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那混乱的几个小时,现在我明白,虽然当时我们深陷绝望的浓雾中——至少,我和父亲是如此——但一切事物都快捷而无可避免地导向一个惊人的高xdx潮。我看不出未来发展的一点线索:床单盖住的尸体被搬走,休谟检察官明快地下令,在电话中和阿冈昆监狱的马格纳斯典狱长谈话,计划如何缉拿仍然在逃的嫌疑犯。我们静默无声地离去,回家的路上,雷恩先生一言不发。然后,第二天……一切都发生得那么快。早上我见到了杰里米,他和他父亲在一番剧烈争执之后,一如往常地离家前往矿场。佛西特医生遇害的消息使得老克莱大为震惊。他有点尴尬地怪罪父亲害他陷入这个困境:替两个冤死鬼竞选参议员。

    父亲断然劝他放弃竞选。“没有其他路可走了,就这样。”他淡淡地说,“别怪我,克莱,你能怨什么呢?打电话给记者们,如果你不介意在死人头上落井下石,就告诉他们,你起初接受提名,只是想借机查出佛西特医生为非作歹的证据。告诉他们实话,就这样。也或许这并不是事实,或许你本来就很想接受这个提名……”

    “当然不是,”克莱锁紧眉头说。

    “那不就得了。去跟休谟碰个面,把所有证据交给他,我去找出佛西特动手脚的相关合约,然后你照我刚刚告诉你的,拟一份退选声明给报社。休谟在没有对手的情况下,就可以成为州参议员,而且一定会很感激你的退让,你下半辈子将成为提耳登郡的英雄人物。”

    “这个——”

    “而我的工作,”父亲有礼地接着说,“就到此为止了。我没有交出什么成绩,所以除了一些费用之外,也没有收任何报酬,你原先的订金就已经够付那些费用了。”

    “胡说,巡官!我没有这个意思——”

    我退出他们亲昵的小口角,因为管家玛莎叫我去听电话。是杰里米,他的声音听起来处于一种亢奋状态,才听他的第一句话,我就被传染得全身寒毛直竖。

    “佩蒂!”他的声音很低、很紧张,几乎接近耳语,“你旁边有人吗?”

    “没有。看在上帝份上,杰里米,发生了什么事?”

    “听着,佩蒂,有件事情要你办。我在矿场的办公室打电话,”他急急地说,“这是紧急状况,佩蒂,马上赶过来,马上!”

    “可是为什么,杰里米,为什么?”我喊道。

    “别问了,开我的敞篷车过来,别告诉任何人,懂吗?现在快来,佩蒂,看在老天分上,快来!”

    我立刻行动,摔掉话筒,整平裙子,奔上楼拿帽子和手套,又飞奔下拨,然后故作闲散地再度走上门廊,父亲和伊莱修·克莱还在吵。

    “我想开杰里米的车出去逛逛,”我随意地说,“可以吗?”

    他们根本没听到我的话,于是我赶快走进车库,跳上杰里米的敞篷车,像支摇晃的箭冲上车道,飞快地驶下山丘,活像后头有一群鬼在追似的。我心头一片空白,一心一意只想尽快赶到克莱大理石矿场。

    我确定这条六里长的路我没超过七分钟就达到终点了。然后我把车沿进空旷的矿场办公室,卷起一阵烟尘,杰里米跳上车子的踏脚板朝着我便笑,就像所有年轻小伙子碰到年轻姑娘意外来访时的反应一样。

    虽然我眼角看到一个意大利石匠怪怪的笑,可是杰里米说的话一点也不傻,“好女孩,佩蒂,”他说,脸上的表情仍然不变,可是声音却极度压抑,“不要露出惊讶的表情,对我笑。”我朝着他挤出一个微笑,很勉强,我非常确定。“佩蒂,我知道阿伦·得奥躲在哪里!”

    “喔,杰里米,”我喘着气说。

    “嘘!我告诉你……我的一个钻床工人,相当可靠——绝对可以信得过的人,他会守口如瓶——几分钟之前偷偷跑来找我。中午休息时,他走进森林,想找个阴凉的地方吃午餐,就在后头那边半里之远的地方,他看见得奥躲在一个废弃的旧棚屋里。”

    “他确定吗?”我压低声音问。

    “非常确定,他在报上看过照片。佩带,我们该怎么办?我知道你认为他是无辜的——”

    “杰里米·克莱,”我猛然道,“他的确是无辜的,你打电话给我真是太可爱了。”他穿着落满灰尘的工作服,看起来稚气十足又彷徨无助,“我们去那儿,把他偷偷带出森林,送他去……”

    我们彼此凝视良久,如同两个吓坏的共犯。

    杰里米一咬牙,简短地说:“走吧,装得自然一点,我们去森林里逛逛。”

    他一脸笑容扶着我跨出敞篷车,挽着我的手,捏了两下让我安心,然后领着我走向通往森林的路,头弯下来在我耳边低语。对那些看热闹的工人来说,就像是年轻小伙子在奉承女朋友。我格格傻笑,深情地看着他的双眼,脑中却是一片混乱。我们要去做的事情真是够恐怖的了,而且我还不确定,现在仍苟延残喘的阿伦·得奥,能不能有机会逃过坐电椅的命运……

    经过了一段仿佛永无止境的路之后,我们终于踏进森林,清凉的树荫罩在头上,鼻中充满丛树的香气,世界似乎离我们好远,即使偶尔传来的矿场爆破声,也显得遥远而不真实。我们放弃伪装的傻情人模样,撒开大步狂奔起来,杰里米带路,迅捷得像个印第安人,我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

    突然间我一头撞在他身上,他停下脚步,年轻坦白的脸上出现警戒的神色。警戒,恐惧,然后是绝望。

    接着我也听到了,那是警铃和狗吠声。

    “老天!”他轻声道,“希望很渺茫,佩蒂,他们已经凭气味追查到他的行踪了。”

    “太迟了,”我低低地说,心中一紧,握着他的手臂,他抓住我肩膀死命地摇,摇得我牙齿打颤。

    “该死,别在这个节骨眼给我摆出弱女子的姿态!”他忿忿地说,“来,或许还不到绝望的时候。”

    他转身沿着昏暗的小径往森林深处疾走,我也快步跟上,又迷乱又困惑,而且很恼他。他敢抓着我乱摇?他敢开口骂我?

    他再度骤然停步,手捂住我的嘴,然后弯下腰,开始手脚并用,爬过一丛满是灰尘的矮木从林,不时回头拉着我,我咬紧嘴唇免得哭出来,裙子被树上的刺钩裂了,手指也被划破,然后我忘记了痛楚,眼前是一小块森林中的空地。

    太迟了!前面有一座摇摇欲坠的小棚屋,屋顶凹垂着快塌了,空地的另一头,传来猎犬狂吠的声音。

    一时之间,那块空地看起来平静而空旷,但转眼间这份宁静就被打破了,身穿蓝色制服的警卫们把来福枪口瞄准了棚屋,而猎大——那些丑陋之极的野兽,闪电般飞扑到棚屋的门上,伸着爪子又是抓又是跳的,发出可怕的吼声……

    三个人跑向前,抓紧皮带,把狗往后拖。

    我们静默而绝望地注视着。

    一道红色的闪光,伴随着爆裂的枪声,从棚屋的两个小窗子之一冒出来,我看到一支左轮枪管往棚屋里一缩,紧接着一只猛滴口水的猎犬,忽地姿势怪异地往上一挣,颓然倒下,死了。

    “不准过来!”一个尖锐、歇斯底里的声音——是阿伦·得奥,“不准过来,不准过来!否则你的下场就跟那只狗杂种一样,你们休想活捉我,我告诉你们,不准过来!”他激动地尖声叫着。

    我双膝爬着,一个狂乱的念头在我脑中沸腾,现在顾不了那么多了,我相信得奥说得到做得到,他可能会真的犯下谋杀案,但现在有一个机会,一个非常渺茫而疯狂至极的机会……

    杰里米再度把我往后拖,“老天在上,佩蒂,你到底想干什么?”他压低嗓子道,我开始挣扎,他嘴巴张得大大的……我们在那儿缠斗不休之际,空地上出现了一些变化,我发现马格纳斯典狱长蹲在一群警卫之间,他们都往后退回灌木和树丛后头,有些逐渐靠近我们的藏身处,每个武装警卫眼中都充满追猎的热切渴望……

    典狱长走入空地,“得奥,”他冷静地喊着,“别做傻事,棚屋被包围了,我们一定会达到你的,我们不想杀你……”

    砰!如同做梦一般,我看到一条红色的血痕,变魔术似地出现在典狱长裸露的右臂,血开始滴到枯干的泥地上,得奥又开枪了。一名警卫跳出树丛,把昏头的典狱长拖回去。

    我拼命使尽全力挣开杰里米的手,心脏都快跳出来了,然后跑进空地。刹那间宇宙停止旋转,我发现一切忽然寂静无声,似乎典狱长、警卫、狗,甚至得奥本人,都被我鲁莽的送死行径吓呆了。但我激动万分,而且被心里那个可怕的念头弄得陷入半疯狂状态,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肌肉了。

    我暗暗祈祷杰里米千万不要跟着跳出来,几乎就在同一刻,我看见爬在他身后的三个警卫扑到他身上,他使劲地挣扎。

    我抬起头,听见自己明亮而清晰的声音说着:“阿伦·得奥,让我进来。你知道我是谁,我是佩辛斯·萨姆。让我进来,我必须跟你谈一谈。”同时轻飘飘地直直走向棚屋。

    我脑中一片空白,完全无法思考。如果得奥出于恐惧而开枪射杀我,我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尖锐的声波刺痛我的耳膜。“往后退,你们其他人!她在我手上,谁敢动一下,我就干掉她!往后退!”

    于是我走到门边,门开了,我走进昏暗的阴影中,嗅到屋里潮湿的气味,门在我身后砰一下关上,我靠在门上,害怕得脑袋一阵晕眩,像个老太婆打摆子似地直发抖……

    那个可怜虫看起来真是惨——好脏,好邋遢,一脸的胡茬,又丑又讨厌,而且卑屈得像卡西莫多。然而他的眼神很坚定,那是勇者面对无可逃避的死亡,所生出的平静与决心,他左手上有一把还冒着烟的左轮手枪。

    “快!”他低哑地说,“如果这是骗局,我马上杀了你。”他目光炯炯望了一眼窗外,“说吧。”

    “阿伦·得奥,”我悄声道,“你这样做一点好处也没有,你知道我有多么相信你是无辜的,还有雷恩先生——上回去你囚室试验你的那个仁慈、睿智的老绅士——还有我父亲,他是退休侦查巡官。他们都相信……”

    “可是他们都救不了阿伦·得奥一命。”他喃喃道。

    “阿伦·得奥,你这样一定会没命的!”我叫道,“自首吧,这是你唯一的生路……”我不断说着,已经不太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了,大概是在说些我们正在努力帮他的事情,而且我们有多么确定可以救得了他。

    朦胧中,声音听起来好远好远,我听到得奥破碎的低语:“我是无辜的,小姐,我没杀他,从来没有。救我,救我!”然后他跪下来吻着我的手。我的双膝发抖,看见冒着烟的手枪掉在地上。我扶起他。手搀着他瘦弱的肩膀,推开门,一起走出去。我相信他一定很平静地自首了。

    然后我就晕过去了。接着我只知道,杰里米的头凑近我的脸,有人往我头上泼水。

    其他就是苦涩的记忆了。每当回想起那个下午,我总是直打哆嗦。父亲和雷恩先生匆忙赶来了,我记得坐在休谟的办公室里,听着可怜的阿伦·得奥自白。我也记得他瑟缩在椅子里,不断卑屈地扭着憔悴衰老的脑袋,从我的脸转到雷恩先生的,再转到父亲的。我身心疲惫,恍恍惚惚的,而雷恩先生则一脸悲剧表情。进入休谟办公室一小时之前,我曾告诉雷恩先生,我在棚屋里向得奥保证过什么话,那一刻,雷恩先生所说的话和脸上的表情,我永远也不会忘记。

    “佩辛斯,佩辛斯!”他痛苦之极地叫着,“你不该这么做的,我真的不知道。我追查到一些东西——相当惊人,可是还不完整,要救他恐怕是不可能的。”然后我才明白自己做了些什么。再一次,我把希望带给这个人,又再一次的……

    他回答着问题。不,他没有杀害佛西特医生,甚至没踏入那个房子……约翰·休谟从抽屉里拿出得奥在棚屋里的那把左轮。

    “这是佛西特医生的,”他严厉地说,“不要撒谎,佛西特医生的男仆昨天下午才看到,它放在诊疗室写字柜的第一个抽屉。你是从那儿拿的,得奥,你去过那个房子……”

    得奥崩溃了。是的,没错,他叫着;可是他没杀佛西特,他只是去赴约,十一点半,他走进房子的时候,看到佛西特躺在地上,浑身是血;书桌上有一把左轮手枪,惊慌之余,他就拿了跑出房子……是的,他是送了那截盒子,那又怎么样?他一脸狡猾的表情,不肯解释原因。JA是什么意思?他只是闭紧嘴唇。

    “你看到尸体了吗?”雷恩先生紧张地问。

    “我——是的,我看到了,但当时我只是觉得他已经死了——”

    “得奥,你确定他死了吗?”

    “是的,是的,长官,我确定!”

    检察官把佛西特医生桌上发现的那张纸条拿给得奥看,此时除哲瑞·雷恩外,我们都非常吃惊,得奥居然强烈否认,而且显然是出自真心。他尖声叫着说,他从来没看过这张纸条,佛西特手写的签名信他从来没看过;而那张用铅笔以印刷体大写字母写的,上头签着“阿伦·得奥”的信,他根本就没写过。

    老绅士迅速地说,“你在监狱的最后几天,有没有收到过任何佛西特医生的信?”

    “是的,雷恩先生,我收到过,可是不是这个!我星期二收到——收到一封佛西特的信,叫我星期四开溜。雷恩先生,是真的,他的纸条上说,是星期四!”

    “我不明白,”休谟喃喃道,“佛西特干什么要这样骗他,或者是因为……”

    老绅士似乎想说些什么,但他只是摇摇头,依旧保持沉默。至于我,我开始——很慢,其慢无比地——看到一线希望。

    接下来的事情真是可怕。约翰·休谟再度选择简单的手续:再一次让司威特助理检察官负责起诉本案。由于得奥第一级谋杀的罪名毫无疑问,加上检方效率惊人,于是审判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展开了。最大的不同在于,上回的经历让里兹市民无法旁观,他们要让法律制裁这个人。对同一个人的第二次谋杀起诉激怒了人们,想在法庭上让得奥免于重回那个警卫森严不见天日的监狱中,实在需要非凡的勇气。

    不可理解的是,马克·柯里尔拒绝了雷恩先生的律师费,他那张得意洋洋的肥脸莫测高深,拒绝再一次为一桩没有希望的案子挺身奋战。

    而正当哲瑞·雷恩静坐着,他受绝望和无能为力的心灵煎熬之时,阿伦·得奥则在一场四十五分钟的陪审团审议之后,被判定第一级谋杀有罪,而且就在他上一次被判决终身监禁一个多月之后,被宣判处以电刑。

    “阿伦·得奥……依法处以死刑,并于X月X日开始的一周内执行……”

    两名副警长给他铐上手铐,接着在一群武装警卫的环绕下,阿伦·得奥被押往阿冈昆监狱。死刑犯囚室的寂静,如同冬天墓碑下的冰冻泥土,朝他当头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