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元澜心中虽然不忿这葛衣少年的狂妄,但发觉座中所有的目光,均已投射过来,尤其那“燕云三友”,更是显露出一付幸灾乐祸的神色,当下,忍气劝道:
“朋友,算了吧,何必对一个女孩子发狠呢,还是去找要找的人吧!”
葛衣少年双眼一瞪,方待将火气泄在燕元澜身上,忽听葛衣老叟沉声唤道:
“斌儿过来,不准胡闹!”
葛衣少年闻言,恨恨盯了燕元澜一眼,转身回到葛衣老叟身旁,委屈地说道:
“师父!您……”
葛衣老叟端然正坐,连望也不望雅座中的食客,冷冷说道:
“这种见不得人的鼠辈,为师当年杀得太多啦,你这样粗声粗气地,早把他吓死在洞里了!”
那貌相阴鸷的中年汉子也连声干笑道:
“是极是极,孙兄何必和那些鼠辈一般见识!”
他话方说完,食客座中,突地飘起一声:
“好不要脸!”
语声虽小,却是字字清晰,那貌相阴鸷的中年汉子目光一转,忽地冷笑一声,双肩微晃,人已飘身而出,落在靠窗临街的一付座头,拱手对一个文士打扮的中年人道:
“在下唐青,敢请教训!”
此言一出,座中食客大半都停杯住筷,朝那边望去,目光中俱露出惊诧之色!
原来这唐青绰号“百变鬼影”,乃南中七省的黑道巨擘,轻功暗器执七省牛耳,平日独来独往,甚少见过他的真面目。
但须知这楼上雅座中的食客,无一不是武林高手,他们之所以惊诧的原因,并不是为了唐青出现在这条道上,而是他竟对那葛衣老叟执礼甚恭,那么,葛衣老叟是谁?
既然葛衣老叟能使唐青这个黑道巨擎对之如此恭敬,自然大有来头,那么,这中年文士又何以敢轻于撩拨呢?
这中年文士是什么人物?皆因他临窗面街而坐,无人能够看清他的面目,当然认不出是谁,因此那许多投向这边的目光,惊诧的神色中,又都隐露出渴望一睹他的尊容……
此际,楼上一片沉寂,那百变鬼影唐青已把同一句话,连说了三遍,怎耐中年文士兀自凭窗而坐,举杯欲饮不饮地连头也不回,恍惚充耳不闻。
花戒恶纤手掩口,轻轻对燕元澜笑道:
“如何,好戏马上就要开锣啦!”
燕元澜瞪了她一眼,示意她不要多嘴。
雍冰从来不曾见过这种场面,早巳聚精会神,兴趣孜孜地定睛观看,神情就像是小孩子第一回看戏一般。
搜奇客那春霖却仍自浅斟低酌,对发生之事恍如不见。
陡地,百变鬼影唐青“嘿嘿”一阵冷笑,身子微微颤动,显见他心中忿怒已极,笑完,沉声喝道:
“尊驾再故作姿态,休怪在下要口出不逊了!”
喝声甫住,中年文士一仰首,“啯”地将杯中酒喝干,身子缓缓旋转过来,顿时,那许多定睛注视的目光,起了一阵骚动,还挟杂着几声轻微的惊呼!
百变鬼形唐青竞也不由自主地瞠目直视,微退了半步!
烂耀的灯光之下,但见这中年文士的面孔,竟是如此地阴森恐怖,狞厉骇人,简直是一张混合了僵尸、魔鬼、野兽之大成的面孔,而绝不是人的面孔!
陡听“哗啦”一声,碗盏散了一地,紧接着“骨隆咚”一阵楼梯乱响,那刚刚端着酒菜上来的伙计,竟吓得一个倒裁葱,滚下楼去了!
百变鬼影唐青略一定神,冷笑道:
“尊驾何以拿这付人皮面具,惊吓世俗之人,难道真是见不得人吗?”
中年文士嵌在额下的一双铜铃大眼眨了一眨,笑得极为难看地说道:
“我见人自然用人的面孔,见鬼当然用鬼的面孔,难道有什么不对?”
百变鬼影唐育阴森一笑,道:
“尊驾是人也好,是鬼也好,并不影响在下讨教之心。”
中年文士语气如冰,冷冷道:
“你打算要我怎样教训你呢?”
百变鬼影唐青沉声道:
“第一,唐某要请教尊驾的万儿,第二,请尊驾把方才教训在下的那句话吞回去!”
中年文士狞厉地牵动了一下脸上的肌肉,冷然道:
“你还不配知道我的姓名,我说出去的话,从来不曾收回过,你还有其他的请求吗?”
百变鬼影唐青勃然变色,喝道:
“既然如此,在下可要得罪了!”话落,右手一抬,一缕目力难见的青光,已电射而出,直袭中年文士的咽喉!
双方距离不过数尺,那一缕青光去势如虬,百变鬼影唐青出手神速无比,他已十拿九稳,任对方武功再高,也必然应手倒地,谁知——
中年文士极其斯文地略一抬手,手中的酒杯,恰正迎着那一缕青光,只听极微细地“叮”的一响,他已随手放下酒杯,狞笑道:
“杯中酒已尽,无物可敬君!”
这一手接暗器的功夫看来潇洒利落已极,座上食客,立时响起几声赞叹,可是,那百变鬼影唐青却心头发慌,骇然失色,蹬蹬蹬连退了三步!
皆因他发出的这一缕青光,乃是他独门秘制的许多暗器之中,列为最厉害的一种,名叫“赛铁星芒”,不但锋利无匹,能够洞金穿石,而且遇物即炸.碎芒散入人体之中,便是大罗金仙,也难逃一死,如今这中年文士不知用什么功夫,借着一只酒杯,竟将这寒铁星芒接住,怎不令他惊骇失色。
可是,百变鬼影唐青也不是盏省油之灯,怎肯就此认输,早在蹬蹬后退之际,已然抖开了另外两样绝毒暗器的锁簧,身形一稳,立即阴森喝道:
“尊驾好手法,在下索性成全你!”
话声甫住,忽听葛衣老叟沉声道:
“唐贤契不必这般小题大做,老朽自有安排!”
百变鬼彤唐青闻言,喏喏连声,缓步退回原位。
葛衣老叟徐徐站起身来,离座面对中年文士,微一颔首,老气横秋地缓缓说道:
“你是谁老朽已经知道,老朽本不想和你一般见识,但不略加教训,又与老朽昔年的规条不合……”
中年文士掀了掀丑脸,冷冷截口道:
“我也知道你是谁,你的臭规矩我也尽知,有什么话交代,咱们子时三刻到城郊再说!”
此语一出,雅座中食客,有几个顿时神色大变,连那搜奇客那春霖也搁下了酒杯,愕然望去!
显然这些人已从中年文士的最后一句话中,想起了这葛衣老叟的来历。
葛衣老叟微微一笑,对中年文士道:
“你既知道那就好办,你好好准备一下吧!”言罢,目光四下一扫,道:
“各位今宵相遇,总算有缘,请你们准时前来凑数,还有不明白的可以向旁人打听,否则休怪老朽不够慈悲。”
说完,也不理会这些食客的反应,举步便待离开——
那葛衣少年忽的靠近过去,低声说了几句。
葛衣老叟听得霜眉微皱,点了点头,徐徐转身对着燕元澜这一席,缓缓说道:
“老朽本来不喜欢妇人女子,但小徒执意要把这三位姑娘算上,那只好请你们赏光了。”
雍冰“呸”了一声,道:
“谁赏你的光,没头没脑的不知你胡绉些什么!”
葛衣老叟“哼”了一声,也没开口,径自转身,领着葛衣少年和百变鬼影唐青,以及另外两个同席的青衫老者,下楼而去。
他们这一走,楼上的食客立时一阵纷纷议论,有几个已自神色仓皇地将酒饭钱丢在桌上,匆匆下楼而去。
那中年文士不知何时已然消失不见。
搜奇客那春霖面色沉重地扫了众人一眼,低声道:
“咱们回去再说吧!”
燕元澜和秦无痴、花戒恶她们虽然觉得一头雾水,但也猜出事情极不寻常,当下同了仍自毫不在意的雍冰,跟搜奇客那春霖,会过饭饯,匆匆返回小客栈。
哪知,当他们进入客房,点亮了油灯之际,却发现了另外一桩怪事!
烛光照耀之下,只见堂屋当中的八仙桌上,端端正正放着一张长约尺余,宽有八寸的黑色柬帖!
帖子中央写着:“燕大侠元澜启”,一行金红色的大字!
燕元澜“哼”了一声,拿起柬帖,打开一看,不由剑眉微皱,随手递给搜奇客那春霖,道;
“老前辈,这是什么意思?”
搜奇客那春霖接过柬帖,只见上面写着:
兹订于端阳佳节,在洛阳城郊金谷园故址,举行赛珍大会,并备菲筵,敬候台光
邙山轩辕雷震率徒
卞山
卞海谨订
卞湖
搜奇客那春霖看罢,脸色微变,诧然问道:
“老弟怎地和这老怪缠上了?”
燕元澜一怔,道:
“哪个老怪物?”
搜奇客那春霖指着柬帖上邙山轩辕雷霞的名字道:
“就是他!”
燕元澜摇头道:
“再晚根本不认识这个人。”
搜奇客那春霖诧道:
“那就奇了,若按照江湖规矩,如果不是有着深仇大恨,绝少使用这种不啻死亡约会的黑帖……”
燕元澜淡淡一笑,不等搜奇客那春霖说完,便接道:
“这个并不稀奇,再晚虽不认识这轩辕雷震,但和姓卞的三兄弟,倒有一场极大的过节……”当下,便将昔日为了侦查黑森林纵火之人,在中条一叟罗文奇家中,与伏牛三杰结怨的经过说了一遍。
搜奇客那春霖听完,“哦”了一声,道:
“那么,老弟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燕元澜道,
“他们要和晚辈算帐.随便用什么方法都可以,为何邀我参加什么赛珍大会?他们举行这赛珍大会是什么意思?是单单为了我,还是另有目的?”
搜奇客那春霖沉吟道:
“若说赛珍大会,乃是武林中常有之举,不过……”
下面却是脸色凝重,沉吟不语……
燕元澜听不出所以然来,忍不住开口道:
“不过什么?”
搜奇客那春霖神色一整道:
“第一,具名主持这大会之人,乃是轩辕雷震这个老怪物,第二,连那多年没有出世的老魔头也赶来凑热闹,可见这赛珍大会,决非平常可比,故此……”说到此处,又是一阵沉吟……
这时,站在燕元澜和搜奇客那春霖身后的雍冰似乎已忍耐不住,倏地伸手将搜奇客那春霖手中的柬帖拿去,迅快地瞧了一遍,撇了撇嘴,道:“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们到时候去看看不就都明白了吗!”
搜奇客那春霖苦笑道:
“事情并非如此简单,因为单只一个轩辕老怪物已是够令人头痛,何况还有那老魔头,老夫更联想到,这赛珍大会既然连那多年没有出世的老魔头都逗引出来了,那么,说不定还有好些个惹厌的人物,也会出来现世,所以……”
雍冰不以为然地摇头道:
“这有什么关系,我们旨在和主人了清过节,又不去赛什么珍……”略为一顿,“哼”了一声!又道:“就算我们真的要参加时,难道还怕什么人不成!”
燕元澜笑道:
“冰妹的话,固然很对,但愚兄刚才也说过,伏牛三杰要找我算帐,随便用什么方法都可以,为何要请我去参加赛珍大会,我的意思就是想研究一下这赛珍大会举行的目的,究竟是为什么,是否与我们有什么关系,倒并非是怕他们!”
雍冰嘟起小嘴,接道:
“可是那老前辈的意思,好像很看重那什么老怪物啊,老魔头的哩!”
搜奇客那春霖微微一笑,道:
“老夫也并非怕什么人,我只不过想从他们为何突然出现江湖而研究这赛珍大会的目的而已。”
沉默了很久的秦无痴突然开口道:
“说了半天,那什么老怪物和老魔头究竟是何来路,老前辈何不说来听听,也许可以研究出一点头绪吧!”
搜奇客那春霖“哦”了一声,道:
“不是姑娘提醒,老夫几乎忘了!”随即神色一整,又道:
“那轩辕雷震这怪物,在三十年前,以一双‘玄阴鬼手’,和独门歹毒的‘九幽阴煞’肆毒江湖,其凶名几不在‘北鹤’、‘南龙’之下……”
燕元澜冷冷一哼,截口道:
“老前辈怎能拿这种字眼来和家师及谷师叔相提并论!”
搜奇客那春霖赧然一笑.道;
“老夫字眼虽然用错,但那老怪物当时的名头,确不在令师与令师叔之下。”
燕元澜哂笑道:
“可是他那三个宝贝徒弟的火候,再晚却不敢恭维,由此可知其师亦高明不了多少。”
搜奇客那春霖正色道:
“老夫说话从不夸张,伏牛三杰何时拜在老怪物门下,老夫不得而知,总之,正当老怪物搅得江湖鸡犬不宁时,却不知何故,竟突然宣告归隐邙山,不再过问江湖之事。”
燕元澜“唔”了一声,沉吟道:
“这一点或许有点意思,那么,那老魔头呢?”
搜奇客那春霖缓缓说道:
“提起这老魔头,更是不得了,当他满手血腥,任性屠戮武林黑白两道中人之时,老夫还只是个初出师门的小伙子,而终日所听所闻,莫不尽是‘七煞仙翁’的恐怖事迹……”
雍冰忽然插口道:
“老前辈可曾见过他?”
擅奇客那春霖摇头道:
“老夫如见过他本人,哪还能活得到今天。”
雍冰诧道:
“为什么?”
搜奇客那春霖道:
“按照他那时候的规条,凡是见着他的人,只有两条路可以选择,一是自残一腿表示顺服,一是出手相搏……”
雍冰撇了撇嘴,道:
“难道没有人打得赢他?”
搜奇客那春霖摇头道:
“据老夫所知,不但从未有人赢过他,并且他永远是让对方先攻三招,然后还手……”
花戒恶忽然“嗤”了一声,冷笑道:
“老前辈恐怕有点言过其实吧,今天晚上咱们不是见过他了么!”
雍冰眨眨眼睛,望着花戒恶道;
“姐姐,是哪一个啊?”
花戒恶道:
“就是那个满脸皱纹的葛衣老头儿呀!”
雍冰“哼”了一声,撇撇嘴,道:
“那个老头儿装模作样,我看他不过是个吓唬人的家伙罢了,有什么了不起!”
搜奇客那春霖庄容道:
“姑娘不要把事情看得太轻松,我们能不能够免得今晚这一劫,还得看看运气哩!”
燕元澜忽然一拍大腿,瞿然道:
“我记起来了,那葛衣老儿不是曾经说过‘长短昆吾青白杖,三才玉玦毒龙珠’,这武林六宝,他只须得到一样便心满意足了吗?莫非这次赛珍大会,便赛的是这六宝吗?”
搜奇客那春霖摇头道:
“不对,想那武林六宝,长短昆吾分别在穆如春和纪湄姑娘身上,青白杖已属邛崃二绝,三才玉玦亦由穆如春赠与纪湄姑娘,至于毒龙珠老夫已得其六,故此……”
燕元澜“啊”了一声!急急道:
“会不会是天聋、地哑和如春兄纪师妹他们出了事情了!”
搜奇客那春霖又复摇头道:
“不会,不会,试想,他们如果出事的话,那还有什么可赛的呢?”
燕元澜沉吟道:
“老前辈之言固属有理,但再晚总觉得这赛珍大会一定和他们有所关连。”
搜奇客那春霖道:
“有没有关系,咱们到时赴会一看便知,倒是今晚上如何应付那魔头,我们得好好商量一下。”
雍冰撇了撇樱唇,道:
“我们又没有答应他,管他呢!”
搜奇客那春霖苦笑道:
“姑娘有所不知,那老魔头出了名的又叫‘七日追魂’,脚程之快,有如鬼魅,追踪技术更是惊人,凡是被他看上之人若不在他规定的时间中应约,那么,七日之内,任凭……”
燕元澜冷笑一声,豪气干云地截住道:
“老前辈不必说下去了,再晚自别师门,闯荡江湖以来,还未怕过谁来,咱们准定到时去会一会这老魔头便了!”
午夜,子时三刻正!
时虽初夏,但在这郾城城郊的乱葬坟场上,依稀阴风飒讽,鬼气森森,了无一丝温暖之意。
天际月色朦胧.地面黑影丛丛,无计其数,大小不一,高低参差的坟堆之间,错落地木立着二三十具翁仲!
在这乱葬坟场,又不是王侯陵冢,哪有这许多翁仲之理,何况这些翁仲身上的衣服,正随风飘拂,证明他们都是人!
他们身材不一,相貌各异,老少参差.但各人脸上的神
情,莫不带着一股惴惴不安之色,目光四下流转,似乎在等待什么!
没有说话,空气静得像坟墓一般!
他们正是今晚在四海春酒楼上的一群食客,武林健者,无端遇上了“七煞仙翁”这老魔头,被逼令在子时三刻,到这乱葬坟场来听候恶运的裁决!
他们自从知道了“七煞仙翁”的来历以后,各各自我衡量,明白厄运难逃,只好俯首帖耳地前来,希冀着万一有奇迹发生.能侥幸躲过一场劫难!
蓦地,五条人影缓缓飘进这乱葬坟场,领头之人,赫然是“七煞仙翁”,他身后跟着葛衣少年,百变鬼影唐青和那两个青衣老者。
“七煞仙翁”停步,那一双半开半阖的眼睛里,闪烁着其冷无比的光华,缓缓向四下一扫,“唔”了一声,徐徐开口:
“还有六个人未来,且让你们多活片刻!”
那葛衣少年更是四处张望,显然是想他心目中的人,但是,他失望了!他显得有点不耐烦地低声道:
“师父,人怎还有未到齐呢?”
七煞仙翁冷冷道:
“不要紧,除非他们躲到阎罗殿去,否则……”话未说完,倏然住口,倾听了一下,“唔”了一声,又道:
“来了五个,脚程都不弱,胆子也不小,哼……”
他刚刚一哼,乱坟堆外已有人朗朗接口道:
“这种鬼地方,胆子小了真的不敢来哩!”声落人现,五条人影鱼贯而入,在七煞仙翁身前丈外之处,前二后三停了下
来,正是燕元澜等五人。
七煞仙翁大咧咧地连看也不看他们一眼,举头望了望月色,两道长眉一杨,微带怒意地自言自语道:
“‘魔面书生’也不过尔尔,哼哼,当年你逃得快,嘿,这次你……”
忽然一阵“嘿嘿”冷笑,划破夜空,打断了他的话语!
七煞仙翁目闪寒芒,电也似地朝笑声起处望去。
笑声乃出自一具离他两丈,斜仆在左侧一座高大坟冢旁的石翁仲!
这具石翁仲的确是石翁仲,因为它身上的衣眼完全像石头一般,在夜风吹拂中纹丝不动,可是,笑声也的确是从它的口中发出,这岂不是怪事!
七煞仙翁目光如电略一注视,忽地哑然失笑道:
“果然是你!”
笑声倏止,那具石翁仲硬绷绷的竖了起来,直僵僵地缓缓转过身子,朦胧月色之下,现出一副挣拧丑恶无比的脸庞!
他,赫然正是四海春酒楼上,那位武功似乎深不可测,戴着这人皮面具的中年文士!
燕元澜看得不禁有些惭愧,也有点骇然了!
他惭愧的,是在他到场之后,也曾暗地察看过,竟把这中年文士认为是一具石翁仲!而令他骇然的,是此人斜仆坟冢之上,竟能运展龟息吐纳的功夫,将真气逼住,使人觉察不出半丝呼息之声,衣服也像石头般不为夜风所拂动,可见其功力之深,委实不可思议!
他方自忖想之际,那位被七煞仙翁称为“魔面书生”的中年文士冷冷地开口了:
“不错,是我!可笑你有眼无珠,还敢乱吹大气,当年不是我身有急事,你这血手屠夫还会活到今天吗?”
七煞仙翁静静地听完,也冷冷说道:
“你别朝自己脸上贴金吧!当年你不是畏惧‘北鹤’‘南龙’,龟缩不出,早就被我的屠刀宰了!”
此言一出,燕元澜听得心头一动,暗忖道:“怎的不曾听恩师和师叔提起过昔年的对头中,有这么一号人物?此人的出现,是专为了这老魔头,抑或是……”
忖念未毕,思绪已被“鹰面书生”一声忿恚的冷笑打断了,只见“魔面书生”的人皮面具轩动了一下,目光中暴射出慑人的冷芒,峻声道:
“你这老匹夫还不是一样,今晚老友重逢,少废语,多年旧帐正好作了断!”
燕元澜听得又是一怔,心道:“怎地这些老魔头也和恩师、师叔有纠葛,看来这赛珍大会……”
“嘿嘿嘿嘿!”一阵刺耳的冷笑,再度打断了燕元澜的思潮,七煞仙翁已沉声发话道:
“过去之事不必重提,今晚这乱葬坟,便是你‘魔面书生’埋骨之地,把你的断剑亮出来,让我看看你埋首多年,练了些什么绝艺!”
话声一落,那百变鬼影唐青急地闪身而出,对七煞仙翁躬身道:
“杀鸡焉用牛刀,晚辈在酒楼上便宜了这厮,此处地旷人稀,正好由晚辈替您老人家代劳!”
好家伙,大概他要在这空旷之地,大肆施展他的独门暗器了,可是,却立时触怒了静立四周的二三十个武林高手,黑暗中,有人开口了:
“老仙翁!在下等乃奉您之命而来,可没有欣赏唐师傅独门绝学的必要!”说话之人乃是个身材修伟的劲装大汉,立处正距燕元澜等人不远。
百变鬼影唐青霍地旋身,目光一扫,然后凝注此人,阴森森地说道:
“在老仙翁面前,各位不愿意欣赏也得欣赏,如果你们中了彩头,待会或许还有点益处……”
那身材修伟的大汉“哼”了一声,猛地跨前两步,手指百变鬼影唐青,厉声大喝道;
“你……”
“退回去,不准动!”七煞仙翁一声低沉的喝叱!
修伟大汉硬生生将说到了唇边的话咽下回去,喏喏连声,果然乖乖退回原位,木立不动。
燕元澜瞧得心头起火,便待挺身而出,耳边却传来搜奇客那春霖“蚁语传音”之声:“老弟稍安毋躁,坐山观虎斗,不更妙么!”
话落,“魔面书生”的人皮面具里面,已发出一声洪笑,喝道:
“老匹夫不必张牙舞爪,诸位也稍安毋躁,姓唐的你放心大胆过来,有什么尽管施展,我绝不动手,好教你死得瞑目!”
百变鬼影唐青阴森一笑,缓步走向“魔面书生”,举步之际,双手已迅快绝伦地在浑身上下一抹,立将各种暗器的锁簧、暗扣打开……
双方距离渐近,“魔面书生”负手绰立,除了人皮面具以内的炯炯双瞳,泛射出闪闪冷芒之外,气定神闲,仿佛不曾注意到百变鬼影唐青的动作。
百变鬼影唐青心中暗骂:“匹夫装模作样,这次教你尝尝厉害!”心动招发,右手一抬,竟连开声警告这套江湖规矩也免了,五指虚张,遥向“魔面书生”一抓,五缕劲风,激射而出,夹杂着五根细如牛毛的“乌鸩刺”,直取“魔面书生”胸腹“玄机”、“将”、“七坎”、“章门”、“丹田”诸要穴!
“魔面书生”冷冷道:
“酒楼上你已班门弄斧,怎的又来献丑,好意思吗?”口中在说话,身形却不闪不避,对射来的五根歹毒暗器,恍如未觉。
果然,那五缕劲风和五根“乌鸩刺”到了“魔面书生”身前,简直似石沉大海一般,化为乌有!
百变鬼影唐青早也料到这一手绝对伤不了敌人,故而“乌鸩刺”出手之后,跟着身形乍展,施出仗以成名的“百变鬼影”绝顶轻功,环绕“魔面书生”迅疾飞旋!
“魔面书生”却连看也不看一眼,依然负手闲立,口中冷冷道:
“莫说你这百变鬼影,就算你干变万变,也变不出我的掌心!”
说时,百变鬼形唐青的身形业已转到急处,月色朦胧之下,但见干百条人影,重重叠叠,上下交错,盘旋飞舞,“魔面书生”话声一落,幢幢鬼影中突地响起一声厉喝:
“打!”
声出,“砰砰”“咔嘹”之声随之而起,霎时“咝咝”“嗤嗤”锐啸大作,毫芒乱射,星雨横飞,在空中结成一幢密网,快慢不同,飞行形态各异,齐地向“魔面书生”袭去!
这种奇特的发射暗器手法,以及暗器种类数目之多,只看得燕元澜目眩神摇,暗自咋舌,心忖:“就凭自己一身集两大奇人之长,恐怕也难毫发不损地破解得了,这‘魔面书生’吹牛不用动手,且看他如何招架……”
陡听一声长啸,震人心弦!
那万千暗器密集的光幢中,一条灰白人影,恍似陀螺般电旋而起,倏起倏落,速度之快,直非肉眼能见!
“波”的一声极微小爆音,随着灰影一闪之顷,传入耳际,顿见那密集的万千暗器,有三分之二刹那间化作午夜流蛮,一闪而灭!剩下的三分之一,却被一股奇怪的力道,汇成了一堵狂流,反卷回去!
在空中环绕着“魔面书生”盘旋飞舞的百变鬼影唐青,突地厉嗥一声,身形一窒,立即像断线风筝一般,倒飞而出!
那一堵无数暗器汇合而成的狂流,如磁引针,紧蹑着百变鬼影唐青的身形,呼啸涌去!
百变鬼影唐青身在空中,欲躲无从,而且他似乎已经没有躲闪的能力,眼见他顷刻间便要丧身在自己的歹毒暗器之下,陡地——
七煞仙翁大袖一扬,打出一股劲风,呼的一声,斜刺里将那一堵追袭百变鬼影唐青的暗器狂流撞歪!
只听一串尖锐的爆音过处,那万千暗器,立时化作飞灰而逝!
“魔面书生”与七煞仙翁二人,身子同时晃了一晃!
百变鬼影唐青在空中挣了一挣,勉强落在地上,伸手一指“魔面书生”厉吼一声:
“你……”
他吼声刚一出口,突地“呼”的喷出一喷鲜血,显见内腑受伤不轻,只好恨恨闭口,暗自运功调息。
“魔面书生”这一手破暗器伤敌人于一击之间的绝顶功夫,只看得燕元澜心头驻然,暗忖道:此人分明已练到以意御气,化气成罡之境,而七煞仙翁竟能够轻描淡写地接了下来,其功夫委实也不可忽视……
燕元澜方自思忖,“魔面书生”已嘿嘿一声冷笑,睨视百变鬼影唐青,冷冷道:
“没有用,你已被我的‘三气神罡’击中,好好找地方挺尸去吧!”
百变鬼影唐青面如淡金,额际冒汗,咬牙切齿道:
“你也休要得意,大爷虽不能亲见你化骨扬灰,但一个对时之后,你也只剩得一滩脓血!”
“魔面书生”闻言,鼻孔里“哼”了一声!
七煞仙翁面含微笑,举步上前,道:
“唐老弟之言非虚,阁下适才神功乍运,一发一收之际,已被唐老弟独门秘练的‘化血蛊芒’,随着你收回的‘三气神罡’侵入体内!”-
“魔面书生”鼻孔里又是一“哼”,但刹那间,他那付丑恶的人皮面具,倏然起了颤动,眼眶中突地射出狞厉的光芒,逼射着百变鬼影唐青,右手缓缓举起……
七煞仙翁微微一笑,道:
“他迟早不免一死,阁下此举不嫌多余么!”
“鹰面书生”低哼了一声,将右手放下,霍地转对七煞仙翁,一步一步逼将过去,一袭灰白长衫,微微鼓动,双手徐徐上提……
七煞仙翁睹状,又是微微一笑,摇头道:
“阁下又何必如此,其实‘化血蛊芒’并非没有可解之药,阁下倘能梢安毋躁,老夫便略告所知如何!”
“魔面书生”闻言,果然踌躇却步,双手缓缓放下,眼光之中,露出一丝希冀之色。
燕元澜眼看这情形,心中不由暗地鄙视这“魔面书生”修为到此地步,居然也会贪生怕死,情不自禁地低哼下一声!
七煞仙翁瞟了燕元澜一眼,口中却对“鹰面书生”笑道:
“若要化解这‘化血蛊芒’,普天之下,只有云南高黎贡山黑森林之中,所产的‘独角红丹’蛇涎,阁下……”
一言未毕,“魔面书生”突地一声厉喝:
“老匹夫!我与你拼了!”陡地身随声起,向七煞仙翁扑去,双手一屈一伸,十指如钩,凌空抓落!
七煞仙翁冷冷一笑,身形一闪,斜飘三丈!
“沙沙”一阵尘土飞扬,他原来立足之处,地面上已被“魔面书生”十指射出的劲气,冲击成一个六尺方圆,尺许深的坑穴!
七煞仙翁身形一稳,便冷笑连连道:
“阁下以为云南去此间关万里,便误会老夫存心相戏吗,真是笑话!”
“魔面书生”一击不中,身形凌空折转,大喝道:
“老匹夫!我拼着化为脓血,你也休想活着离开!”话落,双手一挥,劲气锐啸,再度凌空抓去!
七煞仙翁冷笑道:
“你有佛不拜,自速其死,难道老夫怕你不成!”笑语声中,双袖一抖,有若浮云乍舒,迎着“魔面书生”,硬接这凌空一击!
“咝”的一声!顿时罡风大作,激汇成漩,周围两丈以内,劲气如刃,回旋四卷,令人窒息!
燕元澜等人虽然站在三丈开外,也觉得那逼卷过来的劲风,吹在身上又冷又热,锐利如同刀割,俱不禁心头一凛!
尘砂渐落,罡风渐息,只见七煞仙翁依然屹立原地,堆满皱纹的脸皮,不断颤抖,眼中精芒电射,一反那龙钟老态!
“魔面书生”则落在距七煞仙翁八九尺之处,那狰狞的人皮面具,愈发显得狞厉丑恶,眼中似要喷出火来!
两人这一招硬拼.并未分出胜负。
一旁爆起一声惨吼,接着“砰”然一声,那百变鬼影唐青禁不住这一阵罡风余威的震荡,激发了内腑的伤势,口中鲜血狂喷,仆倒地上,气绝身亡!
七煞仙翁目光一瞬,对“魔面书生”冷笑道:
“他这一死,阁下身化脓血之时不远了!”
“魔面书生”也还以一声冷笑,道:
“反正今晚不是你就是我,不见真章,决不罢休,老匹夫,你准备好了!”
说时,缓缓跨前两步,目中精光电射尺许远近,注定七煞仙翁,双手徐徐上提,十指微曲,掌心外吐……
七煞仙翁长眉一扬,沉声道:
“好!老夫倒要领教领教你埋首荒山,多年来,你的‘三气神罡’究竟长进了多少!”
言罢,微微一吸气,身形骤然胀大了许多,袍袖一翻,露出一双其红如火的巨大手掌!
燕元澜一见,不由暗地吃惊道:“这不是失传已久的外门邪功,‘慑魄巨灵掌’吗?这老魔头能练到如此地步,不知要杀害多少有根基的武林人,哼哼!此人不除,终是武林的祸害!”
那“魔面书生”眼看七煞仙翁手掌的颜色,也是一凛,脱口叱道:
“老匹夫,瞧你这双手比昔年更红,显见你并未隐遁穷荒,依然在作伤天害理之事!”
七煞仙翁冷冷道:
“好说!好说,阁下不必假慈悲,你的‘三气神罡’也不见得是做善事练成的吧!”
“魔面书生”闻言,人皮面具一阵抽搐,双手业已提到胸际,眼眶中的精芒,也愈显狞厉!
七煞仙翁的一双手掌,血红的颜色却转成紫黑!
双方都是运足了生平苦练的功力,志在一举毙敌!
夜风萧萧,虫鸣唧唧,这乱葬坟场,笼罩着一层肃杀之气,木立四周的二三十个武林高手,连燕元澜等人在内,都屏息着等候这两个绝顶凶人的生死决斗!
陡地,一阵嘿嘿冷笑随风飘至,笑声中,充满了哂然不屑的味道。
夜静更深,在这紧张的气氛中,这笑声虽然来得突兀而刺耳,但却无人敢分心注意。
笑声倏止,随听有人哂然说道:
“两位埋首穷山,苦练绝学,为的什么,难道就为了当年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情吗?”
语音来自坟场以外,燕元澜心中估计,说话之人最少也在里许远近,而语音竟聚而不散,清晰无比,不由暗懔道:“是什么人有这高深的功力?”
适时,七煞仙翁似乎也被这几句话所触怒,微微转脸对着声音来处,冷笑道:
“是谁敢信口胡说!”
只听那晒笑的声音又起:
“多年的老朋友了,难道还听不出来吗,两位最好稍抑心中之忿,来兄弟处一谈如伺?”
语落,七煞仙翁和“魔面书生”的目光中同时掠过一丝喜色,然后又默然互相看了一眼,方始齐声应道:
“是欧阳兄么,兄弟马上就到!”
七煞仙翁话声一住,立即闪目一扫木立四周的二三十个武林高手,冷冷道:
“今晚老夫没空,权且饶你们多活几天,另候老夫处置,今晚之事,不准走漏半点,快滚!”
说完,袍袖一抖,腾身而起,紧蹑“魔面书生”身后,向西北方飞去!,xie_hong111OC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