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幕上露出一个隙缝,一只多情的眼睛光芒闪闪,射在吕西安的漫不经意的眼睛上。诗人从迷惘中醒来,认出是高拉莉的眼睛,不由得浑身发热,低下头去,望着加缪索,加缪索正好回进对面的包厢。

那位女性鉴赏家是个大胖子,蒲陶南街上的丝绸商,还担任商务法庭裁判;家里有四个孩子,老婆是续弦,一年有八万法郎进款;年纪已经五十六,满头花白,像戴着一顶帽子,是一个假作正经而及时行乐的人;他一生在生意场中受过不少委屈,离开世界之前一定要快活一阵。颜色像新鲜牛油般的额角,像修士般红润的脸颊,似乎还不够容纳他心花怒放的快乐。加缪索趁老婆不在身边,准备拼命鼓掌,捧高拉莉,富商的虚荣心集中在高拉莉身上,他在小公馆里撑的场面不亚于从前的王侯。他认为女演员的成功一半是他的功劳,因为他是出钱的老板。既然有岳父在场,加缪索的行动等于得到批准。岳父是个矮小的老头儿,头发扑着粉,眼睛色迷迷的,可是神态庄严。吕西安看着不胜厌恶,想起自己一年来对巴日东太太的爱情何等纯洁,热烈。于是那种诗人式的爱情展开雪白的翅膀,无数的回忆像浅蓝的天色一般围绕着安古兰末的大人物。他又沉入幻想中去了。第二幕正开始。高拉莉和佛洛丽纳都在台上。

高拉莉对答的时候,佛洛丽纳和她轻轻的说:“亲爱的,他脑子里才没有你呢。”

吕西安忍不住笑了,望着高拉莉。她是巴黎女演员中最可爱最有趣的一个,可以同班冷太太和佛勒里埃小姐相比,不但面貌相像,命运也差不多。这一类的姑娘有本事随心所欲的迷惑男人。高拉莉在犹太女人中是最杰出的典型,一张长长的鹅蛋脸,淡黄皮肤带着象牙色,鲜红的嘴巴赛过石榴,细腻的下巴像杯子的边。眼皮包着火辣辣的黑玉般的瞳子,睫毛往上翻卷。从眼皮和睫毛底下,不难想象那副懒洋洋的眼神,必要时会闪出沙漠中的火焰。橄榄色的眼圈上面,弯弯的眉毛很浓。两股紫檀色的头发从中间对分,照着灯火,光艳如漆;棕色的脑门藏着卓越的思想,仿佛很有才气。其实高拉莉同多数女演员一样,虽则会讲一套后台的俏皮话,人并不聪明;虽有应酬的经验,却谈不上什么知识;她的聪明是凭直觉,心肠好是因为她多情。可是她的滚圆光滑的胳膊,像纺纱的锭子般的手指,黄澄澄的肩膀,像《雅歌》中咏叹的那种胸脯,曲线优美,动作灵活的脖子,穿着红丝袜,长得多漂亮的大腿,叫人看了目眩神迷,怎么还会追究她的精神生活?这些富于东方诗意的美,被舞台上流行的西班牙的装束衬托之下,越发显著了。她系着短裙扭来扭去,把裙子扭出许多淫荡的皱痕,观众的眼睛紧盯着她的腰部臀部,乐不可支。吕西安发觉这女的只为他一个人表演,再也想不起加缪索,正如楼厅上的野孩子再也不想苹果皮;他把肉欲的爱放在纯洁的爱情之上,把享受放在爱慕之上,恶魔似的淫欲引起他许多邪念。

吕西安暗暗想道:“花天酒地,穷奢色侈的爱情,我一点都不知道。我多半在思想中过活,很少过现实生活。一个人要描绘一切,就应当认识一切。今晚我第一回参加大场面的宵夜,同一般奇奇怪怪的人作乐。上一世纪的大贵族沉湎酒色,留下许多佳话;我为什么不尝尝那种乐趣呢?就是要移用到真正的爱情中去,也该领教一下交际花和女戏子的爱情,看看其中有什么快乐,妙处,激动,技巧,奥妙。归根结蒂,这不是销魂荡魄的诗意吗?两个月之前这些女人在我眼中好比有毒龙看守的女神,刚才我还为着佛洛丽纳羡慕罗斯多;眼前这个比佛洛丽纳更美;她既然有意,我为什么不顺水推舟接受呢?达官贵人不惜拿最珍贵的东西孝敬她们,博一夕之欢。大使们一进那些魔窟,把昨天明天都忘了。我还没有爱上什么人,倒比一般王侯还多所顾虑,岂不是傻瓜!”

吕西安再也不想到加缪索了。对于最可耻的合伙,他曾经向罗斯多表示深恶痛绝,此刻他也跌进了这个臭沟。吕西安受着热情煽动,听凭自欺欺人的理由勾引,在一片欲海中浮沉。

罗斯多回进包厢,说道:“高拉莉爱你爱得发疯了。你的相貌比得上希腊最有名的雕塑,弄得后台个个人神魂颠倒。朋友,你真运气。高拉莉才十八岁,凭她的姿色不久就能挣到六万法郎包银。她还挺安分。三年以前被母亲卖了六万法郎,一向很痛苦,只想求幸福。她进戏院是迫不得已。她恨死她的第一个主子特·玛赛。不久她被花花太岁丢了,总算脱离苦海,碰上这个忠厚的加缪索;高拉莉心里并不喜欢,可是加缪索像父亲对女儿一般对她,她也就容忍了,接受他的爱。有人用大笔财产引诱她,她拒绝了,宁可跟着加缪索,至少不受折磨。所以她对你还是初恋。噢!她一看见你,心上好像中了一颗子弹;她因为你冷淡,在更衣室里哭起来,佛洛丽纳才劝她来着。这出戏眼看要砸了,高拉莉把台词都忘啦;加缪索替她谋的竞技剧场的合同没有希望了!……”

吕西安听着这些话,虚荣心满足了,十分得意,说道:“唔?……可怜的姑娘!……真的,朋友,我一生十八年中遇到的事,还没有一个黄昏遇到的多。”

接着吕西安说出他和特·巴日东太太的恋爱和对夏德莱男爵的仇恨。

“好啊,眼前报纸就缺少一个对头,正好揪住他。这男爵是帝政时代的美男子,此刻又是政府党,对我们很合式,我在歌剧院常常见到的。至于你那个贵族太太,我也面熟得很,她常在特·埃斯巴太太包厢出现。你的旧情人活像一块乌贼鱼骨,男爵还在追求她。事情真巧,斐诺才送信来说,报纸连一份钞本都没有;我们的一个记者,小坏蛋埃克多·曼兰,因为人家扣除了他稿子上的空白,跟斐诺捣乱。斐诺急坏了,正在赶写一篇攻击歌剧院的稿子。朋友,这里的剧评你来写,你先听一听,想一想。我到经理室去准备三栏文章,对付你的冤家和瞧你不起的美人儿,叫他们明天不得安宁!……”

吕西安道:“原来报纸是在这种地方这样编出来的?”

罗斯多回答说:“老是这么回事。我在报馆里十个月,总是晚上八点连一份钞本都没有。”

印刷业的行话把发排的手稿叫做钞本,大概假定作者只交作品的副稿。也许是拿拉丁文的Copia(意义是丰富)译作反话,因为报馆里老是闹稿荒!……

罗斯多又道:“最理想是预先编好几期,可是这计划永远实现不了。此刻已经十点,还一个字都没有。为了把这一期编得精彩,我要去通知凡尔奴和拿当,叫他们写一二十条小品,挖苦一阵议员,部长,枢密大臣克吕索,必要的话把朋友都放进去。遇到这种情形,便是糟蹋自己的老子也顾不得了,比如海盗要活命,连抢来的金洋也不能不当做弹药装进大炮。你的稿子要是写得风趣,就能在斐诺面前站隐脚跟;他给人的情分都从利害关系出发。除了当铺的收据,根据利害关系的情分也是最好最靠得住的东西。”

吕西安道:“新闻记者到底是怎么样的人呢?……难道一坐到桌子前面,文思就会源源不绝的来吗?……”

“完全像点灯一般……点到灯尽油干为止。”

罗斯多正推开包厢的门,戏院经理和杜·勃吕埃来了。

剧作者对吕西安说:“先生,让我去代你通知高拉莉,说你吃过宵夜和她同走;要不然我的戏完啦。可怜的姑娘不知道她做些什么,说些什么,这样下去,应当笑的时候她会哭,应当哭的时候她会笑。台下已经喝倒彩了。你还能挽回局面。反正是叫你快活,不是受罪。”

吕西安道:“我不习惯同人家平分秋色。”

经理望着杜·勃吕埃说:“这话别告诉她。高拉莉这孩子的脾气,会把加缪索轰走的。金茧号的老板很厚道,每月给高拉莉两千法郎,还负担全部衣著和鼓掌队的费用。”

吕西安神气俨然的说:“好在你许的愿约束不了我,你先挽回了戏再说吧。”

杜·勃吕埃央告道:“你可千万别冷淡这个可爱的姑娘。”

诗人说:“我懂了,我又要为你的戏写评论,又要对你年轻的女主角装笑脸,行,就这样吧!”

作者向高拉莉递了一个暗号,出去了。高拉莉从此演戏演得很精彩。蒲费那天扮一个西班牙老法官,第一回显出他演老头儿的本领;他在掌声雷动中出台宣布,道:“诸位先生,我们演的这出戏是拉乌同特·居尔西两位先生合编的。”

罗斯多说:“呦!原来拿当也是作者,怪不得他在这里。”

“高拉莉!高拉莉!”正厅的观众发狂似的叫喊。

两个商人的包厢中发出打雷般的声音,叫道:“佛洛丽纳!”

接着好几个人喊起来:“佛洛丽纳!高拉莉!”

幕重新升起,蒲费陪两个女演员出来谢慕。玛蒂法和加缪索各自向台上丢了一个花圈,高拉莉捡起她的花圈伸向吕西安。在戏院里的两个钟点,吕西安等于做了一个梦。他一进后台就开始迷迷糊糊,虽然后台那么丑恶。心地还纯洁的诗人呼吸到一片混乱和肉欲的气息。肮脏的走道中堆满机关布景,油灯冒着黑烟,似乎有一种腐蚀心灵的瘟疫。那儿的生活既不清白,也不现实。所有的正经事儿都变了玩笑,所有的荒唐事儿倒像是真的。吕西安好像吃了麻醉品,最后高拉莉又使他快活得神魂颠倒。吊灯熄了。只有女招待在场子里搬开小凳,关上包厢,闹出一片古怪的响声。几十盏脚灯一下子给吹熄了,臭气触鼻。台前的幕高高卷起,屋梁上放下一盏灯笼。消防队和戏院的工友开始巡查。台上的神仙世界,美女充斥的包厢,眩目的灯光,富丽堂皇的布景和新装,完全不见了,只剩下寒冷,丑恶,阴暗,空虚,叫人不堪忍受。

吕西安的惊愕诧异简直无法形容。

罗斯多在台上叫道:“喂:你来吗,老弟?——从包厢里跳上来吧。”

吕西安身子一纵,上了舞台。佛洛丽纳和高拉莉卸下戏装,裹着大衣,里面穿着普通的棉袍,帽子上罩着黑纱,好比蝴蝶又变了幼虫。吕西安几乎认不得她们了。

“请你搀着我好不好?”高拉莉打着哆嗦问。

“好啊,”吕西安回答。他扶着高拉莉的胳膊,觉得她的心像小鸟一般的乱跳。

高拉莉偎傍着诗人,好比一只猫又热烈又温柔的靠着主人的腿厮磨,说不出有多少舒服。

她对吕西安说:“啊,我们一同去吃宵夜了!”

四个人走出去,看见戏院后门口,修院壕沟街上停着两辆街车。加缪索和他的老丈加陶已经在一辆车上等着;高拉莉请吕西安上去,也让杜·勃吕埃占了一个位置。戏院经理和佛洛丽纳,玛蒂法,罗斯多同车。

高拉莉说:“这些街车真要不得!”

杜·勃吕埃说:“为什么你不自备一辆呢?”

“为什么?”高拉莉口气不大高兴,“我不好意思当着加陶先生说出来,他的女婿准是他一手教导的。你想得到吗,加陶先生人这么矮,年纪这么大,只给佛洛朗蒂纳五百法郎一月,刚好够她吃饭,住房子,买木屐。特·洛希居特老侯爵一年有六十万进款,两个月来口口声声说要送我一辆轿车。我可是演员,不是低三下四的姑娘。”

加缪索一本正经的说:“小姐,你的车后天就有;只是你从来没向我开口。”

“这也要人家开口吗?怎么,一个人爱一个女人,会让她踩着街上的垃圾,不怕她扭断腿吗?只有卖衣料的老板才喜欢女人衣角上沾上泥浆。”

这些牢骚叫加缪索听着好不难受。高拉莉一边说一边碰到吕西安的腿,趁势把自己的腿靠上去,还抓起他的手握着。她不出声了,好像一心一意体味着无穷的快乐。对于这一类可怜虫,这种快乐等于把一切过去的悲伤和不幸都补偿了,在心中引起一股诗意,那是别的妇女体会不到的,因为她们运气好,不曾有过这些强烈的对比。

杜·勃吕埃对高拉莉说:“最后你演得和玛斯小姐一样好。”

加缪索说:“是啊,小姐开场好像心里有疙瘩;可是从第二幕后半段起,她把人迷住了。你的戏成功一半是靠小姐。”

杜·勃吕埃说:“小姐的成功一半也靠我。”

“你们都在抢别人的功劳,”高拉莉说话的声音不大自然。

车子经过一段黑洞洞的街道,高拉莉把嘴唇凑着吕西安的手亲了一下,掉了几滴眼泪在他手上。吕西安感动得不得了。交际花动了感情会这样谦卑,精神的伟大可以说胜过天使。

杜·勃吕埃对吕西安说:“先生写起剧评来,正好为我们的高拉莉写一段好文章。”

加缪索道:“噢!请你帮帮忙,我永远感激不尽,”他的声音完全是恳求吕西安。

气恼的高拉莉说道:“别干涉先生的自由,他爱怎么写就怎么写。加缪索,我要你买车,不要你买人家的夸奖。”

吕西安客客气气回答:“我的赞美用不着你破费。我从来没有在报上写过一个字,不知道报界的作风,我为你破题儿第一遭动笔……”

杜·勃吕埃道:“那才妙呢。”

小老头加陶说:“蓬提街到了。”他被高拉莉抢白了几句,狼狈得很。

高拉莉趁大家下去,车厢里只有她和吕西安两个人的时候,说道:“你为我第一次动笔,我为你第一次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