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极了的春夜。玉一般深碧的天空上缀满了星星。

  有人说,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人,一颗流星落了,相对应的那个人也就死了。

  也有人说,趁着流星的光还没有在夜空消失,赶紧在衣带上打个结,同时心中许愿,如果衣带结能结成,你所许的愿自然就能实现。

  严峻和微笑,残酷和宽容,短暂和永恒,绝望和希望……

  就这么古里古怪地统一于星星之上。

  今夜的星星,似乎离这个山里小镇很近,近得好像你用手都能摸到似的。

  星星就在屋檐,星星就在山顶,星星就在树梢,星星就在吹过来的风里。

  星星落在镇边的河里,随着波涛的起伏,轻盈地摇曳。

  星星隐在河边几十里长的水竹林里,随着竹枝的摇动而微笑。

  在这个春夜里,没有什么不是迷人的。朦胧的花就在篱笆上、窗台下,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在这个春夜里,小镇处处都是静谧的,似乎不静谧就不能体会这神秘醉人的春夜。

  只有一个地方例外:镇北的大路边,有一座赌局子,那里却是灯火辉煌,人声鼎沸。

  只有无赖们才会到这里来大呼小叫。

  无赖们似乎永远都是大呼小叫、精精怪怪的,似乎他们从来就不肯安静一会儿,似乎一安静下来世界就会倒个个儿。

  无赖们的哲学,就是“动”!

  一静不如一动!

  一个身影映在门前的光影里。

  “刘海,怎么跑了?”屋里有人怪叫起来。

  “输急了,输急了!”众人都哄叫起来。

  那身影怒骂道:“放你妈的屁!老子就是输了成千上万,又何曾急过?老子回去取钱去,你们等着好了!”

  “刘海,你小子下三辈子再说什么成千上万吧!”

  又是一阵哄笑,外加上唿哨声。

  那身影跳了起来:“老子今晚要不扳回本儿,老子就不姓刘!”

  “那你跟我姓好了!”屋里的人仍不依不饶。

  “刘海,你再输了,咱们押老婆如何?”

  “好主意,好主意!”哄闹声顿时炸了开来。因为谁都知道,刘海的老婆长得蛮漂亮,又很温柔。

  刘海急了:“老子赌你妈!”

  西厢房中,烛光摇曳。

  似乎不仅是烛光在摇曳,连整个房间都在摇曳。

  绣床之上,被浪红翻。他们太粗心了,连帐子都没有放下。

  说不出的风光旖旎。

  也正在这时,门开了,声音很响,真是不巧之极!

  床上的二人惊恐地坐了起来。男的是村里的牛倌,一个憋了很久的愣头小伙。女的云鬓散乱,面色苍白,两人都张着嘴,怔怔看着那道门。

  一个乱蓬蓬的脑袋伸了起来,自然也看见了房中的奇景。他也怔了一下。

  但很快,他开心似地笑了,例咧嘴:“打扰打扰,我来取钱。”

  他推开门,走了进来,神态自若。

  少妇怔怔地望着走进门的人,眼中的神情说不出地古怪。她甚至忘了,自己赤身裸体坐在床上,身边有一个同样赤身裸体的年轻男人。

  牛倌在发抖,显然他没料到,这女人的丈夫竟在这当口出现了。

  进来的人正是刘海,这少妇的丈夫!捉奸在床,难道他是捉奸来了吗?

  刘海走到床边,笑嘻嘻的。

  牛倌抖得更厉害了,一拱身,跪在了床上:“大哥,我不是人,我不是人!”

  女人似乎惊醒了过来,恶狠狠地盯着牛倌,似乎在恨他的懦弱和胆怯。

  刘海轻笑道:“你不是人是什么?”突然身子往下一蹲。

  牛倌吓了一大跳,语不成声,差点没跌下床来。

  刘海伸手到床下拖出一只破藤条箱子,打开了,取出十几两碎银子,揣进怀里,又将箱子关好,用手将箱子送回床底,然后站起来,拍拍手:“真对不起,打扰了你们,我走了。”

  他走到门边,拉开门,回头又笑了一下,这才小心翼翼关上门走了,一边走,一边还哼哼着什么山歌小曲儿。

  古怪的刘海。

  古怪的刘海夫妇。

  古怪的不安宁的春夜。

  刘海这名字,听起来挺有意思的。

  首先,刘海这个名字挺俗气的。当地方言,“海”字是用以形容一个大大咧例有些二百五的人的。

  但是,女孩子额前的轻柔卷发,也称为刘海。一听到“刘海”二字,你当然会想起某一个女孩子甜甜的小脸。

  所以刘海这名字是淳朴中不失妩媚的。

  三个月前,刘海的父亲从外地打工回来,给刘海领回来一个媳妇,全镇轰动。

  新媳妇倒不怎么腼腆,她说她叫吴星,挺不错的一个名宇。

  见过世面的老人暗中都说这吴星定然是吃江湖饭的,比如戏子、妓女一流人物。他们很瞧不起这类人。

  年轻人的眼中可都冒出了火儿,因为貌不惊人的刘海竟然有了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媳妇儿。

  回来的第二天,刘海的父亲刘长乐便给二人圆了房,都没怎么办喜事。而山里人对婚姻嫁娶的事向来是十分重视的。

  回来的第六天,刘长乐死了。这就更让人奇怪了。

  据说刘长乐死时口喷鲜血,显然是在外面受了什么伤。

  风言风语席卷了整个小镇,说什么的都有。

  不管怎么说,原先笑呵呵的刘海突然间似乎变了个人。

  原来他很喜欢各家串门,现在不串了。

  原来他很喜欢和姑娘媳妇们打闹的,现在老实多了,一见年轻女人就扭头、低头,绕道走。

  原来他不常去赌局子的,现在差不多天天泡在里面,有时候直赌到半夜三重才回家去。

  有人追问刘海关于他老婆的问题,刘海总是含笑不语,神神秘秘的,弄得那些混混们心里直痒痒。

  今晚的事情镇里的人并不知道,若然知道了,又会说什么呢?

  刘海看见他老婆和别的男人云涌雨注,却是神态自若,不为所动,还连声说“打扰”,这说明了什么问题呢?

  是不是刘海有点不正常?

  刘海出了大门,不唱了,因为不远处有个小小的身影在向他招手。招了两招,那身影飘过了镇边的一大片柳林中,迅若鬼魁。

  好快的身法!

  单只这一手轻功,已是足以惊世骇俗了。这个小镇里怎会有武林高手出现呢?

  身影没入了黑沉沉的柳林中,一声叫唤却留了下来:

  “过来!”

  刘海怔住了,揉揉眼睛,咬咬牙,走了过去。

  刚刚走入柳林,一个悦耳的声音响了起来:“刘海,刘长乐是你什么人?”

  刘海一愣,怒叫道:“你是谁?”

  那人笑着道:“你甭管我是谁,先回答!”

  “凭什么?”刘海是个愣头青,也是个无赖,自然不吃这一套,“你凭什么要我回答你?”

  眼前黑影一晃,刘悔的肩膀已经被那人重重点了一下,又酸又痛,两手怎么也提不起来了。

  “就凭这!怎么样?”那人在刘海身后格格笑了起来。

  是个女人,笑得很好听的女人。

  “你他妈干什么?想杀人是怎么着?”刘海惊天动地地嚎叫起来。

  “你叫吧,什么人也听不见的!”那女人似乎不在乎刘海骂人,仍然笑着。

  即便有人在半夜被刘海的叫声惊醒,也不会冒冒失失闯进柳林来救他的。

  刘海不叫了:“你到底想干什么?”

  “问你几个问题呀!”

  “好吧。刘长乐是我爹,不过已经死了两个多月了!”刘海蔫了,无可奈何,只好回答。

  “你爹回来时,是不是领了一个挺漂亮的女人?”后面的女人不笑了,声音也有些急躁,变得不太好听了。

  “不错。”刘海大惑不解,“你问这干什么?”

  “那女人是不是叫梅琳?”后面的女人沉声问道。

  “不不不,她叫吴星!”刘海连忙改正:“星星的星。”

  “你娶了她?”

  “是啊。”

  “那你方才……”后面的女人突然住了口。她显然也看见了方才那一幕怪剧,而且显然看得很清楚。

  刘海冷冷道:“那是我自己的事,用不着你管!”

  “你还算不算个男人?!”女人尖叫起来,显得极为愤怒和伤心。

  “我算不算男人,也不是你说了算的!”刘海一梗脖子一咬牙,顶了回去。

  “你就心甘情愿地当王八?”女人不无好奇地冷冷问道,“真就心甘情愿?”

  “王八总要有人当,对不对?”刘海叹了口气。

  “你就心安理得地当你的王八去吧!世上像你这样的人真是绝无仅有!”女人恶狠狠地叫了起来。

  刘海笑了起来:“绝无仅有?您真太夸我了!实际上这个世上王八还是不少的。”

  女人尖叫一声,听她声音,已是去得很远了。

  刘海急道:“喂喂,你怎么走了?我还不能动弹呢!”

  “你要是还能动弹,为什么要当王八!”女人的声音远远传了过来。

  刘海走进赌局子,神气活现地往桌边一坐:“开赌!”

  但谁也没动。混混们都好奇地望着他,有的则已经失笑,笑得怪声怪气的。

  刘海一瞪眼:“你们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

  所有人都撑不住大笑起来。有的笑得捶胸顿足,有的笑得差点儿憋过气去。

  刘海见众人的目光都转向自己背后,有些恍然,伸手一捞,果然捞出一张纸条。在众人的笑闹声中,刘海将纸条取了,平摊到桌子上,不由怔了一下。

  有人笑得直拍手,有人笑得直打跌。

  男人笑男人——

  是因为那张纸条上画着一只乌龟,旁边写着五个挺秀气的字:“刘海活王八”。

  刘海仔细看了半晌,不动声色,比看一付牌九还认真。

  笑闹声渐渐平息下来。人们都颇感惊讶地望着刘海,有的人心里已经开始打鼓了。

  因为刘海反常地平静。

  平静过后,是彻底的绝望和消沉,还是愤怒的爆发?

  谁还能笑得出来呢?

  被自己的女人欺骗是男人共有的悲哀。

  这些人虽然无赖,也笑不出来了,而且他们许多人开始为自己刚才的大笑感到内疚,感到对不起刘海。

  刘海又拿起纸条,放远些欣赏了一会儿,咧嘴一笑,开心地叫道:“娘的,画得真他妈像!”

  无赖们栗然不语,因为刘海在笑。

  笑岂非比沉默更不正常?

  刘海一拍桌子:“我刘海不当乌龟,谁当乌龟?这有什么好伤心的?你们怎么不说话了?来来来,咱们不赌个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就不算完!”

  看来刘海快疯了!

  残月儿出来了,星星的光黯淡了。小镇沉入了更深的酣睡之中了。

  连刘海家的窗户上,也已没有了灯光。

  只有赌局子里的吆五喝六声、哄闹声仍在继续着,其中,又以刘海的大笑声最为响亮。

  他们这些混混儿,究竟是想用自己的声音把这迷人的春夜里的一切搅成什么样儿呢?

  难道他们大喊大叫,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存在吗?

  向谁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