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
兹抄寄某法国人从西班牙来函一件。我想你必定以先睹为快。
半年以来,我走遍西班牙和葡萄牙。我生活在这些人民之间,他们鄙视一切其他人民,只有对于法国人,他们特别有面子:他们干脆憎恨法国人。
态度庄重是这两个民族出色的特性。这种态度主要有两种表现方式:戴眼镜与蓄髭须。
眼镜显而易见地表示戴者精通科学、博览群书,到了这样的程度,以致连目力都减退了。于是任何架着眼镜或以眼镜为装饰的鼻子,毫无异议,可以被认为博学的鼻子。
至于髭须,它本身就令人肃然起敬,且不管有何后果。尽管如此,有时人们却从髭须上取得极大的功用,为了服务于君王,或为了国家的体面。例如在印度的某一个著名的葡萄牙将军,就是很好的证明。因为,那将军在需要钱的时候,就剪下两撇髭须中的一撇,送给果阿的居民,凭此抵押,要索两万皮斯托尔。钱先借给了他,后来,他又神气十足地把那撇髭须收了回去。
人们很容易想到,像这样庄重与冷淡的民族一定是很自大的。西班牙与葡萄牙人果然很自大。他们的自大之感,通常以两件很了不起的事作基础。在欧洲大陆上的西班牙人与葡萄牙人,如果是他们所谓“老基督徒”——就是说,不是最近几世纪以来,被宗教法庭劝服后才信基督教的那些人的后代——就觉得自己心肠非常之高贵。至于在印度的西班牙人与葡萄牙人,自鸣得意,亦不下于此。因为他们认为自己有无上的优越之处:他们是所谓“白皮肉人”。在我们大苏丹的后宫,从不曾有过一位苏丹娜,对于她自己的美貌,会比墨西哥某城中一个叉着手在门口闲坐、最老最丑的粗野汉子,对他自己白里泛青的肤色,更为骄傲。身份如此之高的人,如此十全十美的造物,即使以全世界的财宝为酬劳,也是不肯劳动的,决不会用某种可鄙、机械的营生,损害他皮肤的尊荣与体面。
因为,必须知道,在西班牙如果一个人有某种优点,比如除上述种种优点而外,某人还有一点特长,他有一柄长剑,或者从他父亲那里学会了弹奏一张噪音聒耳的吉他琴,那么他就不劳动了。因为四体不勤,和他的体面很有关系。一个每天兀坐十小时的人,比一个只坐五小时的人,恰恰获得更多一倍的重视,因为贵族的尊荣是从太师椅子上得来的。
但是,这些不可战胜的劳动之敌,尽管表面装出某种哲学式的平静,他们心里都不平静,因为他们经常是嫉妒的。在情妇的窗下,怅惘欲绝,在这点上,他们是世界第一。任何西班牙人,如不伤风,就会不惜损坏名誉的风险而风流快活。
他们首先是信教虔诚,其次是嫉妒。他们决不把他们的妇女,送到浑身伤痕的军人或衰老的官员那里去冒险,可是把她们和垂着眼皮、不敢仰视的虔诚小教士,或扬眉张目、健壮的圣芳济派教士,关在一室。
他们允许妇女袒胸露乳,出现在人前;但他们不愿意让人看见妇女的脚后跟,也不愿让人出其不意地看见她们踮着脚尖。
到处有人说,爱情的苛刻性是残酷的。对于西班牙人尤其如此:妇女们治愈他们相思的苦痛;可是妇女只使男子的苦痛有所变换而已,往往热情熄灭以后,留下长期的、不快的记忆。
他们有些琐碎的礼貌,如果在法国,这些礼貌将显得很不得当。例如:军官殴打士兵,必先请士兵允许;宗教法庭用火刑烧死犹太人,必向受刑者道歉。
未受火刑的西班牙人,似乎非常拥护宗教法庭,如果取消他们的宗教法庭,势必引起恶感。我只愿人们成立另一种宗教法庭,并非对付异教徒,而是对付那异端创始人。这些异端创始人认为某些修道院的微细实践,和七种圣仪同样有效;他们崇拜一切他们尊敬的事物;他们虔信到这程度,以致他们只能很勉强地算作基督徒。
在西班牙人身上,你可以找到风趣与正常的人情,可是不要在他们的书籍中去寻找这些。拿他们的一个图书馆来看:这一边是小说,那一边是繁琐哲学。你也许会说,一切都集合在一起,门类全已经分好,而这是和人类理智作对的某一秘密的敌人所做的工作。
他们的书籍中只有一部是好的,那部书指出所有别的书籍之可笑。
他们在新大陆有广阔无边的发现,而对于他们自己的大陆还不认识:在他们的河流上,还有某一码头未被发现;在他们的山上,还有他们不认识的民族。
他们说,太阳从他们国土上升起来,又从他们国土上落下去。但是,应当加一句,太阳在它的行程上,所遇见的无非是荒芜的田野、整片的废墟。
郁斯贝克,如我能看到一个游历法国的西班牙人寄到马德里的信,我一定丝毫不生气:我相信那西班牙人一定会替西班牙大报其仇。对于一个冷淡而好思索的人,法国是何等广阔的活动之地!我设想他对巴黎的描写,将如此开始:
此间有屋一所,用来容纳疯人。一开头,有人以为这是城中最大的屋子。不然!杯水车薪,无济于事。毫无疑问,法国人既极不为邻邦所信任,就把若干疯人关在一所大宅中,以示宅外的人都不是疯子。
到此,我撇下我的西班牙人。
再见,亲爱的郁斯贝克。
一七一五年,赛法尔月十七日,于巴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