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情海航行,

四望一片汪洋;

能否到达港口,

胸中毫无希望。


我追求一颗星,

她在遥空放光,

巴利努罗所见,

哪有那么明亮!


我探索着航路,

她要引我何往?

我故意装作无心,

却一心在她身上。


女孩儿的羞缩,

像云幕遮掩着星光,

我越是要看她,

她越在幕后躲藏。


明朗灿烂的星!

我为你憔悴忧伤,

假如你隐没不见,

我也就命尽身亡。

多若泰听到这里,觉得这样悦耳的歌声不该让克拉拉错过,就把她来回摇撼醒了,对她说:

“对不起,小妹妹,把你弄醒了。我要你欣赏这个好嗓子,也许你一辈子也听不到的。”

克拉拉惺忪醒来,听了多若泰的话也没懂,还直问。多若泰又说了一遍,她才支棱起耳朵来。可是她刚听了接着唱的两句,就很奇怪地浑身发抖,好像突然害了三日疟的重症。她紧紧抱住多若泰说:

“哎,我的好姐姐!你干吗弄醒我呀?我能闭上眼睛封住耳朵,看不见听不见这歌唱的可怜人,就是我天大的福气了。”

“小妹妹,你这话什么意思?你知道,唱歌的据说是个年轻的骡夫呀。”

克拉拉答道:“不是的。他是几个封邑的主人。他牢牢地霸占着我的心,他要是不撤退,我一辈子也赶不掉他。”

多若泰听了小姑娘这套多情的话很惊奇,觉得她这点年纪还不会这样懂事,就说:

“克拉拉小姐,你说得我摸不着头脑了。你说的心呀、封邑呀是什么意思?你听了那人的歌声这样神情不安,他究竟是谁?你再讲讲明白吧。不过你这会儿先别讲,因为我顾了你激动的心情,就不能欣赏他唱的歌了。他好像换了调子在唱一支新歌。”

克拉拉说:“随他唱去吧。”

她不愿听,把两手按住耳朵。这又使多若泰很奇怪。多若泰留心听他唱了以下的歌词:

我的甜蜜的希望!

你不顾困难、突破障碍,

在自己开辟的路上

毫不犹豫,一个劲儿地直往前迈!

愿你不要消沉,

即使一步步都是向死亡逼近。

懒汉不去争求,

就得不到任何光荣和胜利;

如果随波逐流,

只图在安逸享乐中沉迷,

不向命运反抗,

幸福和快乐不会从天而降。


求爱情的幸福

怎又能计较代价昂贵,

最珍异的宝物

莫过恋爱中领略的情味;

如果得来容易,

看做等闲是自然之理。


为爱情百折不挠,

最难的事也竟会成功,

我要达到目标,

就顾不得当前险阻重重;

即使难若登天,

我也决心努力、勇往直前。

歌声停止,克拉拉又哭起来。多若泰觉得奇怪,不懂怎么一个唱得这样好听,一个却哭得这样难过。她又探问克拉拉刚才没讲完的话。克拉拉怕陆莘达听见,紧紧抱住多若泰,把嘴贴着她耳朵,防有泄漏。她说:

“我的姐姐,这唱歌的是一位阿拉贡绅士的儿子;这位绅士是两个封邑的主人。他在京城住,和我们家对门。照我爸爸的家法,我们家的窗口冬天总挂着幔子,夏天挂着百叶窗帘。可是我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个正在上大学的儿子瞧见我了;不知是在教堂还是别处瞧见的。反正他就爱上我了。他老从他们家窗口对我做手势,流眼泪,表达他的心意。我就相信了他,爱上了他,自己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对我做种种手势,有一个是把两手勾起来,表示愿意跟我结婚。跟他结婚我顶乐意,可是我独个儿没有妈妈,不知跟谁讲,所以事情就那么拖着,我也没表示什么。只是趁彼此爸爸都不在家的时候,把窗幔或百叶窗帘掀起一点,让他看得清我。他就快活得不可开交,好像发疯似的。后来我爸爸要离开那地方了。我从没机会和这位公子说话;我没告诉他这件事,不过他知道了消息。我猜他准是伤心得病了。所以我们动身那天我没看见他,想临别瞧他一眼都不能。我们走了两天,在离这儿有一天路程的一个城里,进客店的时候我在门口看见他了。他扮成个骡夫,扮得很像,要不是他在我心上的印象很深,一定认不出来。我认出了他又惊又喜。他避着我爸爸偷偷看我;他在路上或是在我们投宿的客店里碰见我总躲着我爸爸。我知道他的身分,想到他为了爱我步行跟随,吃这许多苦,我心疼得要死;他走到哪里,我的眼睛也跟到哪里。我不知道他跟来有什么打算,也不知道他怎么会背了自己的爸爸溜出来。他爸爸只有这么一个儿子,非常疼他;而且他也得人爱,你见了他就知道。我还可以告诉你,他唱的歌全是自己编的,我听说他学问很好,又有诗才。我还告诉你,我每次见了他,或听到他唱歌,就浑身发抖,心怦怦地跳,怕我爸爸识破他,并看出我们的爱情。我从来没跟他说过一句话,可是我爱得他呀,没了他我活不下去!我的姐姐,你欣赏的好嗓子就是这么个人,别的我也不知道了。不过单凭那嗓子也分明可见他不是你说的年轻骡夫,却是我说的封邑主人和霸占住我这颗心的人。”

多若泰说:“堂娜克拉拉小姐,你不用多讲了,”她一面连连吻着她,“我说呀,不用多讲了,等天亮再说吧。我希望上帝成全你们,这件事开头这样一片天真,结局该是圆满的。”

克拉拉道:“唉,小姐,哪里能指望什么结局呀!他爸爸那样富贵,准觉得我给他儿子当丫头都不配,别说嫁他做妻子了。如果要瞒着我爸爸去和他结婚,我是不干的。我只要这个小伙子回家去,别跟着我。我眼不见,和他离得老远,也许心上就不这么难受了。可是我知道,我想的这个办法对我不会有多大用处。我不知道这是什么见鬼的事,也不知道我对他的爱情是哪儿来的,因为我和他都很小呢。真的,我想他大概和我同年;我现在还不到十六,据我爸爸说,要到圣米盖尔节我才满十六岁。”

多若泰听堂娜克拉拉说话孩子气,忍不住笑了。她说:

“小姐,我看不久就要天亮了,咱们休息一会儿吧。感谢上帝,咱们过了今天,还有明天,事情总有希望,除非我这人毫无办法呢。”

她们就睡了。整个客店里寂无人声,只有店主妇的女儿和女佣玛丽托内斯没睡,她们知道了堂吉诃德的病,又知道他正披挂骑马在外面守卫,就决计要捉弄他一番,至少听他说说疯话,也可以解闷。

原来这客店的窗子都不临街,只有堆干草的屋子有个墙洞是朝外开的,干草可以从那里扔出去。这两个中小人家的姑娘就在这个墙洞口守着。只见堂吉诃德骑马拄枪,一声声的叹气,又痛苦又深长,好像连心肝都要吐出似的。还听得他柔声软语:

“哎,美丽聪明、有才有德的杜尔西内娅·台尔·托波索小姐呀!全世界敬爱的典范呀!你这会儿在干什么呢?听你驱使的骑士为了向你效劳,甘心冒险遭难,你想到他吗?变换着三副脸的月亮啊!请把她的消息传报我!也许你忌妒她的相貌,这会儿正在端详她。她大概在自己宫殿的廊下散步或阳台上凭栏,左思右想:我为她心碎肠断,她怎样按自己的身分体面,给我些安慰呢?我吃尽了苦,她给我什么幸福呢?我受足了累,她怎样让我休息呢?而且怎样叫我死里得生,怎样报酬我的功劳呢?她准是在想这些事吧?太阳啊!你这会儿准忙着驾马,赶大清早瞧我的意中人去。你见了她请替我问候。不过你招呼她的时候,千万别吻她的脸,我可要嫉妒的!我记不清你从前是在德沙利亚郊外还是在贝内欧河边,燃烧着情焰和妒火,汗流如雨,追赶那个两脚如飞的狠心女人;反正我嫉妒得比你那时候还厉害。”

堂吉诃德这套情致缠绵的话刚说到这里,店主妇的女儿“哙哙”地喊他说:

“先生,劳驾请到这儿来。”

当时月色皎洁,堂吉诃德听见招呼和说话,回过头,月光下看见有人在墙洞口叫他。在他想象里,这客店是一座壮丽的城堡,这墙洞是窗,窗外当然还有镀金的栅栏。他疯疯癫癫的头脑立刻认为堡垒长官的漂亮女儿像上次那样痴情颠倒,又来纠缠。他不愿意显得无礼无情,就兜转辔头,来到墙洞边,见了那两个姑娘,说道:

“美丽的小姐,我可怜你:你所钟情的骑士只好辜负你的品貌和家世了。可是你不要怪这个苦恼的人;他对一位小姐一见倾心,奉她为惟一的心上人,他爱情专注,不能再顾念第二人了。好小姐,你原谅我吧;你请回屋去,别再和我谈情,免得我拿出更冷酷无情的嘴脸来。假如你出于爱慕,觉得我有什么中你意的,只要不问我索取爱情,都可以向我开口。我凭那位在我心上而不在我眼前的亲爱的冤家发誓,即使你问我要一绺根根都是活蛇的梅杜煞的头发,甚至要一瓶太阳的光芒,我也立刻给你。”

玛丽托内斯插嘴道:“骑士先生,我们小姐不要这些东西。”

堂吉诃德说:“聪明的傅姆呀,请问你们小姐要的是什么呢?”

玛丽托内斯说:“只要你这双美手伸一只给她,来平息她燃烧着的情火。她给这股热情摆布得不惜声名,竟跑到窗口来了。要是给她父亲知道,至少也要割掉她一只耳朵呢!”

堂吉诃德答道:“这我倒要瞧瞧呢!如果他对多情的女儿下毒手,损伤她的嫩皮肉,那么他的下场就是一切父亲里最悲惨的!”

玛丽托内斯料想堂吉诃德一定答应她的要求,盘算一下,就下来跑到马房里,拿了桑丘·潘沙套驴子的缰绳,急急赶回窗洞口。这时堂吉诃德刚站上马鞍,因为他料想这位伤心的姑娘正隔着栅栏守在窗口,他得站在马鞍上才够得到那里。他伸手给她道:

“小姐,请你接受我这只手——这只清除世界上一切罪恶的手。我告诉你,这只手是任何女人的手都没碰过的;就连主宰我整个身心的小姐也没碰过。我不是伸给你亲吻,却是让你瞧瞧手上交错的筋、纠结的肌肉,和粗壮的血管,想一想这只手连着的胳膊该有多大的力量。”

玛丽托内斯说:“咱们这会儿瞧吧。”她把缰绳打个活扣,套在堂吉诃德的手腕上,然后下地把下半截缰绳牢牢拴在房门的插销上。堂吉诃德觉得腕上绳子勒得痛,说道:

“你好像不是在抚摩我的手,却是在刮皮磨肉。别这样虐待它呀。是我的心对你无情,怪不得这只手;况且也不该把你一腔怨愤全发泄在小小一只手上。你该知道,痴情人不这么毒辣地报复。”

可是谁也没听见堂吉诃德的话,因为玛丽托内斯把他拴缚停当,和她的同伴笑得要死,赶紧抽身跑了。堂吉诃德就这样拴在那里,无法脱身。

他就像上面讲的那样:两脚站在驽骍难得背上,整条胳膊伸在窗洞里,手腕给扣住了拴在门的插销上。他战战兢兢,只怕驽骍难得稍一移动,他就悬空吊在一条胳膊上了。所以他一动都不敢动。好在驽骍难得很有耐心,也很安详,尽可以站一百年也不动窝儿。堂吉诃德瞧自己给拴住了,两个女人都已经走了,就想到上次也是在这座堡垒里,一个魔法支使的摩尔骡夫把自己揍得浑身瘀伤。他认为这次又着了魔道,暗暗责怪自己冒失。照游侠骑士的规矩,一件事尝试不成,就证明是别人分内的,不必再去尝试。他前番在这座堡垒里吃过大亏,这次不该又莽莽撞撞自投罗网。他抽着胳膊,瞧是否能够脱手。这只手却扣得牢牢地,怎么也抽不脱。当然,他只能小心翼翼地抽,防驽骍难得动弹。他想坐在鞍上,又不行,只好站着,除非把手扯断。

瞧瞧这时节的堂吉诃德吧!他但愿有一把阿马狄斯的宝剑,可以破掉一切魔法。他嗟怨自己命运不好。他确信自己已被魔法镇住,深恐世界上没有他就不可收拾。他又记起心爱的杜尔西内娅·台尔·托波索。他叫喊酣睡在鞍垫上、连生身妈妈都记不起的好侍从桑丘·潘沙。他呼唤索尔冈斗和阿尔吉斐两位博士来帮忙。他请求好友乌尔甘达来搭救。眼看快要天亮了,他毫无办法,急得像公牛似的直叫吼。他并不指望天亮以后可以脱离苦难,满以为自己受了魔法的禁咒,一辈子得这样受罪。他瞧驽骍难得岿然不动,愈觉得这是魔术的定身法。他相信自己和这匹马永远得这样不吃、不喝、也不睡,除非运转灾消,或有本领更高强的魔术家来破掉这个邪法。

谁知道事出意外。天刚透亮,来了四骑人马,装备和服饰很讲究,鞍旁都挂着火枪。店门还没开,他们就大声打门。堂吉诃德并没有放弃守哨的职务,他一见大声喝道:

“随你们是骑士、是侍从、或不管什么人,不准敲这座堡垒的大门。明摆着这会儿里面正睡觉呢,照规矩要等大天亮才开城门。你们走开点,等天亮了我们再瞧是否该为你们开门。”

一个客人说:“这是什么见鬼的堡垒或城堡,有这许多规矩条文?你如果是店主,快叫人开门。我们是过客,只要给牲口喂些麦子就走,我们赶路呢。”

堂吉诃德说:“各位骑士,你们瞧我像个客店主人吗?”

那人说:“我不知道你像什么,只知道你把客店叫做堡垒是胡说八道。”

堂吉诃德说:“堡垒就是堡垒!而且是全省最好的,里面还有手拿宝杖、头戴王冠的人物呢。”

旅客道:“还是倒过来说:宝杖落在头上,王冠捧在手里。大概有什么戏班子在这里吧?他们常有你所说的王冠和宝杖。这么一个小小的客店,店里又静悄悄的,我不信戴王冠拿宝杖的人会在这里住。”

堂吉诃德答道:“你不通世故,不知道游侠骑士经常遭遇的事。”

同来的旅客不耐烦听他们对话,又狠狠打门,把店主闹醒,住店的客人也都醒了。店主就起来问谁在敲门。这时,四匹马里有一匹过去闻闻驽骍难得。驽骍难得正垂头丧气,贴着耳朵,一动不动地驮着他那位直挺挺的主人。它虽然看似木马,究竟是血肉之躯,把持不住,也就去嗅嗅对它温存的那匹马。它这么一动,就和堂吉诃德的双脚错开;他滑下马鞍,要不是吊着一条胳膊,就跌下地去了。他痛楚难当,以为手腕断了,不然就是胳膊扯下来了。他离地很近,脚尖能触拂地面。这来却害苦了他。他活像受了吊刑,脚和地若即若离,满以为往下挣挣可以着地,却是上当;因为狠命伸长肢体,越发加添了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