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三现在很老实。

  他不再大喊大叫,但没事就哼哼,而且还哼哼得有滋有味、有板有眼的。

  “我要喝水。”

  群玉的手指头就会戳他一下:“不许,一定要渴死你!”

  她的眼中,一直闪着一种很奇怪的滟波,连暗夜都无法掩去那波光的明媚。

  也许她自己都不明白那种波光意味着什么。

  群玉划亮火折子,点亮了一根蜡烛,放在车架上。

  烛光里苏三不可能使什么鬼花招,群玉盯得很紧,那双妙目一直看着他的脸庞和眼睛。

  “我要吃饭。”苏三又哼哼,“我快饿死了,……我要吃饭,吃排骨、吃牛肉面、吃包子、吃狗肉……”

  苏三的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饿不死你!”群玉不依不饶地又点了他一指头。

  “快买酒来,我……我不行了……”苏三直翻白眼,“再不买酒,我可真要断气儿了,渴死了……”

  “你安生些好不好?”群玉没奈何地求饶了:“小祖宗,就你事儿多!”

  苏三果然很快安生下来了,可群玉还没来得及松口气,事儿又来了。

  “我……我……我要撒尿!”

  苏三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哼了起来,一本正经的,仿佛还很有点难为情。

  群玉的脸一下红了:“放屁!”

  “不是要放屁,是要撒尿。”苏三开心地笑了:“你还不放开我?”

  群玉狠狠给他一拳:“不行,你又骗人!”

  “不是骗人,真的不是。”苏三一本正经地道:“我是真的内急了,你要不放开我,只怕车厢里弄得很糟糕,我怕你受不了。”

  “你敢!”群玉真的急了,但她的目光中,那种滟滟的波纹更清晰了。

  “你也管得太宽了点儿吧?”苏三也有点急了:“人有三急,你管得了吗?”

  群玉正不知如何是好,红蔷薇的笑声传了进来:“群玉,坐到前面来,他要是自己愿意,随他怎么折腾好了。”

  群玉松了口气,站起来,狠狠瞪了苏三一眼,就往前座走去。

  “慢来,慢来!”苏三忙道:“我还有一个比较折中的办法,或许你可以考虑考虑……”

  群玉气呼呼地回头瞪着他,大声道:“你还有什么鬼花招,痛痛快快说出来!我告诉你,你要想逃走,只怕比登天还难。”

  苏三怒道:“我说过我要逃走吗?我说了吗?——没有!”

  群玉怔住了,她可没料到方才还愁眉苦脸、哼哼卿卿的苏三竟会突然之间火冒三丈。

  可苏三转眼间又换上了一副十分亲切的笑脸:“群玉姑娘,你是个又美又纯真善良的小姑娘,苏某人我只不过想喝点酒,这也不过是一个濒死之人最后的一点希望和要求,你要是不答应……嘿嘿,只怕与你那美丽动人的容貌不太相称了!”

  群玉银牙一咬:“我就足不答应!你又能把我怎么样?”’

  她实在很有些生气了,但心里也还是有许多许多甜丝丝的东西直往脸上涌,使她忍不住想甜甜地笑出来。

  苏三一下止住笑,认认真真地叹了口气,道:“不怎么样!”双目一闪,十分安详地“睡熟”了。

  对付群玉这种少女,苏三的好办法实在太多了。

  群玉呆呆地望着她,悄悄叹了口气,缓缓走回,坐到了苏三的对面,仍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苏三的面庞。

  她在想心事,而且想得很专注。

  少女的心事,又有谁会知道呢?

  红蔷薇的笑声响了起来:“群玉,苏三现在在干什么?”

  群玉颤了一下,从沉思中惊醒,结结巴巴地道:

  “啊,他……他没在干……干什么。”

  苏三闭着眼睛,懒洋洋地道:“我在睡觉,正在做一个梦……”

  群玉差点笑出声来,连忙捂住了嘴。

  红蔷薇的笑声如银铃般清脆悦耳:“是吗?我猜你做的一定是个很好很美的梦。”

  苏三叹了口气,苦笑道;“不好也不美,如果有谁说我现在正在做好梦的话,那她简直就是疯子。”

  红蔷薇道:“怎么,你以为我是疯子?”

  苏三喃喃道:“当然不是,你怎么可能是疯子呢?可老子是疯子,就算没全疯也差不多了,至少已经半疯了。”

  群玉啐道:“苏三,你嘴里干净点好不好?别满口老子、老子的,难听死了!”

  苏三猛地睁开眼,瞪着群玉,恶狠狠地道:“嫌我嘴臭?那你你们别跟我说话呀!难道老子堂堂一个六尺老爷们就愿意呆在这破车里头,受你们两个臭娘们摆布吗?”

  红蔷薇笑声不歇:“苏三,有时候还是什么事情都经历一些才好。我敢打赌,这是你平生第一次受这样的罪,对不对?”

  苏三想了想,只好叹气:“一点不错,认认真真是第一次,我实在想不起来以前还有哪一次比这次的罪难受。”

  “当你有第二次的时候,你就会知道怎么去受这种罪了。”红蔷薇大笑起来。

  马车跑得更快了。

  夜风速进了车厢,烛光在摇曳。

  苏三闭上眼睛闭上口,又“睡着”了,“做梦”去了。群玉却不敢稍稍松懈,还是死死盯着苏三。

  那双大眼睛里所有的,并不仅仅是警觉和戒备。

  大车在飞快地跑着,苏三并不知道两个女人要把自己送到哪里去,他也不想知道那么多,因为他还不晓得红蔷薇究竟想对他怎么样。

  在不要多想的时候,就不要给自己找麻烦。这是苏三的信条之一。

  大车终于停下来了。

  苏三却还没有“醒”,甚至还从鼻孔里嗯嗯了几声,又咂了几下嘴,似乎睡得还很香很甜。

  而可怜的、责任心极强的群玉姑娘却已实在是累极倦极了。

  她气呼呼地伸脚在他笑腰穴上不轻不重地踢了一下,没好气地道:“喂,该下车了,听见没有广

  她只不过是要苏三不得不醒过来而已,却不料事情的发展却满不是那么回事了。

  苏三一下惊天动地地大笑起来,他的笑声在这寂静的夜晚里听起来,实在比哭还难听百倍。

  群玉吓了一大跳,惊叫着:“你,你干什么?”

  红蔷薇也闪了进来,疑惑地道:“怎么回事?”

  群玉嗫嚅道:“我只不过轻轻踢了他笑腰穴一下,他就……”

  红蔷薇淡淡一笑,点点头道:“解开他笑腰穴!”娇躯一闪,已出了车厢。

  红蔷薇的口气相当冷淡,甚至还有一点不悦,好像群玉把她什么心爱的东西弄坏了似的。

  群玉心中大是不忿,只好又去解苏三的笑腰穴,口里恨声道:“贼苏三,都是你不好!”

  苏三的笑声一下止住,眼睛也满意地眯起来了:“群玉姑娘,你应该从这件事中学到不少做人的道理,比方说,解铃还须系铃人,得饶人处且饶人,还有……还有花花轿子人抬人……”

  群玉撇撇嘴:“行了行了,下车去吧,小祖宗!”

  苏三怒道:“我又不能动,你让我怎么下车?”

  群玉一把抓住苏三的后领,将他提了起来:“就这么下!”

  于是苏三就这么窝窝囊囊地被一个女孩子拎着下了车,而且还有人过来给蒙上了眼睛。

  如果臭嘎子、孙山几个人也在这里,一定会把满嘴的牙齿都笑飞。

  苏三觉得自己毕竟还是个比较幸运的人,至少那几个促狭鬼就没一个看见他现在这个德性。

  这是一座气宇不凡的大庄园,园中的一山一石、一草一木,无不透出一种摄人的力度来。

  住在这里的主人,自然是个有身份、有力量的人,一个叱咤风云的人,或者说,一个豪杰,一个令人肃然起敬的人。

  苏三的眼睛被蒙上了,自然什么也看不见。但他那对招风耳却支楞着,鼻子也不时吸着嗅着。

  他感到自己被群玉拎着,走了不少路,又被放了下来,身下软茸茸的东西,一定是铺在地上的锦毡。

  眼前一亮,蒙面巾被扯下来了。

  苏三的眼睛还是闭着。

  红蔷薇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苏三,你可以睁眼了,咱们到啦!”

  苏三叹道:“我不睁眼,我为什么要睁眼?这又不是我想来的地方,也不是我想看到的地方,我睁眼干什么?”

  “你会后悔你没有睁眼的。因为在这里你会看到许多意想不到的东西。”红蔷薇的笑声如流水一般。

  苏三摇摇头:“我不后悔,我后悔什么?什么东西都不会是我意想不到的,你应该知道,我是个什么人——

  我是神童,我三岁的时候就有人说我是神童。”

  红蔷薇笑得更诱人了:“是么?”

  群玉也有些讶然了,她显然还大小,还很容易上当,尤其是上苏三这种人的当。

  “不信?”苏三笑了:“你不妨提几个问题,也就是那些你以为是我意想不到的问题,看我是不是能回答。”

  红蔷薇沉默了,用一种很奇怪的目光盯着苏三笑眯眯的脸。

  谁也无法正确估量苏三这个人的本领。红蔷薇也不能。

  苏三这个人聪明起来的时候,的确十分聪明。但若要你说出他聪明到什么程度,你肯定说不出。

  苏三傻的时候很少,但他一旦真的傻起来,一定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被人骗了裤子还会感激涕零。

  “那么,我问你,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身在何处?”

  红蔷薇的声音有点迟疑,似乎她对自己的信心有点不足。

  苏三想了想,苦笑道:“我现在是躺在地毯上,……

  对,显然是在地毯上,虽然我的手不能摸,但我能感觉到。”

  群玉先是一怔,旋即两个深深的小酒窝儿在脸颊上现了出来。她在努力忍着,不让自己笑出声来。

  苏三这句话,简直跟没说一样。

  但红蔷薇却没有笑,她的细眉也好看地微微皱了起来。

  她的右手正轻轻转动着一朵艳红的蔷薇,柔和的烛光映着她和花朵,令人迷醉。

  可惜苏三不解风情,他居然闭着眼睛。

  闭上眼睛,是不是也是一种逃避诱惑的办法呢?

  或许还是最好的办法。

  苏三缓缓地道:“从我脊背上的感觉来说,我几乎可以肯定的是,这种地毯的产地只可能是——波斯!”

  群玉不笑了。

  红蔷薇的眉头却舒展开了。

  那朵红蔷激还在她手中转动着,泛着淡淡的清香。

  苏三在叹气:“用得起波斯地毯的人并不算很少,在京师和金陵、苏杭一带自然更多,因为王公贵人、富商大贾们多在这一带,他们用得起,但眼下呢,我要在义乌境内找出一位用得起波斯地毯的人……”

  群玉惊讶万分地望了望红蔷薇。

  她实在不明白,苏三怎么会知道他现在仍在义乌境内的。红蔷薇的面上却已泛起了迷人的微笑,虽迷人但又显得有点高深莫测。

  苏三又道:“义乌境内,县太爷是用不起的,著名的富户呢,又只有三家才能用得起,那就是张善财、洪鹏飞和赵多金三家。”

  他顾自咂嘴,啧啧有声:“但是,张善财和赵多余本来就是安分的良民,虽然有点奸诈,但十商九奸,也无可厚非。他们和江湖人物并无来往。洪鹏飞却是东南沿海有名的高手。看来此处必定是洪家无疑……”

  群玉眼光一闪,看了看红蔷薇,欲言又止。

  红蔷薇却是什么表示也没有,显得很安详。她知道苏三的臭脾气。

  果然,苏三转口道:“但是——”

  他半晌没说话,群玉急了:“但是什么?”

  “但是……”苏三笑了:“但是洪鹏飞和金船却素无瓜葛。而浙江却有一位名叫赵东海的人和金船交情不浅,换过金兰谱。但后来呢,赵东海突然又没了消息,有人说他是仇家大多,躲到海外去了,又有人说他是被杀了,众说纷坛……”

  群玉眼光里有一丝兴奋。

  苏三猜对了,这里正是赵家,而且赵家的主人也正是赵东海。

  可苏三又把话题扯远了:“这么一来,张善财倒是有可能了,看来这里是张家,至少到目前为止是这样。”

  红蔷薇微笑道:“你以为这里是张家?”

  苏三叹道:“不是,当然不是。但如果不是我凑巧知道一件事的话,我一定会以为这是张家。”

  群玉忍不住问道:“什么事?”

  “我知道赵东海改头换面之后,名字就变成了赵多金。”苏三洋洋得意地道:“你说我是不是很聪明?”

  红蔷薇轻轻咳了一声,道:“你这些都不过是猜测之辞,并没有什么确切的证据。”

  苏三大声道:“有!我当然有证据,否则我不会空口说白话的,我苏三不是那种人。”

  “哦?”

  红蔷薇轻轻哦了一声,似乎不相信他的话,但她的目光却在不停地闪烁着,迷迷惘惘的。

  “证据呢?”群玉急了,一下站了起来。

  红蔷薇眼角的余光似不经意地瞟了她一下,但马上又转开了,她手中的蔷薇花的转动也微微滞了一滞。

  苏三笑眯眯地道:“你!”

  看他那得意的神情,谁会料到他现在只不过是个束手待毙的“囚犯”呢?

  群玉吓了一大跳,叱道:“你胡说!”

  苏三马上又更加有声有色地叹了口气:“群玉小姐,令尊是不是很喜欢一种奇异的兰花?”

  “不错!”群玉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冲口而出,但喊出这两个字后,却惊讶地张大了嘴,大眼睛瞪得溜圆,活像见了鬼似的。

  苏三道:“真是无巧不巧,这种兰花我在舟山海岛上见过,记住了那种奇异的香味。又很凑巧的是,我师父当时告诉我说:‘苏三啦,这种兰花已经被人移植上大陆了。’于是我就知道了,那个移植兰花的人,就是令尊赵东海。”

  群玉只好不说话了,红蔷薇也沉默不语,只将手中的蔷薇花转得更急。

  只有事实才能使人们哑口无言。

  苏三笑嘻嘻地道:“十分巧,巧极了,群玉小姐方才供着我走路的时候,我闻到了姑娘身上的一种香气,正巧是那种兰花的气味,不过,我要郑重申明的是,我不是有意要闻的,是这种香气自己要钻进我鼻孔里的。”

  群玉的脸一下羞得通红,眼睛也慌乱地低下了。

  这小子的狗鼻子怎么就那么灵呢?居然隔着衣裳都能嗅到她涂在身上的那一点点花露。

  好久好久,三个人都不再出声了。

  苏三闭目躺着,似乎睡得很香,很安稳,很舒服。

  他在等待着,等红蔷薇提下一个问题。

  有许多不该他知道的事情,他都知道。而也许连三岁小孩都能回答的问题,他却回答不了。

  红蔷薇缓缓道:“苏三,你知道不知道,我们抓你来是想干什么?”

  苏三一呆,半晌才道:“这不是能‘看’到的东西,不算数!”

  他的脸色已渐渐苍白、发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