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是有野心的人,凡是要靠别人和形势的帮助,要依赖一个多多少少经过安排,贯彻,坚持的行动方案才能成功的人,一生必有一个危险时间,有种莫名其妙的威力给他们受一些艰苦的考验:样样事情同时失败,各方面的线不是断了就是搅乱了,碰来碰去都是倒楣事儿。遇到这种精神上的骚乱,只要心里一慌就完事大吉。顶得住恶劣的形势,能站定脚跟等风暴过去,拼命爬到高地上去躲避的人,才算得上真有魄力。无论是谁,除非是生来有钱的,都有他的生死关头。拿破仑的生死关头是莫斯科的溃退。这个危险时间现在临到吕西安头上了。他前前后后在上流社会和文坛上的境遇太顺利了;他太得意了,如今要看到所有的人,所有的事情,一齐跟他作对。第一阵痛楚最剧烈最难受,伤害到他自以为最安全的地方,伤害到他的心和他的爱情。高拉莉也许谈不上风雅,却有一颗高尚的灵魂,能在热情冲动之下表现出来,这冲动便是造成名演员的主要因素。这个奇怪的现象,在没有经过长期的应用而成为习惯之前,完全受捉摸不定的气质支配,也往往受羞耻心支配;而在一般年纪还轻的女演员身上,这种值得赞美的羞耻心是很强的。高拉莉表面上轻狂,放肆,和普通的女角儿没有分别,骨子里却天真,胆怯,而且还充满爱情,她对于自己在舞台上的嘴脸本能的感到厌恶。表达感情的艺术是一种崇高的做作,高拉莉还不能让这作假的艺术克服她的本性。她不能钝皮老脸,把只属于爱情的东西向观众公开。此外她还有真正的女性所特有的一个弱点:明知道自己压得住台,仍旧需要观众的称赞。她怕面对她不喜欢的群众,上台老是战战兢兢:看客的冷淡可以使她毛骨悚然。因为情绪这样紧张,她每次扮一个新角色都等于第一次登场。掌声使她心神陶醉,她并非要满足自尊心,而是要用来鼓动自己的勇气。场子里唧唧哝哝表示不满,或是静悄悄的表示观众心不在焉,她的本领会不知去向。倘若卖了满座,台下聚精会神,对她只有钦佩和友好的目光,她就精神兴奋,可以和观众高尚的品质交流,觉得自己有感动人心的力量,能使它们向上。这一类的消沉和兴奋说明她有神经质的性格和天才的素质,也显出这可怜的女孩子的敏感和温柔。吕西安终究赏识了她的内心的宝藏,看出他的情妇还是单纯的少女。高拉莉没有一般女角儿弄虚作假的能耐,无法拒抗同事之间的倾轧,后台的勾心斗角,不像佛洛丽纳是此中老手,她的阴险可怕同高拉莉的忠厚慷慨正好是极端。高拉莉担任角色是要人家邀请的,她生性高傲,不肯央求作家,接受他们的屈辱的条件,不能因为有什么记者用爱情和笔杆子威胁她而投降。在性质非常特殊的舞台艺术中,卓越的才能已经极其少有,但只不过是成功的条件之一;倘使像高拉莉那样不同时具备玩弄手段的本领,才能反而使人长期受累。吕西安料到高拉莉在竞技剧场第一次出台的痛苦,不惜代价要保证她成功。变卖家具剩下的款子和吕西安的稿费,统统拿去置办服装,布置更衣室,开发第一次出场的各种费用。几天以前,吕西安为爱情所迫,做了一件屈辱的事:他带着方唐和卡瓦利埃的票据,到蒲陶南街上金茧子铺子去见加缪索,要求贴现。诗人还没堕落到能够满不在乎的干这种勾当。他一路受着痛苦煎熬,想着许多可怕的念头,翻来覆去对自己说着:去吧!——不去!临了还是走进一间又冷又黑,只靠天井取光的办公室;里面一本正经坐着的可不是那个迷着高拉莉的老头儿,忠厚没用,游手好闲,爱女人,不相信宗教,吕西安一向认识的加缪索;而是一个严肃的家长,精明而又规矩的商人,摆着一副商务裁判的道学面孔,用冷冰冰的老板神气做挡箭牌,周围簇拥着伙计,出纳,绿的文件夹,发票,货样,还有他的老婆保驾,还有他的衣著朴素的女儿陪着。吕西安走进去从头到脚打了一个寒噤,因为尊严的商人把他瞅了一眼,那副冷淡傲慢的目光就是吕西安在一般贴现商脸上领教过的。

加缪索坐着,吕西安站着说:“先生,你要肯收下这几张票子,我非常感激。”

加缪索说:“我记得,先生,你拿过我的东西。”

吕西安凑着丝绸商的耳朵悄悄的说出高拉莉的处境,加缪索连屈辱的诗人心跳的声音也听见了。加缪索没有意思让高拉莉栽斤斗。他一边听一边看着票据上的签名,微微一笑,他是商务法庭的裁判,知道两个出版商的情形。加缪索给了吕西安四千五百法郎,要他在票子上加一个背书,写明付丝绸账。吕西安马上去找勃劳拉,把保证高拉莉成功的办法谈妥了。勃劳拉答应彩排的时候到场(那天他的确到了),约定在哪些段落叫他的罗马人鼓掌,使高拉莉成功。吕西安把剩下的钱,不说向加缪索调来的,交给高拉莉,让她和贝雷尼斯定下心来,她们已经不知道怎么维持生活了。玛丹维尔是当时精通戏剧的行家,好几次跑来帮高拉莉排练。吕西安请几个保王党记者写文章捧场,他们应允了,因此他想不到会出乱子。高拉莉上台的前一天,吕西安却遇到一桩极不幸的事。大丹士的书出版了。埃克多·曼兰的报纸的主编把作品交给吕西安,认为由他来评论最胜任:算他倒楣,他批评过拿当,出名会写这一类稿子。办公室里人很多,全体编辑都在场。玛丹维尔为了攻击进步党报刊,有问题要商量,也在那儿。拿当,曼兰,所有参加《觉醒报》的记者正在谈论雷翁·奚罗的半周刊,认为那刊物措辞谨慎,有分寸,有节制,所以对社会的影响更有害。那时大家开始注意四府街上的小团体,叫它新国民会议。保王党的刊物决定同这批危险的敌人展开一场你死我活的,有计划的斗争。后来这些敌人果然组成理论派,成为一个决定大局的党团,等到保王党内最有才华的作家出于卑鄙的报复心理和他们联盟以后,把波旁家推翻了。外边不知道大丹士主张专制政体,把大丹士包括在他们认为死敌的小团体内,作为第一个开刀的对象。他的书,照那时流行的说法,非一棍子打死不可。吕西安不肯写稿。在场聚会的保王党要人不胜愤慨,认为他的拒绝岂有此理。他们老实告诉吕西安,刚转变过来的新党员谈不到自由;他要感到投靠王上和教会不方便,尽可回到他原来的阵营。曼兰和玛丹维尔把吕西安拉过一边,好意点醒他,失去了保王党和政府派报纸的援助,等于听凭进步党报刊拿高拉莉出气。否则的话,高拉莉可以引起一场激烈的笔战,借此出名,这是所有的女演员求之不得的。

玛丹维尔对吕西安说:“你完全不懂此中奥妙。她将来在两派报刊交锋的期间演上三个月戏,再利用三个月假期到内地去走一遭,可以捞进三万法郎。你那些顾虑一定要破除,否则你当不了政治家,只能断送高拉莉,破坏你的前途,砸破你的饭碗。”

吕西安发见对大丹士和高拉莉没有两全的办法:要不在大报和《觉醒报》上扼杀大丹士,就得牺牲自己的情妇。可怜的诗人回到家里伤心之极;他坐在卧房的火炉旁边念了大丹士的书,近代文学中最美的一部作品。他一边看一边哭。每一页上都留着泪痕,迟疑了半天。可是他终于用他的拿手好戏写下一篇含讥带讽的稿子,像孩子抓着一只美丽的鸟,拔掉羽毛,叫它受尽毒刑。他的恶毒的嘲笑完全是损害作品。等到把精彩的原作重读一遍的时候,吕西安所有的高尚的感情又冒起来了;他在半夜里穿过巴黎城赶往大丹士家。这个真正的大人物的始终不渝的操守,他是佩服过来的;大丹士窗上的烛光,他从前抱着敬仰的心情不知望过多少回,此刻他又透过窗子看到那道摇曳不定的纯洁的微光。他没有勇气上楼,靠着路旁的界石站了一会。最后他受着良心鼓励,敲敲门,进去了,发见大丹士正在看书,屋子里没有生火。

大丹士见了吕西安,问道:“出了什么事啊?”他猜到吕西安只有大祸临头才会来。

吕西安眼泪汪汪的回答:“你的书真了不起,他们却要我攻击。”

大丹士道:“可怜的孩子,你这碗饭可不容易吃!”

“我只恳求你一件事,别让人家知道我到这儿来过。就让我在地狱里做苦工吧。也许良心上不长点儿肉茧永远成不了事。”

“还是老脾气!”大丹士说。

“你以为我没有骨气吗?不,大丹士,我是一个孩子,被爱情缠住了。”

接着他说出他的处境。

大丹士听到高拉莉的情形,感动了,说道:“让我看看你的文章。”

吕西安拿出原稿,大丹士念着笑了笑,叹道:“聪明误用到这个田地!”他看见吕西安在椅子上垂头丧气,的确很痛苦,便不说下去了。一忽儿又道:“我替你修改一下行不行?明天还你。轻薄的讪笑是侮辱作品。认真严肃的批评有时等于赞美;我能使你的书评保持你我的尊严。并且我的缺点也只有我自己知道!”

“一个人爬上荒凉的山坡,渴得要死的时候,偶尔会发见一个果子给他解渴;这个果子就是你!”吕西安说着,扑在大丹士怀里,一边哭一边亲他的额角。“我把良心寄存在你这里了,将来再还我吧。”

大丹士庄严的说道:“我认为定期的忏悔是个骗局。那么一来,忏悔变了作恶的奖品。忏悔可是一种贞操,是我们对上帝的责任。忏悔过两次的人是最可恶的伪君子。我怕你只想用忏悔来抵消你的罪孽!”

吕西安听着这几句话失魂落魄,慢吞吞的走回月亮街。第二天,稿子经过大丹士修改,送回来了,吕西安带往报馆。从此他郁郁不乐,有时面上也遮盖不了。晚上他看见竞技剧场客满,少不得感到第一次登台的激动,再加他对高拉莉的爱情,情绪越发紧张。各式各样的虚荣心成了问题,他眼睛望着观众的表情,像被告望着法官和陪审员的脸:听见场子里一有唧唧哝哝的声音就发抖;台上有一点儿小事,高拉莉上场下场,音调略微有些高低,都使他心惊胆战。高拉莉演的是一出开始可能失败而以后仍会走红的戏,那天可是失败了。高拉莉出场没有人鼓掌,正厅里冷冰冰的使她吃惊。除了加缪索的包厢,别的几个都没有掌声。二楼和三楼上的人把加缪索嘘了好几回。鼓掌队拍手的方式明明过火,被楼厅的看客喝住了。玛丹维尔很勇敢的鼓掌,假仁假义的佛洛丽纳,拿当,曼兰,在旁附和。戏完全砸了。高拉莉的更衣室里来了一大批人,他们的安慰使她愈加难受。女演员回去,灰心绝望,主要还不是为她自己,而是为了吕西安。

“咱们被勃劳拉出卖了,”吕西安说。

高拉莉内心受到伤害,发了一场高烧,第二天不能登台。她的艺术生涯眼看搁浅了。吕西安藏起报纸,躲在饭间内拆看。所有的副刊编辑都说,戏失败的责任在于高拉莉:她对自己估价太高,她在大街上讨人喜欢,可不适宜进竞技剧场;她固然有心向上,可惜不自量力,不该担任那个角色。吕西安看到许多评论高拉莉的文章,跟他当初对付拿当的一套假仁假义的手法没有分别。他好比克罗多人米龙劈开了橡树,一双手被树干卡住了一样,气得脸色发青。他的朋友们用殷勤,关切,仿佛是一片好心的话,替高拉莉出了一些极恶毒的主意。他们劝她演另外几种人物,正是奸诈的记者明知道跟她的路子完全相反的角色。这些保王党刊物的论调,准是拿当教唆出来的。至于进步党的大报和小报,用的又是吕西安常用的一派卑鄙和挖苦的手段。高拉莉听见一两声抽噎,从床上起来走到吕西安身边,发见了报纸,拿来看了,看完一声不响又去睡了。佛洛丽纳跟打击高拉莉的一伙通同一气,早就料到这个结局,把高拉莉的台词背熟了,还由拿当帮她排练。戏院当局不肯放弃这本戏,打算叫佛洛丽纳接替高拉莉。经理来探望可怜的女演员,她流着眼泪,生气全无;等到经理当着吕西安说出当晚不能不照常开演,佛洛丽纳能够担任高拉莉的角色,高拉莉却一骨碌坐起来,跳下床,叫道:

“我照样能上台。”

说完她晕过去了。佛洛丽纳补了她的缺,一举成名,因为她把戏救活了,受到所有的报纸赞扬,从此变了你们都知道的名角儿。吕西安看见佛洛丽纳成功,气坏了。

他对高拉莉说:“这个不要脸的女人,还是你给她的饭碗!竞技剧场要是愿意,尽可以取消你的合同。等我做了吕庞泼莱伯爵,发了财,和你正式结婚。”

“废话!”高拉莉说着,两眼无神瞅了他一下。

“废话?”吕西安叫道。“要不了几天,你就好住进一所漂亮的屋子,有自备马车;让我来给你写个剧本!”

他拿着两千法郎奔往弗拉斯卡蒂。倒楣鬼一连呆了七小时,心情激动得像发疯,脸上冷冰冰的装做若无其事。从白天到上半夜,他不知经过多少风浪:最多赢到三万,出门的时候一文不剩。回去发现斐诺在他家中等着,要他的小品文。吕西安还不聪明,在斐诺面前发牢骚。

斐诺回答说:“嗯!情形不妙,是不是?你这次向后转,动作太快了当然要失去进步党报刊的支持,他们的力量比保王党和政府派的报纸大得多。事先要不留好退步,补偿你意料中的损失,就不应该转移阵地;无论如何,聪明人总是先去看看朋友,说明自己的理由,把脱党的事跟他们商量一下,那他们就变成你的同谋,向你表示同情,约好互相帮助。拿当和曼兰对他们的伙伴就用这个办法。豺狼虽狠,不伤同类。你对付这件事老实得像绵羊。你在新加入的党内要不张牙舞爪,休想分到一根骨头一个翅膀。人家为着拿当自然要牺牲你了。老实告诉你,你攻击大丹士的文章惹动了公愤,外面闹得沸沸扬扬。据说和你相比,玛拉竟是圣人了。大家正在布置,预备向你进攻,将来你的书非被他们打下去不可。说起你的小说,进行得怎样啦?”

吕西安指着一包校样说:“这是最后几页了。”

“政府派和极端派报刊上攻击大丹士的文章,有些没有署名,大家说是你写的。此刻《觉醒报》天天向四府街上的一帮人放冷箭,讽刺的话说得挺滑稽,所以更恶毒。雷翁·奚罗的刊物背后,的确有一个小小的政治集团,态度很严肃,我看那一派早晚能抓到政权。”

“我八天没有进《觉醒报》的门了。”

“啊!别忘了我的小文章。马上写五十条来,稿费一次给你,不过要配合报纸的色彩才行。”

接着斐诺随随便便讲了一个关于掌玺大臣的小故事,说是在交际场中流传,正好给吕西安做题目,写一篇逗笑的稿子。

吕西安虽然疲倦,为了挣回赌输的钱,照样头脑敏捷,思想清新,一口气写了三十条,每条两栏。稿子写完,吕西安带着上道利阿书店,打算碰到斐诺,私下交给他;同时也想问问出版商,为什么他的诗集搁着不印。他看见铺子里挤满了人,都是他的对头。他一进去,大家寂静无声,不说话了。吕西安发觉被新闻界列入黑单,反而勇气百倍,像以前在卢森堡走道上一样暗暗发誓:“我一定胜利!”道利阿态度不软不硬,只是嘻嘻哈哈,推说他有他的权利;印《长生菊》要趁他高兴,要等吕西安的地位能保证诗集畅销,他是把全部版权买下来的。吕西安指出按照合同规定,道利阿有印行《长生菊》的义务。道利阿的意见正好相反,说是在法律上谁也不能强制他做一桩他认为要亏本的买卖,时机是否恰当只有他能决定。此外,有一个无论哪个法院都会同意的办法:吕西安不妨归还三千法郎,把作品收回去交给一个保王党的出版商承印。

吕西安走出铺子,觉得道利阿的缓和的口气比第一次见面时的傲慢更气人。这么说来,诗集要等吕西安有一个强大的帮口撑腰,或者他本人有权有势的时候,才能出版的了。诗人慢吞吞的回家;倘若一有念头立刻行动的话,他那时的绝望竟可以使他自杀。他发见高拉莉躺在床上,面无人色,病得厉害。

贝雷尼斯对吕西安说:“要不让她登台,她活不成啦。”那时吕西安正在穿扮,要到白峰街去赴台·都希小姐家的晚会,他可以在那边遇到台·吕卡克斯,维浓,勃龙台,特·埃斯巴太太,特·巴日东太太。

那晚会是为一般歌唱家举行的:先是大作曲家公蒂,业余歌唱家中声音最好的一个,还有桑蒂,巴斯塔,迦契阿,勒华瑟,以及两三个在上流社会里出名的好嗓子。吕西安溜到侯爵夫人,侯爵夫人的大姑和特·蒙高南太太的位置旁边。倒楣的青年面上装做轻松,愉快,有说有笑,同他全盛时期一样,不愿意露出要人帮忙的样子。他滔滔不绝的谈到他替保王党立的功,提出进步党对他的咒骂作证明。

特·巴日东太太嫣然一笑,说道:“朋友,你一定能得到充分的报酬。后天你同鹭鹚和台·吕卜克斯上掌玺局去领王上的诏书。掌玺大臣明儿亲自送到宫里去签字,宫中有会议,他回家比较晚;我要是当夜知道结果,立刻派人给你报信。你住哪儿呢?”

“还是我自己来吧,”吕西安不好意思说他住在月亮街。

侯爵夫人接口道:“勒农古和拿华兰两位公爵在王上面前提起你,称赞你全心全意,毫无保留的效忠王室,说应当给你一个特殊的荣誉,才能报复进步党对你的侮辱。况且吕庞泼莱的姓氏和爵位是你在母系方面应得的权利,将来还要在你身上发扬光大。陛下当晚吩咐掌玺大臣起草上谕,准许吕西安·夏同以最后一个吕庞泼莱伯爵的外孙身份改姓,承袭伯爵的头衔。幸而我大姑记得你那首歌咏百合花的十四行诗,抄给公爵,王上看过了说:班达山上的蓟鸟应当提拔。——特·拿华兰先生回答说:是的,尤其在陛下能产生奇迹,化蓟鸟为鹰隼的时候。”

换了一个不像路易士·特·埃斯巴·特·奈葛柏里斯那样受过严重伤害的女子,看着吕西安感激涕零的表现,准会心肠软下来。可是吕西安越美,路易士报仇的心越强。台·吕卜克斯说的不错:吕西安不够机警,识不透所谓诏书根本是特·埃斯巴太太设下的骗局。成功的消息和台·都希小姐的另眼相看,使他壮起胆子,在台·都希府上守到深夜两点,打算和女主人单独谈谈。吕西安在保王党报馆里听说台·都希小姐暗中同人家合编一个剧本,将要由当时的名角儿小法伊演出。客厅里人走空了,他和台·都希小姐坐在内客室的沙发上,讲出他和高拉莉的不幸,话说得非常动人,那位颇有男子性格的女作家听了,答应把她剧中的主角派给高拉莉。

下一天,高拉莉听到台·都希小姐的许愿很快活,有了精神,正在和她的诗人一同吃中饭。吕西安看着罗斯多的小报,讽刺掌玺大臣夫妇的那个凭空捏造的故事登出来了。文章诙谐百出,骨子里是恶毒透顶。路易十八也被吕西安很巧妙的牵引出来,写得很可笑,只是检察署没法干涉。进步党有心把下面的事说得逼真。其实只是在他们俏皮的毁谤中间多添了一桩毁谤罢了。

路易十八特别喜欢同人家交换文字雕琢而多情的书信,其中掺杂着情歌和撩拨的话。吕西安的小品文把这个嗜好说做路易十八的风流到了最后阶段,变为纯粹的理论,从行动化为思想了。受过贝朗瑞猛烈抨击,被他称为奥太维的那个大名鼎鼎的情人。近来大起恐慌,因为王上的来信变得无精打采了。奥太维越卖弄才情,她的情人的态度越冷淡越灰色。奥太维终于发现她失宠的原因是王上有了一个新的通信对象,掌玺大臣的太太;新鲜的刺激动摇了奥太维对王上的影响。据说那贤慧的大臣太太事实上连一个便条都写不起来,可知幕后必有一个大胆的野心家捉刀,她不过是出面的傀儡罢了。躲在她裙子底下的到底是谁呢?奥太维留神观察之下,发觉王上原来是跟他的部长通信。于是她定了计划。靠着一位忠心的朋友帮助,她有一天让部长在议会里被激烈的辩论绊住身子;她自己单独去见王上,揭穿骗局,激恼王上的自尊心。路易十八的火气不愧为波旁家出身,他对奥太维大发雷霆,不相信她的话。奥太维建议当场证明,请王上写一个条子去立等回音。可怜的部长夫人猝不及防,派人到议会去请丈夫;可是一切都算准了,部长正在讲坛上。那女的只得满头大汗,搜索枯肠,好容易挤出一点聪明写了回信。王上大失所望,奥太维笑着说:“下文如何,让部长来向陛下说明吧。”

内容虽是无中生有,那篇文章却大大的伤害了王上和掌玺大臣夫妇。据说故事是台·吕卜克斯造出来的,可是斐诺始终替他保守秘密。进步党和王弟的一派看了这篇诙谐尖刻的小品乐不可支;吕西安只当做有趣的谣言,除了觉得好玩之外,看不出有什么作用。第二天他去找台·吕卜克斯和杜·夏德莱男爵一同出发。男爵要向掌玺大臣道谢。他发表了参事院特别参议,封了伯爵,上面还答应他补夏朗德州州长的缺;现任州长再做几个月,能领到最高额的养老金的时候就要退休。杜·夏德莱伯爵——他的“杜”字已经正式写在上谕上,——邀吕西安坐上他的马车,把他平等相待。要没有吕西安攻击他的那些文章,也许夏德莱不会爬得那么快。进步党的迫害等于做了他加官晋爵的垫脚石。台·吕卜克斯先到部里,等在秘书长的办公室内。那位官员一见吕西安,诧异得直跳起来,眼睛望着台·吕卜克斯。

“怎么!先生,你还敢到这儿来?”秘书长对吕西安说,吕西安吃了一惊。“部长大人把准备好的上谕撕掉了,你瞧!”他随手指着一张撕成几片的纸。“部长要追究昨天那篇该死的文字是谁写的,我们把底本找来了,”秘书长说着,给吕西安看他的原稿。“先生,你说你是保王党,事实上你同这份万恶的报纸合作,这份报害得部长们添了不少白头发。给中间派添了许多烦恼,把我们推入泥坑。你拿《海盗报》,《明镜报》,《立宪报》,《邮报》当中饭,拿《日报》和《觉醒报》当晚饭,再同玛丹维尔吃宵夜;玛丹维尔是跟政府捣蛋最凶的人,他要王上走专制的路,那不是要煽动革命,同倒向左派一样快吗?你是一个挺俏皮的记者,可永远当不了政治家。部长已经报告王上,那篇稿子是你写的,王上气愤之极,责备他的内廷供奉特·拿华兰公爵。这一下你招了不少冤家,他们过去越器重你,现在越恨你!敌人做出这种事来倒还罢了,你却自称为政府的朋友,岂不可怕!”

台·吕卜克斯道:“亲爱的,难道你是小孩儿吗?你使我受累不浅。特·埃斯巴太太,特·巴日东太太,特·蒙高南太太,都保举过你,准要气坏了。特·拿华兰公爵要埋怨侯爵夫人,侯爵夫人要嗔怪她大姑。我劝你别去拜访她们,过一阵子再说吧。”

秘书长道:“大人来了,快快出去!”

吕西安站在王杜姆广场上呆若木鸡,仿佛当头挨了一棍。他从大街上一路回去,一路反省。他发觉被一般嫉妒,贪婪,奸诈的人玩弄了。在这个名利场中他是怎样的人呢?不过是个孩子,贪快乐,爱虚荣,为了这两样牺牲一切;不过是个诗人,不会作深刻的思考,像飞蛾扑火似的到处乱撞。没有固定的计划,完全被形势支配,想的是好主意,做的是坏事情。

他的良心变了一个无情的刽子手。并且他的钱花光了,只觉得工作和痛苦把他磨得精疲力尽。报纸先要登载曼兰和拿当的文章才轮到他的。他信步走去,千思百想,出神了。他一边走一边瞧见某些阅览室的招贴,那时才行出新办法,图书和报刊同样可以借阅;广告上有一个古怪的,对他完全陌生的题目,底下写着他的姓名:吕西安·夏同·特·吕庞泼莱。他的小说出版,他可不知道,报上一个字都没提。他耷拉着胳膊,一动不动的站着,没看见前面来了一群最漂亮的青年,其中有拉斯蒂涅,特·玛赛,还有另外几个熟人。他也不曾留意米希尔·克雷斯蒂安和雷翁·奚罗两个朝着他走过来。

“你是夏同先生吗?”米希尔说话的声音使吕西安听了心惊肉跳。

他脸色发白,回答说:“你认不得我了?”

米希尔朝他脸上唾了一口。

“这是你写文章骂大丹士的报酬。如果每个人为自己为朋友像我一样做法,报纸就不敢胡来,就能成为值得尊重而受人尊重的讲坛!”

吕西安身子一晃,靠在拉斯蒂涅身上,对拉斯蒂涅和特·玛赛说:“请你们两位做我的证人。不过我先要回敬一下,让事情设法挽回。”

米希尔猝不及防,被吕西安狠狠的打了一巴掌。几个花花公子和米希尔的朋友扑上来把共和党人和保王党人拉开,免得两人的争吵变成扭殴。拉斯蒂涅抓着吕西安,带到德蒲街上他的家里去,离开出事的根特大街只有几步路。幸而那是吃晚饭的时间,没有人围拢来看热闹。特·玛赛跑来找吕西安,和拉斯蒂涅两个硬把他拉往英国咖啡馆去快快活活的吃饭,临了三个人都喝醉了。

特·玛赛问吕西安:“你剑法高明吗?”

“从来没上过手。”

“手枪呢?”拉斯蒂涅问。

“一辈子没放过枪。”

特·玛赛道:“那你运气一定好。你这种敌人最可怕,会把对方打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