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布在通往巴黎的大路上赶了四里多路,问道:“咱们上哪儿呢?……”
大卫回答:“既然到了这条路上,就上玛撒克吧。我想再试一试,打动我父亲的心。”
“我看还是打冲锋,夺一个炮兵阵地容易得多;你家老先生没有心肝。”
做印刷工出身的老头儿不信任儿子,像大众一样只用成绩来判断他。先是老人不承认剥削大卫;其次看不见时代变了,只是心上想:“我给了他一个印刷所,跟我开场的时候一样;他本事不知比我高多少,偏偏什么都干不出来!”他不了解儿子,当儿子没有出息,自以为比聪明的大卫强得多,他想:“还不是我替他留着一份口粮!”思想感情对利害关系的影响,伦理学家永远没法叫人完全了解。这个影响,同利害关系对思想感情的影响不相上下。一切自然规律都有双重的相反的作用。大卫不但了解父亲,而且气量很大,肯原谅他。高布和大卫八点钟赶到玛撒克,老头儿快吃完晚饭,不久要上床了。
父亲对儿子冷笑道:“你是遭了官司才来看我的。”
高布愤愤的嚷道:“平时你们俩怎么能碰在一起呢?……他在云端里,你老是在葡萄园里……你还是拿出钱来还债吧,这是你做老子的责任……”
大卫道:“别多嘴,高布,你出去,把马寄在戈多阿太太家,别让牲口给父亲添麻烦。你也应当知道,天下没有不是的父母。”
高布叽叽咕咕的走了,好比一条狗因为谨慎,挨了主人的骂,一边服从一边抗议。大卫不说出自己的秘密,只建议提出真凭实据,证实他的发明,将来给父亲一份利润,只消他肯垫一笔款子让大卫应付眼前的急用,或者作为经营新发明的东西的资本。
“嘿!你怎么证明你能不花本钱,平空白地造出好纸来?”退休的印刷商醉眼蒙胧望着儿子,又狡猾,又好奇,又贪心。那眼神可以说是一堆乌云中漏出来的闪电,因为老熊的习惯始终不改,睡觉之前定要灌两瓶陈年好酒,照他说是细细品尝。
大卫回答:“那容易得很。我身边没有纸,我打这儿过是躲开杜布隆;走在玛撒克路上,我想起跟放印子钱的人办得通的交涉,在你这里也许照样好办。我除了随身衣服,什么都没有。请你把我关进一间密室,谁也不能进去,谁也看不见我……”
“怎么!”老人恶狠狠的瞪着儿子说,“你不让我看你动手……”
大卫回答:“爸爸,你曾经给我证明,做买卖是没有父亲的……”
“啊,我生了你出来,你还防我!”
“不是防你,是防不让我活下去的人。”
老人道:“你说的对,应当各管各。好吧,我让你待在酒窖里。”
“我带高布进去,你给我一个锅子煮纸浆,”大卫说着,没有注意父亲的眼神,“再替我找些朝鲜蓟,芦笋的梗子,有刺的荨麻,芦苇,你可以到你小沟旁边去割。明儿早上,我带着上等好纸走出你的酒窖。”
“要是真的……”大熊打了一个饱嗝儿,“说不定我能给你……我可以考虑是不是能给你……比如说两万五千法郎,不过要保证每年对本对利……”
大卫说:“你尽管考我就是了!——高布,你骑着马到芒勒去,问木工买一个大号的鬃筛,再上杂货铺买些胶水,速去速回。”
老子在儿子面前放了一瓶酒,一些面包,吃剩的冷肉,说道:“你吃吧……吃饱了好干活,我替你找破布去,可是你的破布全是青的,我只怕太青呢!”
过了两小时,晚上十一点光景,老人把儿子和高布关进一间同酒窖相连的小屋子,顶上盖着瓦,屋内放着煮酒用的东西。大家知道,所谓高涅克全是用这种安古莫阿出的酒做的。
大卫道:“唔,这儿真像一个工场……木柴,铜盆,什么都有。”
赛夏老头道:“好,明儿见,我要把你们关起来了,还要放出两条狗,我才放心没有人送纸给你。明天你给我看过样品,我跟你合伙;等事情落实了,咱们就来好好的干……”
高布和大卫在小屋里用两块厚木板把草秆压碎,整理,大约花了两小时。火烧旺了,水也开了。清早两点,高布不像大卫那么忙,听见一声叹息,好像醉鬼的打嗝;屋内点着两支油烛,高布端起一支来到处搜寻。煮酒的小屋通往酒窖的门被空酒桶遮住了,门框上面有一个小方洞,正好露出赛夏老头那张紫红的脸。狡猾的老人带儿子进屋,走的是平日送货出去的门;从酒窖里把桶子推进煮酒的小屋,只消走里边的门,用不着绕过院子。
高布道:“哎啊!老爹,这个太不像话了,你想偷儿子的秘密……你喝饱了酒干的什么勾当,你知道没有?简直下流。”
大卫叫了声:“噢!爸爸。”
“我来瞧瞧你们可需要什么东西,”老人说着,酒醒了一半。
“你是关切我们,才端了一座梯子来,是不是?……”高布搬开空桶,打开门,发见老人站在一座小梯上,只穿着衬衣。
大卫道:“你要闹出病来了!”
老人不好意思的走下梯子,说道:“我大概是梦游。因为你不相信你父亲,我梦见你跟魔鬼打交道,做那做不到的事。”
高布道:“你自己魔鬼上了身,才这样财迷心窍。”
大卫道:“爸爸,去睡觉吧;你要关我们尽管关,可是不必再来,高布守在这儿,不会让你看的。”
第二天早上四点,大卫把造纸的痕迹收拾干净,走出煮酒的小屋,拿三十来张纸交给父亲;纸张的细洁,白净,密度,拉力,都尽善尽美,还留着鬃筛上粗细不一的纹缕,像水印一般。老人伸出舌头舐样品,掌车工人从年轻时候起就用舌头试验纸张,成了习惯;他拿在手中捏啊,搓啊,折啊,凡是印刷工人察看纸张好坏的方法都用尽了,尽管没有什么好挑剔,他还是不肯认输。
他不愿意称赞儿子,便说:“还要看印起来怎么样!……”
高布道:“这个人才怪了!”
老头儿冷冰冰的摆着父亲的架子,装做三心两意,委决不下。
“爸爸,我不愿意骗你,这种纸我还嫌成本太高,并且我要在锅子里上胶……现在需要解决的只有这一点了……”
“啊!原来你想叫我上当!”
“我不是老实告诉了你吗?我已经做到在锅子里上胶,只是到此为止胶水化在纸浆里不够匀,纸摸上去像刷子一般发毛。”
“好吧,你改良了上胶的方法,再来问我拿钱。”
高布道:“我看我的主人永远看不见你的钱的了!”
老人夜里讨了没趣,想拿大卫出气,所以对他不仅仅是态度冷淡。
大卫把高布打发开了,说道:“爸爸,我从来没怨你把印刷所的价钱估得异乎寻常的高,只按照你一个人的估价卖给我;我始终当你父亲看待,心上想:老人家吃过不少苦,给我受的教育也不是我这样的人受得到的;他劳力换来的果实,由他太太平平的去享受吧,爱怎办就怎办吧。——甚至母亲的一份财产,我也不问你要,你要我背债过日子,我哼都不哼一声。我立志不打搅你,要自个儿挣一份大大的家业。现在我秘诀找到了,中间受尽了磨折,家里饭都吃不成,为着别人的债弄得焦头烂额……真的,我耐着性子挣扎,直到精疲力尽为止。也许你应该扶我一把吧!……你不为我着想,也得看看眼前还有一个女人,一个小孩儿!……(说到这儿大卫掉了一滴眼泪)他们需要你帮助,保护。”大卫看见父亲脸上冷冰冰的,像印刷车上的石板,便道:“玛利红和高布尚且把他们的积蓄借给我,难道你不如他们吗?”
老人听了一点不觉得惭愧,嚷道:“你拿了他们的还不够……我看整个国家都会给你吃光的……算了吧,我一窍不通,不敢参加这种事业,上你的当。”他又借用工场的绰号说:“猴子吃不了大熊。我是种葡萄的,不是做银钱生意的……再说,爷儿俩合伙没有好收场,你不是看见了吗?来吃饭吧,你可不能说我对你一毛不拔吧?……”
像大卫这种人,心胸特别宽大,能把苦水咽在肚里,便是最亲近的人也不让知道,要不是为了无可奈何的呼吁,决不泄露痛苦。夏娃完全了解这种大丈夫的性格。可是做老子的看见大卫内心深处的痛苦浮到面上来,只道是儿女们欺哄父母的老把戏;等到儿子垂头丧气的时候,又认为他是欺哄不成,下不了台。父子俩终于不欢而散。大卫和高布半夜里回到安古兰末,像窃贼一般小心翼翼的摸进城。一点左右,大卫神不知鬼不觉的到了巴齐纳·格莱日小姐家,躲进老婆替他布置的密室。从此大卫全靠一个同情的女工保护了,女工哀怜人的时候,心思最巧妙。第二天,高布在外张扬,说他骑着马救出主人,送上一辆到利摩日近边去的小车。造纸的原料在巴齐纳的地窖内放好一大堆,高布,玛利红,赛夏太太和她母亲,都不需要同格莱日小姐接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