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默德·贝南黑利写到这里说:“全能的阿拉万福!”他重复了三遍:“阿拉万福!”据说这是因为堂吉诃德和桑丘重又出马,读者可以指望这部趣史又要叙述主仆俩的奇事和妙谈了。他要求读者撇开堂吉诃德前一段的游侠生涯,一心专注他今后的行事。作者既已给了我们那点指望,他如此要求并不为过。这位奇情异想的绅士前番从蒙帖艾尔郊原出发,这次是先到托波索去。作者接着讲他的故事。

路上只有堂吉诃德和桑丘两人。参孙一走,驽骍难得就一声声嘶叫,灰驴儿就连珠也似的放屁。主仆俩觉得马嘶驴屁都是好兆,主上上大吉。据说灰驴儿一边放屁一边叫,交响还盖过了马嘶声,所以桑丘认为自己的运气压倒了他主人的运气。他这看法是否根据他专长的占星学,历史上无从查考,只听说他每绊一下或摔一跤,就懊悔这番不该出行;他傻虽傻,这倒不算错,因为绊了摔了会弄破了鞋或跌断肋骨。堂吉诃德对他说:

“桑丘朋友,天直黑下来,到托波索只怕得摸着黑走路了。我打算别的事搁后,先到托波索去;在那里可以领受绝世美人杜尔西内娅的祝福和赞赏。我想,有她金口称许,什么凶险的事都一定会圆满结束。世上唯有意中人的青眼,最能激发游侠骑士的勇气。”

桑丘答道:“这话我也相信。可是您到哪儿去和她说话见面呢?您要领受她的祝福,总得有个地方呀。这事可难办了。您上次不是写信说自己在黑山发疯,叫我去捎给她的吗;我那次是隔着后院的矮墙看见她的。她也许可以隔着那矮墙为您祝福。”

堂吉诃德道:“桑丘,你怎么老爱说你看到那位绝世美人是隔着后院儿的矮墙呢?那一定是豪华宫殿的走廊、游廊、门廊或什么廊。”

桑丘答道:“都可能,不过我看着是一道墙,除非我记错了。”

堂吉诃德说:“不管怎么样儿吧,咱们且到那里去。我只要能见到她,不管是从墙顶上,窗口里,门缝或花园的栅栏缝里,都是一样。她那焕发的容光,能照得我心地雪亮,意气风发,使我智勇双绝。”

桑丘答道:“可是说老实话,先生,我看见杜尔西内娅·台尔·托波索小姐的时候,她不怎么亮,没有发光。我不是告诉您她正在簸麦子吗,准是簸得灰尘像云雾似的,把她的脸遮暗了。”

堂吉诃德说:“杜尔西内娅小姐簸麦子!桑丘啊,你怎么老这么说,老这么想,还信以为真、一口咬定呢。簸麦子是苦工,贵人家小姐不干,也不用干的。她们另有自己分内的工作和消遣,老远就看得出她们的华贵。桑丘啊,你忘了咱们诗人描写水晶宫里四位仙女的诗了。她们从人人喜爱的塔霍河里钻出来,坐在绿草地上编织华丽的花边。据那位天才诗人的形容,那花边是用金线、丝线还穿了珍珠编织的。你看见我那位小姐的时候,她一定也是在干这种活儿。不过准有个恶魔术家对我心怀嫉妒;把我所喜爱的事都变掉了原样。据说我的传记已经出版,我只怕著书的博士是我冤家,保不定胡说八道:一句真话带上千句谎话,不据实记载,却信口乱扯。哎!嫉妒真是万恶的根源,美德的蠹贼!桑丘啊,一切罪恶都带着些莫名其妙的快乐,可是嫉妒只包含厌恨和怨毒。”

桑丘答道:“我也这么说。我想,加尔拉斯果学士讲的咱们那部传记,准把我糟蹋得声名狼藉了。我凭良心说,我从没讲过哪个魔术家的坏话,也没有招人忌妒的财产。我确是有一丁丁点儿刁,也有几分混,不过我那股淳朴天真的傻气像一件大斗篷似的把什么都遮盖了。我尽管没什么好,却一向死心塌地地虔信上帝和罗马圣教,而且是犹太人的死对头。给我写传的人该可怜我,对我笔下留情呀。可是随他们爱怎么说去吧。‘我光着身子出世,如今还是个光身;我没吃亏,也没占便宜。’反正我能眼看自己有幸写在书上供大家传阅,随它写我什么,我都不在乎了。”

堂吉诃德说:“桑丘,你这话叫我想起当代一位名诗人的事。他写了一篇挖苦妓女的诗。有一个女人他拿不定是否妓女,就没写她,也没提她。那女人瞧诗里没有自己的芳名,就向诗人抱怨,问他凭什么漏了她一个,要他把讽刺诗增长,把她写进续篇;不然的话,她警告诗人小心莫怪。诗人如言写得她非常不堪。她很满意,因为眼看自己出名了,尽管出了臭名。另有件相仿的事。有个牧羊人不过是图后世留名,放火烧了有名的狄亚娜神庙——相传那是世界七大奇迹之一。当时政府禁止任何人口头或书面上提到这人的名字,不让他趁愿。可是后世还是知道他名叫艾罗斯特拉托。这又牵连到大皇帝卡尔洛五世和一位罗马骑士的故事。卡尔洛大帝要参观有名的圆穹殿——就是古代的诸神殿,现在改了更好的名称,叫作诸圣殿。古罗马遗留下来的建筑,这是最完整的,也最能令人见到建造者的雄伟气魄。殿形像半只橘子,高大无比,里面很轩亮,阳光全从殿顶一个圆形天窗里透进去;大皇帝就从这个窗口瞰望全殿。当时有一位罗马骑士陪从在旁指点这座宏大建筑的优美精巧。他们下来之后,骑士对卡尔洛大帝说:‘万岁爷,我屡屡动念,要抱住您玉体从天窗里跳下去,由此我就万古留名了。’大皇帝答道:‘多谢你没把这个恶念当真干出来。以后我决不再给你机会考验你的忠诚了,你不准再来见我或接近我。’他随即厚赏打发了这位骑士。桑丘,我是要说明好名之心是个很大的动力。你想想,霍拉修浑身披挂,从桥上跳进悌布瑞河,是谁推他的吗?穆修把胳膊和手放在火里烧,是谁强他的吗?库尔修投入罗马城中心裂开的一个无底火坑,是谁逼他的吗?凯撒不顾神示,渡过儒比贡河,是谁驱使的吗?再举个当前的例吧。最文雅的高尔泰斯率领西班牙的好汉登上新大陆,沉没了船只孤军作战,是谁命令的吗?古往今来的种种壮举,都是为了名呀。世人干非凡的事业,就是要赢取不朽之名。不过我们这种信奉基督正教的游侠骑士该关心身后;天堂上的光荣是永恒的,尘世的虚名还在其次。这个世界的末日有定期,不论多么持久的名气,到那时候就同归于尽了。所以,桑丘啊,我们游侠骑士得遵照基督教为我们规定的任务干事,不能乱来。我们得打掉巨人的骄横;要心胸宽厚,铲除嫉妒;气度平静,克制愤怒;减食熬夜,不贪吃懒睡;对意中人坚贞不二,切戒淫荡;我们不仅是基督徒,还要做个骑士,走遍天下,找机会成名,不能好逸恶劳。桑丘,你瞧,我们得在各方面努力,才能博得人人称道,并极口赞扬。”

桑丘说:“您这许多话我全懂;不过我这会儿有点疑惑,要您戒绝一下。”

堂吉诃德说:“要我‘解决’一下吧?你尽管说,我尽力给你解释就是了。”

桑丘说:“请问您,先生,从前那些胡琉呀,奥古斯多呀,还有您说的一个个英勇的骑士,现在哪里去了呢?”

堂吉诃德道:“那些异教徒呢,没什么说的,准在地狱里;那些基督徒呢,如果是好基督徒,那么,不在炼狱里,就在天堂上。”

桑丘说:“好。可是我问您,那许多大贵人的墓前,点着银灯吗?他们坟堂的墙上,挂着拐棍儿呀、裹尸布呀、头发呀、蜡做的眼睛呀、腿呀等等东西吗?要是没有,那墙上有什么装点呢?”

堂吉诃德答道:

“异教徒的坟墓往往是壮丽的山陵。胡琉·凯撒的骨灰放在一座大金字塔顶上,罗马人称为‘圣贝德罗尖塔’。阿德利亚诺大帝的墓是一座大殿,有大村子那么大,称为阿德利亚诺陵,现在称为罗马圣安亥尔殿。阿尔悌弥莎王后为她丈夫冒索雷欧建造的陵墓是世界七大奇迹之一。可是奉献的裹尸布等等表明墓里是圣人;异教徒的坟上没这类点缀。”

桑丘说:“这个我明白。我现在要请问您:救活一个死人好,还是杀掉一个巨人好呢?”

堂吉诃德答道:“这还用问吗,当然救活一个死人好啊。”

桑丘说:“这来我可把您问住了。照您说来,一个人如能起死回生,叫瞎子开眼,瘸子不瘸,病人不病,他墓前点着灯,坟堂里挤满了信徒,都跪着瞻仰他的遗物,那么,无论现世来世,他的名气就是最好的,压倒了古往今来世界上一切异教的大皇帝和游侠骑士。”

堂吉诃德答道:“对啊。”

桑丘说:“所以只有圣人的遗体和遗物,才有刚才说的那种名气,那种种出奇的灵验,受到种种异常的敬礼。圣人的遗体或遗物前面,咱们圣教准许点着灯烛,供着裹尸布呀、拐棍呀、画像呀、头发呀、眼睛呀、腿呀等等,借此增加世人的信仰,发扬基督教的声誉。帝王把圣人的遗体或遗物抬在肩上,还把圣人的骨头片儿拿来亲吻,用来装饰他们的礼拜堂和他们最宝贵的祭台。”

堂吉诃德说:“桑丘,你这许多话是什么用意呢?”

桑丘道:“我就是说,咱们该去做圣人呀;咱们追求的美名就到手得更快了。我告诉您,先生,昨天或前天——反正是新近,可说是昨天或前天吧,两个赤脚小修士册封了圣人。他们拴在身上折磨自己肉体的两条铁链子,现在谁能吻一吻、摸一摸,就是莫大的荣幸了。上帝保佑的万岁爷有一所军械博物馆,里面藏着一把罗尔丹的宝剑,据说人家把那两条链子看得比那把宝剑还神圣呢。所以,我的主人啊,随便哪个教会里一个卑微的小修士,都比伟大的游侠骑士高贵。发狠把巨人、妖魔或怪龙搠两千枪,在上帝眼里,远不如悔罪自打二十多下鞭子。”

堂吉诃德说:“你这些话都有道理。不过修士不是人人能做的;上帝要把他选中的人引上天堂有许多门路呢。骑士道就算得一门宗教;骑士也能成圣上天。”

桑丘答道:“是啊。不过我听说,天堂里的修士比游侠骑士多。”

堂吉诃德说:“这是因为世界上的修士比骑士多呀。”

桑丘道:“骑着马跑来跑去的人很多啊。”

堂吉诃德道:“多是多,当得起骑士这个名头的很少。”

两人谈谈说说,过了一夜又一天,没碰到什么大事,堂吉诃德因此很不耐烦。第二天傍晚,他们望见了托波索大城。堂吉诃德一见兴致勃勃;桑丘却忧心忡忡,因为他不知道杜尔西内娅的家在哪里,而且他和主人同样的从没见过这位小姐。他们俩一个为了要见她,一个为了没见过她,都心里七上八下。桑丘想,如果主人叫他到托波索城里去,他真不知怎么办呢。堂吉诃德决计到天黑了进城,两人暂在托波索城外橡树林里等着。他们到时进城,遭逢的事大可一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