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靖与杨过眼见无幸,蒙古军马忽地纷纷散开,一个年老跛子左手撑着铁拐,右手舞动铁锤,冲杀进来,叫道:“杨公子快向外闯,我给你断后。”杨过百忙之中一瞥,认得是桃花岛弟子铁匠冯默风,甚觉诧异,激斗之际,也无暇去细想这人如何会突然到来。
原来冯默风被蒙古人徵入军中,打造修整兵器,已暗中刺杀了蒙古兵的一名千夫长、一名百夫长。他下手隐秘,未被发觉。这日听得呐喊声响,在高处望见郭靖、杨过被围,当下杀入解救。他那大铁锤舞得风声呼呼,当者立毙,登时给他杀出一条血路。
杨过心中一喜,挥剑抢出,但法王金轮转动,将他剑招和冯默风的铁锤同时接过,只有当潇湘子哭丧棒向郭靖背上递去之时,法王才放松杨过,让他回剑相救。
但若他的轮子砸向郭靖,潇湘子也必运短棒架开。若非他二人争功,杨过虽然舍命死战,郭靖亦早已丧命。忽必烈当日许下“蒙古第一勇士”的荣号,本盼人人奋勇,岂知各人互相牵制,反生大弊,这也是他始料所不及的了。
但郭靖的性命虽保于一时,蒙古军却已在四周布得犹如铜墙铁壁一般。法王与潇湘子着着争先。尼摩星咬牙忍痛,也是寻瑕抵隙,东一下西一下的使着阴毒招数。
这时郭靖与杨过在万军之中已斗了大半个时辰,日光微偏,法王舞动金轮,招数突变,当的一下,与杨过长剑相交。君子剑乃削铁如泥的利刃,金轮登时被削出了一道缺口。法王乘势向前一送,轮子随伴着一股极强的劲风压将过来。杨过只怕伤到郭靖,不敢侧身闪避,回剑相挡,金轮微斜,嗤的一声轻响,右手下臂又被轮口划伤,伤口虽然不深,但划破了血脉,鲜血迸流,数招之间,只觉腿臂渐渐发软,力气愈来愈弱,敌人攻势正急,那能缓出手来裹伤止血?
冯默风铁锤急挥,奋力抢上救援,但法王左手一掌接着一掌拍到,令他只有招架之功,若非竭尽全力,连自保也已难能。潇湘子眼见有便宜可捡,挥棒将尼摩星铁蛇震开,猛地跃起,短棒向郭靖当头点下,便要施放毒砂。
杨过大惊,危急中左手长出,抓住了短棒棒头,右手中长剑顺势刺出。此时他全身门户大开,法王只要轻轻一轮,立时便可送了他性命,但法王有意要借他之手逐开潇湘子,挥掌逼开冯默风,伸手便向郭靖背上抓去,要将他生擒活捉,立下奇功。潇湘子没料想杨过竟会拚命胡来,身未落地,短棒已被抓住,半空中使不出力气,眼前白光闪动,剑尖已刺到胸口,这一来形格势禁,只得撒手放棒,身子向后一仰,保住了性命。
冯默风锤拐齐施,往法王背心急砸。法王回轮挡开,当当两响,震得冯默风双手虎口齐裂,左掌往郭靖背心抓去。冯默风虎吼一声,抛去锤拐,双手自法王背后伸前,牢牢抱住了他身子,两人翻倒在地。法王大怒,挥掌击在他肩头,只震得他五脏六腑犹如倒翻一般。冯默风在军中眼见蒙古军残忍暴虐、驱民攻打襄阳,又眼见郭靖奋力死战,击退敌军,他与郭靖素不相识,更不知他是师门快婿,但知此人一死,只怕襄阳难保,是以立定了主意,宁教自己身受千刀之苦,亦要救郭靖出险。
法王出掌快捷无伦,拍拍拍几下,登时打得冯默风筋折骨断,内脏重伤,然他双手始终不放,十指深深陷入法王胸口肌肉。
蒙古众兵将本来围着观斗,只道法王等定能成功,是以均不插手,突见法王倒地,潇湘子退开,当下一拥而上。
当此情势,纵然郭靖身上无伤,他与杨过二人武功再强,焉能敌得住同时拥到的千百兵将?杨过暗叹:“罢了,罢了!”挥动潇湘子的短棒乱打,突然间波的一声轻响,棒端喷出一股黑烟,身前十余名蒙古兵将给毒烟一薰,登时摔倒。原来他拿着哭丧棒乱挥乱打,无意中触动机括,喷出棒中所藏的蟾蜍毒砂。
杨过微微一怔,立时省悟,负着郭靖大踏步往前,只见蒙古兵将如潮水般涌至,他一按机括,黑烟喷出,又是十余名军卒中毒倒地。蒙古兵将虽然善战,但人人奉神信鬼,眼见他短棒一挥,黑烟喷出,即有十余人倒地而死,齐声发喊:“他棒上有妖法,快快躲避!”忽必烈的近卫亲兵勇悍绝伦,念着王爷军令如山,虽然眼见危险,还是扑上擒拿。杨过短棒一点,黑烟喷出,又毒倒了十余人。
他撮唇作哨,黄马迈开长腿,飞驰而至。杨过奋力将郭靖拥上马背,只感手足酸软,再也无力上马,只得伸手在马臀上轻轻一拍,叫道:“马儿,马儿,快快走罢!”黄马甚有灵性,见主人无力上马,竟是仰头长嘶,不肯发足。杨过眼见蒙古军又从四下里渐渐逼至,心想短棒上毒砂虽然厉害,总有放尽之时,提起剑来要往马臀上一刺催其急走,总是不忍,大叫:“马儿快走!”伸短棒往马臀戳去。他战得脱力,短棒伸出去准头偏了,这一下竟戳在郭靖腿上。郭靖本已昏昏沉沉,突然被短棒一戳,睁开眼来,当即俯身拉住杨过胸口,将他提上马背。黄马长声欢嘶,纵蹄疾驰。
但听得号角急呜,此起彼落,郭靖纵声低啸,汗血宝马跟着奔来,大队蒙古军马却也急冲追至。红马奔在黄马之旁,不住往郭靖身上挨擦。杨过知道黄马虽是骏物,毕竟不如红马远甚,当下猛吸一口气,抱住郭靖,一齐跃上红马。就在此时,只听得背后呜呜声响,金轮急飞而至。杨过心中一痛:“冯默风死在法王手下了。”
心念甫动,金轮越响越近,杨过低伏马背,只盼金轮从背上掠过,但听声音甚低,竟是来削红马马足。
原来法王将冯默风打死,站起身来,见郭靖与杨过已纵身上马,追之不及,当即掷出金轮,准头却定得甚低。他算到若以金轮打死杨过,红马仍会负了郭靖逃走,只有削断马足,方能建功。
杨过听得金轮渐渐追近,只得回剑去挡,明知自己气力耗尽,这一剑绝难挡架得住,但实迫处此,也只得尽力而为,眼见轮子距马足已不过两尺,呜呜之声,响得惊心动魄,他垂剑护住马腿,岂知红马一发了性,越奔越快,过得瞬息,金轮与马足相距仍有两尺,并未飞近。杨过大喜,知道金轮来势只有渐渐减弱,果然一刹那间,轮子距马足已有三尺,接着四尺、五尺,越离越远,终于当的一声,掉在地下。
杨过正自大喜,猛听得身后一声哀嘶,只见黄马肚腹中箭,跪倒在地,双眼望着主人,不尽恋恋之意。杨过心中一酸,不禁掉下泪来。
红马追风逐雷、迅如流星,片刻间已将追兵远远抛在后面。杨过抱住郭靖,问道:“郭伯伯,你怎样?”郭靖“嗯”了一声。杨过探他的鼻息,只觉得呼吸粗重,知道一时无碍,心头一宽,再也支持不住,便昏昏沉沉的伏在马背上,任由红马奔驰。突见前面又有无数军马来擒郭靖,当即挥动长剑,大叫:“莫伤了我郭伯伯!”
左右乱刺乱削,眼前一团模糊,只见东一张脸,西一个人,舞了一阵剑,终于撞下马来。他还在大叫:“杀了我,杀了我,是我不好,别伤了郭伯伯。”蓦地里天旋地转,人事不省。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这才悠悠醒转,他大叫:“郭伯伯,郭伯伯,你怎样?
别伤了郭伯伯!”身旁一人柔声道:“过儿,你放心,郭伯伯将养一会儿便好。”
杨过回过头来,见是黄蓉,脸上满是感激神色。她身后一人泪光莹莹,爱怜横溢的凝视着他,却是小龙女。杨过惊叫:“姑姑,你怎么来了?你也给蒙古人擒住了?
快逃,快逃,别理我。”
小龙女低声道:“过儿,你回来啦,别怕。咱们都是平平安安的在襄阳。”杨过叹了口长气,但觉四肢百骸软洋洋的一无所依,当即又闭上了眼。
黄蓉道:“他己醒转,不碍事了,你在这儿陪着他。”小龙女答应了,双眼始终望着杨过。黄蓉站起身来,正要走出房门,突听屋顶上喀的一声轻响,脸色微变,左掌一挥,灭了烛火。
杨过眼见蓦地一黑,一惊坐起。他受的只是外伤,只因流血多了,兼之恶战脱力,是以晕去,但此刻已将养了半日,黄蓉给他服了桃花岛秘制的疗伤灵药九花玉露丸,他年轻体健,已是好了大半,惊觉屋顶有警,立时振奋,便要起身御敌。小龙女挡在他的身前,抽出悬在床头的君子剑,低声道:“过儿别动,我在这儿守着。”
只听得屋顶上有人哈哈一笑,朗声道:“小可前来下书,岂难道南朝礼节是暗中接见宾客么?倘若有何见不得人之事,小可少待再来如何?”听口音却是法王的弟子霍都王子。黄蓉道:“南朝礼节,因人而施,于光天化日之时,接待光明正大之贵客;于烛灭星沉之夜,会晤鬼鬼祟祟之恶客。”霍都登时语塞,轻轻跃下庭中,说道:“书信一通,送呈郭靖郭大侠。”黄蓉打开门房门,说道:“请进来罢。”
霍都见房内黑沉沉地,不敢举步便进,站在房门外道:“书信在此,便请取去。”
黄蓉道:“自称宾客,何不进屋?”霍都冷笑道:“君子不处危地,须防暗箭伤人。”
黄蓉道:“世间岂有君子而以小人之心度人?”霍都脸上一热,心想这黄帮主口齿好生厉害,与她舌战定难待占上风,不如藏拙,当下一言不发,双目凝视房门,双手递出书信。
黄蓉挥出竹棒,蓦地点向他的面门。霍都吓了一跳,忙向后跃开数尺,但觉手中已空,那通书信不知去向。原来黄蓉将棒端在信上一搭,乘他后跃之时,已使黏劲将信黏了过来。她分娩在即,肚腹隆起,不愿再见外客,是以始终不与敌人朝相。
霍都一惊之下,大为气馁,入城的一番锐气登时消折了八九分,大声道:“信已送到,明晚再见罢!”
黄蓉心想:“这襄阳城由得你直进直出,岂非轻视我城中无人?”顺手拿起桌上茶壶,向外一抖,一壶新泡的热茶自壶嘴中如一条线般射了出去。
霍都早自全神戒备,只怕房中发出暗器,但这荼水射出来时无声无息,不似一般暗器先有风声,待得警觉,颈中、胸口、右手都已溅到茶水,只觉热辣辣的烫人,一惊之下,“啊哟”一声叫了出来,急忙向旁闪避。黄蓉站在门边,乘他立足未定,竹棒伸出,施展打狗棒法的“绊”字诀,腾的一下,将他绊了一交。霍都纵身上跃,但那“绊”字棒法乃是一棒快似一棒,第一棒若能避过,立时躲开,方能设法挡架第二棒,现下一棒即被绊倒,爬起身来想要挡过第二棒,真是谈何容易?但觉得脚下犹如陷入了泥沼,又似缠在无数树枝之中,一交摔倒,爬起来又是一交摔倒。
霍都的武功原本不弱,若与黄蓉正式动手,虽然终须轮她一筹,但亦不致一上手便给摔得如此狼狈,只因身上斗然被泼热茶,只道是中了极厉害的剧毒药水,料想此番性命难保,稍停毒水发作起来,不知肌肤将烂得如何惨法,正当惊魂不定之际,黄蓉突然袭击,第一棒即已受挫,第二棒更无还手余地,黑暗中只摔得鼻青目肿。
这时武氏兄弟已闻声赶至。黄蓉喝道:“将这小贼擒下了!”
霍都情急智生,知道只要纵身站起,定是接着又被绊倒,当下“啊哟”一声大叫,假装摔得甚重,躺在地下,不再爬起。武氏兄弟双双扑下,去按他身子。霍都的铁骨摺扇忽地伸出,哒哒两下,已点了两人腿上穴道,将二人身子同时推出,挡住黄蓉竹棒,飞身跃起,已自上了墙头,双手一拱,叫道:“黄帮主,好厉害的棒法,好浓包的徒弟!”
黄蓉笑道:“你身上既中毒水,旁人岂能再伸手触你了?”霍都一听,只吓得心胆俱裂:“这毒水烫人肌肤,又带着一股茶叶之气,不知是何等厉害古怪的药物?”
黄蓉猜度他的心意,说道:“你中了剧毒,可是连毒水的名儿也不知道,死得不明不白,谅来难以瞑目。好罢,说给你听那也不妨,这毒水叫作子午见骨茶。”
霍都喃喃的道:“子午见骨茶?”黄蓉道:“不错,只要肌肤上中了一滴,全身溃烂见骨,子不过午,午不过子,你还有六个时辰可活,快快回去罢。”
霍都素知丐帮黄帮主武功既强、智谋计策更是人所难测,她父亲黄药师所学渊博之极,名字都叫作“药师”,自是精于药理,以她聪明才智与家传之学,调制这子午见骨药茶自是易如反掌,一时呆在墙头,不知该当回去挨命,还是低头求她赐予解药。
黄蓉知道霍都实非蠢人,毒水之说,只能愚他一时,时刻长了,必被瞧出破绽,说道:“我与你本来无冤无仇,你若非言语无礼,也不致枉自送了性命。”霍都从这几句话中听出一线生机,当下再也顾不得甚么身分骨气,跃下墙头,一躬到地,说道:“小人无礼,求黄帮主恕罪。”黄蓉隐身门后,手指轻弹,弹出一颗九花玉露丸,说道:“急速服下罢。”霍都伸手接过,这是救命的仙丹,那敢怠慢,急忙送入口中,只觉一股清香透入丹田,全身说不出的舒服受用,当下又是一躬,说道:
“谢黄帮主赐药!”这时他气焰全消,缓缓倒退,直至墙边,这才翻墙而出,急速出城去了。
黄蓉见他远离,微微叹息,解开武氏兄弟的穴道,想起霍都那两句话:“好厉害的棒法,好浓包的徒弟。”虽然以计挫敌,心中殊无得意之情,她以打狗棒法绊跌霍都,使的固是巧劲,但也已牵得腹中隐隐作痛,当下坐在椅上,调息半晌。
小龙女点亮烛火。黄蓉打开来信,只见信上写道:
“蒙古第一护国法师金轮法王致候郭大侠足下:适才枉顾,得仰风采,实慰平生。原期秉烛夜谈,岂料青眼难屈,何老衲之不足承教若斯,竟来去之匆匆也?古人言有白头如新,倾盖如故,悠悠我心,思君良深。明日回拜,祈勿拒人于千里之外也。”
黄蓉吃了一惊,将信交给杨过与小龙女看了,说道:“襄阳城墙虽坚,却挡不住武林高手,你郭伯伯身受重伤,我又使不出力气,眼见敌人大举来袭,这便如何是好?”
杨过道:“郭伯伯……”小龙女向他横了一眼,目光中大有责备之意。杨过知道她怪自己不顾性命相救郭靖,登时住口不言。黄蓉心中起疑,又问:“龙姑娘,过儿身子亦未全愈,咱们只能依靠你与朱子柳大哥拒敌了。”
小龙女自来不会作伪,想到甚么,便说甚么,淡淡的道:“我只护着过儿一人,旁人死活可不和我相干。”
黄蓉更感奇怪,不便多说甚么,向杨过道:“郭伯伯言道,此番全仗你出力。”
杨过想起自己几次三番要害郭靖,心中惭愧,道:“小侄无能,致累郭伯伯重伤。”
黄蓉道:“你好好休息罢,敌人来攻之时,咱们若是不能力敌,即用智取。”转头向小龙女说道:“龙姑娘,你来,我跟你说句话。”
小龙女踌躇道:“他……”自杨过回进襄阳城之后,小龙女守在他床前一直寸步不离,听黄蓉叫她出去,生怕杨过又受损伤。黄蓉道:“敌人既说明日来攻,今晚定然无事。我跟你说的话,与过儿有关。”小龙女点点头,低声嘱咐杨过小心提防,才跟黄蓉出房。
黄蓉带她到自己卧室,掩上了门,说道:“龙姑娘,你想杀我夫妇,是不是?”
小龙女虽然生性真纯,却绝非傻子,她立意要杀郭靖夫妇以救杨过性命,黄蓉若用言语盘套,她焉能吐露实情,但黄蓉摸准了她的性格,竟尔单刀直入的问了出来。小龙女一怔,支支吾吾的道:“我……我……你们待我这样好,我干么……干么要杀你们。”黄蓉见她脸生红晕,更料得准了,说道:“你不用瞒我,我早知道啦。过儿说我夫妇害死了他爹爹,要杀我夫妇二人报仇。你心爱过儿,便要助他完成这番心愿。”
小龙女给她说中,无法谎言欺骗,又道杨过已露了口风,半晌不语,叹了口气道:“我便是不懂。”黄蓉道:“不懂甚么?”小龙女道:“过儿今日却又何以舍命救助郭大爷回来?他和金轮法王他们约好,是要一齐下手杀死郭大爷的。”
黄蓉一听之下,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她虽猜到杨过心存歹念,却绝未料到他竟致与蒙古人勾结,当下不动声色,装作早已明白一切,道:“想是他见郭大爷对他推心置腹,义气深重,到得临头,却又不忍下手。”
小龙女点点头,凄然道:“事到如今,也没甚么可说的。他既然宁可不要自己性命,也只由得他罢啦。我早知道他是世上最好的好人,甘愿自己死了,也不肯伤害仇人。”
黄蓉于倏忽之间,脑中转了几个念头,却推详不出她这几句话是何用意,但见她神色之间甚是凄苦,顺口慰道:“过儿的杀父之仇,中间另有曲折,咱们日后慢慢跟他说明。他受伤不重,将养几日,也便好了,你不用难过。”
小龙女向她怔怔的望了一会儿,突然两串眼泪如珍珠断线般滚下来,哽咽道:
“他……他只有七日之命了,还……还说甚么将养几日?”黄蓉一惊,忙问:“甚么七日之命?你快说,咱们定有救他之法。”
小龙女缓缓摇头,但终于将绝情谷中之事说了出来,杨过怎样中了情花之毒,裘千尺怎地给他只服半枚绝情丹,怎地限他在十八日中杀了他夫妇二人回报才给他服另半枚,又说那情花剧毒发作时如何痛楚,世间又如何只有那半枚绝情丹才能救得杨过性命。
黄蓉越听越是惊奇,万想不到裘千丈、裘千仞兄弟竟还有一个妹子裘千尺,以致酿成了这等祸端。
小龙女述毕原委,说道:“他尚有七日之命,便是今晚杀了你夫妇,也未必能赶回绝情谷了,我更要害你夫妇作甚?我只是要救过儿,至于他父仇甚么的,全不于在心上。”
黄蓉初时只道杨过心藏祸胎,纯是为报父仇,岂知中间尚有这许多曲折,如此说来,他力护郭靖,实如自戕,这般舍己为人的仁侠之心当真万分难得。她缓缓站起,在室中彷徨来去,饶是她智计绝伦,处此困境,苦无善策,想到再过几个时辰,敌方高手便大举来袭,自己虽安慰杨过说:“不能力敌,便当智取。”可是如何智取?如何智取?
小龙女全心全意只是深爱杨过。黄蓉的心儿却分作了两半,一半给了丈夫,一半给了女儿,只想:“如何能教靖哥哥与芙儿平安。”斗地转念:“过儿能舍身为人,我岂便不能?”当下转身慨然说道:“龙姑娘,我有一策能救得过儿性命,你可肯依从么?”小龙女大喜之下,全身发颤,道:“我……我……便是要我死……
唉,死又算得甚么,便是比死再难十倍……我……我都……”黄蓉道:“好,此事只有你知我知,可千万不能泄漏,连过儿也不能说给他知道,否则便不灵了。”小龙女连声答应。黄蓉道:“明日你和过儿联手保护郭大爷,待危机一过,我便将我首级给你,让过儿骑了汗血宝马,赶去换那绝情丹便是。”
小龙女一怔,问道:“你说甚么?”黄蓉柔声道:“你爱过儿,胜于自己的性命,是不是?只要他平安无恙,你自己便死了也是快乐的,是不是?”小龙女点头道:“是啊,你怎知道?”黄蓉淡淡一笑,道:“只因我爱自己丈夫也是如你这般。
你没孩儿,不知做母亲的心爱子女,不逊于夫妻情义。我只求你保护我丈夫女儿平安,别的我还希罕甚么?”
小龙女沉吟不答。黄蓉又道:“若非你与过儿联手,便不能打退金轮法王。过儿曾数次舍命救我夫妇,我便一次也救他不得?那汗血宝马日行千里,一到三日,便能赶到绝情谷。我跟你说,那裘千丈与过儿的父亲全是我一人所伤,跟郭大爷绝无干系。裘千尺见了我的首级,纵然心犹未足,也不能不将解药给了过儿。此后二人如能为国出力,为民御敌,那自然最好,否则便在深山幽谷中避世隐居,我也是一般感激。”
这番话说得明明白白,除此之外,确无第二条路可走。小龙女近日来一直在想如何杀了郭靖、黄蓉,好救杨过的性命,但此时听黄蓉亲口说出这番话来,心中又觉万分过意不去,只是不住摇头,道:“那不成,那不成!”
黄蓉还待解释,忽听郭芙在门外叫道:“妈,妈,你在那儿?”语声甚是惶急。
黄蓉吃了一惊,问道:“芙儿,甚么事?”郭芙推门而进,也不理小龙女便在旁边,当即扑在母亲怀里,叫道:“妈,大武哥哥和小武哥哥……”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黄蓉皱眉道:“又怎样啦?”郭芙哽咽道:“他……他哥儿俩,到城外打架去啦。”
黄蓉大怒,厉声道:“打甚么架?他兄弟俩自己打自己么?”郭芙极少见母亲如此发怒,不禁甚是害怕,颤声道:“是啊,我叫他们别打,可是他们甚么也不听,说……说要拚个你死我活。他们……他们说只回来一个,轮了的便是不死,也不回来见……见我。”
黄蓉越听越怒,心想大敌当前,满城军民性命只在呼吸之间,这兄弟俩还为了争一个姑娘竟尔自相残杀。她怒气冲动胎息,登时痛得额头见汗,低沉着声音道:
“定是你在中间捣乱,你跟我详详细细的说,不许隐瞒半点。”郭芙向小龙女瞧了一眼,脸上微微晕红,叫了声:“妈!”
小龙女记挂杨过,无心听她述说二武相争之事,转身而出,又去陪伴杨过,一路心中默默琢磨黄蓉适才的言语。
郭芙等小龙女出房,说道:“妈,他们到蒙古营中行刺忽必烈,失手被擒,累得爹爹身受重伤,全是女儿不好。这回事女儿再不跟你说,爹妈不是白疼我了么?”
于是将武氏兄弟如何同时向她讨好、她如何教他们去立功杀敌以定取舍等情说了。
黄蓉满腔气恼,却又发作不出来,只是向她恨恨的白了一眼。
郭芙道:“妈,你教我怎么办呢?他哥儿俩各有各的好处,我怎能说多欢喜谁一些儿?我教他们杀敌立功,那不正合了爹爹和你的心意么?谁教他们这般没用,一过去便让人家拿住了?”黄蓉啐道:“二武的武功不强,你又不是不知道。”郭芙道:“那杨过呢?他又大不了他们几岁,怎地又斗法王又闯敌营,从来也不让人家拿住?”
黄蓉知道女儿自小给自己娇纵惯了,她便是明知错了,也要强辞夺理的辩解,于是也不追问过去之事,说道:“放回来也就是了,干么又到城外去打架?”郭芙道:“妈,是你不好,只因为你说他们是好脓包的徒弟。”
黄蓉一怔,道:“我几时说过了?”郭芙道:“我听大武哥哥和小武哥哥说,适才霍都来下战书,你叫他们擒他,反给点了穴道,你便怪他们脓包。”黄蓉叹了口气,道:“艺不如人,那有甚么法子?‘好脓包的徒弟’这句话,是霍都说的。”
郭芙道:“那便是了,你不跟霍都争辩,就是默认。他二兄弟愤愤不平,说啊说的,二人争执起来,一个埋怨哥哥擒拿霍都时出手太慢,另一个说兄弟挡在身前,碍手碍脚。二人越吵越凶,终于拔剑动手。我说:‘你们在襄阳城里打架,给人瞧见了,却成甚么样子?再说爹爹身上负伤,你们气恼了他,我永世也不会再向你哥儿俩瞧上一眼。’他们就说:‘好,咱们到城外打去。’”
黄蓉沉吟片刻,恨恨的道:“眼前千头万绪,这些事我也理不了。他们爱闹,由得他们闹去罢。”郭芙搂着她脖子道:“妈,若是二人中间有了损伤,那怎生是好?”黄蓉怒道:“他们若是杀敌受伤,才要咱们牵挂。他们同胞手足,自己打自己,死了才是活该。”郭芙见母亲神色严厉,与平时纵容自己的情状大异,不敢多说,掩面奔出。
这时天将黎明,窗上已现白色。黄蓉独处室中,虽然恼怒武氏兄弟,但从小养育他们长大,总是悬念,想起来日大难,不禁掉下泪来,又记着郭靖的伤势,于是到他房中探望。
只见郭靖盘膝坐在床上静静运功,脸色虽然苍白,气息却甚调匀,知道只要休养数日,便能全愈,当此情景,不禁想起少年时两人同在临安府牛家材密室疗伤的往事。
郭靖缓缓睁开眼来,见妻子脸有泪痕,嘴角边却带着微笑,说道:“蓉儿,你知道我的伤势不碍事,又何必担心?倒是你须得好好休息要紧。”黄蓉笑道:“是了。这几天腹中动得厉害,你的郭破虏还是郭襄,就要见爹爹啦。”她怕郭靖担心,于是霍都下战书与武氏兄弟出城之事自是绝口不提。郭请道:“你叫二武加紧巡视守城,敌人知我受伤,只怕乘机前来袭击。”黄蓉点头答应。郭靖又道:“过儿的伤势怎样啦?”
黄蓉还未回答,只听得房外脚步声响,杨过的声音接口道:“郭伯伯,我只是外伤,服了郭伯母的九花玉露丸,全不当他一回事。”说着推门进来,说道:“我已到城头上去瞧了一周,众弟兄都是斗志高提,只是武家兄弟……”黄蓉一声咳嗽,向他使个眼色,杨过当即会意,说道:“武家兄弟说,你为他们身受重伤,敌人若是来袭,必当死战,方能报答你老人家的恩德。”郭靖叹道:“经此一役,他兄弟俩也该长了一智,别把天下事瞧得太过容易了。”杨过道:“郭伯母,姑姑没跟你在一起么?”黄蓉道:“我跟她说了一会子话,想是她回去睡啦。自你受伤之后,她还没合过眼呢。”
杨过“嗯”了一声,心想她与黄蓉说话之后,必来告知,只是她回来时,恰好自己到城头巡视去了。原来他初进襄阳,一心一意要刺杀郭靖夫妇,但一经共处数日,见他二人赤心为国,事事奋不顾身,已是大为感动,待在蒙古营中一战,郭靖舍命救护自己,这才死心塌地的将杀他之心尽数抛却,反过来决意竭力以报。他自知再过七日,情花之毒便发,索性一切置之度外,在这七日之中做一两件好事,也不枉了一世为人。他也料得到郭靖既受重伤,敌军必乘虚来攻,是以力气稍复,即到城头察看防务。
这时牵记着小龙女,正要去寻她,忽听十余丈外屋顶上一人纵声长笑,跟着铮铮两声大响,金铁交鸣,正是金轮法王到了。
郭靖脸色微变,顺手一拉黄蓉,想将她藏于自己身后。黄蓉低声道:“靖哥哥,襄阳城要紧,还是你我的情爱要紧?是你身子要紧,还是我的身子要紧?”
郭靖放开了黄蓉的手,说道:“对,国事为重!”黄蓉取出竹棒,拦在门口,心想自己适才与小龙女所说的那番话,她尚未转告杨过,不知他要出手御敌,还是要乘人之危,既报私仇、又取解药?此人心性浮动,善恶难知,如真反戈相向,那便大事去矣,是以虽然横棒守在门口,眼光却望着杨过。
郭靖夫妇适才短短对答的两句话,听在杨过耳中,却宛如轰天霹雳般惊心动魄。
他决意相助郭靖,也只是为他大仁大义所感,还是一死以报知己的想法,此时突听到“国事为重”四字,又记起郭靖日前在襄阳城外所说“为国为民,侠之大者”、“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那几句话,心胸间斗然开朗,眼见他夫妻俩相互情义深重,然而临到危难之际,处处以国为先,自己却念念不忘父仇私怨、念念不忘与小龙女两人的情爱,几时有一分想到国家大事?有一分想到天下百姓的疾苦?相形之下,真是卑鄙极了。
霎时之间,幼时黄蓉在桃花岛上教他读书,那些“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的语句,在脑海间变得清晰异常,不由得又是汗颜无地,又是志气高昂。眼见强敌来袭,生死存亡系乎一线,许多平时从来没想到、从来不理会的念头,这时突然间领悟得透彻无比。他心志一高,似乎全身都高大起来,脸上神采焕发,宛似换了一个人一般。
他心中所转念头虽多,其实只是一瞬间之事。黄蓉见他脸色自迷惘而羞愧,自激动而凝定,却不知他所思何事,忽听他低声道:“你放心!”一声清啸,拔出君子剑抢到门口。
金轮法王双手各执一轮,站在屋顶边上,笑道:“杨兄弟,你东歪西倒,朝三暮四,成了反覆小人,这滋味可好得很啊?”
若在昔日,杨过听了此言定然大怒,但此时他思路澄澈,心境清明,暗道:
“你这话说得不错,时至今日,我心意方坚。此后活到一百岁也好,再活一个时辰也好,我是永远不会反覆的了。”笑道:“法王,你这话挺对,不知怎地鬼迷上了身,我竟助着郭靖逃了回来。他一到襄阳,便不知藏身何处,我再也找他不到了,正自后悔烦恼。你可知他在那里么?”说着跃上屋顶,站在他身前数尺之地。
法王斜眼相睨,心想这小子诡计多端,不知此言是真是假,笑道:“若是找到了他,那便怎地?”杨过道:“我提手便是一剑。”法王道:“哼,你敢刺他?”
杨过道:“谁说刺他?”法王愕然道:“那你刺谁?”
嗤的一响,君子剑势挟劲风,向他左胁刺去,杨过同时笑道:“自然刺你!”
他在笑谈之中斗然刺出一剑,招数固极凌厉,又是出其不意的近身突袭,法王只要武功稍差,若与尼摩星、潇湘子等人相仿,这一剑已自送了他的性命,总算他变招迅捷,危急中运劲左臂,向外疾掠,挡开了剑锋。但君子剑何等锐利,他手臂上还是给剑刃划了一道长长口子,深入近寸,鲜血长流。
法王虽知杨过狡黠,却也万料不到他竟会此时突然出招,以致一入襄阳便即受伤,折了锐气,不由得心中大怒,右手金轮呼呼两响,连攻两招,同时左手银轮也递了过去。杨过一步不退,敌来三招,他也还了三剑,笑道:“我在蒙古军中受你金轮之伤,此刻才还得一剑。我这剑上有些古怪,你知不知道?”法王银轮连连抢攻,忍不住问道:“甚么古怪?”杨过笑道:“这古怪须怪不得我。”法王道:
“花言巧语,无耻狡童!甚么怪不得你?”杨过洋洋得意,说道:“我这剑从绝情谷中得来。公孙止擅用毒药,日后你若侥幸中毒不死,那便去找他算帐罢。”
法王暗暗吃惊,心想莫非那公孙老儿在剑锋上喂了毒药?惊疑不定,出招稍缓。
其实剑上何尝有毒?杨过想起黄蓉以热茶吓倒霍都,自知武功不是法王敌手,于是乘机以言语扰敌心神,眼见一言生效,当下凝神守御,得空便还一招,总要使他缓不出手来裹伤。法王左臂伤势虽不甚重,但血流不止,便算剑上无毒,时候一长,力气也必大减,心想眼前情势,利在速战,于是催动双轮,急攻猛打。
杨过知他心意,挥动长剑,守得严密异常。法王双轮上的劲力越来越大,猛地里金轮上击,银轮横扫,杨过眼见抵挡不住,当即纵跃逃开。法王撕下衣襟待要裹伤,杨过却又挺剑急刺。如此来回数次,法王计上心来,待他远跃避开之际,自己同时后跃,跟着银轮掷出,教杨过不得不再向后退,如此两人之间相距远了,待得杨过再度攻上,他已乘这瞬息之间,将撕下的衣襟在左臂上一绕,包住了伤处,又觉伤口金是疼痛,并无麻痒之感,看来剑上有毒多半是假,心中为之一宽。
就在此时,只听得东南角上乒乒乓乓之声大作,兵刃相互撞击。杨过放眼望去,见小龙女手舞长剑,正自力战潇湘子与尼摩星两人。潇湘子的哭丧棒在蒙古战阵中被杨过夺去,杨过昏迷中早不知抛在何处?此刻他手中又持一棒,形状与先前所使的一模一样,只不知甚中是否藏有毒砂。杨过心想郭靖夫妇就在下面房中,若被法王发觉,为祸不小,该当将他引得越远越好,但此事必须不露丝毫痕迹,否则弄巧反拙,叫道:“姑姑莫慌,我来助你!”几个纵跃,抢到尼摩星身后,挺剑向他刺去。
法王中了杨过暗算,自是极为恼怒,但想此行的主旨是刺杀郭靖,这狡童一剑之仇日后再报不迟,于是纵声大叫:“郭靖郭大侠,老衲来访,你怎地不见客人?”
他叫了几声,四下无人答应,只西北方传来一阵阵吆喝呼斗,正是他两个弟子达尔巴和霍都在围攻朱子柳。眼见杨过、小龙女与潇湘子、尼摩星一时胜败难分,屋下人声渐杂,却是守城的兵将得知有人来袭,纷纷赶来捉拿奸细。法王心想这些军士不会高来高去,自是奈何不了自己,但人手一多,终是碍手碍脚,于是又高声叫道:
“郭靖啊郭靖,枉为你一世英名,何以今日竟做了缩头乌龟?”
他连声叫阵,要激郭靖出来,到后来越骂越厉害,始终不见郭靖影踪,心想:
“襄阳数万户人家,怎知他躲在何处?此人甘心受辱,一等养好了伤,再要杀他便难了。”微一沉吟,毒计登生,当即跃下屋顶,寻到后院的柴草堆,取出火刀火石,纵起火来,东跃西窜,连点了四五处火头,才回到屋顶,心想火势一大,不怕你不从屋里出来。
杨过虽与潇湘子二人接战,但眼光时时望向法王,突见他纵火烧屋,郭靖居室南北两处都冒出了烟火,心中一惊,险些给尼摩星的铁蛇扫中胸口,急忙缩胸避开。
若非尼摩星先一日给郭靖打断肋骨,此番为了争功才拚命前来,这一记毒招杨过非受重伤不可。杨过暗叫:“好险!”又想:“郭伯伯受伤沉重,郭伯母临盆在即,这番大火一起,两人若不出屋,必受火困,但如逃出屋来,正是撞见金轮贼秃。”
当下顾不得小龙女以一人而敌两大高手,向潇湘子急刺两剑,跃下屋顶,冒烟突火,来寻郭靖夫妇。
只见黄蓉坐在郭靖床边,窗中一阵阵浓烟冲了进来。郭靖闭目运功,黄蓉双眉微蹙,脸上却是神色自若,见杨过进来,只微微一笑。杨过见二人毫不惊慌,心下略定,一转念间,已想到一计,低声道:“我去引开敌人,你快扶郭伯伯去安稳所在暂避。”说着伸手轻轻揭下郭靖头顶帽子,越窗而出。
黄蓉一怔,不知他捣甚么鬼,眼见烟火渐渐逼近,伸手扶住郭靖,说道:“咱们换个地方。”手上刚欲用劲,突然间腹中一阵剧痛,不由得“哎唷”一声,又坐回床边,心中大恨:“小鬼头儿,不迟不早,偏要在这当口出世,那不是存心来害爹娘的性命?”她产期本来尚有数日,只因连日惊动胎息,竟催得孩子提前出生了。
杨过一出窗口,但见四下里兵卒高声叫嚷,有的提桶救火,有的向屋顶放箭,有的在地下挥动兵刃、双脚乱跳的喝骂。他跃向一名灰衣小兵身后,伸手点了他穴道,将郭靖的帽子往他头上一罩,随即将他负在背上,提剑舞动剑花,跃上屋顶。
此时潇湘子、尼摩星双战小龙女,达尔巴、霍都合斗朱子柳,均已大占上风。
金轮法王却将两个轮子逼住了郭芙,双轮利口不住在她脸边划来划去,相距不过数寸,只是喝问她父母的所在。郭芙头发散乱,手中长剑的剑头已被金轮砸断,兀自咬紧牙关恶斗,对法王的问话宛似不闻,心中恼怒异常:“大武小武若不去自相残杀,此时我们三人联手,何惧这个贼秃?”忍不住脱口而出:“好,你们两个只管争去,不论是谁胜了,回来只见到我的尸首罢啦!”法王奇道:“你说甚么?郭靖到底是在那里?”
他正在等郭芙回答,突见杨过负着一人向西北方急逃,他背上那人一动也不动,自是郭靖,当即撇下郭芙,发脚追去。潇湘子、尼摩星、达尔巴、霍都四人见到,也都抛下对手,随后赶去。朱子柳不敢怠慢,追去助杨过护卫郭靖。
杨过上屋之时,奔过小龙女身旁,向她使个眼色,微微一笑,神气甚是诡异。
小龙女知他又在行诈,只是猜不透他安排下甚么计策,眼见敌人势大,甚是放心不下,便要一同追去相助,忽听得屋下“哇哇”几声,传出婴儿啼哭之声。郭芙喜道:
“妈妈生了弟弟啦!”一跃下地。小龙女好奇心起,又想杨过智计多端,这一笑之中似是显占上风,且去瞧瞧黄蓉的孩儿再说,于是跟着进屋。
金轮法王提气急追,距杨过越来越近,心下大喜,暗想:“这一次瞧你还能逃出我的手掌?”见他背负那人头上帽子正是郭靖昨日所戴,自是郭靖无疑。
杨过所学的古墓派轻功可说天下无双,虽然背上负人,但想到多走一步,郭伯伯便离危险远一步。他没命价狂奔,法王一时倒也追他不上。杨过在屋顶奔驰一阵,听得背后脚步声渐近,于是跃下地来,在小巷中东钻西躲,大兜圈子,竟与法王捉起迷藏来。
杨过的轻功虽然稍胜法王一筹,毕竟背上负了人,若在平原旷野之间,早给赶上,但他尽拣阴暗曲折的里巷东躲西藏,法王始终追他不上。两人兜得几个圈子,潇湘子、尼摩星与朱子柳三人也已先后到来。
法王向尼摩星道:“尼摩兄,你守在这巷口,我进去赶那兔崽子出来。”尼摩星怪眼一翻,喝道:“我干么要听你号令?”法王心想这天竺矮子不可理喻,跃上墙头,放眼四望,只见杨过负着郭靖正缩在墙角喘气。他心下大喜,悄悄从墙头掩近,正要跃下擒拿,杨过突然大叫一声,跳起身来,钻入了烟雾之中,登时失了影踪。
法王纵火本是要逼郭靖逃出,但这时到处烟雾弥漫,反而不易找人了,正自东张西望,忽听达尔巴大叫:“在这里啦!”法王寻声跟去,只见达尔巴挥动黄金杵,正与杨过相斗。法王纵身而前,先截住了杨过的退路。杨过向前疾冲,一晃身便闪到了达尔巴身旁。便在此时,法王银轮已然掷出。
银轮来势如风,杨过不及闪避,嗤的一声,已掠过郭靖肩头,在他背上深深划了一道口子。法王大喜,叫道:“着!”那知杨过不理郭靖死活,仍是放步急奔。
杨过冲出巷头,只听一个阴森森的声音说道:“小子,投降了罢!”正是潇湘子手执短棒,拦在巷口。此时杨过前无退路,后有追兵,抬头一望,墙头上黑漆一团,却是尼摩星站着。杨过纵身跳上墙头,尼摩星怪蛇当头击下,要逼他回入巷中。
杨过心想拖延已久,郭靖与黄蓉此时定已脱险,反手抓起背上那小兵往尸摩星手中一送,叫道:“郭靖给你!”
尼摩星惊喜交集,只道杨过反反覆覆,突又倒戈投降,却将一件大功劳送到自己手中,当即伸手抱住。杨过飞脚狠踢,正中他臀部,将他踢下墙头。尼摩星大声欢叫:“我捉到了郭靖的,我是蒙古国第一大勇士的!”潇湘子和达尔巴焉肯让他独占功劳,前来争夺。三人分别拉住那小兵的手足用力拉扯,三人全是力大异常,只这么一扯,将那小兵拉成了三截。他头上帽子落下,三人看清楚原来不是郭靖,登时呆在当地,半晌做声不得。
法王见杨过撇下郭靖而逃,早知其必有蹊跷,并不上前争夺,见三人突然呆住,哼了一声,骂道:“呆鸟!”迳自又去追赶杨过,心想今日便拿不到郭靖,只要杀了这反覆奸诈的小子,也就不枉了来襄阳一遭。
但此时杨过已逃得不知去向,却又往何处追寻?法王微一沉吟,已自想到:
“杨过这兔崽子背了个假郭靖,费这么大的力气奔逃,自是要引得我瞎追一场。郭靖却必在我先前纵火之处附近。他既使奸计,我也便将计就计,引他过来。”当下迳往火头最盛处奔去。
杨过躲在一家人家的屋檐下察看动静,见法王又迅速奔回郭靖的住所。他不知郭靖是否已然逃远,心中挂虑,于是悄悄跟随。只见法王奔到那大屋附近,向下跃落,叫道:“好郭靖,原来你在此处,快跟老和尚走罢!”杨过大惊,正要跟着跃下,只听得乒乒乓乓的兵刃相交,又听法王大喝:“郭靖,快快投降罢!”跟着金铁撞击之声连续不绝。杨过眼珠子一滚,暗笑:“臭贼秃,险些上了你的鬼当,可笑你弄巧成拙,假装甚么兵器撞击。郭伯伯伤成这个样子,怎能用兵刃跟你过招?
又怎能如此乒乒乓乓的打个不休?你想骗我出来,我偏躲在这儿瞧你捣鬼。”
忽听得法王大声叫道:“杨过,这次你总死了罢!”杨过一奇:“甚么这次我死了?”随即会意:“他引不出我,便想引得郭伯伯冲出来救我。”只听法王哈哈笑道:“杨过啊杨过,你今日将小命送在我手里,也算是活该。”
他一言方毕,突然烟雾中白影幌动,一个少女窜了出来,挺剑向法王扑去。杨过叫道:“姑姑,我在这儿!”但法王已挥动轮子将小龙女截住。原来法王大叫大嚷,显得杨过遭逢危难,小龙女听到后情切关心,冲出来动手。杨过仗剑上前,和小龙女相对一笑,使出“玉女素心剑法”,将法王裹在剑光之中,法王暗暗叫苦:
“这番惹祸上身,却教他二人双剑合璧。”四下里热气蒸腾,火柱烟梁,纷纷跌落。
法王奋力挥轮挡开两人双剑,急往西北角上退却。杨过叫道:“今日不容他再逃,务须诛了这个祸根。”长剑颤动,身随剑起,刺向法王后心。
法王自上次在“玉女素心剑法”下锻羽,潜心思索,钻研出一套对付这剑法的武功,只是想对方双剑合璧,奥妙无方,两人心灵合一,成为一个四腿四臂的武学高手,是否真能破解,殊无把握,此时形势危急,顾不得自己这套“五轮大转”尚有许多漏洞,只得一试,于是探手怀中,呛啷啷一阵响亮,空中飞起三只轮子,手中却仍是各握一轮。这金银铜铁铅五轮轻重不同,大小有异,他随接随掷,轮子出来时忽正忽歪。
杨过与小龙女登感眼花撩乱,心下暗惊。杨过向左刺出两剑,身往右靠,小龙女立时会意,手中淑女剑向右连刺,脚步顺势移动,往杨过身侧靠近。两人见敌招太怪,不敢即攻,要先守紧门户,瞧清楚敌人招术的路子,再谋反击。
法王五轮运转如飞,但见两人剑气纵横,结成一道光网,五轮合起来的威力虽强,却攻不进剑光之中,暗叹:“瞧我这五轮齐施,还是奈何不了两个小鬼的双剑合璧。”正自气馁,小龙女怀中突然“哇哇”两声,发出婴儿的啼哭。这一来不但法王大吃一惊,连杨过是诧异无比,三人一呆之下,手下招数均自缓了。
小龙女左手在怀中轻拍,说道:“小宝宝莫哭,你瞧我打退老和尚。”那知婴儿越哭越是厉害。杨过低声道:“郭伯母的?”小龙女点点头,向法王刺了一剑。
法王横金轮挡住,他没听清楚杨过的问话,一时想不透小龙女怀抱一个婴儿作甚,但想她身上多了累赘,剑法势必威力大减,当下催动金轮,猛向小龙女攻击。
杨过连出数剑,将他的攻势接了过去,侧头问道:“郭伯伯、郭伯母都好么?”
小龙女道:“黄帮主扶住郭大爷从火窟中逃走……”当的一响,她架开法王左手铜轮,又道:“当时情势危急,大梁快摔下来啦,我在床上抢了这女孩儿……”杨过向法王右腿横削一剑,解开了他推向小龙女的铅轮,说道:“是女孩儿?”他想郭靖已生了一个女儿,这次该生男孩,那知又是一个女儿,颇有点出乎意料之外。小龙女点头道:“是女孩儿,你快接去……”说着左手伸到怀中,想把婴儿取出交给杨过。
但婴儿哭叫声中,法王攻势渐猛,三个轮子在头顶呼呼转动,俟机下击,手中双轮更是凌厉。杨过竭尽全力也只勉强挡住,那里还能缓手去接婴儿?小龙女叫道:
“你快抱了孩儿,骑汗血宝马到……”当当两响,法王双轮攻得二人连遇凶险,小龙女一句话再也说不下去。这时他二人心中所想各自不同,玉女素心剑法的威力竟然施展不出。
杨过心想只有自己接过婴儿,小龙女才不致分神失手,于是慢慢靠向她身旁。
小龙女也正要将婴儿交给杨过,二人心意合一,霎时间双剑锋芒徒长,法王被迫得退开两步。小龙女左手将婴儿送了过来,杨过正要伸手去接,蓦地黑影闪动,铁轮斜飞而至,砸向婴儿。小龙女怕婴儿受伤,左手松开婴儿,手掌翻起,往铁轮上抓去。那铁轮来势威猛,轮子边缘锋利逾于刀刃,但小龙女手上带着金丝手套,手掌与铁轮相接,立即顺势向外一推,再以斜劲消去轮子急转之势,向上微托,抓了下来,正是四两拨千斤的妙用。
就在此时,杨过已将婴儿接过,见小龙女抓住铁轮,叫了声:“好!”法王这轮子若是向小龙女直砸,她原是抓之不住,只因准头向着婴儿,她才侧拿得手。小龙女一拿到轮子,甚是高兴,但脸上仍是冷冰冰地,蓦地里学着法王的招式,举起铁轮往敌人砸去,要来一个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法王又惊又愧,五轮既失其一,这“五轮大转”登时破了。他索性收回两轮,手中只剩金银二轮,横砍直击,威力又增。
杨过左手抱了孩子,道:“咱们先杀了这贼秃,其余慢慢再说。”小龙女道:
“好!”左手持铁轮挡在胸口,与杨过双剑齐攻。她手中多了一厉害武器,又少了婴儿的拖累,本该威力倍增,岂知数招之下,与杨过的剑法格格不入,竟尔难以合璧。她越打越惊,不知何以如此。却不知“玉女素心剑法”的妙诣,纯在使剑者两情欢悦,心中全无渣滓,此时双剑之中多了一个铁轮,就如一对情侣之间插进了第三者,波折横生,如何再能意念相通?如何能化你心为我心?两人一时之间均未悟到此节,又斗数合,竟比两人各自为战尚要多了一番窒滞。小龙女大急,道:“今日斗他不过了,你快抱婴儿到绝情谷……”
杨过心念一动,已明白了她用意:此时若骑汗血宝马出城,七日之内定能赶到绝情谷,他虽不能携去郭靖、黄蓉的首级,但带去了二人的女儿,对裘千尺说郭靖夫妻痛失爱女,定会找上绝情谷来,那时自可设法报仇。当此情境,裘千尺势必心甘情愿的交出半枚丹药来。待得身上剧毒既解,可再奋力救此幼女出险。这缓兵之计,料想裘千尺不得不受。若在两日之前,杨过对此举自是毫不迟疑,但他此时对郭靖赤心为国之心钦佩已极,实不愿为了自己而使他女儿遭遇凶险,这时夺他幼女送往绝情谷,无论如何是乘人之危,非大丈夫所当为,因此微一沉吟,便道:“姑姑,这不成!”
小龙女急道:“你……你……”她只说了两个“你”字,嗤的一响,左肩衣服已被法王金轮划破。杨过道:“如此作为,我怎对得起郭伯伯?有何面目使这手中之剑?”说着将君子剑一举。他心意忽变,小龙女原不知情,她全心全意只求解救杨过身上之毒,听他说既要对得起杀父仇人,又要做一个有德君子,不禁错愕异常。
二人所思既左,手上剑法更是难于相互呼应。法王乘势踏上,手臂微曲,一起肘锤击在杨过左肩。
杨过只觉半身一麻,抱着的婴儿脱手落下。他三人在屋顶恶斗,婴儿一离杨过怀抱,迳往地下摔落。杨过与小龙女齐声惊叫,想要跃落相救,那里还来得及?
法王听了二人断断续续的对答,已知这婴儿是郭靖、黄蓉之女,心想便拿不着郭靖,携走他女儿为质,再逼他降服,岂不是奇功一件?眼见情势危急,右手一挥,金轮飞出,刚好托在婴儿的襁褓之下。
金轮离地五尺,平平飞去,将婴儿托在轮上。三人齐从屋顶纵落,要去抢那轮子。杨过站得最近,眼见金轮越飞越低,不久便要落地,当即右足在地下一点,一个打滚,要垫身金轮之下,连轮和人一并抱住,使婴儿不受半点损伤。突见一只手臂从旁伸过,抓住了金轮,连着婴儿抱了过去。那人随即转身便奔。
杨过翻身站起,法王与小龙女抢到他身边。小龙女叫道:“是我师姊。”
杨过见那人身披淡黄道袍,右手执着拂尘,正是李莫愁的背影,不知如何,此人竟会在这当口来到襄阳,心想此人生性乖张,出手毒辣无比,这幼女落在她的手中,那里还会有甚么好下场?当下提气疾追。
小龙女大叫:“师姊,师姊,这婴儿大有牵连,你抱去作甚?”李莫愁并不回头,遥遥答道:“我古墓派代代都是处女,你却连孩子也生下了,好不识羞!”小龙女道:“不是我的孩儿啊。你快还我。”她连叫数声,中气一松,登时落后十余丈。眼见李莫愁等三人向北而去,当即追了下去。
这时城中兵马来去,到处是呼号喝令之声,或督率救火,或搜捕奸细。小龙女一概不闻不见,堪堪奔到城墙边,只见鲁有脚领着一批丐帮的帮众正在北门巡视,以防敌人乘着城中火起前来攻城,他一见小龙女,忙问:“龙姑娘,黄帮主与郭大侠安好罢?”小龙女不答他的问话,反问道:“可见到杨公子和金轮法王?可见到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鲁有脚向城外一指,道:“三人都跳下城头去了。”
小龙女一怔,心想城墙如是之高,武功再强跳下去也得折手断脚,怎么三人都跳下了?正待询问,一瞥眼见一名丐帮弟子牵着郭靖的汗血宝马正在刷毛,心中一凛:“过儿便算夺得婴儿,若无这匹宝马,怎能及时赶到绝情谷去?”一个箭步上前,拉住了马缰,转头向鲁有脚道:“我有要事出城去,急需此马一用。”
鲁有脚只记挂着黄蓉与郭靖二人,又问:“黄帮主与郭大侠可安好吗?”小龙女翻身上马,道:“他二人安好。黄帮主刚生的婴儿却给那女人抢了去,我非去夺回不可。”鲁有脚一惊,忙喝令开城。
城门只开数尺,吊桥尚未放落,小龙女已纵马出城。汗血宝马神骏非凡,后腿一撑,已如腾云驾雾般跃过了护城河。城头众兵将见了,齐声喝采。
小龙女出得城来,只见两名军士血肉模糊的死在城墙角下,另有一匹战马也摔得腿断头裂,放眼远望,但见苍苍群山,莽莽平野,怎知这三人到了何处。她愁急无计,拍着宝马的颈道:“马儿啊马儿,我是去救你幼主,快快带我去罢!”那马也不知是否真懂她的言语,昂头长嘶,放开四蹄,泼刺刺往东北方奔去。
原来杨过与法王追赶李莫愁,直追上了城头,均想城墙极高,她已无退路,必可就此截住。那知李莫愁一上城头,顺手抓过一名军士,便往城下掷去,跟着向下跳落。待那军士与地面将触未触之际,她左足在军士背上一点,已将下落的急势消去,身子向前纵出,轻飘飘的着地,竟连怀中的婴儿亦未震动,那军士却已颈折骨断,哼都没哼一声,已然毙命。
法王暗骂:“好厉害的女人!”依样葫芦,也掷了一名军士下城,跟着跃落。
杨过要以旁人来作自己的垫脚石,实是有所不忍,眼见时机紧迫,心念一动,发掌将一匹战马推出城头,不待战马落地,飞身跃在马背,那马摔得骨骼粉碎,他却安然跃下,跟在法王之后追去。他先一日在蒙古军营中大战,被法王的轮子割伤两处,虽无大碍,但流血甚多,身子疲软,这日又苦战多时,实已支撑不住,然想到郭靖的幼女不论落在李莫愁或法王手中都是凶多吉少,虽觉心跳渐剧,还是仗剑急追。
这三人本来脚程均快,但李莫愁手中多了一婴儿,法王臂受剑伤,剑上到底是否有毒毕竟捉摸不准,时时担心创口毒发,不敢发力,因此每人奔跑都己不及往时迅捷,待得奔出数里,襄阳城早已远远抛在背后,三人仍是分别相距十余丈,法王追不上李莫愁,杨过也追不上法王。
李莫愁再奔得一阵,见前面丘陵起伏,再行数里便入丛山,于是加快脚步,只要入了山谷,便易于隐蔽脱身。她虽听小龙女说这不是她的孩子,但见杨过舍命死追,料来定是他与小龙女的孽种无疑,只要挟持婴儿在手,不怕她不拿师门秘传“玉女心经”来换。
三人渐奔渐高,四下里树木深密,山道崎岖。法王心想再不截住,只怕被她藏入丛林幽峡之内,那就难以找寻。他从未与李莫愁动过手,但见她轻功了得,实是个劲敌,自己五轮已失其二,原不想飞轮出手,但见情势紧迫,不能再行犹豫迁延,于是大声喝道:“兀那婆娘,快放下孩儿,饶你性命,再不听话,可莫怪大和尚无情了。”李莫愁格格娇笑,脚下却更加快了。法王右臂挥动,呼呼风响,银轮卷成一道白虹,向她身后袭到。
李莫愁听得敌轮来势凌厉,不敢置之不理,只得转身挥动拂尘,待要往轮上拂去,蓦见轮子急转,银光刺眼,拂尘若是搭上了只怕立即便断,于是斜身闪跃,避开了轮子的正击。法王抢上两步,铜轮出手,这一次先向外飞,再以收势向里回砸。
李莫愁仍是不敢硬接,倒退三步,织腰一折,以上乘轻功避了开去。但这么一进一退,与法王相距已不逾三丈。法王左手接过银轮,右手铅轮向她左肩砸下。
李莫愁拂尘斜挥,化作万点金针,往法王眼中洒将下来。法王铅轮上抛,挡开了她这一招,右手接住回飞而至的铜轮,双手互交,银铜两轮碰撞,当的一响,只震得山谷间回声不绝,这时左手的银轮已交在右手,右手的铜轮已交在左手,双轮移位之际,杀着齐施。李莫愁斗逢大敌,精神为之一振,想不到这高瘦和尚膂力固然沉厚,出招尤是迅捷,当下展开生平所学,奋力应战。
两人甫拆数招,杨过已然赶到,他站在圈外数丈之地旁观,一面调匀呼吸,俟机抢夺婴儿。只见二人越斗越快,三轮飞舞之中,一柄拂尘上下翻腾。
说到武功内力,法王均胜一筹,何况李莫愁手中又抱着一个婴儿,按理不到百招,她已非败不可。那知她初时护着婴儿,生怕受法王利轮伤害,但每见轮子临近婴儿身子,他反而急速收招,微一沉吟,已然省悟:“这贼秃要抢孩子,自是不愿伤她性命。”以她狠毒的心性,自然不顾旁人死活,既看破了法王的心思,每当他疾施杀着,自己不易抵挡之时,便即举婴儿护住要害。这样一来,婴儿非但不是累赘,反成为一面威力极大的盾牌,只须举起婴儿一挡,法王再凶再狠的绝招也即收回。
法王连攻数轮,都被李莫愁以婴儿挡开,杨过瞧得心中大急,二人中那一个只要手上劲力稍大了半分,如何不送了婴儿的小命?正想上前抢夺,只见法王右手银轮蓦地自外向内回砸,左手铜轮跟着平推出去,这一来,两轮势成环抱,将李莫愁围在双臂之间,李莫愁脸上微微一红,啐了一口,暗骂贼秃这一招不合出家人的庄严身分,当下拂尘后挥,架开银轮,左手举婴儿护在胸前。法王当双手环抱之时,早已算就了后着,左手松指,铜轮突然向上斜飞,砸向她的面门。
这轮子和她相距不过尺许,忽地飞出,来势又劲急异常,实是不易招架,总算李莫愁一生纵横江湖,大小数百战,临敌经历实比法王丰富得多,危急中身子向后一仰,双脚牢牢钉在地下,拂尘却还攻敌肩。法王右肩疾缩,拂尘掠肩而过,仍有几根帚丝拂中了肩头。他左掌既空,顺势在李莫愁左臂上斩落。李莫愁手臂登时酸麻无力,低呼一声:“啊哟!”纵身跃起,但觉手中已空,婴儿已被法王抢去。
法王正自大喜,突听得身旁风响,杨过和身扑上,已夺过了婴儿,在地下一个打滚,长剑舞成一道光网,护住身后,跟着翻身站起,长剑一招“顺水推舟”,阻住两个敌人近身。原来他见婴儿入了法王之手,心知只要迟得片刻,再要抢回那便千难万难,乘着他抱持未稳之际,不顾性命的扑上,一举奏功。婴儿在三人手中轮转,只一瞬间之事。
李莫愁喝采:“小杨过,这一手耍得可俊!”法王大怒,双轮一击,声若龙吟,悠悠不绝,左手袍袖挥处,右手轮子向杨过递出。杨过长剑虚刺,转身欲逃,忽听得身后风响,却是李莫愁挥拂尘挡住了去路,笑道:“杨过别走!且斗斗这大和尚再说。”杨过眼见法王的铜轮已递到身前不逾尺,只得还剑招架。
二人连日鏖战,于对方功力招数,都是心中明明白白,一出手均是以快打快,但见二人身形幌动,三道白光上下飞舞,转瞬间拆了二十余招。李莫愁暗暗惊异:
“怎地相隔并无多日,这小子武功已练到了如此地步?”
其实杨过武功固然颇有长进,一半也因自知性命不久,为了报答郭靖养育之恩,决意死拚,遇到险招之时常不自救,却以险招还险招,逼得法王只好变招。然杨过不顾自己性命,却须顾到婴儿的安全,那肯如李莫愁这般以婴儿掩蔽自己要害?虽见法王与李莫愁相斗之时招数避开婴儿,但想到这是郭靖之女,实是半点不敢冒险大意,只因处处护着婴儿,时刻稍长,便被法王逼得险象环生。
法王见李莫愁不顾婴儿,招数便尽力避开婴儿身子,但见杨过唯恐伤害于她,两个轮子便攻向婴儿的多而攻向他本人的反少。这一来,杨过更是手忙脚乱,抵挡不住,大声叫道:“李师伯,你快助我打退秃贼,别的慢慢再说不迟。”
法王向李莫愁望了一眼,见她伫立微笑,竟是隔山观虎斗,两不相助,心中大惑不解:“小龙女也叫他师姊,这女人的确是他师伯,何以又不出手相助?其中必有诡计?须得尽快伤了这小子,抢过婴儿。”当下手上加劲,更逼得杨过左支右绌,难以招架。
李莫愁知道法王不会伤害婴儿,不管杨过如何大叫求助,只是不理,双手负在背后,意态甚是闲适。
又斗一阵,杨过胸口隐隐生疼,知道自己内力不及对方,如此蛮打实是无法持久,多时不听到婴儿哭泣,只怕有失,百忙中低头向婴儿望了一眼,只见她一张小脸眉清目秀,模样甚是娇美,正睁着两只黑漆漆的眼珠凝视自己。杨过素来与郭芙不睦,但对怀中这个幼女心头忽起异样之感:“我此刻为她死拚,若是天幸救得她性命,七日之后我便死了,日后她长到她姊姊那般年纪,不知可会记得我否?”激情冲动之下,心头一酸,险些掉下泪来。
李莫愁在旁眼见他势穷力竭,转瞬间便要丧于双轮之下,要待上前相助,但随即想到:“这小子武功大进,正好假手和尚除他,否则日后便不可复制。”于是仍然袖手不动。
三人中法王武功最强,李莫愁最毒,但论到诡计多端,却推杨过。他一阵伤心过了,随即筹思脱身之策,心想:“郭伯母当年讲三国故事,说道其时曹魏最强,蜀汉抗曹,须联孙权。”李莫愁既不肯相助自己,只有自己去助李莫愁了,当下刷刷两剑,挡住了法王,疾退两步,突将婴儿递给李莫愁,说道:“给你!”
这一着大出李莫愁意料之外,一时不明他的用意,顺手将婴儿接过。杨过叫道:
“师伯,快抱了孩子逃走,让我挡住贼秃!”奋力刺出两剑,教法王欺不近身来。
李莫愁心道:“原来他想我总还顾念师门之谊,不致伤了孩子,危急中递了给我,那真是再妙不过。”她那想到这是杨过嫁祸的恶计,刚提步要走,法王回过手臂,银轮砸出,竟是舍却杨过,击向她后心。这一招来得好快,她身形甫动,银轮已如影随形的击到。李莫愁无奈,只得回过拂尘挡架。
杨过见计已售,登时松了一口气,他顾念婴儿,却不肯如李莫愁般袖手旁观,以待二人斗个两败俱伤,才出来收渔人之利,呼吸稍一调匀,立即提剑攻向法王。
这时红日中天,密林中仍有片片阳光透射进来,杨过精神一振,长剑更是使得得心应手,只听得当的一响,铜轮被君子剑削去了一片。法王暗暗心惊,出招却越见凌厉。杨过斗地心生一计,叫道:“李师伯,你小心和尚这个轮子,被我削破的口子上染有剧毒,莫给他扫上了。”李莫愁问道:“为甚么?”杨过道:“我这剑上所喂毒药甚是厉害!”
适才法王被杨过长剑刺伤,一直在担心剑上有毒,但久战之后,伤口上并无异感,也就放心,此时听他一提,不由得心中一震:“公孙止为人险诈,只怕剑上果然有毒。”想到此处,登时气便馁了。
李莫愁拂尘猛地挥出,叫道:“过儿,用毒剑刺这和尚。”伸手一扬,似有暗器射出。法王舞轮护住胸前,李莫愁这一下却是虚张声势,她见法王如此武功,料想冰魄银针也射他不中,只阻得他一阻,已脱出双轮威力的笼罩。
金轮法王虽然疑心杨过剑上有毒,但伤口既不麻痒,亦不肿胀,实不愿就此番徒劳往返,落得个负伤而归,见李莫愁逃走,立即拔步急追。
杨过心想如此打打追追,不知如何了局,令这初生婴儿在旷野中经受风寒,便算救回,只怕也难以养活,只有合二人之力先将法王击退,再筹良策,大声叫道:
“李师伯,不用走啦!这贼秃身中剧毒,活不多久了。”叫声甫毕,只见李莫愁向前急窜,钻进了山边的一个洞中。
法王一呆,不敢便即闯入。杨过不知李莫愁抢那婴儿何用,生怕她忽下毒手,他早已将自己生死置之度外,当即长剑护胸,冲了进去,眼见银光闪动,当即挥剑将三枚冰魄银针打落,叫道:“李师伯,是我!”洞中黑漆一团,但他双目能暗中见物,见李莫愁左手抱着孩子,右手又扣着几枚银针,他为显得并无敌意,转身向外,说道:“咱们联手先退贼秃。”仗剑守在洞口。
法王料想二人一时不敢冲出,于是盘膝坐在洞前,解开衣衫,检视伤口,见剑伤处血色殷红,殊无中毒之象,伸手按去,伤口微微疼痛,再潜运内功一转,四肢百骸没半分窒滞,心中又喜又怒,喜的是杨过剑上无毒,怒的是竟尔受了这小子之骗,白白担心半日。瞧那山洞时,见洞口长草掩映,入口处仅容一人,自己身躯高大,若是贸然冲入,转折不便,只怕受了洞内两人的暗算。
一时正无善策,忽听得山坡后一人怪声叫道:“大和尚,你在这里干么?”语声正是天竺矮子尼摩星。法王仍是瞧定洞口,说道:“三只兔儿钻进了洞里,我要赶他们出来。”
尼摩星在襄阳城混闹一场,无功而退,在回归军营途中,远远望见法王的银铜铅三轮在空中飞旋,知他正与人动手,于是认明了方向过来,见法王全神贯注瞧着着山洞,心中一喜,问道:“郭靖逃进了洞里么?”法王哼了一声,说道:“一双雄兔,一只雌兔,还有只小兔。”尼摩星更是欢喜,道:“啊,除了郭靖夫妇,还有杨过小子的。”法王由得他自说自话,不予理睬,四下一瞧,已有计较,伸手拾些枯枝枯草堆在洞口,打火点燃。是时西南风正劲,一阵阵浓烟立时往洞中涌入。
当法王堆积枯柴之时,杨过已知其计,对李莫愁低声道:“我去瞧瞧这山洞是否另有出口。”于是向内走去,走了七八丈,山洞已到尽头,回过头来低声道:
“李师伯,他们用烟薰,你说怎么办?”李莫愁心想硬冲决计摆脱不了法王,躲在这里自然亦非了局,当真不济之时,只有丢下婴儿独自脱身,这和尚和自己无冤无仇,他志在婴儿,那时自也不会苦缠,因此并不惊慌,只是微微冷笑。
过不多时,山洞中浓烟越进越多,杨李二人闭住呼吸,一时尚可无碍,那婴儿却又哭又咳。李莫愁冷笑道:“你心疼么?”杨过怀抱着这女婴一番舍生忘死的恶斗,心中已对她生了怜惜之情,听她哭得厉害,道:“让我抱抱!”伸出双手,走近两步。李莫愁拂尘刷的一下,向他的手臂挥去,喝道:“别走近我!你不怕冰魄银针吗?”
杨过向后跃开,听了“冰魄银针”四字,忽地生出一个念头,想起幼时与她初次相遇,只将银针在手中握了片刻,即已身中剧毒,当下撕一片衣襟包住右手,走到洞口拾起李莫愁适才射他的三枚银针,针尾向下,将银针插入土中,只余一寸针尖留在土外,再洒上少些沙土,掩住针尖的光亮。此时洞口堆满了柴草,又是浓烟满洞,他弓身插针法王与尼摩星全未瞧见。
杨过布置已毕,退身回来,低声道:“我已有退敌之计,你哄着孩子别哭。”
于是大声叫道:“好极了,山洞后面有出口,咱们快走!”声音中充满了欢喜之情。
李莫愁一怔,还道山洞后面真有出路。杨过将口俯到她耳畔低声说道:“假的,我要叫贼秃上当。”
法王与尼摩星听得杨过这般欢叫,一愕之下,但听得洞中寂然无声,婴儿的哭喊也渐渐隐去,那想得到是杨过以袍袖盖在婴儿脸上,只道他真的从洞后逸出。尼摩星不加细想,立即飞身绕到山坡之后去阻截。法王却心思细密,凝神一听,婴儿的哭喊只是低沉细微,却非渐渐远去,知道又是杨过使诈,想骗他到山坡之后,便抱了孩子从洞口冲出,不禁暗暗冷笑:“这小小的调虎离山之计,也想在老和尚面前行使。”于是躲在洞侧,提起银铜两轮,只待杨过出来。
杨过叫道:“李师伯,那贼秃走了,咱们并肩往外。”忽又低声道:“咱们同时惊呼,诱他进洞。”李莫愁不明杨过要使何等诡计,但素知这小子极是狡猾,自己便曾吃过他不少大亏,他既然安排下妙策,谅必使得,好在婴儿抱在自己手中,只要先驱退法王,不怕他不拿“玉女心经”来换孩子,于是点了点头。
两人齐声大叫“啊哟!”杨过假装受伤甚重,大声呻吟,叫道:“你……你如何对我下此毒手?”随即低声道:“你装作性命不保。”李莫愁怒道:“你……我今日……虽然死在你手里,却教你这小贼……也活不成。”说到后来,语声断续,已是上气不接下气。
法王在洞口听了大喜,心想这二人为了争夺婴儿,还未出洞,却己自相残杀起来,看来已斗得两败俱伤。他生怕婴儿连带送命,那便不能挟制郭靖,当即拨开柴草,抢进洞去,只跨得两步,突觉左脚底微微一痛。
他应变奇速,不待踏实,立即右足使劲,倒跃出洞,左足落地时小腿一麻,竟然险些摔倒。以他的深厚内功,即使给人连砍数刀,纵跃时也不致站立不稳,心念一转之下,已知足底心被剧毒之物刺中,正要拉下鞋袜察看,尼摩星已从山坡转回,叫道:“小子骗人的,山后出来没有的,洞里郭靖和老婆还是的。”法王住手不再脱鞋,脸上不动声色,说道:“你所料不错,但洞内并无声息,想来他们都给烟火薰得昏过去了。”
尼摩星大喜,心想这番生擒郭靖之功终于落在自己手上,他也不想法王何以不抢此功劳,舞动铁蛇护住身前要害,从洞口直钻出去。杨过这三枚银针倒插在当路之处,不论来人步子大小如何,都非踏中一枚不可。尼摩星身矮步短,走得又快,右脚一脚踏中银针,一痛之下未及缩步,左脚又踏上了另一枚针尖。天竺国天气炎热,国人向来赤足,尼摩星也不穿鞋,虽然脚底板练得厚如牛皮,但那冰魄银针何等锐利,早已刺入寸许。他生性勇悍,小小受伤毫不在意,挥铁蛇在地下一扫,察觉前面地下再无倒刺,正要继续进内活捉郭靖和老婆的,猛地里两腿麻软,站立不稳,一交摔倒。才知针刺上的毒性厉害非凡,急忙连滚带带爬的冲出洞来。只见法王除去鞋袜,捧着一只肿胀黝黑的左腿,正在运气阻毒上升。
尼摩星大怒,喝道:“坏贼秃,们明明中毒受伤,干么不跟我说,让我也上当的?”法王微微一笑,说道:“我上一当,你也上一当,这才两不吃亏啊。”尼摩星怒气勃发,不可遏制,大声怒骂:“我,郭靖也不要拿了,尼摩星,坏和尚,今日拚个死活气的!”他双足已使不出力半点力气,左手在地下一撑,和身向法王扑去,右手铁蛇往他头顶击落。法王举铜轮挡开铁蛇,随即横过手臂,一固肘锤撞出。
尼摩星身在半空,难以闪避,法王一招又是来势迅捷,竟被他一锤打中肩头。
尼摩星虽然筋骨坚厚,却也给他打得剧痛攻心,他狂怒之下也不顾自己的死活,扑将上去,牢牢抱住了法王,张口便咬,一口正咬在对方颈下的“气舍穴”上。若在平时,以法王如此武功,如何能让他欺近抱住?即令抱住了,又如何能给他咬中颈下的大穴?但此时法王知道脚底所中毒针实是非同小可,全身内力都在与毒气相抗,硬逼着不令毒气冲过大腿与小腿之间的“曲泉穴”,只要严守此关,最多是废去一只小腿,还不致送了性命,是以当尼摩星扑上来之时,他已变成内功全失,只以外功与他相抗。尼摩星却是全力施为,一咬住对方穴道,牙齿再不放松。
法王伸出右足一钓,尼摩星双足早无力气,向前扑出,两人一齐跌翻在地。法王伸手想将他扯开,但大穴被制,手上力道已大为减弱,却那里拉得动?只得回手扣住他后颈“大椎穴”,以防他下毒手制自己死命。两人本来都是一流高手,但中毒之后近身搏斗,却如泼皮无赖蛮打硬拚一般,已是全然不顾身分。
两人在地下翻翻滚滚,渐渐滚近山谷边的断崖之旁。法王瞧得明白,大声叫道:
“快放手,你再进一步,两个儿都跌得粉身碎骨。”
但尼摩星此时已失去了理性,他不运气与毒气相抗,内力比法王深厚的多,用力前推,法王竟是抵挡不住。眼见距离崖边已不过数尺,下面便是深谷,法王情急智生,大叫:“郭靖来了!”尼摩星一凛,问道:“那里的?”他这三个字一说,口一张,登时放开了法王的穴道。法王气贯左掌,呼的一声,向前击出。尼摩星知道上当,低头避开,弯腰前撞。
法王这一掌本是要逼使尼摩星向后闪避,但他忘了对方双足中毒,早已不听使唤,那里还能向后退跃?但见他不后反前,一惊之下,两人又已纠缠在一起,突觉身下一空,两人齐往山谷下直掉下去。
李莫愁见杨过奇计成功,暗暗佩服这小子果然了得,听得二人在外喝骂殴斗,知道已无危险,拔步便要出洞,猛听得法王与尼摩星二人齐声惊呼,声音甚是怪异。
这正是他二人掉下山崖之时所发,但那断崖与山洞相隔十丈开外,又被一片山石挡住,从洞中瞧不见外面情景,不知二人如此大叫为了何事。李莫愁道:“喂,小子,他们干甚么啊?”杨过却也料不到二人竟会跌落山谷,沉吟道:“那贼秃狡猾得紧,咱们假装相斗受伤,只怕他们依样葫芦,骗咱们出去。”
李莫愁心想不错,低声道:“嗯,他定是想骗我出去,夺我解药。”缓缓走向洞口,想要探首出洞窥视。杨过道:“小心地下银针。”话一出口,便即后悔:
“又何必好意提醒这女魔头?”
李莫愁一惊,急忙缩步。这时洞口烟火已熄,洞中又是黑漆一团,她不能如杨过一般暗中见物,不知三枚银针插在何处,若是贸然举步,十九也要踏上。她虽有解药,但针上剧毒厉害异常,治疗时固然要受一番痛苦,而且脚上受到针刺,杨过定然乘机攻击,便缓不出手来疗毒,只怕这条性命便要送在自己的毒针之下了,说道:“你快将针拔去,咱们呆在这儿干么?”杨过道:“稍待片刻,让他二人毒发而死,慢慢出去不迟。”李莫愁哼了一声,她对杨过实在大是忌惮,与他同处在这暗洞之中,刻刻都是危机,自己武功已未必能够胜他,智计更是不及,当下低头沉思出洞之策。
这时洞外一片寂静,洞内二人也是各想各的心思,默不作声。突然之间,那婴儿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她出世以来从未吃过一口奶,此时自是饿了。
李莫愁冷笑道:“师妹呢?她连自己孩子饿死也不理么?”杨过道:“谁说是姑姑的孩子,这是郭靖郭大侠的女儿。”李莫愁道:“哼,你用郭大侠的名头来吓我,我便怕了么?若是别人的孩子,料你也不会这般抢夺,这自是你们师徒俩的孽种。”
杨过大怒,喝道:“不错,我是决意要娶姑姑的。但我们尚未成亲,何来孩子?
你嘴里放乾净些。”李莫愁又是冷笑一声,撇嘴道:“你要我口里乾净些,还不如自己与师父的行止乾净些。”杨过一生对小龙女敬若天人,那容她如此污蔑,心中更是恼怒,大声道:“我师父冰清玉洁,你可莫胡言乱语。”李莫愁道:“好一个冰清玉洁,就可惜臂上的守宫砂褪了。”
刷的一声,杨过挺剑向她当胸刺去,喝道:“你骂我不要紧,但你出言辱我师父,今日跟你拚了。”刷刷刷连环三剑。他剑法既妙,双眼又瞧得清楚,李莫愁全赖听风辨器之术招架,虽然不失厘毫,但数招之后已是险象环生,总算杨过顾念着孩子,只怕剑底过于厉害,她便对孩子猛下毒手,因此并未施展杀着。
二人在洞中交拆十余招,那婴儿忽地一声哭叫,随即良久没了声息。
杨过大惊,立即收剑,颤声道:“你伤了孩子么?”李莫愁见他对孩子如此关怀,更认定是他的亲生孩儿,说道:“现下还没死,但你如不听我吩咐,你道我没胆子捏死这小鬼头么?”杨过打了个寒战,素知她杀人不眨眼,别说弄死一个初生婴儿,只消稍有怨毒,便能将人家杀得满门鸡犬不留,说道:“你是我师伯,只要你不辱骂我师父,我自然听你吩咐。”李莫愁听他口气软了,心知只要婴儿在自己手中,他便无法相抗,说道:“好,我不骂你师父,你就听我的话。现下你出去瞧瞧,那两人的毒发作得怎样了。”
杨过依言出洞,四下一瞧,不见法王与尼摩星的影踪,他怕法王诡计多端,躲在隐避之处,挥剑在左近树丛长草等处斩刺一阵,不见有人隐藏,回洞说道:“两人都不在啦,想是中毒之后,吓得远远逃走了。”
李莫愁道:“哼,中了我银针之毒,便算逃走,又怎逃得远?你将洞口的针拔掉,放在我面前。”杨过听婴儿啼哭不止,心想也该出去找些甚么给孩子吃,于是仍用衣襟裹手,拔出银针,还给了她。
李莫愁将三枚银针放入针丛,拔步往外便走。杨过跟了出来,问道:“你将孩子抱到那里去?”李莫愁道:“回我自己家去。”杨过急道:“你要孩子干么?她又不是你生的。”李莫愁双颊一红,随即沉脸道:“你胡说甚么?你送我古墓派的玉女心经来,我便将孩子还你,管教不损了她一根毫毛。”说罢展开轻功,疾向北行。
杨过跟在她身后,叫道:“你先得给她吃奶啊。”李莫愁回过身来,满脸通红,喝道:“你这小子怎地没上没下,说话讨我便宜?”杨过奇道:“咦,我怎地讨你便宜了?孩子没奶吃,岂不饿死了?”李莫愁道:“我是个守身如玉的处女,怎会有奶给你这小鬼吃?”杨过微微一笑,道:“李师伯,我是说要你找些奶给孩子吃啊,又不是要你自己……”
李莫愁听了,忍不住一笑,她守身不嫁,一生在刀剑丛中出入,于这养育婴儿之事实是一窍不通,沉吟道:“却到那里找奶去?给她吃饭成不成?”杨过道:
“你瞧她有没有牙齿?”李莫愁往婴儿口中一张,摇头道:“半颗也没有。”杨过道:“咱们到乡村中去找个正在给孩子喂奶的女人,要她给这婴儿吃个饱,岂不是好?”李莫愁喜道:“你果然是满腹智谋。”
两人登上山丘四望,遥见西边山坳中有炊烟升起。两人脚程好快,片刻间已奔近一个小村落。襄阳附近久经烽火,大路旁的村庄市镇尽已被蒙古铁蹄毁成白地,只有在这般荒谷僻壤之间尚有少些山民聚居。
李莫愁逐户推门查看,找到第四间农舍,只见一个少妇抱着一个岁余孩子正在喂奶。李莫愁大喜,一把将她怀中孩子抓起往炕上一丢,将女婴塞在她怀□,说道:
“孩子饿了,你喂她吃饱罢。”
那少妇的儿子给摔在炕上,手足乱舞,大声哭喊。那少妇爱惜儿子,忙伸手抱起。杨过见那少妇袒着胸膛,立即转身向外,却听得李莫愁喝道:“我叫你喂我的孩子吃奶,你没听见么?谁教你抱自己儿子了?”但听得砰的一响,杨过吓了一跳,回过头来,只见那农家孩子已被摔在墙脚之下,满头鲜血,不知死活。那少妇急痛攻心,放下郭靖之女,扑上去抱住自己儿子,连哭带叫。李莫愁大怒,拂尘一起,往少妇背上击落。
杨过忙伸剑架开,心想:“天下那有如此横蛮女子?”口中却道:“李师伯,你若将她打死了,死人可没有奶。”李莫愁怒道:“我是为你的孩子好,你反来多管闲事!”杨过心道:“这明明不是我的孩子,你却口口声声说是我的。但若真是我的,那又怎地能说我多管闲事?”当下陪笑道:“这孩子饿得紧了,快让她吃奶是正经。”说着伸手到炕上去抱婴儿。李莫愁举起拂尘,挡住他手,叫道:“你敢抢孩子么?”杨过退后一步,笑道:“好,好!我不抱便是。”
李莫愁将女婴抱起,正要再送到那少妇怀中,转过身来,那少妇已不知去向,原来她乘着两人争执,已抱了儿子悄悄从后门溜走。李莫愁怒气勃发,直冲出门,但见那少妇抱着婴儿正自向前狂奔。李莫愁哼了一声,纵身而起,拂尘搂头击下,风声过去,那农妇母子两人登时脑骨碎裂,尸横当地。她再去寻人喂奶,村中却惟有男人。李莫愁怒气越盛,胡乱杀了几人,到灶下取了火种,在农家的茅草屋上纵火焚烧,连点了几处火头,这才快步出村。
杨过见她出手凶狠若此,暗自叹息,不即不离的跟在她身后。二人一声不作,在山野间走了数十里,那婴儿哭得倦了,在李莫愁怀中沉沉睡去。
正行之间,李莫愁突然“咦”的一声,停住脚步,只见两双花斑小豹正自厮打嬉戏。她踏上一步,要将小豹踢开,突然旁边草丛中鸣的一声大吼,眼前一花,一只金钱大豹扑了出来。她吃了一惊,挫步向左跃开。那大豹立即转身又扑,举掌来抓。李莫愁举起拂尘,刷的一声,击在豹子双目之间。那豹痛得鸣鸣狂吼,更是凶性大发,露出白森森的一口利齿,蹲伏在地,两只碧油油的眼睛瞧定了敌人,俟机进击。
李莫愁左手微扬,两枚银针电射而出,分击花豹双目。杨过叫道:“且慢!”
挥长剑将银针打下,就在此时,那豹子也已纵身而起,高跃丈余,从半空中扑将下来。杨过也飞身窜起,先舞长剑又砸飞了李莫愁的两枚银针,跟着右拳砰的一声,击在花豹颈后椎骨之上。那花豹吃痛,大吼一声,落地后随即跳起,向杨过扑来。
杨过侧身避开,左掌击出,这一掌中含了五成内力,那花豹被他击得一个跟斗向后翻出。
李莫愁心中奇怪,自己两枚银针早已可刺花豹死命,何以他既出手救豹,却又费这么大力气和豹子打斗?只见他左一掌,右一掌,打得豹子跌倒爬起,爬起跌倒,狼狈不堪,但每一掌却又避开豹子的要害之处,只听那猛兽吼叫之声越来越低,十余掌吃过,花豹再也受不住了,转身纵上了山坡。杨过早已防到它要逃走,预拟扯住它尾巴拉将转来,岂知那豹威风尽失,尾巴垂下,挟住后腿之间,一拉竟尔拉了个空。他正待施展轻功追去,只见那豹子跃出数丈,回身鸣鸣而叫,招呼两头小豹逃走。杨过心念一动,双手伸出,抓住两头小豹的头颈,一手一只,高高提起。
那母豹爱子心切,眼见幼豹被擒,顾不得自己性命,又向杨过扑来。杨过将两头小豹往李莫愁一掷,叫道:“抓住了,可别弄死。”身随声起,跃得比豹子更高,他看准了从半空中落将下来,正好骑在豹子背上,抓住豹子双耳往下力掀。那豹子出力挣扎,但全身要害受制,一张巨口没入沙土之中。
杨过叫道:“李师伯,你快用树皮结两条绳索,将它四条腿缚住。”李莫愁哼了一声,道:“我没空陪你玩儿。”转身欲走。杨过急道:“谁玩了?这豹子有奶啊!”李莫愁登时省悟,心中大喜,笑道:“亏你想得出。”当即撕下十余条树皮,匆匆搓成几条绳索,先将豹子的巨口牢牢缚住,再把它前腿后腿分别绑定。
杨过拍拍身上灰尘,微笑站起。那豹子动弹不得,目光中露出恐惧之色。杨过抚摸一下它头顶,笑道:“咱们请你做一会儿乳娘,不会伤害你性命。”李莫愁抱起婴儿,凑到花豹的乳房之上。婴儿早已饿得不堪,张开小口便吃。那母豹乳汁甚多,不多时婴儿便已吃饱,闭眼睡去。
李莫愁与杨过望着她吃奶睡着,眼光始终没离开她娇美的小脸,只见她睡熟之后脸上微微露出笑容,两人心中喜悦,相顾一笑。
这一笑之下,两人本来存着的相互戒备之心登时去了大半。李莫愁脸上充满温柔之色,口中低声哼着歌儿,一手轻拍,抱起婴儿。杨过找些软草,在树荫下一块大石上做了个窝儿,说道:“你放她在这儿睡罢!”李莫愁忙做个手势,命他不可大声惊醒了孩子。杨过伸伸舌头,做个鬼脸,眼见孩子睡得甚是宁静,不禁呼了一口长气,回头只见两头小豹正钻在母豹怀中吃奶。
四下里花香浮动,和风拂衣,杀气尽消,人兽相安。
杨过在这数日中经历了无数变故,直到此时才略感心情舒泰,但身边一旁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一旁是只凶恶巨兽,也可算得奇异之极了。
李莫愁坐在婴儿身边,缓缓挥动拂尘,替她骗赶林中的蚊虫。这拂应底下杀人无数,武林中人见到无不惊心动魄,此时却是她生平第一次用来做件慈爱的善事。
杨过见她凝望着婴儿,脸上有时微笑,有时愁苦,忽尔激动,忽尔平和,想是心中正自思潮起伏,念起生平之事。杨过不明她的身世,只曾听程英和陆无双约略说过一些,想她行事如此狠毒偏激,必因经历过一番极大的困苦,自己一直恨她恼她,此时不由得微生怜悯之意。
过了良久,李莫愁抬起头来,与杨过目光一接,心中微微一怔,轻声道:“天快黑了,今晚怎么办?”杨过四下一望,道:“咱们又不能带了这位大乳娘走路,且找个山洞住宿一宵,明日再定行止。”李莫愁点了点头。
杨过前后左右找寻,发见了一个勉可容身的山洞,当下找些软草,在洞中铺了一大一小两个床位,说道:“李师伯,你歇一会儿,我去弄些吃的。”转过山坡去找寻野味。不到半个时辰,打了三只山兔,捧了十多个野果回来。他放开豹子嘴上绳索,喂它吃了一只山兔。再拾枯草残枝生了堆火,将余下两只山兔烤了与李莫愁分吃,说道:“李师伯,你安睡罢,我在洞外给你守夜。”取出长绳缚在两株大树之间,凌空而卧。
这本是古墓派练功的心法,李莫愁看了自亦不以为意。她除了有时与弟子洪凌波同行之外,一生独往独来,今晚与杨过为伴,他竟服侍得自己舒舒服服,与昔日独处荒野的情景大不相同,不禁暗自又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