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吉诃德离开堂狄艾果家的村子没走多远,碰到两个教士或大学生装束的人和两个老乡,四人都骑着驴。一个大学生用绿麻布包袱充提包,里面兜的好像是白色细毛料的衣服和两双毛线袜子。另一个大学生只拿着两把击剑用的黑剑,还是簇新的,上面都套着皮头套子。两个老乡带着大包小裹,看来是从大城市里买了带回自己村里去的。那四人碰见堂吉诃德,也和别人初次见到他一样吃惊,急要知道这个怪人是谁。堂吉诃德招呼了他们,听说是同路,就要和他们结伴,请他们放慢驴子,免得自己的马跟不上。他不等人家问,就三言两语报道了姓名职业,说自己是四处探奇冒险的游侠骑士,名叫堂吉诃德·台·拉·曼却,别号“狮子骑士”。这些话两个老乡听来全是外国话或黑话。两个大学生却听得懂,马上看透堂吉诃德脑筋有病。不过他们对他又诧异,又敬重,一个大学生说:

“骑士先生,探奇冒险没有一定的路程;如果您也是随便跑,就和我们同走吧。我们是去吃喜酒的,那家的喜事办得阔绰极了,拉·曼却远远近近多少年来都没见过那种排场,您不妨去开开眼界。”

堂吉诃德请问是哪位王子的婚礼,那么了不起。

那大学生说:“不是什么王子的婚礼,只是乡下小伙子娶乡下大姑娘。新郎是本地首富,新娘是绝世美人。这场喜事办得很别致,新娘家村子附近的草地上要有一番大热闹呢。新娘因为美,绰号季德丽亚美人;新郎绰号卡麻丘财主。女的十八岁,男的二十二岁,天配就的好一对儿。有人好管闲事,熟悉各人的家世;他们认为女家比男家的门第高。可是现在不讲究这个了;有了钱,什么都盖得过。那卡麻丘花钱确很大方。他坚要青草地上全搭上凉棚,遮盖得阳光不进。他还安排了各种舞蹈:有舞剑的;有带着小铃铛跳舞的,他那村上有人会把铃铛摇撼得没那么样的好听;用双脚来打节拍的舞蹈不用说,他请了大批人来跳呢。不过我料想那个伤心人巴西琉会来闹事;将来说到这番婚礼,别的都记不得了,他那事准是忘不了的。巴西琉那小伙子和季德丽亚是街坊,住在她隔壁。恋爱神生怕人家忘掉了比若莫和蒂斯贝的情史,借此又重演一番。巴西琉和季德丽亚两小无猜,也心心相印;村上大家没事就把这一对孩子的恋爱讲来消遣。两人渐渐的大了,季德丽亚的父亲就不让巴西琉再像往常那样在他家出入。他省得放心不下,时刻防范,就把女儿许配卡麻丘财主。他看不中巴西琉;巴西琉人才不错,可是家道平常。凭良心说公道话,我们认识的小伙子里算他最矫健:掷铁棍是能手,角力也出众,又是球场上一员健将。他跑得像鹿一样轻快,蹦跳得比山羊还灵活;在‘球撞九柱’的游戏里,他发的球竟像有魔力似的。他唱歌像云雀,弹个吉他琴简直能叫弦子说话,尤其善于击剑,他的剑术是最出色的。”

堂吉诃德插嘴道:“他单靠这一点本领,不但可以和季德丽亚美人结婚,如果希内布拉王后今天还活着,他和这位娘娘结婚也配得过,朗沙洛特等人都阻挡不了的。”

桑丘·潘沙一直不声不响地听着,这会儿插嘴道:“这就该听听我老婆的话了!她抓住成语说的‘每只羊都有匹配’,主张婚姻要门当户对。我觉得巴西琉那小伙子顶不错,但愿他能娶到季德丽亚姑娘;谁不让有情人结婚,就祝福他——不,我说反了,该惩罚他不得长寿安乐!”

堂吉诃德说:“如果彼此有情就结婚,那么女儿嫁什么人以及几时结婚,都不由父母来挑选和做主了。挑选丈夫只随着女儿的心愿,那就保不定有的选中了爸爸的佣人,有的看见过路的荒唐鬼,就爱上他漂亮潇洒。爱情容易迷人心眼。一个人成家立业,糊里糊涂是不行的;挑选配偶尤其容易上当,必须非常小心,还要靠上天特别保佑,才能挑选得合适。聪明人出远门,预先找个靠得住、合得来的伴儿;人生的道路要走到死才完,也得结这么个伴儿。况且夫妻两口子是一床上睡觉、一桌子吃饭、处处在一起的。娶老婆不比买商品可以退还或交换,却是一辈子的结合。婚姻是一条绳索,套上了脖子就打成死结,永远解不开了,只有死神的镰刀才割得断。我对这件事还有许多话要说呢,可是不想多说,因为我很关心巴西琉的事,不知硕士先生是否可以再讲点儿给我们听听。”

堂吉诃德称为“硕士”的大学毕业生道:

“也没多少可讲的了。巴西琉自从知道季德丽亚美人和卡麻丘财主定了亲,脸上没见过笑容,也没说过一句有头有脑的话。他老是忧忧郁郁,自言自语,分明是气糊涂了。他吃得少,只吃些水果;睡得也少,要睡就贴地躺在野外,像牲口一样。他有时眼看着天,有时眼盯着地,呆呆的像一尊披着衣服的雕像,只见风吹得他衣服飘动。一句话,他分明是伤透了心。所以我们和他相熟的都心里有数,明天季德丽亚答应一声‘愿意’,就是宣判他的死刑。”

桑丘说:“‘上帝会有更好的安排’。‘上帝叫人长个疮,就给人对症的药’。‘事还未来,谁也难猜’。‘到明天还有好几个钟头呢,房子塌下只消一个钟头或一刹那’。‘我见过半边下雨半边晴’。‘今晚上床睡觉,明早起身不保’。请问,‘谁能夸口在命运的轮子上钉上了一个钉子呢’?明明是没有的呀。‘女人的“愿意”“不愿意”之间,插不进一个针尖’——我就不敢插。我只要知道季德丽亚一心一意爱巴西琉,我愿意向巴西琉‘奉送鼓鼓一口袋好运气’;因为据我听说,‘情人眼里,黄铜变金子,穷光蛋变阔公子,眼屎也变成珠子’。”

堂吉诃德说:“倒霉的桑丘,你想说什么呀?你这连串儿的格言成语,谁也不懂你什么意思,除非魔鬼!但愿他把你带走吧!我问你,你这家伙,什么钉子呀、轮子呀、这个、那个,你自己了解吗?”

桑丘答道:“哎,如果没人懂我的意思,就怪不得您把我的成语当作胡说八道了。可是没关系,我自己明白,我刚才的话并不糊涂。只是,我的主人啊,您对我说的话、甚至对我干的事尽爱吹毛球子。”

堂吉诃德说:“该说‘吹毛求疵’,不是‘吹毛球子’。好好的话都给你说别了,你这个糊涂蛋。”

桑丘说:“您别死盯着我,您知道我不是京城里生长的,也没在萨拉曼加上过大学,字眼儿说不准。真是的!上帝保佑我吧!总不能叫萨亚戈人说话都像托雷都人;即使托雷都人,转文儿的话也不见得都说得好啊。”

那个硕士说:“这话对了,尽管同在托雷都,硝石厂、菜市等地区的人就不如成天在大教堂走廊里散步的人说话文雅。即使生长在马哈拉洪达的人,说话未必就纯粹、精确、文雅、清楚,要有口才的上等人才能这样呢。我说要有口才,因为许多上等人都没有。运用口才的时候就精炼了语言。各位先生,我呢,对不起,是萨拉曼加大学专攻寺院法的;我自负说话明白易晓,也善于表达。”

另一个大学生说:“你不是自负你运用手里这两把黑剑的本领超过你运用舌头的本领吗?你要是击剑术上少费点功夫,你在硕士榜上可以得第一,不至于名居榜末。”

硕士答道:“学士啊,你听我说:你以为击剑术没用吗?你这看法是大错特错的。”

学士名叫戈丘威罗,他答道:“我不是什么‘看法’,却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假如你要证实一下,你现带着两把剑呢,正是个好机会。我有手劲,有力气,胆量也不小,合在一起,准可以叫你承认我这看法是不错的。你且下驴,摆出你的架势,使出你那些圆圈儿和尖角的手法和种种技巧吧。我靠外行的蛮本领,准叫你大白天也看到眼前金星乱迸!只要上帝保佑,我这剑法天下谁也顶不住,能叫我转身逃跑的可说还没出世呢!”

那击剑家说:“你转身不转身我管不着,保不定你上场立脚之处,就是你横尸之地。我告诉你:你所瞧不起的剑术可以当场致你死命。”

戈丘威罗答道:“这是马上就有分晓的。”

他立刻下驴,怒冲冲地抽了一把硕士驴上带的剑。

堂吉诃德就说:“你们别闹意气;我愿意主持这场比剑,判决这个悬案。”

他下了驽骍难得,握着长枪,去站在路当中。这时硕士已经悠闲地拿出把势向戈丘威罗迎战。戈丘威罗直冲上去,真是眼里迸出火来。两个老乡就坐在驴上观看这场你死我活的恶战。戈丘威罗斫呀,刺呀,劈呀,反手挑呀,双手斩呀,一下下比雹子还密,没头没脑地紧连成一片。他像发怒的狮子那样猛冲猛扑。可是硕士剑头上的皮头套子劈面打了他一巴掌,使他气头上也不得不停下来,像吻圣物似的把那皮头套子吻了一下,虽然不那么虔诚。硕士随就把剑头指着他短道袍上的一个个纽扣连连刺斫,把道袍的下幅划得一缕缕像乌贼鱼的须须;还两次打落了他的帽子,弄得他狼狈不堪,又急又气又怒,抓住剑柄,用尽力气把剑抛得老远。那两个老乡一个是法院的公证人,他赶去拾了那把剑;据他后来证明,戈丘威罗把剑抛出了几乎四分之三哩瓦。由此可见技巧胜于蛮力是千真万确的。

戈丘威罗精疲力尽地坐下,桑丘跑去对他说:

“哎,学士先生,您要是肯听我的话,从此就别再挑拨人家跟您比剑了。您只可以角力或者掷铁棍,因为您年纪轻,劲道足,这种事来得;那种号称击剑师的您可对付不了,我听说他们的剑头能刺进针眼儿呢。”

戈丘威罗答道:“我太不懂事;这会儿栽了跟头却学了乖,由经验明白了道理,我是服气的。”

他站起来拥抱硕士,两人的交情更深了一层。他们估计那个拾剑的公证人还有好一会耽搁,不耐烦等他,就继续上路,打算早早赶到季德丽亚的村上去;他们四人都是那个村上的。

一路上硕士向大家谈论剑术的妙处,讲得入情入理,有凭有证,大家听了心悦诚服,戈丘威罗也抛除了成见。

夜色昏黑,他们在村外就看见前面的灯火像天空的繁星,又听到各种乐器的合奏,里面有笛子、小鼓、弦子、双管、各式手鼓的声音。他们再往前,村口看见一座树枝搭成的棚子,上面挂满灯笼;当时风很微弱,连树叶都不动,灯笼不怕吹灭。弹弄音乐的都是贺喜客人,一队队在那里游玩;有的跳舞,有的唱歌,有的弹弄着上面说的那些乐器。整片草地上洋溢着欢乐。还有好些人正在搭起一座座看台,准备登台看庆喜的演戏和跳舞;因为明天就是在这里举行财主卡麻丘的婚礼——也许就是巴西琉的丧礼。老乡和学士都请堂吉诃德进村。他却不肯,讲了一番大道理,推辞说游侠骑士向例在郊野露宿,村镇上即使有金漆天花板的房子也不便去住。他离开大道,又往野地里走了一段路;尽管桑丘怀念着堂狄艾果庄上的舒服日子,满不情愿,他主人也不理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