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朝元大声道:“各位英雄,宋某本想封刀归隐,看来已不可能。宋某能否活到明日封刀洗手之时,也已很难说。白袍、紫心两会和虎山派已成水火,一战在所难免。”

  华玄元和秋水都是冷笑不语,似乎已承认宋朝元所言非虚了。

  宋朝元道:“因此,宋某今日要口述一份遗嘱,安排后事。各位都是证人,日后若然生变,不会不说句公道话。”

  春风吹过了檐角的铜铃,吹过了碧树,吹过了寨门上飘扬的虎山派大旗。

  春风吹在人们的面上,吹入人们的心口。

  春风本是温柔的,充满了暖意,充湖了平和。

  宋朝元沉重的声音在春风中回响,却带来了寒冷、肃杀,带来了地狱的气息。

  “若宋某今日战死,虎山掌门之位由徐风涛接任。日后徐风涛病故或战死,则由韦达夫继任,依此类推,不得有僭越现象。”

  徐风涛八人一齐跪倒,神情肃穆之中,透着股说不出的怪异,好像他们原来没想到会是这样。

  华玄元的目光闪烁了一下,又归于漠然。秋水却冷冷哼了一声。

  对于场外众人来说,宋朝元的决定很合理,没什么可值得惊讶的。

  “宋某平生无儿,只有一女宋沁。宋某今日当着天下各位英雄之面,将她许配给本派弟子徐鸣山。他二人可择日成亲,不得有误。否则宋某在九泉之下,也定然不饶抗命不遵之人。”

  肖无濑眼前一阵模糊,好像被人重重打了一拳。

  徐鸣山跪在草地上,神情古怪之极,说不出他是在哭还是在笑,韦观苍白着脸,咬紧了牙关。

  宋沁只叫了一声“爹”,便已泣不成声。

  宋朝元充满感情地看了看她,悄然一叹,转向了赵轻侯。

  赵轻候也在看着宋朝元,眼中的神情同样很复杂。

  宋朝元直视着赵轻候的眼睛,声音有些沙哑,但很有力,他说;

  “本派弃徒赵轻候,十八年前,好淫师娘,被逐下山。

  又自改投了星宿派,此次赵轻侯前来复仇,由徐风涛八人出面接待!”

  场外大哗,惊呼声不绝。

  谁也没料到,赵轻候竟是因干了些污浊勾当而被逐出门墙的。虎山派原先只推说他落崖而死,自然是应了“家丑不可外扬”这句话。

  肖无濑突然间想起,那个在树林中戏弄鲁同甫的人,就是宋朝元。

  他听出了宋朝元的声音。

  可宋朝元当时为什么要救自己?宋朝元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肖无濑不知道。

  宋沁心中一片茫然:“不会的,不会是这样的,不会的……”

  她简直难以相信,貌若天人、温柔善良、端庄大方的母亲居然会被赵轻侯奸污。

  她简直不敢相信,平素和母亲极其恩爱的父亲竟会说出这种恶毒的话。

  在宋沁的眼中,世界上的一切,似乎都倒置了。

  赵轻侯面上又现出了那种诡异的微笑:“宋大侠如此安排,赵某十分感激。”

  宋朝元不置可否地冷哼了一声。

  赵轻候道:“赵某与宋大侠并无任何仇冤,宋大侠对赵某有十三年教导之恩,赵某甚是愧对宋大侠。”

  他缓缓转头扫视着徐风涛等人,冷笑道:“和赵某有不共戴天之仇的,乃是虎山派的八大弟子。宋大侠成全赵某一片复仇之心,赵某五内铭感,不过,还有一句话要明说——”

  他的声音已变得尖利之极:“当日陷害赵某的,尚有辛十二娘在内!”

  宋沁尖叫道:“赵轻侯,你……你胡说八道!你……

  你这……混蛋!”

  徐鸣山踏上几步,暴喝道:“赵轻候,不劳我爹出手,就让徐其来会会你这不男不女的阉人!”

  “阉人”二字说得极是响亮,场中场外顿时一片寂然。

  宋朝元的脸,一下惨白如雪,仿佛受了极大的震动。

  肖无濑恍然大悟,怒火填满了胸臆。

  春风还在轻轻地吹。

  可春风为什么吹不进这些人的心田呢?

  赵轻候的眼中,闪出了荧荧的绿光:

  “很好!既然徐相公已将这件事情叫了出来,赵某就索性在复仇之前,将这件事的本来面目,说与各位英雄听一听!”

  秋水轻轻咳了一声,白袍会中人顿时散开,零乱地在场中坐了下来,将徐风涛八人圈在当中。

  华玄元目光一闪:“正反九宫?”

  秋水笑笑:“你真识货!”

  华玄元嘿嘿一笑,大声道:“赵轻候,算了吧!你那些脏事,说出来口羞。华某和你的梁子尚未摇过,何不先行了断?”

  宋朝元和秋水对望一眼,齐齐踏上一步,逼住了华玄元。

  宋朝元冷冷道:“华兄请住口!”

  秋水也喝道:“否则虎山、白袍两派将联手抗敌!”

  华玄元的瞳孔在急剧地收缩。

  大战已一触即发。

  但华玄元很快又干笑了几声,道:“你们想听就听,关我什么事?”

  他似不经意地挥了挥左手,原本躺在地上喘气的紫衣人这时便都跳了起来,将白袍会的人也围了起来。

  宋沁的心都碎了,已不知自己身为何物,世上一切美好的幻影都破灭了。

  赵轻侯沉声道:“我在五岁时就已来到虎山上,宋大侠夫妇收留了我,待我亲如骨肉。要说虎山弟子中,入门最早的,恐怕还算是赵某人。那时候,宋大侠还没执掌虎山,但武功在虎山上已无敌手。宋师母为人朴质善良,待下人极好。当时的虎山派,可说是上下同心,充满温暖,就像一个大家庭。虽然在江湖上寂寂无名,但自保也绰绰有余。也就是从那时起,宋大侠开始教我武功,当时虽无师徒之名,却有比师徒之情更深的父子之情。”

  宋朝元黯然叹了口气,眼中似已有泪光闪动。

  赵轻俟道:“宋大侠执掌虎山时,我才七岁。其后在天目派大变之际,宋大侠一夜成名,虎山派名满天下,往日的温情便渐渐淡薄了。虎山上每天人来人往,噪杂不堪,但宋大侠仍然坚持每天教我练功,还请了一位秀才教我念书。宋师母待我也一如既往。在我十一岁的时候,徐风涛来到虎山。其后陆陆续续,宋大侠收了许多徒弟,这就是后来所谓的‘虎山八虎’。

  “宋大侠教导我的时候少了,我就自己苦练。到我十五岁的时候,宋大侠正式收我为第九名弟子。当时我的武功虽不算好,但较之徐风涛等人,仍是高高在上。这使得我在八位师兄的心目中,成了一个劲敌。

  “二十年前,我十七岁时,宋师母突然逝世,死得十分蹊跷,师母虽然不会武功,但身体很好,怎会骤然撒手?我当时悲痛万分,责问宋大侠,宋大侠只是流泪,却是什么也不肯说。

  “一年以后,月老来到山上,说是扬州辛家素出美女,其中又以辛眉辛十二娘最美、最贤慧,而且也最渴慕英雄。月老想做媒,自然没有不成的。果然,一个月后,新师娘的轿子就抬上了虎山。

  “说实话,十二娘初到虎山时,我也惊以为天人。但对她绝无好感,因为宋师母尸骨末寒,在我心中,仍不承认辛十二娘是我师母。也许因为这个,宋大侠开始疏远我了,时常斥责打骂,我便时常独下虎山,到附近山里去玩耍,认识了桃花坞普渡庵的红莲师太。

  “十八年前七月初六,温州府的捕头李想容送来一封信,说是温州府近来出了一个名叫‘秋风客’的采花大盗,身手非凡,请宋大侠相助破案。宋大侠因为几个徒弟都出外办事,只得单身成行。至于我,当时正在游山玩水,待我回山时,方知道这件事。

  “七月初八,八位师兄陆续回山。初九晚上,我正在灯下读《春秋》,徐风涛突然来访,平日八位师兄对我很不客气,少有笑脸善言,那晚居然笑脸而来,的确令我吃惊,但也不无结纳交好之意。不一会儿,韦达夫等人也来了,八个师兄倒来了四个。不料想,他们竟会在茶中放了极厉害的春药。”

  徐风涛等人大喝道:“放屁!”

  赵轻侯冷笑道:“徐风涛,你们不必否认!睡到半夜,我被热醒了,又喝了许多茶,更是难以自持,恰在这时,四下里一片喊声:‘抓飞贼!’、‘有刺客’!

  “我吃了一惊,拎着刀就冲了出去,瞥见一条黑影正从面前掠过,进了后院。我不及多想,立时赶去。黑暗中也不辨东西,只穷追不舍,不想那黑影竟失去了踪迹。我正没主意,便听见一间有灯光的房中有响动,像是有人在挣扎,就一头撞了进去。

  “却见一个穿夜行衣的人正将一个赤裸的女人往床上放,那女人一动不动,似是被点了穴道。我大喝一声,-刀砍向那人的后背,那人将女人一抛,拔出剑来,拦住我的刀,就想往外冲。被我连砍三刀,砍倒在地。我后来才知道,这个人才是真正的‘秋风客”柳白烟。我曾找过他的师兄杨白尘,杨白尘已原原本本全招供了。韦达夫去找柳白烟,让他诱我入虎山后院,徐风涛、韦达夫,你们否认也没用!”

  赵轻候痛苦地喘了口气,他的声音已不再平静,已越来越尖利。

  “我已说过,我被春药烧昏了头,看见那女人躺在床上不动,就……奸污了她。徐风涛等人闯进来后,将我擒住。我一看那女人竟是师母十二娘,不由得心如死灰,再看房中,已没有了柳白烟的尸体。徐风涛指责我污辱师娘,自然叫我百口难辩。而且……而且当时我也稀里糊涂,认为这一切自然是我的罪过。我一点也没反抗,被他们关押起来。

  “三天后,宋大侠回山,大为震怒,议定要杀死我,对外推说是落崖而死。我当时毫无怨言,只求速死。那晚,前来执刑的是徐风涛和韦达夫,他们将我带至后山悬崖之上,却没有马上杀我。徐风涛笑着问我:“九师弟,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要杀你吗?

  “我羞愧万分,只是说:‘污辱师娘,罪该万死!我认了!’

  “徐师兄阴笑道:‘你是想做个糊涂鬼呢,还是做个明白鬼?’我好生奇怪,便说:‘自然做明白鬼。’徐师兄笑道:‘那好,我问你,你一向是个持礼君子,坐怀不乱虽不可能,也不至于去奸辱师娘吧?’

  “我一想也是,如果我知道那是师娘,给我一万个胆子我也不敢。因此我问道:‘徐师兄,你把一切都告诉我吧!’我实在是不想死得不明不白的。

  “徐师兄说:‘我们在你的茶里放了大剂量的春药。’我恍然大悟,又悔又恨。”

  赵轻候说到这里,忍不住面容扭曲,浑身乱颤。

  徐风涛八人大声吼叫,冲向赵轻侯,却被白袍会中人阻住。紫心会的人也已发动,攻向白袍会,场中顿时乱成一团。杀声震天。

  场外众人,这时已隐隐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不少人喊了起来:“让他讲下去!让赵轻候讲下去!”

  喊叫声中,这数百名江湖豪客、江湖高手,又将紫心会的人围在当中,缠斗不已。

  宋朝元和秋水都没有动,华玄元白然也不敢动。

  赵轻候的声音却没有因为场中动乱而中止,他已完全沉浸在回忆中,对周围的事情恍若未觉:

  “徐师见说:‘九师弟,你可知我们八人是什么人?’我自然只有说不知道。徐师兄道:‘我们不过是佯投在虎山门下的,我们属于另一个更有势力的组织。我们要借宋朝元的声望积蓄一定的力量,待我们不需要他的时候,就会像暗算你一样,将他干掉。然后我徐某就是当然的虎山掌门,那时候,虎山派就成了本组织的一个重要据点了。

  你说说,我们的主意妙不妙?哈哈哈哈……”

  赵轻侯凄厉地大笑起来。这十八年来,这些话哪天没在他心里过三遍?他连徐风涛笑了几声,都记得清清楚楚。

  华玄元负手而立,显得满不在乎。但人们都已能猜到,徐风涛八人一定是他的手下。宋朝元和秋水二人紧盯着他,以防他暴起伤人。

  宋沁的心已越来越冷。

  她已从适才的震惊中渐渐冷静下来了,她已在考虑赵轻俟的话是不是可信。

  突然间,徐鸣山跳了起来,手中长剑疾若闪电,刺向宋朝元后心。

  宋沁一呆,尖叫一声,抽出短剑,喝道:“爹,小心后面!”

  她想扑向徐鸣山,可面前闪出了刀光,匹练般的刀光。

  那是韦观的刀。

  宋沁已无法闪避,只有闭目等死。

  韦观是个木讷的人,也正因为如此,他的武功从不外露。

  单只从他这一刀的威势看,他的武功竞似已不亚于八虎,绝对在徐鸣山之上。

  刀光顿住,韦观的刀并没有劈下去,为什么?

  是为情吗?

  宋沁睁开眼,看见了神情复杂的韦观。

  如果她还能活下去,她到死也不会忘记韦现这张奇特的脸,混合着无奈、酸楚、深情等等各种神情的脸。

  宋沁嘶叫起来:“你为什么不杀我?为什么不一刀杀了我?”

  韦观提着刀,退了一步,又退一步。

  徐鸣山这一剑,已几乎触着了宋朝元的后背,宋朝元本已无法闪开。

  但宋朝元偏偏就闪开了,不仅闪开了,还抓住了徐鸣山的右手,点中了徐鸣山的死穴,将徐鸣山的身子扔向韦观。

  韦观头也没回,翻身就是一刀。

  血溅!

  宋沁拼命嘶叫起来。

  马香兰尖啸着冲出,扑向韦观,掐住了正在发怔的韦观的脖子。

  乱了,全乱了……

  郭子华抢上一步,扶住了昏倒的宋沁。

  赵轻候还在回忆着往事:“徐师兄笑道:‘小兄弟,只有你一个人才是宋朝元真正的徒弟,而且你的武功也最高。如果我们不除掉你,日后必是心腹大患。本来我们要暗中派人将你杀死并非难事,但要让宋朝元不生疑心,却非容易。所以我们才设计了这么一个圈套,先派人到温州作案,迫李想容作书将宋朝元请走。九师弟,你明白了吗’?”……

  “我大骂道:‘你们这么做,简直是无耻之尤!’徐师兄笑将起来,说:‘无耻之尤,有何不好?至少现在是你去死,而不是我。’我心里便起了一个疑问,我想知道,师娘是不是也跟他们是一伙儿的,于是我就问徐师兄……’“徐师兄道。‘算你不太笨!扬州辛家,原就是本会中人。’他如此一说,我才将羞愧之念抛在脑后,破口大骂起来,韦师兄也不说话,只上来狠狠打了我四个耳光,点了我哑穴。接着又摸出一柄牛耳尖刀来,我以为他们马上取我性命,谁知道他二人竟是用小刀在我身上一条一条地割肉!我……我痛死过去,再醒来时,已不在虎山……

  “我感到浑身刀伤,疼痛难忍,也不知自己为什么还活着。这时,红莲师太走了进来,说是她从悬崖下将我救回的。她说她认识星宿海的人,在我伤好之后,红莲师太带着我去了西域。那天晚上,我才知道,我已……已被处了……处了宫刑!”

  赵轻侯颤抖着说完,倏地将手在面上一拂,露出满是伤痕的脸,嘶声道:

  “我的脸毁了,我的身子也残了!我要复仇,我要复仇——”

  他凄厉的叫声压倒了一切,连天地都震动了。

  人世间的苦难,为什么这么多呢?

  天和地给人类带来的苦难本已足够人类去化解,为什么人类自己还要创造出许多苦难呢?

  春风那柔弱的身子,怎么能载动如此沉重的苦难呢?

  许多人已停止了格斗,缓缓走到一边思索去了。

  许多人还在拼命。

  虎山顶上,已躺下了不下百具尸体,厮杀仍旧没有停止。

  人并不是狼,也不是狗,为什么要殊死拼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