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西安憋着一肚子怒火,脸上冷冷的一声不响,守着高拉莉在灯光底下写出他几篇最有风趣的文字。他一边思索一边望着他心爱的高拉莉,只见她面色白得像瓷器。那种美是临死的人的美;她咧着惨白的嘴唇向吕西安微笑,眼睛很亮,凡是被疾病和悲伤同时压倒的女子都有这种眼神。吕西安叫人把文章送往报馆;因为自己没法上办公室去逼总编辑,稿子就没登出来,等到他亲自出马,从前竭力拉拢他而利用过他的精彩的稿子的丹沃陶·迦亚,对他很冷淡。
迦亚说:“亲爱的,你小心点儿,你的文字没有风趣了。别泄气,拿出才情来!”
番利西安·凡尔奴,曼兰,以及一切恨吕西安的人,在道利阿书店或者杂剧院提到他,总说:“吕西安那小家伙,肚子里只有一部小说和开头几篇文章。现在送来的稿子,简直要不得。”
新闻界有句行话,叫做肚子里空空如也,作用等于终审判决,一朝宣布就不容易推翻。这句话传来传去,把吕西安说得一文不值;吕西安蒙在鼓里,他穷于应付的烦恼太多了。除了繁重的工作,用大卫·赛夏的名义签出去的票据又被人追索,只能去请教老经验的加缪索。高拉莉过去的朋友倒还慷慨,肯帮吕西安的忙。焦头烂额的时期一共有两个月,法院的公文送来一大堆,吕西安听着加缪索指点,一齐交给诉讼代理人台洛希,他是皮克西沃,勃龙台,台·吕卜克斯的朋友。
八月初,皮安训告诉诗人,高拉莉没有希望,活不了几天了。那几天凄惨的日子,贝雷尼斯和吕西安只会哭,在病人面前顾不得再遮盖。可怜的姑娘想到自己快死,为着吕西安伤心得不得了。她忽然心思大变,打发吕西安请教士。女演员要恢复信仰,平平安安的死去。她终于像基督徒一样结束她的生命,表示真诚忏悔。临终和死亡的景象把吕西安的精力和勇气消耗完了。诗人失魂落魄,坐在高拉莉床前一张靠椅上,一刻不停的望着高拉莉,直到她的眼睛被死神阖上为止。那是清早五点。一只鸟飞来停在窗外的花盆上,吱吱喳喳唱了一阵。贝雷尼斯跪下来吻着高拉莉的手,眼泪直掉在逐渐冷却的手上。壁炉架上只有十一个铜子。悲痛绝望的情绪逼着吕西安出门,想用募化的办法埋葬他的情妇,不是去见特·埃斯巴侯爵夫人,杜·夏德莱伯爵,特·巴日东太太,台·都希小姐,扑在他们脚下,便是去央求刻薄的花花公子特·玛赛;那时他既没有傲气,也没有精力了。只要能弄到几个钱,便是叫他当兵也愿意!他垂头丧气,跌跌撞撞的走着,完全是倒楣鬼的形景;他不觉得自己衣冠不整,径自走进加米叶·莫班的住宅,要求通报。
当差回答说:“小姐早上三点才睡,她不打铃,谁也不敢进房。”
“她几点钟打铃呢?”
“最早十点。”
吕西安写了一封凄惨的信留下,在那种信里,落魄的漂亮哥儿再也顾不得面子了。有一天晚上,罗斯多讲起某些有才气的青年央求斐诺,吕西安还不相信那种卑躬屈节的态度;如今他的一支笔或许比他们迫于患难的表现还要进一步。他浑身火热,像呆子似的从大街上走回去,根本不觉得刚才绝望之下写了一封惨绝人寰的信。他路上遇到巴贝。
他伸着手说:“巴贝,给我五百法郎好不好?”
“不,只能给两百,”书店老板回答。
“啊!你倒是热心人。”
“对,可是我有我的生意经。”巴贝接着告诉他方唐和卡瓦利埃的倒账,说道:“你害我损失了许多钱,应当帮我赚回来。”
吕西安打了一个寒噤。
书店老板接下去说:“你是诗人,应该各式各样的诗都会写。我此刻要一些香艳的歌,拿来跟别的现成歌曲混在一起,不让人家控告我翻版;我想印这样一部有趣的集子,在街上卖十个铜子一本。你要是明天交出十支出色的酒歌或者色情的小调……你该明白我的意思……就给你两百法郎。”
吕西安回家看见高拉莉直僵僵的横在一张帆布床上,裹着一条粗布被单,贝雷尼斯一边哭一边缝。诺曼地的胖老妈子在床的四角点了四支蜡烛。高拉莉面上光彩奕奕,平静到极点,叫活着的人看了十分感动。她很像害贫血症的少女:暗红的嘴唇有时好像还会张开来,轻轻的叫几声吕西安。她断气之前就念着上帝和吕西安的名字。吕西安打发贝雷尼斯上殡仪馆办手续,开销不能超过两百法郎,还得包括在简陋的佳讯教堂举行的丧事弥撒。贝雷尼斯一出门,诗人便坐在书桌前面,靠近可怜的女朋友的尸体,预备按照流行的曲调写十首快活的歌。他苦不堪言,花了多少气力没法动笔;后来总算心窍大开,救了他的急难,仿佛他根本不曾有过痛苦。格劳特·维浓关于感情和头脑分离的现象发表过沉痛的议论,此刻在吕西安身上应验了。教士替高拉莉做着祷告,可怜的孩子凑着灵前的烛光,为狂欢的酒会推敲歌词。那一夜不知他怎么过的!第二天早上,吕西安写完最后一首,想配一个当时流行的调子,贝雷尼斯和教士听见他唱起歌来,只道他疯了:
朋友们,歌词要带说教,
我听着受不了。
要人快活与开心,
为何又要讲理性?
复唱的词儿句句精彩,
叫我们嘻嘻哈哈干杯:
古希腊的哲人也是这般议论。
我们用不到高雅的辞藻,
掌酒行令自有酒神代劳。
劝你们尽情欢笑莫停杯,
万事皆空休挂怀。
名医常说,谁要能终年沉醉,
包管他长命百岁。
怕什么老态龙钟,
两腿摇摇走不动,
赶不上健步如飞的青春年少!
只要能满满的金樽高捧,
双手轻便岁岁相同;
只要能沉湎醉乡直到老,
传杯换盏意兴豪。
劝你们尽情欢笑莫停杯,
万事皆空休挂怀。
若要问,我们从哪条路上来,
倒很容易说分明;
要知身后何处去,
休问我辈痴与愚。
何必思前想后多愁苦,
有福且享莫蹉跎,
享尽荣华才不算此生虚度。
天年有限数难道,
一息尚存趁今朝!
劝你们尽情欢笑莫停杯,
万事皆空休挂怀。
诗人唱到惨痛的最后一节,来了皮安训和大丹士,发见吕西安伤心之极,眼泪像潮水一般涌出来,没有力气再把歌词誊清。等到他抽抽噎噎的说出他的处境,听的人眼睛都湿了。
大丹士道:“这一下许多罪孽都补赎了!”
教士正色道:“在现世见到地狱的人还是幸福的。”
美丽的死者对着永恒的世界微笑,情人用香艳的歌词替他换来一块坟地;巴贝付了她的棺木;穿着短裙和绿头绿跟的红袜,煽动过整个戏院的女演员,如今给四支蜡烛围绕者;教士带她回到了上帝身边,正预备回教堂去替这个多情的女子做一台弥撒。这些又庄严又丑恶的场面,这些被急难压制的痛苦,把大作家和大医生看得惊心动魄,坐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那时走进一个当差,报告台·都希小姐来了。这个美丽的了不起的女子一切都很明白,急急忙忙过来和吕西安握手,塞给他两张一千法郎的钞票。
“太晚了,”吕西安说着,死气沉沉的望了她一眼。
大丹士,皮安训,台·都希小姐,临走时说了许多温暖的话安慰吕西安,无奈他生命的动力都断了。中午,小团体的朋友们,除了克雷斯蒂安(他也已经知道吕西安并没真正出卖朋友),一齐来到小小的佳讯教堂,还有贝雷尼斯,台·都希小姐,竞技剧场的两个小角儿,服侍高拉莉化妆的女仆,伤心的加缪索。男客都把女演员送往拉希士公墓。加缪索涕泪纵横,向吕西安发誓,一定买一块永久墓地,立一个小小的石柱,刻上几个字:高拉莉,享年一十九岁——一八二二年八月。
吕西安一个人留在那儿,直到太阳下去的时候,他站在高岗上瞭望巴黎,心里想:“现在还有谁爱我呢?那些真正的朋友瞧不起我了。只有在此长眠不醒的人觉得我的所作所为都是高尚的,好的。如今只剩我的妹妹,大卫和母亲了!他们在家乡对我作何感想呢?”
可怜的内地大人物回到月亮街,看着空荡荡的屋子不能忍受,搬往同一条街上的一家小旅馆。台·都希小姐的两千法郎,凑上变卖家具的钱,付清各方面的欠账。剩下一百法郎,贝雷尼斯和吕西安维持了两个月。吕西安精神瘫痪,像病人一样:他既不能动笔,也不能思索,一味往痛苦里钻,叫贝雷尼斯看着可怜。
吕西安想起母亲,妹子和大卫·赛夏,不禁长叹一声;贝雷尼斯听着问道:“你要是回本乡,怎么去呢?”
他说:“走回去啰。”
“可是一路也要吃,也要住。一天走四五十里,至少也得二十法郎。”
他说:“我会想办法的。”
他留着身上穿的几件必不可少的衣衫,把礼服和讲究的内衣送去给萨玛农,萨玛农出价五十法郎。吕西安央求放高利贷的多给一些,让他能够坐班车回去,萨玛农始终不答应。吕西安气愤之下,立刻赶往弗拉斯卡蒂碰运气,结果把钱输得精光。他回到月亮街上破烂的卧房,问贝雷尼斯讨高拉莉的披肩。好心的姑娘看他眼神不对,又听说他赌输了钱,猜到可怜的诗人无路可走,想上吊了。
她说:“你疯了吗,先生?你先去散步,半夜再回家。我来替你弄路费;不过你只能待在大街上,别走往河滨。”
吕西安在大街上闲荡,痛苦得如醉如痴;他望着漂亮的车马,行人,看他们受着巴黎成千上万的利益鞭策,像旋风般打转,更感到自己无依无靠,渺小到极点。夏朗德河畔的风光在脑子里闪过,他忽然渴望家庭的快乐,精神为之一振;性格近于女性的人最容易把这种冲动当做勇气。他不愿意就此屈服,先要向大卫·赛夏倾吐心里的话,听听仅有的三个亲人的意见。他正走着,冷不防瞧见贝雷尼斯打扮得齐齐整整,在泥泞的佳讯大街和月亮街的拐角儿上同一个男人说话。
吕西安看到诺曼地姑娘便起了疑心,害怕起来,问道:“你干什么?”
她把四枚五法郎的钱塞在诗人手里,说道:
“二十法郎你拿去吧,代价不小,不过你总算动身了。”
贝雷尼斯一溜烟走了,吕西安来不及看清她走的方向。我们还得说句公道话,吕西安天良未泯,觉得那几块钱烫手,想还给她;结果他不能不收下,这是巴黎生活的最后一个疮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