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吉诃德出了白杨树林,走一程,又一程,走了两天,到艾布罗河边。两岸风光明媚,河水溶溶,又清澈,又悠缓,像流动的水晶。堂吉诃德看着心旷神怡。这一派景色勾起他无限情思。他只顾把蒙德西诺斯地洞里的见闻反复回想。虽然贝德罗师傅的猴子说那些事真假参半,他只觉全是真的,不像桑丘那样认为都是假的。他一路走去,忽见一只小船拴在河边树上;船上空空的,连桨都没有。堂吉诃德四望不见一人,立即不问情由,下了驽骍难得,吩咐桑丘也下驴,把两头牲口一起牢牢拴在那里的杨柳树上。桑丘问他为什么忽然下地,又要把牲口拴上。堂吉诃德说:

“我告诉你,桑丘,我千拿万稳,准有骑士或什么贵人落了难,情势危急;这只小船是邀我乘了去援救的。骑士传记里,魔法师显身手常干这类事。如果骑士遭了难,需要别的骑士营救,他们俩之间尽管远隔二三千哩瓦,甚至还不止,魔法师用一朵云或一只船,一眨眼就从空中或海上把救星送到落难人所在的地方。桑丘啊,这只船泊在这里,显然就是这个缘故,一清二楚,千真万确。你别耽搁,快把灰驴和驽骍难得拴在一起,咱们照上帝的指引出发吧。即使赤脚修士求我别上船,我也不会听他的。”

桑丘答道:“我也不知道该不该说您又发疯了;不过您既然这么说,您又到处爱干这种事,我只好低头服从。老话不是说吗:‘吃主人的饭,照他说的干。’可是我如果不老实说,我心上不安。我得告诉您:照我看,这只船不是魔船是渔船,因为这条河里的鰽白鱼是世界上最呱呱叫的。”

桑丘说着话已经把两头牲口拴好;他得把牲口撇给魔法师照管,心里非常懊丧。堂吉诃德说:抛下这两头牲口不用担忧,路远迢迢,放船接他们的人会当心喂养。

桑丘说:“什么‘远条条’?我一辈子也没听说过这个话。”

堂吉诃德说:“‘路远迢迢’就是离这儿很远的意思。你不懂,怪不得你;你又没冒充通文,谁也不会责备你。”

桑丘说:“牲口都拴好了,咱们这会儿怎么办?”

堂吉诃德答道:“怎么办?画个十字起锚啊——就是说,咱们上船去,把船缆割断。”

他带领桑丘一起上了船,割断船缆,那船就悠悠荡荡地漾开去。桑丘瞧离岸将近两哩瓦,就浑身发抖,怕翻船淹死;不过他最难受的是听到灰驴叫、看到驽骍难得要挣脱绳子。他对主人说:

“灰毛儿瞧咱们走了,伤心得直叫号;驽骍难得想脱身蹿到河里来跟着咱们。哎,亲爱的朋友们,你们安安静静待着吧!我们一时发疯,离开了你们;但愿过一会儿心地明白了,就会回来!”

他说着悲悲切切哭起来。堂吉诃德不耐烦,生气说:

“你这脓包,怕什么呀?你的心是奶油做的吗?哭什么?真是胆小如鼠,难道谁在迫害你吗?你身在福中不知福,还不知足呢!你又不是在黎斐阿斯山岭里赤脚步行,你却是在水波清澈的河上,像一位大贵人似的安坐在船舷上,转眼就出海去了。可是咱们一定早已出海,至少已经走了七八百哩瓦。如果我这儿有仪器测量一下北极的角度,就能知道走了多少路。不过平分南北极的赤道线如果还没有过,准也快到了;我要是估计得不对,就是大外行!”

桑丘问道:“咱们到了您说的那个赤豆儿线上,就是走了多远的路呢?”

堂吉诃德答道:“很远了。因为照最伟大的著名宇宙学家多罗美的核计,整个有水有陆的地球分作三百六十度;咱们到了赤道线,就是走了一百八十度。”

桑丘说:“啊呀,您引证的名人多体面呀!什么涂了蜜的什么鸡,什么芋头学家。”

堂吉诃德听桑丘把多罗美的名字和核计都听错了,忍不住大笑。他说:

“桑丘,我告诉你,船一过赤道线,船上每个人身上的虱子就死光了,即使金子换虱子,等重抵价,满船也找不出一个活虱子。从加的斯上船到东印度群岛去的西班牙人或别国人,凭这个征象也可以判定自己是否过了赤道线。所以,桑丘啊,你只要摸摸自己腿上有没有活东西,咱们就心中有数;如果摸不到,就是已经过赤道了。”

桑丘答道:“这套话我一句也不信。反正您怎么吩咐,我照办就是。可是何必这样试验呢?我明明看见咱们离岸不过五瓦拉,两头牲口就拴在上游两瓦拉的地方;驽骍难得和灰毛儿还在原处呀。我现在这样瞄着岸看去,我可以发誓,咱们走得比蚂蚁还慢呢。”

“桑丘,你听我的话试验一下,别的甭管。有些东西你是不懂的:什么两分两至圈呀、经线呀、纬线呀、黄道带呀、黄道呀、南北极呀、两至呀、两分呀、行星呀、十二宫呀、方位呀,天地两仪的度数呀等等;你要是都懂,或者懂得一点,那么,咱们现在交了纬线几度,看到了十二宫的哪一宫,经过了哪几个星座,正行经哪个星座,你都能一清二楚。我还是叫你自己身上摸索一下;我看你准比光洁的白纸都干净了。”

桑丘就自己摸索;他轻轻探手到左大腿弯子里,抬头望着主人说:

“这试验靠不住吧?要不,就是您说的那个地方还没到,差着好多哩瓦呢?”

堂吉诃德问道:“怎么?你摸到些什么了?”

桑丘答道:“不少呢!”

他弹着指头,把一只手全浸在河里。当时水势不急,那小船不用魔力或魔法师暗中推送,顺着水势向河心飘荡。

他们忽见河面上有几座高大的水力磨房。堂吉诃德忙喊桑丘说:

“朋友啊,你看见前面那座城堡吗?魔法师送我来援救的人——不知是受困的骑士,还是落难的王后、公主、王妃,一定就关在里面呢。”

桑丘说:“先生,您说什么见鬼的城堡呀?您没看清那是磨麦子的水力磨房吗?”

堂吉诃德说:“桑丘,住嘴吧,尽管看着像磨房,其实并不是。魔法师会叫东西变样,我已经跟你讲过了;不是把东西真的变了,只是叫人看着好像变了。我亲眼看见我日夜思念的杜尔西内娅变了相,所以领会到这一层。”

这时小船已经流到河中心,不像先前走得慢了。磨房工人看见一只小船顺流而来,马上就要卷进水车轮子搅出来的急湍里去,大家忙拿了长棍出来拦挡。这一群面粉人儿的脸上、衣上蒙着一层白,形状可怕。他们大喊道:

“你们这两个冒失鬼!你们到哪儿去呀?不要命了吗?你们要干什么?要投河自尽,让这些轮子打成一块块吗?”

堂吉诃德就说:“桑丘,我没错吧?这里就是等着我来大显身手的地方!瞧瞧出来的这些强徒!好一群妖怪啊!多可怕的嘴脸呀!……哼!叫你们一个个混蛋睁开眼睛瞧瞧吧!”

他就站起来对磨房工人厉声喝道:

“你们这群坏心眼儿的混账东西别打错了主意!你们把谁关在堡里、下在牢里了?不管他是怎么样的人,贵族也罢,平民也罢,马上给我放出来!我是堂吉诃德·台·拉·曼却,别号狮子骑士,上天特地派我来救人的。”

他说着就拔剑向磨房工人挥舞。他们听了他那套疯话莫名其妙,只顾用长棍子去拦那只小船;船已经流到轮与轮中间汹涌的漩涡里去。

桑丘眼看情势危急,双膝下跪,恳求天保佑他脱险。天果然保佑了他。磨房工人手段又稳又活,用棍子抵住了小船;不过还是免不了船底朝天,把堂吉诃德和桑丘都翻下水去。堂吉诃德还好,他像鹅一样会游水,只是身上的盔甲重,两次带累他沉下水去;要不是磨房工人们蹿进河里把两人拖上来,主仆俩就送命了。他们上了岸,浑身湿透,也解尽了渴。桑丘忙跪着合掌望天,诚心祷告了一大通,求上帝保佑他,从此不再受主人胡闹的牵累。

这时几个渔夫跑来——他们是小船的主人,一看船已经给水车的轮子撞得四分五裂,就扭住桑丘要剥他的衣服,又要堂吉诃德赔钱。堂吉诃德没事人儿一样,静静地说:船破了他愿意赔,可是他们得立即释放堡垒里关着的人,不论是一个或几个。

一个磨房工人道:“你这疯子说的什么人、什么堡垒呀?难道你要把跑来磨麦子的人带走吗?”

堂吉诃德心上暗想:“罢了,要叫这群混蛋干一点好事,好比沙漠里说教。目前准有两个本领高强的魔法师在斗法呢:这个要干的事,那个阻挠;这个派船接我,那个就把船打翻。这事只求上帝帮忙吧;因为全世界都在勾心斗角,互相钳制,我能力有限,毫无办法了。”

他望着磨房大喊道:

“关在监狱里的朋友们,我不知你们是谁,可是我请你们原谅!我倒了霉,你们也只好倒霉;我救不了你们了!你们等待别的骑士吧!”

他说完和那几个渔夫讲妥,付五十瑞尔赔他们的船。桑丘交了钱满不情愿,嘀咕说:

“再这么乘两次船,咱们的钱包就空了。”

渔夫和磨房工人看着这两个怪人很诧异,也不懂堂吉诃德对他们喊话和质问是什么用意。他们料想是两个疯子,就撇下他们;工人回磨房,渔夫回家。堂吉诃德和桑丘返回他们的牲畜那里,又去过他们牲畜一般的生活。上魔船的冒险就此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