连远在靼靼的阿鲁台的因素都考虑到了,还有什么可担忧的呢?
那一带山岭已越来越近,皇帝勒住了缰绳,缓缓扫视着拱卫在他周围的数十员大将,发出了第一道进攻的命令。
无风。骄阳似火。
长空一碧如洗,如脚下这一望无际的青色。
齐膝深的野草在阳光下泛着幽绿的光泽,自皇帝驻马的土坡上,一直蔓延到天际。
三万匹战马在这茫茫的青色草原上铺开,武安侯郑亨、都督马旺、程宽、全玉各率所部精锐骑兵,高速向山岭冲击。
只要占领了这个制高点,明军几乎就将立于不败之地。
山岭之上,寥无人踪。
玛哈木不可能到现在还没有发现已经逼近到眼皮底下的十几万明军,那么,这位久经征战、有"沙漠雄鹰"之称的瓦剌王,究竟在做什么呢?
皇帝端坐马上,一道一道简短清晰的命令自他口中发出,十余万明军在数十员虎将的率领下,分为左、中、右三路,有条不紊地在大草原上展开了作战的阵形,缓缓向前推进。
武安侯郑亨的大旗已经逼近到山腰,山岭那边还是一片沉寂。
严子乔忽然自马背上站了起来,一丝凉意从他脊背上炸开,刹那间散部全身。
寂静的山岭上,竟似闪动着一种凛冽的杀气,一种只有真正的武功高手才能感觉到的杀气,一种虽然隔了这么远却依然能感觉到的杀气。
几乎是在刹那间,严子乔已意识到,玛哈木的骑兵肯定已经在山岭上作好了埋伏,玛哈木早就作好了与明军主力作战的决定。
大军沿途捕获的那些瓦剌散骑,很可能只不过是玛哈木特意扔出的诱饵,玛哈木的用意,就是要诱敌深入,而他早已占据了有利地形,以逸待劳。
可惜,现在察觉这些,已经晚了。
严子乔转向皇帝,刚想说出自己的想法,就看见皇帝脸上自信的笑意已在刹那间僵住。
狂风也就在这一刹那间突起。
风中夹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味,远远的,严子乔听见了一阵清晰、整齐而坚强有力、动人心魄的弓弦扣发声。
那是瓦剌人弓箭的第一阵齐射。
暴烈的喊杀声、或急促或悠长的撕裂人心的惨叫声、惊涛般汹涌的马嘶声忽然之间就充溢了整个天地,苍凉的胡茄声、沉郁的鼓声、激昂的号角声掠过翻滚摇曳的野草,向四面八方散开。
刚才还寂无一人的山岭上,转眼之间就飘扬起数百面大旗,在风中猎猎作响,漫山遍野的瓦剌骑兵似山崩般从山顶直压下来,似潮水般从四面向明军包抄过来。
涌动的潮头在正午的阳光下闪动着眩目的寒光。
那是刀光,是瓦剌骑兵挥舞着的长刀闪出的光芒。
明军的前锋转眼之间就在潮头前溃散,如一堆堆被大浪扑平的沙丘。
时间已是辛时三刻,太阳已偏西,忽兰忽失温的大草原上,激战犹酣。
皇帝紧咬着牙,无言地注视着一队队正在广袤的大草原上纵横驰骋、往来冲杀的瓦剌骑兵。他那颗已被多年征战磨炼得如铁石般坚强的心,此时也忍不住轻微地悸动起来。
瓦剌骑兵旺盛的斗志和强劲的战斗力并不出乎他的预料,数次北征,他已对蒙古骑兵相当了解。出乎他预料的,是玛哈木谋略的精明和狡猾,很显然,他低估了玛哈木的智慧。
他心里很清楚自己的判断失误给自己的军队带来了什么样的恶果──长途奔袭百里,猝然遭遇以逸待劳的强敌,先机已失,虽说明军在数量上要占优势,但他们能坚持到现在,仍然没有崩溃,已经是一个了不起的奇迹了。
一手创造这个奇迹的人,就是严子乔。
如果不是严子乔手下的六百余名圣火教健儿将"红衣大将军"火炮以及皇帝留下守大营的神机营及时拉了上来,明军只怕在一个时辰以前就全线溃败了。
当时决战已开始约一个半时辰,瓦剌人已经狂风暴雨般的大队冲锋将明军的战线压缩到了大草原的中部,他们的两翼也已开始向明军战线的侧后迂回包围。
这正是瓦剌人最擅长的战术,也正是最能发挥骑兵威力的战术。一旦让瓦剌人铁骑合围,后果将不堪设想。
在二十四门火炮和数百杆火枪的齐射下,已经张开的瓦剌军的两翼迅速收缩回去。皇帝趁此机会,亲自率领明军中最精锐的五千御林铁甲骑兵,借着炮火的威力,发起了两次猛烈的反攻。
但瓦剌人也创造了一个奇迹。
每次炮弹炸开,潮水般的瓦剌骑兵就会被炸开一个方圆数十丈的空地,就算是这样,他们还是奇迹般地顶住了威力无穷的炮火,顽强地击退了铁甲骑兵声势慑人的进攻。
战事从那时起,就进入了胶着状态。双方你来我往的拉锯战持续了近两个时辰,硝烟弥漫的大草原上已铺满了明军和瓦剌骑兵的尸体和马尸,到处都是无主的战马在狂奔,双方都已经是伤亡惨重,哪一方也都没有取得明显的优势。
他很清楚,战局现在的胶着是对瓦剌人有利的胶着,明军的有生力量在这种胶着之中不断以惊人的速度在消耗,而且明军赖以维持信心的神机营火炮的弹药也在不断以惊人的速度消耗。
弹药用万之后,明军将用什么来维持信心呢?
皇帝许久许久都没有再下达新的突击命令,也许久许久没有去亲自冲锋陷阵了,他只是驻马高坡,紧张地关注着战局的发展,并不时把阴沉的目光投向东方。
东方是图拉河,河那边有他的一支精锐的骑兵,一支总数在两万、久经战征的骑兵,刘江的骑兵。
如果刘江能在此时率领两万虎狼之师投入战斗,战局将被彻底扭转,明军毫无疑问将取得最终的胜利。
可刘江什么时侯能赶到呢?
刘江能不能及时赶到呢?
炮声终于停止了。
炮声的停止给明军的士气以沉重的打击,相反,瓦剌骑兵的却因此而越发显得精神振奋。
严子乔已经坐好了最坏的打算。
健儿营的九百名健儿排成了一个整齐的方阵,将皇帝和皇太孙护卫在中心;
二十四尊大炮中还没有打坏的十几门正在填装最后的火药。
炮口全部对准了东方。
一旦已显得力不能支的明军最后阵线开始崩溃,严子乔就会命令所有的火炮火枪发出最后一次齐射。
他相信,这次齐射一定能够将瓦剌军的左翼打开一个很大的缺口,那时侯,他将和云水和尚率领健儿营方阵,保护着皇帝冲出缺口向东突围,渡过图拉河,向刘江的骑兵大队靠拢。
皇帝知道严子乔在坐什么,但并没有阻止他。他的目光一直盯在战场上,甚至连就在他身边的皇太孙,他都顾不上看。
此时的明军正在走向败势,被分割开的一队队明军彼此之间已失去了相互救援的能力,只能各自为战,苦苦支撑,而且正在一块一块地被瓦剌人消灭。他们虽还在顽强奋战,但已接近崩溃的边缘了。
云水和尚已经举起了右手,准备下令突围。此时此刻,已经顾不上征得皇帝的同意了。
一直沉默不语的皇帝忽然沉声吼道:"再等一等。"严子乔焦急地道:"陛下,再不突围就来不及了!"皇帝又一次将目光投向东方,沉声道:"再等一等。我军虽已呈败势,但瓦剌人也已力竭,只要刘江能赶到,我军必胜。"
严子乔指着已经开始合围的的瓦剌军两翼,大声道:"一旦敌军合围,我军必然全线崩溃,那时就算刘将军能赶到,也与事无补了。"皇帝怒目瞪着严子乔,大喝道:"你敢再动摇军心,我杀你的头!"他猛然坐正了身子,绰起了那杆伴随他多年征战的铁枪,看样子他还想亲自去冲锋陷阵,以此来激励士兵们已所剩不多的勇气和体力。严子乔急怒攻心,抢上几步,一把拉住马辔头,同样也怒喝道:"陛下,我军已没有可战之兵。陛下,还是赶紧下令突围吧!"
皇帝似乎不相信他的话,抬眼四下一看,除了健儿营的九百壮士组成的一个小小方阵外,他手下的确连一个人的预备队都没有了。
原本留作预备队的是他的五千御林铁骑,在两次反攻中已消耗得只剩下不到两千人的御林铁甲骑兵,早已经在浑身浴血的柳升率领下冲下山坡,截击已迫近皇帝的一队瓦剌人。
而皇帝身前的草地上,躺着十几具血淋淋的尸体,这些都是跟随他多年、身经百战的猛将、他的武臣。武安侯郑亨这位在军中与柳升齐名的虎将,现在正横卧在一匹马的马背上,气息奄奄。
再看看皇太孙,虽然这个年轻人现在仍然显得很镇静,身子仍很挺拔,可从他那苍白的脸上,你一定可以看得出他心中的恐惧。
皇帝的脸一下变得惨白。
就在这时侯,瓦剌骑兵们齐声狂呼起来,他们的左右两翼,已经在明军阵后汇合了,而玛哈木的王旗也已渐渐迫近明朝皇帝现在立身的山坡。
云水和尚大声道:"陛下,只要能突围出去,与刘将军兵合一处,退据三峡口,尽起大营兵马,再战也不迟啊!"
皇帝终于清醒过来了,手中铁枪一指东方,火炮的引信就在这一指间同时点燃。
沉寂许久的威风凛凛的炮声响起,耀眼的火光和浓浓的硝烟腾起在空中,严子乔抽出长剑,提气高呼道:"弟兄们,保护皇帝,杀出去!"九百健儿组成的方阵如一股旋风,闯进了被炮火打得七零八落的瓦剌军左翼。
周围的瓦剌骑兵蜂拥而至,想堵住这个缺口,但健儿营的方阵所到之处,瓦剌骑兵即土崩瓦解。
健儿营就象是一柄锋利无比的剑,毫无阻滞地传透了厚达数里的瓦剌骑兵的包围圈。
就在他们传透了瓦剌铁骑包围圈的同时,如雷的马蹄声在东方响起,数不清的旗帜从东方飘来。
是刘江的大旗!
皇帝已然拨转了马头,挥舞着铁枪,环顾着健儿营九百壮士,嘶声大呼:"杀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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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十日。康哈里孩。
又是黄昏。
严子乔悠闲地散着步,尽量将身体放松。下午皇帝又诏他去对弈,累得他眼睛都有些发蓝了。
远远望去,夕阳下的明军大营如一尊威风凛凛的雄狮盘踞在草原之上,微风送来了健儿们的歌声,雄壮而且嘹亮。
这是凯旋的歌啊!
严子乔慢慢坐了下来,凝视着夕阳下的草原和明军大营,聆听着风中的歌声,浓浓的睡意涌了上来。可惜,他还没有合上眼,云水和尚手里拎着一只皮袋子也不知从哪里就钻了进来,满脸堆笑地道:"我请你喝酒。今天我一定要请你喝酒。"严子乔没理他。
从初七那天晚上打扫完战场、清点人数时,大家才发现,云水老和尚不见了。
皇帝很是挂念,吩咐一定要找到云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些天健儿营的好手被皇帝派出去了许多,都是找云水和尚的。
严子乔记得,突围出去时云水和尚是活得好好的,再杀进来时大家也都在一块儿,等到玛哈木撤退时,云水和尚就失踪了。
严子乔虽然有些担心,但他知道,这老和尚一定是混在瓦剌败兵队伍里去找一件东西去了。云水和尚本事大得很,出不了什么事的。
这不,云水和尚这不是好端端的回来了吗?
云水和尚不仅毫发无损地回来了,身体和精神头比以前居然好象还要好些,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十几岁似的。
见严子乔没吱声,云水和尚笑嘻嘻地道:"实际上我真的哪里也没去,打了一仗太累,找了个清静的地方睡大觉去了。喝酒,来来来,喝酒!"严子乔当然不相信他的话,可他深知这个老和尚的脾气,你越是问他,他越不会说,但你若装作一点也不在乎,他自己倒忍不住会告诉你。
于是严子乔就喝酒。
云水和尚是僧家,僧家当然是不该喝酒的。云水和尚说请严子乔喝酒,就是送酒给严子乔喝,他自己坐在一边看。虽说是看别人喝酒,可看他老人家的神情,好象比喝酒的人还要过瘾。
三口酒一过,严子乔还没说话,云水和尚果然就忍不住了,把右手伸进僧袍里,慢吞吞地摸索着什么,严子乔也不理他,只当没看见。
最后,云水和尚的手终于从僧袍里拿了出来,一个羊皮卷递到了严子乔眼前,云水和尚悄声道:"看看,看看,这是什么?"
这里离大营很远,根本不可能有人偷听他们说话,可云水和尚还是显得鬼鬼祟祟的。
严子乔的神情冷冷,声音却不小:"羊皮。"
云水和尚急得坐不住了,将羊皮卷重新塞进怀里,竖起耳朵仔细听了听,站起身四处走动,张望了半晌,这才走回来坐下,凑到严子乔耳边低声道:"你忘了,我上次跟你说的那两件事?这就是第一件啊!"严子乔的记性好象一下子变差了:"两件事?你什么时侯跟我说过两件事?两件什么事?"
云水和尚脸一沉,不说话了,也不再理严子乔。
严子乔冷冷道:"做什么事情,事先当然得跟朋友们商量一下,至少事先该打个招呼吧?您老人家可倒好,说走就走了,眼下这么乱,您老要是真出了点什么事情怎么办?"
云水和尚被感动了,眼睛居然都有些湿润了,喃喃道:"我以后注意,我以后一定注意。"
严子乔微笑道:"袍子里面的东西究竟是什么,还不拿来我看看?"云水和尚脸上尽是得意之色:"我不是跟你说过,和尚胸中自有百万金银吗?
刚才你看见的那卷羊皮,就是和尚胸中的百万金银。"严子乔也不自觉地压低声音,道:"元顺帝的藏宝图,果真被你找到了?"如果皇帝知道自己一向信赖的云水和尚跟随自己北征居然是别有用心,居然藏有这么大的私心,居然是为了得到在中原流传了许多年的元顺帝藏宝图,一定会气得七佛升天。
据说蒙元退出北京时,走得非常仓促,许多金银来不及带走,就埋在了京城的某个地方,并将藏宝地点标在了一张元大都地图上。这是流传在北京乃至整个天下的传说,为这个传说,许多人已不知将北京城的边边角角翻了多少遍,也不知有多少人枉送了性命。
几十年过去了,关于元顺帝藏宝的传说已渐渐被江湖英雄们淡忘了,大家都认为那不过是个故事,一个虚无飘渺的神话,根本不可能有什么元顺帝藏宝,就算有,也根本不是后人所能找到的。
谁会料到,传说居然是真的,而宝图居然就在云水老和尚的僧袍里呢?
写在典籍里供后人瞻仰的,往往并不是真正的历史。可就算有人说历史的真相就在野老杂谈里,谁又会相信呢?
"你随着玛哈木的队伍走,居然也没有被他们认出来,真是奇迹啊。"云水和尚微笑道:"败兵如山倒,在加上天色昏暗,谁在乎一个穿上了喇嘛衣裳的老家伙呢?对了,皇帝最后怎么不追了?当时玛哈木的队伍已全乱了,若能一鼓作气追下去,说不定真的能全歼他呢!"
严子乔道:"当时几乎所有的人都这么说,连皇太孙都问为什么不再追下去。""皇帝怎么说?"
"皇帝长叹了一声,说:'日已暮矣,寇已远矣。'"云水和尚凝神听着,半晌才道:"这可能是皇帝从此不再北征的先兆吧。按朱棣此人性格,要在以前,是断断不会说出这种话的。这对天下百姓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永乐皇帝对蒙古残元的势力一直存有戒心,要想一举平定漠北,没有这个可能,就此放任不管,则又恐怕他们形成大的气候,到那时会大举入侵中原。北征的原因就在这里,这并不能成为指责皇帝"穷兵黩武"的理由。
永乐皇帝采用的策略,用江湖上的话来说,就是"锄强扶弱",对崛起的蒙古各部予以重视和监视,对有统一沙漠的实力及野心的部落坚决予以打击,对弱小的部落予以扶持,使蒙古各部落之间的实力得以均衡,使他们在内部争斗,而不至于结成统一的力量,威胁到中原的安全。
严子乔微微摇头,叹道:"瓦剌新败,其所侵占鞑靼之地将很快被阿鲁台夺回,数年之内,瓦剌必将衰落,鞑靼必将重新崛起,到那个时侯,再一次的北征将是不可避免的。"
云水和尚默然不语,许久才道:"你预测了几年之后的事,和尚再预测得远一点。玛哈木此败,瓦剌短期内必将崩溃,但最后收拾蒙古局面的,可能还是瓦剌。""哦?"
云水和尚苦笑道:"此次和尚混进瓦剌大营,发现了一个日后极有可能一统草原各部落的人,此人就是玛哈木的长子脱欢。瓦剌溃败而逃,沿途全仗脱欢的号召和组织,玛哈木的残部才又渐渐聚集。据说瓦剌能有现在的实力,脱欢功不可没,此人年纪轻轻的,可威信极高,受人拥戴的程度,远在玛哈木之上。假以时日,前途不可限量啊!"
严子乔冷冷道:"若换了是我,必杀其于今日,免留后患。"云水和尚合十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天道不可违,顺其自然,也就是了。对了,你准备什么时侯走?"
严子乔冷笑道:"你问这个干什么?无非又是想让我去帮你偷东西罢了!难怪人家都管和尚叫贼秃。"
云水和尚大笑。
在他们的笑声中,在明军健儿的歌声中,在战马的嘶鸣声中,暮色渐渐降临在草原之上。
不知从哪里飘来了一阵悠远深情的笛声,萦绕在明军大营上空,被淡淡的风吹拂着散落到草原的每一个角落。士兵们原本激昂的歌声在这缠绵清幽的笛声响起时便已悄然沉默。
所有人的目光不禁转向了南方的天空。
该是回家的时侯了,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