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士嚼着雪茄说:“告诉你,你的穷不成其为自杀的理由。我需要一个秘书,原有的秘书在巴塞隆那死了。我的遭遇跟查理十二的有名的大臣特·戈兹男爵相仿,他到瑞典去,经过一个小城,秘书出缺了,所不同的我是在前往巴黎的路上。男爵碰到一个银匠的儿子,长得挺漂亮,当然不能同你相比……戈兹发觉那青年很聪明,正如我在你的脑门上看出诗意;便带他上车,正如我预备带你上车;本来这孩子只能在一个像安古兰末那样的小城里打刀叉,造首饰,一下子变了男爵的亲信,正如你会做我的亲信。到了斯德哥尔摩,男爵安顿了秘书,把大批公事交给他办。年轻的秘书通宵运笔,像许多工作繁忙的人一样,他也养成一种习惯,专门咀嚼纸张。特·玛尔舍布先生喜欢对人喷烟,有一回不知谁有桩案子要凭玛尔舍布的报告决定,玛尔舍布忽然向那人喷了一口烟。我们那位漂亮青年先嚼白纸,后来上了瘾,改嚼字纸,觉得更有味道。那时不像现在,还没人抽烟。年轻的秘书口味逐渐改变,终于嚼起羊皮纸来,并且吃下肚去。当时议会正在强迫查理十二缔结瑞典和俄罗斯的和约,正如一八一四年时大家要拿破仑讲和。谈判以两国关于芬兰的条约作基础;条约的正本由戈兹交在秘书手里;临到法案需要提交议会的时候,发生了一点小困难:条约不见了。议会只道大臣讨好国王,有意消灭文件;特·戈兹男爵受到控拆,于是他的秘书承认条约是他吃掉的……案子经过调查,证实,秘书判了死刑。你既然没有落到这个田地,先来抽一支雪茄,等咱们的车子过来。”

吕西安捡了一支雪茄,照西班牙的习惯凑着教士的雪茄点上了,心里想:“他说的不错,自杀用不着这么急。”

西班牙人接着说:“年轻人往往在毫无希望的时候开始交运。我不但要告诉你这一点,还要举出例子来证明。那漂亮秘书判了死刑,一点没有办法,因为是瑞典国会的判决,国王无权赦免;但是他要逃走的话,国王可以不闻不问。年轻美貌的秘书带了几个钱,坐上一条小艇逃往库尔兰德宫廷,随身还有特·戈兹男爵给库尔兰德公爵的介绍信,说明他的亲信有什么嗜好,闹了什么乱子。公爵派漂亮孩子在总管手下当秘书。公爵挥霍无度,加上一个美丽的太太,一个总管,这三个原因弄得他入不敷出。如果你以为那美男子吃掉芬兰的条约,判过死刑,从此戒掉他的坏习惯,你就不了解嗜好控制人的力量;一个人要作乐是不顾性命的!坏习惯的力量从哪里来的呢?是它本身的魔力,还是人性的软弱促成的?是不是有些嗜好接近疯狂的边缘?可笑一般道学家想用冠冕堂皇的辞句消灭这种痼疾!……有一次公爵向总管支钱遭到拒绝,大吃一惊,命令总管报账,其实是多此一举。世界上再没有比报账更容易的事了,决计难不倒人的。总管把所有的单据交给秘书,叫他造一份库尔兰德宫廷的收支总账。半夜里,我们的吃纸专家工作快完了,忽然发觉自己在嚼一张公爵的收据,款子的数目很大;他吓得魂不附体,签字吃剩了一半停下来,跑去跪在公爵夫人脚下,说出他的怪癖,向公爵夫人求救,并且是在夜里求救。那女人见了青年秘书的相貌,印象深刻,后来守寡之后和秘书结了婚。你瞧,时代就在十八世纪,在一个讲究门第爵位的国家,一个银匠的儿子居然做了一国之主……不但如此,俄国女皇凯塞琳一世归天以后,他当上摄政,操纵安娜女皇,几乎成为俄罗斯的黎希留。告诉你,小朋友:你的相貌固然远胜皮隆,我的势力也高出特·戈兹男爵,虽然我只是一个教区委员。所以,来吧,跟我上车!让我到巴黎去替你找一个库尔兰德公国,就算公国找不到,找个公爵夫人总不成问题。”

西班牙人挽着吕西安的胳膊,差不多连推带搡的拉进车厢,马夫关上车门。

吕西安正在诧异,多兰特的教区委员又道:“现在你说吧,我听着。我是老教士,你讲什么都没关系。你大概只是吃掉了老家的产业或者妈妈的积蓄,大不了闹着亏空。咱们偏偏死讲面子,一直讲到咱们的靴尖上……好,你大胆说吧,比如说给你自己听。”

不知在哪一个阿拉伯故事里,有个渔夫投海自尽,结果跌入海底世界,做了国王;吕西安当时的情形就是这样。看来西班牙神甫确是一片好心,吕西安便不再踌躇,吐露心腹。从安古兰末到吕番克的路上讲了一生的历史,说出所有的过失,最后一桩便是新近闯的祸。这个故事,吕西安半个月来讲过三次,所以讲得极有诗意;结束的时候车子快到吕番克,路旁正好是拉斯蒂涅家的田产。吕西安提起这个姓,西班牙人身子动了一下。

吕西安道:“年轻的拉斯蒂涅就是这个地方出身;他明明不如我,只是运气比我好。”

“哦!”

“是的,这所起码的乡绅住宅便是他父亲的屋子。我刚才和你说过,拉斯蒂涅搭上有名的银行家的老婆,特·纽沁根太太。我样样凭幻想,他可是更精明,讲实际……”

教士要马夫停车;路旁有一条小小的林荫道直达屋子,他表示好奇,想在林荫道上走走;吕西安想不到一个西班牙神甫看着这个地方这样有兴趣。

他问:“难道你认识拉斯蒂涅家的人吗?……”

西班牙人一边上车一边回答:“巴黎的人我都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