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期,木廊商场在巴黎赫赫有名,是个挺好玩的地方。那藏垢纳污的集市值得描写一番,因为它三十六年之间对巴黎生活影响极大,四十岁左右的人看了我的叙述很少不感兴趣,虽则年轻人觉得难以相信。原来的场子今天变了开阔的奥莱昂回廊,又高又冷,赛过没有花草的花房。当初盖着一些木屋,说准确些只是薄板搭的棚子,胡乱盖上一个顶,开间很小,朝着院子和花园,有些钉死的玻璃窗,像城门口的小酒店最脏的窗子,略微透进一些日光。三排铺子留出两条走廊,大约有十一尺高。中间一排夹在两条走廊之间,空气恶浊;走廊顶上的玻璃老是乌七八糟,底下更没有多少光线。蜂房似的铺面尽管小得可怜,有几间不过六尺宽,八尺到十尺深,可是供不应求,租金要三千法郎一年。靠院子和花园取光的棚屋都有绿漆的矮木栅保护,大概怕群众走近,把破落的后壁撞倒。木栅之内有二三尺空地,长着奇形怪状,科学家认不得的植物,跟同样茂盛的各色工艺品混在一起。印刷车上试过大样的字纸,盖在一株蔷薇上,修辞学的华彩沾着流产的鲜花的香味。无人照料的小园灌饱臭水。植物枝条上挂着五颜六色的缎带,各种商品的传单。帽子店的零料和废品压得植物喘不过气来:一簇绿叶托着一个缎子的结,扎成大丽菊的样子,叫人看了把花的观念弄糊涂了。不论在院子这边还是花园那边,这座古怪的宫殿让你见识到巴黎最龌龊最奇怪的面目:雨水淋坏的粉刷,补过的土墙,陈旧的油漆,想入非非的招牌。面朝院子和花园的木栅也被巴黎的群众糟蹋得污秽不堪,似乎替铺子镶了一条难看而又难闻的边,叫感觉灵敏的人不要走近;谁知感觉灵敏的人并没被这些丑恶的景象吓退,正如童话中的王子不怕恶魔放在公主身旁的毒龙和危险的障碍。那时的木廊像现在的奥莱昂回廊一样,中央有一条过道;也像现在一样,可以穿过两座有成行柱子的游廊进去。那游廊是大革命以前动工的,后来缺乏经费,没有完成。如今通往法兰西剧院的壮丽的石廊,当年是一条狭窄的甬道,高得异乎寻常,屋顶盖得极马虎,雨天常常漏水。大家把那走道叫做玻璃廊,免得和木廊混淆。所有破烂店房的屋顶都非常糟糕;有一个经营开司棉和呢绒的出名的商人,一夜之间货物淋了雨,损失浩大,把业主奥莱昂王室告了一状,打赢了官司。有些地方,顶上只盖两重柏油布。不论是木廊,还是希凡饭店在那儿起家的玻璃廊,底下都是天然的泥地,加上过路人的靴子鞋子带来一层人造泥土。愈踩愈硬的泥地经过商人们不断打扫,变成许多岗峦陵谷,一年四季绊你的脚,初去的人很不容易走路。
地下是一堆堆可怕的泥巴,玻璃窗风吹雨打,粘着灰土,平顶的棚屋披着褴褛的衣衫,砌了一半的围墙肮脏无比;整个景象叫人想起波希米人的帐幕,集市上的木棚,围在巴黎大建筑四周的临时工程,——那些大建筑始终没有盖起来。奇丑的外貌同内容非常相称:藏垢纳污的廊子底下,热闹,嘈杂,各种行业鳞次栉比,从一七八九年的革命到一八三○年的革命为止,做的买卖为数惊人。交易所设在对面的王宫市场的底层,有二十年之久,舆论的趋向,声名的显晦,政治和金融的波动,都在这个地方酝酿。交易所开市以前,收市以后,许多人约在廊下见面。巴黎的银行家和商人往往挤在王宫市场的院子里,雨天便拥进木廊。不知怎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的建筑物,回声特别响亮,到处听得见哄笑的声音。这一头有人口角,那一头就知道为什么口角。商场中只看见书店,诗集,政论,散文,帽子店,以及夜晚才来的马路天使。这儿有的是新闻,图书,新老牌子的名人,议会的阴谋,书店的谎话。新书在这儿发卖,群众也固执得很,新书一定要上这儿来买。保尔-路易·戈里埃写的政论小册,或是奥莱昂一房向路易十八的宪章放的第一炮,《一个公主的奇遇》一个黄昏在这里销掉几千部。吕西安在那儿露面的时代,有些铺子已经装上漂亮的玻璃橱窗,不过只限于靠院子和花园的两排商店。在建筑师封丹纳动工拆造,把这个古怪的居留地消灭之前,两条走廊之间的店铺门户洞开,像内地集市上的临时摊子,只靠木柱支撑;从商品或者玻璃门中望出去,两旁的走廊一目了然。室内不能生火,商人都用脚炉取暖,消防也由他们自己负责;一不小心,这个木板搭成的小天地一刻钟内就能化成灰烬:板屋在太阳底下晒干了,还有卖淫业的欲火烘烤,堆着满坑满谷的纱罗,纸张,有时再加上过堂风助威。帽子店摆满奇怪的帽子,似乎专为陈列,不是出卖的,上百顶的挂在香菌式的铁钩上,花花绿绿,把几条走廊都点缀到了。二十年来的游人都暗暗纳闷,想不透这些吃饱灰尘的帽子到哪些人的头上去找归宿。做帽子的女工多半又丑又放荡,按照中央菜场的习惯和谈吐,用俏皮话兜搭来往的妇女。一个伶牙俐齿,眼睛骨碌碌的姑娘,站在圆凳上招揽顾客:“太太,为什么不来买一顶漂亮的帽子啊?”——“先生,照顾一笔买卖好不好?”高低不同的声调,眼神,对过路人的评头论足,使她们的丰富生动的辞汇更有变化。书店老板和开帽子店的妇女相处很好。在那个名字堂皇,叫做玻璃廊的商场里,有的是希奇古怪的行业。有讲腹语的,有各式各样的走江湖的,有拿新奇的景致逗人看的,或者叫你花了钱一无所见,或者给你看到全世界。一个到处赶集,发了七八十万家财的人,当初就是在这儿开场的。他的招牌是一个太阳在黑圈子里打转,周围写着红字:这里你能看到上帝看不见的东西,收费两个铜子。招揽生意的伙计从来不让你单独进去,也不让两个以上的人进去。到了里面,你劈面看到一面大镜子,忽然有个连霍夫曼听了也要吓一跳的怪声,像机器开了发条一般的直叫:“你们两位看见了上帝永远看不见的东西,就是说你们看见了同胞。上帝却只有一个,没有第二个的。”你只能暗暗惭愧的走开,不好意思给人知道你做了傻瓜。每扇小门旁边都有与此相仿的声音叫叫嚷嚷,请你去看高斯摩喇嘛,君主坦丁堡风景,木偶戏,机器人下棋,会辨别美女的狗。腹语大王菲兹-詹姆斯在跟着多艺学校学生到蒙玛脱去送命之前,在这里鲍兰咖啡馆表演,生意兴隆。商场中还有卖水果的女人,卖花的女人,一家著名的成衣铺,军装上盘的花边夜晚金光闪闪,像太阳。下午两点以前,木廊商场静悄悄的,黑洞洞的,不见人影。商人们谈谈说说,像在家里一样。巴黎人在这个地方的约会要三点左右才开始,正当交易所开市的时间。等到大批的人涌到,就有酷爱文艺而身无分文的青年在陈列新书的摊子上看“白书”。守摊子的伙计心地慈悲,听凭穷小子一页一页的翻阅。像《斯玛拉》,《比哀·希莱米》,《约翰·斯布迦》,《约谷》,一类十二开本的两百面的书,两次就狼吞虎咽的读完了。当年没有阅览室,要看书不能不花钱去买;所以那时小说的销数在今天看来简直不可思议。对求知欲旺盛的穷青年施舍精神食粮,纯粹是法国作风。一到傍晚,邪气十足的商场便充满淫荡的诗意。大批的马路天使在近边的大街小巷和商场之间来来往往,多半是没有报酬的闲荡。巴黎各个地段的娼妓都得跑王宫。石廊商场属于领照妓院的范围,老板们付了捐税,把装成公主般的女人陈列在某个拱廊之下,或是花园中正对某个拱廊的地方。木廊是卖淫业的公共地盘,俗语用王宫市场作为妓院的代名词,主要是指木廊部分。一个妓女可以跑来带走她的俘虏,高兴带哪儿就哪儿。因为有这般妇女吸引,木廊里人山人海,只能一步一步挨着走,好比参加迎神赛会或者假面舞会。这样慢吞吞的走路既不妨碍别人,又可从容细看。那些女人穿的服装现在早已绝迹:前胸后背特别袒露;头发有心梳得奇形怪状,引人注目:有诺曼地乡姑式,有西班牙式,有的卷得像哈叭狗,有的一绺绺挂下来;一双大腿穿着长统白袜,不知怎么会露出来叫人看见,而且露得正是时候。这一类妖艳的诗意如今一去不复返了。粗野的问答,同环境很调和的无耻的表现,在时下的假面舞会和非常出名的舞会中,再也听不见看不到了。当时那个地方的确又丑恶又热闹。男人几乎老是穿的深色衣服,女人肩头和胸部的肉便格外耀眼,成为鲜艳的对比。嘈杂的人声脚声,在花园中央就听得见,好似一片连续不断的低音伴奏,穿插着娼妓的狂笑或者偶尔发生的争吵。上等人和最有身份的人,照样被满脸横肉的汉子推推搡搡。这些牛鬼蛇神的集会自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刺激,再冷静人的也不能不动心。所以直到最后一个时期,上下三等的巴黎人源源而来;建筑师要造新屋子的地窖,在路面上铺了木板,游人就在木板上熙来攘往。那批可怕的木屋拆毁的时候,大家还异口同声,惋惜不置呢。
几条走廊的半中腰有一条过道,拉伏卡新近在过道和走廊的拐角儿上开了一家书店,面对道利阿的铺子。如今没人知道的道利阿原是很有气魄的青年,以后同行做得很发达的事业是他首创的。道利阿的铺子坐落在靠花园的一排上,拉伏卡书店靠着院子。道利阿的店房一分为二:很大的一间做铺面,另外一间是他的办公室。吕西安还是第一次在晚上来,跟内地人和年轻人一样,看着眼前的形形色色目瞪口呆,一转眼就和同伴走失了。
一个妓女指着吕西安对一个老头儿说:“你要长得跟这个小伙子一样漂亮,我就掏出心来给你。”
吕西安听着,羞得像瞎子养的狗。逛市场的人像潮水一般,他跟在后面,愣头傻脑的神气和紧张的心情简直难以形容。女人的目光盯着他,白白胖胖的肉引诱他,袒露的胸部看得他眼花缭乱;他拼命夹着稿子,唯恐被人抢走,这天真的孩子!
吕西安忽然觉得有人抓他的胳膊,只道他的诗集被什么作家看中了,不由得叫起来:“哎!怎么啦,先生?”
他一看原来是他的朋友罗斯多,和他说:“我知道你要打这儿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