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烛还在烧着,并没有因方才苏三的乱飞乱撞而熄灭。

  红烛照在满地毯的血迹上,照在昏迷不醒的苏三身上。

  这燃烧的红烛,是在为谁垂泪呢?

  是为苏三?为红蔷薇?还是为霍名山?

  “苏三啊苏三,你逢此大难,又能怨谁呢?”

  这是苏三昏死前唯一的念头。

  红烛还在烧着。烛光守护着苏三,不让黑夜把他吞没。

  苏三还能不能醒过来呢?

  苏三不知昏睡了多久,忽感头上一阵清凉,悠然醒了过来,又感到自己被人扶着站了起来,耳边有一个不太陌生的声音在说话:

  “苏三,起来!”

  苏三摇摇头,睁开了眼睛,只觉眼前一阵金花乱溅。

  他好容易才定神站住,感到脑袋里一阵阵撕裂似地痛,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打碎了,嘴里也满是血腥昧。

  他很想动,但动不了;想说话,舌头和腮帮子依然又肿又痛。

  他现在的感觉,就跟马上就要死没什么两样。

  那个声音当然是群玉小姐的:“苏三,你仔细看看,站在你面前的人是谁!”

  她的声音很冷,但冷漠中又似有某种奇异的颤悸。

  或许,她是被苏三的这副模样吓坏了。

  苏三使劲晃晃脑袋,努力大睁着眼睛,定定地朝前看去。

  他看见一个人,一个他最不愿意看到的人,就如同他不愿看见一块美玉掉进泥潭中一样地不愿意看见那个人。

  他在心里怒吼起来:“边澄,你这个没用的王八蛋!”

  站在那里,正冲他微笑的年轻人,不是边澄,又是何人?

  真亏了边澄还有心微笑,还笑得那么开心!

  苏三气得脑中一晕,仰天摔了下去。

  但马上又有一瓢凉水浇了过来,于是苏三又极不情愿地醒了过来,听到了红蔷薇的笑声,

  “苏三,现在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苏三闭着眼睛,努力笑了一下,笑得又苦涩又凄凉。

  他无法回答红蔷薇的问题,他只有摇摇头。

  “那么,你是认输了!现在就请你把你眼睛送给我吧。”

  红蔷薇的笑声好欢畅,像明亮的溪水奔出山涧那么欢畅。

  苏三点点头,他实在无话可说,也实在无法说话。

  如果你突然发现一个和你最要好的朋友竟然站在你的敌人一边,你还能有什么话可说呢?

  “那么,你是自己动手挖眼睛呢,还是要别人代劳?”霍名山的声音很柔和地响了起来。好像他正在说的是一件最温柔可爱的事情。

  红蔷薇道:“看来还是别人代劳的好,让你自己动手,我还真有点不放心,怕你作弊。”

  群玉忍不住了,问道:“为什么?”

  她本来不想说话的,但还是忍不住。

  这个可怜的小姑娘这几天已变得有点神经质了。也难怪,无论谁碰到这种残酷而血腥的事情,也会神经紧张的。

  边澄居然说话了,他的声音平静得有些呆板:

  “因为那势必要解开他的穴道,而苏三的穴道只要一解开,世上就没有人能追上他!”

  这狗小子这么一会儿不见,就已经为虎作怅了!苏三气得在心里直骂娘。

  群玉愤怒地道:“可他已经被打成这个样子了,你们又何必还……还……”

  她攥紧了拳头,说不下去了。

  边澄道:“对付苏三这样的人,任何粗心大意都会产生可怕的后果,最好的办法就是利用他心地比较善良,而又比较自以为是的特点,用计抓住他,然后就千万不要再给他任何一次机会。”

  群玉气得干咽,突然尖叫起来:“这……这是我的家!我的家!我不允许你们这么残忍地折磨人!不许!”

  苏三闭着眼睛,他感到了死一般的寂静,似乎所有的人,都被群玉的这一阵呵叱吓跑了。

  好半天,他才重又听到红蔷薇的笑声:“这么说,赵小姐是嫌弃我这个当姐姐的了?那样也好,咱们走!”

  苏三听出了这笑声里威胁的阴冷和可怕。

  然后他就感觉到正扶他站着的群玉的手在颤抖,掐紧了他,她似乎是想说什么,可又牙齿打战,说不出来。

  苏三感到有些奇怪了,他发现红蔷薇、霍名山、赵群玉乃至金船、赵东海这些人之间的关系很有些不寻常的地方,似乎有一种什么样的东西在他们中间存在,使得他们彼此顾忌对方,仇恨对方,但又容忍对方,不得不和对方妥协,使得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无论如何也终归有害怕得发抖的时候。

  这种东西是什么?

  苏三不能肯定,也不甚清楚,这种东西是一个杂合体,其中有共同的利益,有仇恨,有权力,有各自的独立要求,有武功,有金钱,甚至还有各种各样的感情。

  他几乎不用想都能猜到,下一个出场的人会是谁。

  一个苍老遒劲的老人的声音炸了开来:

  “群玉!小贱人,你敢对金姑娘如此无礼!”

  他感到群玉的手松开,自己往后倒,然后他听到群玉跪到地上的扑通声和她的悲呼:

  “爹爹——”

  来人果然是赵东海——昔日的东海大豪,今日的义乌富绅赵多金。

  苏三好奇地睁开眼睛,想看看赵东海是个何等模样的人。

  赵东海其实是个很不起眼的老人,很老,很富态,很龙钟,很没有威风,却很有财大气粗式的自高自大。

  他的右手端着,手掌中两只大金胆在五指的拨弄下飞快地盘旋着,交错而旋,却没有发出丝毫的撞击声。

  他的衣饰很华丽,华丽到令人难以忍受的地步。他身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金玉饰物,活像个新起家的暴发户和深山里的爱摆阔的土财主。

  赵东海站在群玉面前,从鼻孔里重重地出了一口粗气,恶狠狠地道:“你还不赶紧去向你的金姐姐赔礼道歉?难道还非得要老子给你一金胆才肯吗?”

  群玉悚然起身,转向红蔷薇。红蔷薇连忙迎上来,拉着她的手亲切地笑道:“妹妹别客气了,刚才只是闹着玩的。”

  赵东海冷哼道:“闹着玩?那也得有个分寸!你竟敢得罪金姑娘,真真气杀老子了!”

  他的话显然并非仅仅冲着自己的女儿来的,再笨的人也能听出来他的不满。

  霍名山也忙上前陪笑道:“老伯千万别气坏了身子,群玉妹妹是个心肠太好的女孩子,见我们对这恶徒太狠,有些看不下去了。”

  赵东海似乎这时才发现地上还倒着一个人。他刚打量了苏三一眼,眉头就皱了起来:

  “这小子是谁呀?”

  看那神情,就像他是在看一个伸手向他乞讨的叫花子。

  “苏三,人称‘巧八哥’的苏三。一张臭嘴,惯会学舌,专门在江湖上招摇撞骗、搬弄是非!”

  这就是霍名山给苏三其人下的定义!

  赵东海“哦”了一声,“海宁打擂的苏三?”

  他的话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平平淡淡,似乎他只是在平静地陈述一个事实。

  霍名山的脸一下变得很难看——赵东海显然对“苏三”这个名字颇有好感。

  苏三的一生中,就算只做过海宁打擂一件事,也已经是轰轰烈烈、绚丽辉煌了。可他霍名山呢?他又有什么能使乡人孺子崇敬的事迹呢?

  他在介绍苏三时,用的全都是怨毒的字眼,但却都被赵东海的轻轻巧巧的一句话抵了回去。

  事实铸成的碑文,是不可能被污秽的臭水或墨迹掩去的。

  霍名山还在暗自咬牙切齿的时候,又听到了赵东海的话:“群玉,你给老子记住,有些人是不能得罪的,有些人却不妨杀了,有些人可以深交,有些人却不妨轰出去!”

  除了群玉外,几乎所有听见这话的人脸色都变得不能再僵硬了。

  赵东海点着苏三的鼻子,大声道:“比方说这个人,就是属于不可不杀的人,而且要杀就得趁早!苏三是什么?海宁打擂,名震天下。他好对付吗?如果你们以为他现在穴道未解而且又不能动的话,那你们就是瞎了眼的一群大笨蛋!”

  霍名山忍不住后退了一步,红蔷薇似乎有些发怔,边澄张嘴似想说什么,但什么也没说又闭了口。

  群玉却吓了一大跳,正欲跃开,却觉得一只冷冰冰、粘糊糊的大手已握住了她的手腕。

  然后她感到了苏三的变化。

  苏三一下拉着她的手跳了起来,他的腰挺得很直,眼中也已闪出了幽冷的寒光,他脸上的肿伤也似乎在转眼间就消了下去。

  他的神态相当安然,他的口齿居然也很清楚。

  “姜,毕竟还是老的辣;酒,也毕竟还是陈的香。赵老爷子的眼光,毕竟还是比你们这些毛孩子强啊!”

  没有人回答他的话,似乎他们都已被眼中看到的情景惊呆了。

  一个坐以待毙的囚犯,竟然会是个随时都可以逃走的人,这能不令人惊讶吗?

  苏三似是觉得一个人说话没意思,于是又问赵东海:

  “老爷子是怎么看出来的?在下自信掩饰得还是相当不错的。”

  赵东海怔怔地瞪着苏三,不说话。

  他方才根本就没看出什么来,他只不过是想倚老卖老地教训年轻人一下,不料苏三的穴道竟真的没被封住。

  苏三叹了口气,苦笑着摇摇头,道:“看来还是古人说得对,瞎猫有时候还真能撞上死耗子!”

  霍名山终于挤出一句话来:“苏三,放下赵小姐,咱们公平地放手一搏!”

  应该说,这句话说得很合时宜,很讨赵东海的好,很符合霍名山的身份,也很有艺术性。

  谁都看得出来,虽然苏三现在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但底气未必真的很足。不管怎么说,他受了重伤是真的,这三天来没吃没喝也是真的。霍名山本就是个武功高手,被推许为武当俗家第一,现在对付苏三,当然有必胜的把握。

  苏三哈哈一笑:“霍名山,按道理说的话,若要公平决斗,你得先被我封穴道,再补踢五六脚,关上三天,不吃不喝,然后咱们再决斗,那样才算是真正的公平决斗!”

  霍名山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苏三,休要逞口舌之利,放人!”

  他的右手握住了剑柄。凛冽的杀气立时充满了整个客厅,连赵东海都打了个寒噤。

  那是一种纯正的杀气,无坚不摧。

  边澄还是一副超脱的模样,好像眼前发生的一切都与他不相干,他只不过是个看热闹的闲人而已。

  但他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另一个“看热闹的人”的面庞。

  他当然是在看红蔷薇。

  他似已被她迷住,而且迷得还不轻。

  苏三却根本没正眼看霍名山,他只是低头笑眯眯地对群玉道:“喂,小秀才,你干脆跟我走,好不好?”

  群玉显然没料到这小子居然会在这当口说出这种话,一时张口结舌,只是盯着苏三的眼睛发怔。

  赵东悔似乎还未曾从方才的震惊中清醒过来,显得有些迟钝,对苏三的这句话几乎没有什么反应。

  红蔷薇却恶狠狠地尖叫起来:“你敢带她走?”

  她的眼中闪着荧荧的绿光,像一头被突然间彻底激怒的母狼。

  霍名山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苏三微微一笑,低声问群玉:“喂,我问你话呢!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走,离开这些人?”

  群玉惊醒似地啊了一声,慌乱地垂下眼睑,嘴唇刚一颤动,还没发出声音,红蔷薇已叱道:“群玉,不许跟他走!”

  霍名山的太阳穴上青筋直跳。

  群玉的大眼睛有些茫然,又有些惊讶地转向了红蔷薇:

  “为什么?”

  “不许就是不许!苏三是个骗子,采花贼,你跟他走,那才算倒了十八辈子的霉!”

  红蔷薇的嗓音,似已有些嘶哑了。

  群玉看看苏三,苏三在笑,笑得很开朗,而且迷人。

  开朗如乌云不能掩去的蓝天,迷人如污泥不能玷染的莲花。

  群玉的胸脯不自觉地挺了起来。她的目光不再惊慌闪烁,而是变得兴奋而又坚定,她的脸上也泛起了一种圣洁的女性的光辉。

  她定定地盯着苏三的眼睛,喘息似地低喊道:

  “我愿意跟你走!今后哪怕是去天涯海角,我也跟着你!吃糠咽菜,我也跟定你了!”

  话刚说完,她就感到自己突然变得成熟了,变得美丽了,变得骄傲了,她再也不会在红蔷薇面前低头了。

  以前她一直认为在红蔷薇面前,自己永远是个幼稚的可笑的丑丫头,一个什么都没长熟的生瓜。

  现在她觉得自己要比红蔷薇美丽得多,也成熟得多。

  苏三很有些吃惊,有些慌张,又有些感动,望着赵群玉,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原先只是觉得赵群玉是个纯洁真诚的女孩子,才不愿让她呆在这种环境里,才想带她走,送她到一个诚实、善良的地方去生活。他可万万没料到,群玉小姐居然斩钉截铁地当众向他表示爱意。

  赵东海吃惊而又恼怒地瞪着自己的女儿,哆嗦着道:

  “你……你个小贱人,竟敢说出这……这种不……不知羞耻的话来!”

  两只金胆已不再旋转,却反倒发出了清脆的撞击声,正如他嘴里那两排还很结实的牙在不停地打架。

  霍名山按剑的手,却反而已悄悄地松开了。仿佛也松开了勒在脖子上的锁链,他的神情虽仍显得很愤怒,但脸色已不再难看。

  边澄却有些想笑又不敢笑,想拍手又不好意思的样子,笑容明明白白地写在他的眼角,抹都抹不掉。

  红蔷薇厉声喝道:“边澄,你快去给我杀了苏三!”

  边澄眼角的笑意一下就没了:“小姐,我……我……”

  红蔷微却似已平静下来了,震惊和愤怒早已离她而去。

  她捋了捋散乱的鬓发,冷笑道:“要知道,你母亲的性命,还在我的掌握之中。”

  苏三一呆,飞快地看边澄一眼。

  边澄却没有朝他看,他只是惶恐地对红蔷薇道:“小姐,我……”

  “你还要不要你娘的性命?”红蔷薇突然开始微笑了,这往往标志着胜利正向她走来。

  边澄重重咳了一声,一跺脚,转身对着苏三,眼睛却瞅着自己的脚尖,“苏三,我实在……实在很……”

  苏三面色很和缓,声音很平静:“我没有怪你。我知道你这么做,肯定是被她抓着了什么,没想到她竟是如此无耻!”

  边澄面有愧色:“我一疏忽,以致……,唉,苏三,你别怪我!”

  群玉还依偎在苏三身边,神情却似已痴了。

  晶莹的珠泪忍不住滚了下来,滴在苏三的大手上。

  那只大手已不再粘湿冰冷,但却已在微微颤抖。

  她实在无法想像,两个好朋友,却不得不作残死搏斗,那滋味又该是怎样的呢?

  他们的命运,为什么往往不能由他们自己来掌握呢?

  她终于还是发现自己有两样是永远永远也比不上红蔷薇了——那就是毒辣无情和狡诈多变。

  她不知道自己以前为什么那么为红蔷薇着迷,难道她以前真的一点事情都不懂吗?

  红蔷薇叱道:“边澄,动手!”

  边澄浑身又是一颤,慢慢上前一步,对苏三微一拱手:

  “苏三,请动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