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泰文勒说,“我们去找菲力浦太太谈谈,她的艺名是玛格达-卫斯特。”

    “她演得好不好?”我问道。“我知道她的名字,而且我相信我曾在几出戏里见过她,不过我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什么地方。”

    “她是那些所谓新秀之一,”泰文勒说,“她在‘西屋’剧院登过几次台,她在一般有固定剧团上演的剧院里相当有名气——她经常在知识分子的小戏院和周日俱乐部里演出。我想,对她的演技不利的是她不用靠演戏过话,这是实话。她可以东挑西捡,选她自己喜欢的角色,到她喜欢的地方去演,偶尔为了她看中的某个角色,出钱资助演出──通常看中的都是世界上最不适合她演的角色。结果是,她退入了业余阶层,而不是职业的。她演得好,你要知道,特别是喜剧──但是剧院经理不太喜欢她──他们说她太独立了而且常惹麻烦──喜欢恶作剧,挑起争端。我不知道这有多少是事实──不过她在同行之间不怎么受欢迎。”

    苏菲亚从客厅走出来说,“我母亲在这里,督察长。”

    我跟随泰文勒进入一间大客厅。一时之间,我几乎认不得那坐在缎面靠背长椅上的女人。

    红黄色的头发梳成爱德华时代的发型。高耸在头上,穿着一套剪裁精细的暗灰色裙套装,和一件精致的淡紫色绉褶衬衫.项间系着一个小巧的玛瑙胸针。我首次注意到她那鼻尖有点倾斜的鼻子的魅力。令我有点想起了名喜剧演员亚希娜-席勒──似乎相当令人难以相信这就是那穿着桃色家常服的骚动不安的女人。

    “泰文勒督察长?”她说。“请进来坐。你抽不抽烟?这真是件最最恐怖不过的事。我当时完全感到我简直无法承受。”

    她的声音低沉,不带感情,是那种不惜一切代价一心一意自我控制住的人讲话的声音。她继续:“如果我能帮上你任何忙,请尽管说出来。”

    “谢谢你,里奥奈兹太太。悲剧发生的时候你在什么地方?”

    “我想我一定是正在从伦敦开车回来的路上。我那天跟一个朋友在长春藤餐厅吃午饭,然后我们去看一场服装展示会。我们跟其他一些朋友在柏克莱餐厅喝了几杯,然后我启程回家。我回到这里时,一切都在骚动中。好象我公公突然发作了。他──死了。”她的声音只是微微有点颤抖。

    “你喜欢你公公吗?”

    “我深爱——”

    她的声音上扬。苏菲亚微微调整了狄加斯那幅画的角度。玛格达的声音跌落到原先抑制住的音量。“我非常喜欢他,”她以平静的声音说。

    “我们都是。他──对我们非常好。”

    “你跟里奥奈兹太太处得好吗?”

    “我们不常见到布兰达。”

    “为什么?”

    “哦,我们的共同点不多。可怜的亲爱的布兰达,有时候生活对她来说一定是件艰苦的事。”

    苏菲亚再度动动那幅秋加斯的画。

    “真的?怎么说?”

    “噢,我不知道。”玛格达摇摇头,挂着一丝伤心的苦笑。

    “里奥奈兹太太跟她丈夫在一起快乐吗?”

    “噢,我想是快乐。”

    “没有争吵?”

    微笑摇头的动作再度出现。

    “我真的不知道,督察先生。他们住的那部分房子跟这里相当隔离。

    “她和罗仑斯-布朗先生非常友好吧,不是吗?”

    玛格达-里奥奈兹僵住了。她张大眼睛,以谴责的眼光看着泰文勒。

    “我不认为,”她高傲地说,“你不该问我这种问题。布兰达对任何人都相当友好。她真的是个非常和善的人。”

    “你喜欢罗仑斯-布朗先生吗?”

    “他非常文静,相当不错,不过静得让你几乎不知道他的存在。其实我也不常见到他。”

    “他的教学令人满意吗?”

    “我想是的。我真的不知道,菲力浦好象相当满意。”

    泰文勒尝试一些“震惊”的手腕。

    “对不起这样问你,不过在你看来,布朗先生和布兰达-里奥奈兹太太之间有没有任何恋情存在?”

    玛格达站了起来,十足一副老祖母的架势。

    “我从没见过任何这种事,”她说。“我真的不认为,督察先生,这是你该问我的问题?她可是我公公的太太。”

    我几乎鼓掌叫好。

    督察长也站了起来。

    “比较象是个问仆人的问题?”他暗示说。

    玛格达没有回答。

    “谢谢你,里奥奈兹太太。”督察长说完走了出去。

    “你表演得美极了,亲爱的。”苏菲亚热情地对她母亲说。

    玛格达若有所思地卷起她耳后方的一绺头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是──是的,”她说,“我想这样演是对的。”

    苏菲亚看着我。

    “你不是应该,”她问道,“跟督察一起去吗?”

    “听我说,苏菲亚,我该怎么——”

    我停了下来。我无法当着苏菲亚母亲的面问出我到底扮演的该是什么角色。玛格达-里奥奈兹到目前为止一直对我的出现毫无兴趣,除了把我当做她说的那句有关女儿的“退场词”的对象。我可能是个记者、她女儿的未婚夫,或是一个身份不明的警方人员,或甚至是葬仪社的人——对玛格达-里奥奈兹来说,这些都一样,只是她的观众之一。

    里奥奈兹太太低头看着她的双脚,不满意地说:

    “这双鞋子不对,太轻浮了。”

    在苏菲亚紧急摇头示意之下,我顺从他匆忙出门去找泰文勒。我在外头大厅里找到他,他正过门到了楼梯口。

    “正要上楼去见做哥哥的,”他解释说。

    我对他提出我的难题,免得以后麻烦。

    “听我说,泰文勒,我到底是谁?”

    他显得惊讶。

    “你到底是谁?”

    “是的,我到底在这屋子里干什么?如果有人问我,我怎么说?”

    “噢,我明白。”他考虑一会儿,然后笑着说:“有没有人问过你?”

    “哦──没有。”

    “那么为什么不就这样,永不解释,这是个很好的座右铭。特别是在象这样动乱不安的屋子里,每个人都有他们自己太多的烦恼和恐惧,根本没有心情问问题。只要你自己表现一副自信的样子,他们就会把你当作理所当然的。说出任何不必要的话是一大错误。嗯,现在我们上楼去,门没锁。当然你了解,我希望,我所问的这些问题全都是胡言乱语!谁在屋子里谁不在,或是他们事发当天人在什么地方根本就不重要——”

    “那么为什么——”

    他继续说下去:“因为这至少给我个机会看看他们所有的人,打量一下他们,听听他们说些什么,同时希望,纯粹是碰运气,有人可能给我一个有用的指标。”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喃喃说道:“我敢打赌.玛格达-里奥奈兹一定可以说出不少,如果由得了她的话。”

    “可靠吗?”我问道。

    “噢,不,”泰文勒说,“她说的不会可靠,不过却可以打开一条调查的可能路线。这该死的屋子里每人个都有机会下手,也有下手的工具。我需要的是犯罪动机。”

    在楼梯顶端,有一道门阻断了右边的走道。门上有一铜制敲门器,泰文勒适力敲了敲。

    门被里面一个一定是正巧站在里头门边的人猛然打开。他是个笨拙的彪形大汉,双肩结实有力,一头蓬松的黑发,一张非常难看却又同时有点和蔼的睑。他两眼看着我们,然后迅速移开,态度有如羞怯、老实的人那样暗自感到尴尬。

    “噢,”他说,“进来。是的,进来。我正要去──不过没关系。到客厅来,我去找克里梦西来──噢,你在哪里,亲爱的,是泰文勒督察长。他──有没有烟?稍等一下。如果你们不介意——”他碰到了一面屏风,有点狼狈地对它说声“对不起”,走了出去。

    就象一双大黄蜂走了,留下了显著的沉寂。

    罗杰-里奥奈兹太太正站在窗口边.我霎时被她的气质和屋子里的气氛所迷惑住了。

    这确确实实是她的房间,我确信。

    墙壁漆的是白色──真正的白色,不象一般室内装潢时所说的“白色”指的是象牙白或是乳白。墙上没有挂画,除了壁炉上的一幅,一幅由暗灰色和战舰蓝的三角形构成的几何图形幻想画作。室内几乎没有任何家具──只有一些必需用具,三四把椅子,一张玻璃面桌,一座小书架。没有任何装饰品。有的是光线、空间和空气。这跟楼下那间处处花团锦簇的大客厅的不同就有如白垩与干酪。而罗杰-里奥奈兹太太和菲力浦太太也是不同类型的女人。玛格达-里奥亲兹让人觉得她可以是,而且经常是,至少六种以上的不同类型的女人;而克里梦西-里奥奈兹,我确信,是完完全全的她自已。她是一个个性非常明确、锐利的女人。

    她大约五十岁,我想,她的头发是灰色的,剪得非常短,几乎象伊顿学院的“西瓜头”一般,然而长在她造型美好的小小头颅上是那么地美,没有那种发型总是让我联想到的丑陋感。她有张聪慧、敏感的脸,一对浅灰色的眼睛具有看透人心事的独特强烈眼神。她穿着一件式样简单的暗红色毛料洋装,跟她苗条的身材搭配得十全十美。

    我立即感觉到,她是个有点令人惊动的女人……我想是因为我判断她生活的规范可能跟一般的女入不同,我立刻了解到为什么苏菲亚把“冷酷”这个字眼用在她身上。房间阴冷,我有点颤抖。

    克里梦西-里奥奈兹以很有教养的平静声音说:

    “请坐,督察长。有没有进一步的消息?”

    “死亡是伊色林造成的,里奥奈兹太太。”

    她若有所思地说:

    “这么说是谋杀了。不可能是意外吧?”

    “不可能,里奥奈兹太太。”

    “请对我先生委婉一点,督察长。这会严重影响到他。他崇拜他父亲,而且他的感情非常脆弱。他是个感情型的人。”

    “你跟你公公处得好吧,里奥奈兹太太?”

    “是的,相当好。”她平静地加上一句:“我并不非常喜欢他。”

    “为什么?”

    “我不喜欢他的一些生活目标──还有他达到这些目标的方法。”

    “那么,布兰达-里奥奈兹太太呢?”

    “布兰达?我不常见到她。”

    “你认为她和罗仑斯-布朗先生之间是不是可能有什么?”

    “你是说──某种恋情?我不认为。不过我真的无从知道。”

    她的声音听来全然不感兴趣。

    罗杰-里奥奈兹匆匆回来,有如大黄蜂又飞回来了。

    “我被耽搁了,”他说。“电话。怎么样,督察先生?怎么样,有没有任何消息?我父亲是什么原因死的?”

    “伊色林中毒死的。”

    “是吗?我的天啊!那么是那个女人!她等不了!他可以说是让她脱离了贫民窟,而这就是他得到的回报。她残酷地谋杀了他!天啊,想起来就叫我血气沸腾。”

    “你这样认为有没有任何特别的理由?”泰文勒问道。

    罗杰双手扯着头发,走过来走过去。

    “理由?为什么,还有可能会是谁?我从来就信不过她──从来就不喜欢她!我们没有任何一个人喜欢她。菲力浦和我在爸爸有一天回来告诉我们说他娶了她时都大吃一惊!在他那种年龄!疯了──真是疯了。我爸爸是个有趣的人,督察先生。在智能上,他还是象个四十岁的人一样年轻、清新。在这世界上我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给我的。他替我做了任何一件事──有求必应,从不让我失望。倒是我让他失望了──我一想起──”

    他重重跌坐到一张椅子上。他太太平静地走到他一旁。

    “够了,罗杰。不要太苦了自己。”

    “我知道,亲爱的──我知道──”他握住她的手。“可是怎么冷静得了──我怎么能不感到——”

    “可是我们大家都必须冷静,罗杰。泰文勒督察长需要我们的帮忙。”

    “不错,里奥奈兹太太。”

    罗杰叫了起来:

    “你知道我想干什么吗?我想要亲手掐死那个女人。她就不能让亲爱的老人家多活几年。如果她人在这里,我——”他跳了起来。愤怒得全身颤抖。他伸出抽搐的双手。“是的,我去扭断她的脖子,扭断她的脖子……”

    “罗杰。”克里梦西厉声说。

    他看着她,脸红起来。

    “对不起,我最亲爱的。”他转向我们。“我很抱歉。我一时控制不了情绪。我──对不起——”

    他再度走出房间。克里梦西谈谈一笑说:

    “真的,你们知道,他连一只苍蝇都不忍心伤害到。”

    泰文勒礼貌地接受她的评语。

    然后他开始他所谓的例行问话。

    克里梦西-里奥奈兹精确简明地应答。

    罗杰-里奥奈兹在他父亲去世那天人在伦敦,在联合筵席包办公司的总公司里。他当天下午早早就回来,如同往常一般跟他父亲共处一段时间。她自己则如同往常一般,在她工作的高尔街兰伯特机构里。快到六点时,她回到家里。

    “你当天有没有见过你公公?”

    “没有。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前一天。我们午饭之后跟他一起喝咖啡。”

    “但是你在他去世那天没见过他?”

    “没有。实际上我去过他住的那一部分房子,因为罗杰以为他把他的烟斗留在那边忘了带回来——一支非常珍贵的烟斗,不过因为他的烟斗正好放在那边的大厅桌上,所以我没有打扰到老人家。他经常六点钟左右就开始打瞌睡。”

    “你知道他病了是在什么时候?”

    “布兰达匆匆忙忙跑来。大约六点三十一、二分。”

    如同我所知道的,这些问题并不重要,但是我注意到泰文勒督察对回答这些问题的女人是多么地留意。他问了她一些有关她在伦敦工作性质的问题。她说跟原子分裂的放射性能有关。

    “事实上,你是从事原子弹工作?”

    “工作毫无摧毁性。这个机构是在进行医疗效用方面的实验。”

    泰文勒站了起来,表示他想四处看看这一部分房子。她似乎有点讶异,不过还是泰然地带他四处去看。那有着双人床、铺着白色床单,和简单化妆用品的卧房再度让我想起了医院或是修道院。浴室也是简单朴素,没有豪华特别的冲浴设备;也没有成排的瓶瓶罐罐。厨房一尘不染,没有铺设地毯,设有实用、省事的炊事用具。然后我们来到一道门前,克里梦西打开门说:“这是我先生专用的房间。”

    “进来,”罗杰说。“进来。”

    我微微松一口气。其他地区的俭朴洁净令我透不过气来。这却是个十足私人的房间,一张桌面可以卷缩的书桌上七零八落地布满了纸张、旧烟斗和烟灰,几张破旧的大安乐椅。地上铺着波斯地毯。墙上挂着各种合照,有点褪了色。学生合照、板球队员合照、军人合照等等。还有沙漠、寺塔、帆船、海滨、以及夕阳等等的水彩写生画。这是个令人感到愉快的房间,一个可爱、友善、合群的男人的房间,

    罗杰笨拙地倒酒,把一张椅子上的书本、纸张扫落。

    “这地方乱七八糟。我正在整理东西,清除一些旧文件。够了就说一声。”他要帮督察倒酒,督察婉谢,我接受了。“刚刚真是对不起,”罗杰继续说。他把酒递给我,同时转头向泰文勒说,“我的情绪控制不了。”

    他几乎近于惭愧地看看四周,不过克里梦西-里奥奈兹并没有跟我们一起进来。

    “她真是好极了,”他说。“我是说,我太太。从头到尾,她都棒透了──棒透了!我说不出我有多钦佩那个女人。她经历了一段非常艰苦的时期──可怕的时期。我想告诉你们一下。我是说,在我们结婚之前,她的第一任丈夫是个好人──我是说,脑筋好──但是身体糟得很──事实上是患有结核病。他从事结晶学方面某些极具价值的研究工作,我相信。待遇很不好,而且工作很吃力,但是他不放弃。她替他做牛做马,紧守着他,心知他随时都会把命丢掉,而且从来不抱怨──毫不厌倦。她总是说她过得快乐。后来他死了,她无依无靠。最后她同意嫁给我。我很高兴我能给她一些快乐,让她歇息一下。我真希望她不要再工作,不过,当然啦,她觉得在战时那是她的义务,而她现在似乎仍然觉得她应该继续做下去。她是个好妻子──男人所能找到的最好的妻子。啊,我真是幸运!我愿意为她做任何事。”

    泰文勒得体地回答了一句。然后他再度开始进行类似的例行问话。他什么时候知道他父亲病了?

    “布兰达匆匆忙忙来找我。我父亲病了──她说他突然发作了。”

    “我那天半个小时之前还跟他在一起坐着聊天,当时他还好端端的。我连忙赶去,他的脸色发青,喘不过气,我冲到楼下找菲力浦,他打电话找医生,我──我们一筹莫展。当然,我当时做梦也没想到有什么不对劲的事。不对劲?我是说不对劲吗?天啊,这可用的是什么字眼。”

    泰文勒和我有点困难地离开罗杰-里奥奈兹气氛感伤的房间,出到房外,再度站在楼梯顶端。

    “咻!”泰文勒说。“跟他弟弟是多么强烈的对比。”他有点不切题地加上一句,“奇怪的东西、房间。可以让你看出住在里面的人很多东西。”

    我同意他的说法。他继续说下去:

    “彼此结婚的人们也是奇怪的,不是吗?”

    我不太确定他指的是不是克里梦西和罗杰,或是菲力浦和玛格达。他这句话对两者都适用。然而,在我看来,这两桩婚姻可能都可划归为幸福的婚姻。罗杰和克里梦西的婚姻当然是幸福的。

    “我不认为他是个下毒者,你认为呢?”泰文勒问道。“不是临时起意的罪案,我不认为是。当然啦,这难说。她倒比较象,冷酷的女人,可能有点疯。”

    我再度同意。“不过我倒不认为,”我说,“她会只因为不赞同某一个人的生活方式和目标而谋杀掉那个人。或许,如果她真正痛恨那个老人──可是,有任何一个凶手是单纯为了恨而杀人吗?”

    “非常少,”泰文勒说。“我自己倒从没见过。不,我想我们还是盯住布兰达太太要妥当多了。但是天晓得我们能不能找到任何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