俘虏讲完了,堂费南铎说:

“上尉先生,你那异常的经历很新鲜,你讲得也动听。事情从头到底都是少见罕闻的,情节都惊心动魄。我们听得津津有味,即使到天亮还讲不完,我们再听一遍也乐意。”

他说罢,卡迪纽等人都表示愿为俘虏出力;他们言辞恳切,上尉对这番好意非常感激。堂费南铎特地邀请俘虏随他回家,他可以叫袭侯爵的哥哥在索赖达受洗时做她的教父;他自己要资助俘虏像模像样地回乡,不失身分体面。俘虏很客气,对这番厚意表示心领,不过都谢绝了。

天已经夜了,黑暗里有一辆马车和几骑跟从的人马到客店借宿。客店主妇说,整个店里挤得连手掌大小的空隙都没有了。

进来的那几个人是骑马的,一人说:“随你怎么样,来客是大理院的审判官,总得留他。”

店主妇听到这个头衔就慌了,说道:

“先生啊,是店里没有床铺了。审判官大人一定是带着铺盖的;他要是随身有铺盖呢,请进来吧,欢迎得很,我和我丈夫的卧房可以让给他大人。”

那个侍从说:“好吧。”

这时车上出来一个人,一看他的装束,就知道他是什么官职。他穿着长袍,袖上打着大褶裥,显然是他佣人所说的大理院审判官。他搀着一个十五六岁穿旅行服装的小姑娘;她非常秀丽高贵,大家见了都惊讶,如果没看见客店里的多若泰、陆莘达和索赖达,一定觉得这样的美人很难找到第二个。审判官带着这位姑娘进来的时候,堂吉诃德恰在旁边;他一见审判官,就说:

“您放心进堡垒休息休息吧。这里地方很小,也很简陋,可是不论多么小、多么简陋,来了文武两职的人,总有招待的余地。像您这样还有美人引导的,更不用说了。不但堡垒要开门延请,连岩石都要裂出道儿,山岭都要张开口子哈腰弓背来欢迎她呢。我说呀,您请进这个乐园来吧:这里许多美人像灿烂的星星和太阳,您这位姑娘好比晴丽的天,正可以和她们做伴儿;这里都是英雄盖世的武士和艳丽绝伦的美人。”

审判官听了这套话不胜诧异。他对堂吉诃德仔细端详,觉得这人的形状和谈吐同样古怪,正不知所对,忽见陆莘达、多若泰和索赖达等进来,又大为惊讶。她们是听说到了新客,又听店主妇形容小姑娘美,特来瞧她和欢迎她的。堂费南铎、卡迪纽和神父也亲切欢迎,只是不像堂吉诃德那样说话古怪。这位审判官到了店里人地生疏,又见这群美人来欢迎他美丽的闺女,觉得莫名其妙。不过他看准这许多旅客都是有身分的人物,只有堂吉诃德的状貌举动叫人摸不着头脑。大家客套了一番,估计客店的设备,决定还是照原先的安排,让女眷在那间顶楼上安置,男客仿佛守卫她们似的在外间休息。那小姑娘是审判官的女儿;她跟其他女客一起很高兴,审判官也很满意。她们有客店的一张窄床,又拼上审判官带的半份铺盖,这一夜可以过得比预料的还舒服些。

那俘虏一见审判官,就怦然心动,觉得他是自己的弟弟。他向审判官的佣人打听他东家的姓名籍贯。那人说,主人是胡安·贝瑞斯·台·维德玛学士;听说他家乡在雷翁山区的一个村里。俘虏听了这话,又凭自己的观察,断定审判官就是听了父亲的主意选择了笔杆子那一行的弟弟。他又激动,又快活,就把堂费南铎、卡迪纽和神父叫过一边,把这事告诉他们,说这审判官准是自己的弟弟。据那个佣人说,他主人刚选上墨西哥的大理院审判官,正要到美洲上任去;又说那姑娘是他的女儿,她妈妈生下她就死了,他主人得了这位前妻遗下的陪嫁很有钱。俘虏请教他们用什么方法透露自己是谁,要不要先试探一下,瞧他弟弟会不会嫌他穷,怕丢自己的脸,还是踊跃认亲。

神父说:“我来替你试探吧。上尉先生,我相信你弟弟一定骨肉情深。他面貌和善,准是有修养、有识见的,不像个傲慢没心肝的人。他对于人生的得意失意一定有适当的看法。”

上尉说:“可是我不愿意突然亮相,还是婉转点儿好。”

神父说:“我刚才说了,我有办法,准叫大家满意。”

这时开上晚饭,男客除了俘虏,都围着桌子坐下;女眷在她们屋里吃。神父吃晚饭的时候说:

“审判官先生,我在君士坦丁做过几年俘虏;那时候我有个伙伴儿跟您同姓。他在西班牙步兵里是最勇敢的战士,最勇敢的上尉。他力气大、胆量大,可是倒的霉也一样大。”

审判官问道:“我的先生,那位上尉叫什么名字呢?”

神父答道:“他叫儒伊·贝瑞斯·台·维德玛,家乡在雷翁山区的一个村里。他和我讲过他父亲和他们兄弟的一件事;要不是他那么个老实人亲口讲的,我准当作老太太们冬日围炉说的故事呢。他说他父亲把家产分给三个儿子,还训诫了他们,训得比加东还高明。我知道他选了从军的道路很成功:他胆大力大,单靠本领高强,一无依仗,不多几年就升作步兵上尉,而且看来不久就可以升作陆军中校。可是他走了背运。雷邦多大战那天是许多人获得自由的好日子,他却在那天失去了自由,他指望的前程全都吹了。我是在果雷塔被俘的,我们经历不同,却在君士坦丁碰到一处了。他后来到了阿尔及尔,又有一番奇遇。”

神父于是把审判官的哥哥和索赖达的事约略说了一遍。审判官留心听着,他听审都没这样全神贯注。神父只讲到法国人怎么洗劫了那艘船上的基督徒,以及他那位伙伴和摩尔美人落得多么穷困。他说不知道他们俩如何下落,是到了西班牙呢,还是给法国人带到了法国去。

神父讲话的时候,那位上尉只离开几步在旁听着,一面注意他弟弟的一举一动。他弟弟听神父讲完了,长叹一声,含泪说道:

“唉,先生,你不知道刚才讲的是多么重要的消息,和我关系多么深切!我是个不轻易流露声色的人,可是听着也不禁流泪。你说的那位勇敢的上尉是我哥哥。你不是听他讲故事似的讲过我们父亲提出的三条道路吗?他比我们两兄弟坚强,也比我们有志气。他走的是光荣伟大的当兵的道路。我选的是文职;靠上帝洪恩和我自己努力,挣到这个地位。我的弟弟在比鲁。他很发财,他寄给我父亲和我的钱早超过了他带出去的款子。我父亲靠他供养,手里很有钱,尽够他照旧乱花;我也能比较宽裕地完成学业,得到了目前的官职。我父亲还奄奄一息地活着,只等着大儿子的音信,只在祷告上帝,让他能活着和大儿子见面。我只是奇怪,像我哥哥这样一个明白人,怎么经历了这许多吉凶甘苦,都不想告诉父亲。如果我父亲或我们随便哪个弟弟知道了他的光景,他又何必靠竹竿的奇迹才赎身呢。我现在着急得很,不知那些法国人究竟是释放了他呢,还是为了要掩盖他们的抢劫竟把他害死了。本来我这次出门很称心,可是听到他的消息,这一路去只为他焦愁了。唉,我的好哥哥,我要是能知道你在哪里,就可以来找你并解救你,即使自己受难也甘心情愿。唉,假如咱们老父得知你还活着,即使你在蛮邦最深的地窖里,凭他和我们弟兄的钱,总能救你出来。唉,貌美心慈的索赖达,但愿我能报答你对我哥哥的恩情!几时你的灵魂得庆重生,几时你们两人结婚,我们大家该多么快活呀!我真希望能亲来参与这些喜事!”

审判官听到他哥哥的消息十分悲伤,说了以上那些话。旁人都陪着伤心。神父觉得自己的目的和上尉的要求都达到了,不愿意延长人家的悲痛,就起身离开饭桌,跑到索赖达所在的房里,把她搀出来;陆莘达、多若泰和审判官的女儿都跟出来。上尉等着瞧神父怎么办事。神父另一手搀了上尉,带着两人走到审判官和其他那些客人前面,说道:

“审判官先生,收了你的眼泪吧,你已经如愿以偿了;你的好哥哥、好嫂子就在你面前。这是维德玛上尉,这是对他有大恩的摩尔美人。那些法国人害得他们这样狼狈,你正可以显示你的心胸多么慷慨了。”

上尉赶上去拥抱他的弟弟;他弟弟两手托住上尉的胸口,要远着点儿端详他。可是他认得是自己的哥哥,就紧紧相抱,快乐得热泪盈眶;旁人看着也忍不住落泪。这两兄弟说的话和流露的感情,想象都不容易,更无从描写了。他们约略讲了各自的经历,表达了骨肉至情。审判官拥抱了索赖达,并表示愿意把自己的全部财产供她使用,又叫自己的女儿去拥抱她。大家看了基督教美人和摩尔美人在一起,又洒了几点愉快的眼泪。堂吉诃德一言不发,在旁留心观看,把这许多奇事都归纳到骑士道的幻想里去。当时大家主张上尉和索赖达跟着他们的弟弟到塞维利亚去,一面把上尉的下落和他获得自由的事通知他们父亲;他们父亲如有可能就可以来参预索赖达的婚礼和洗礼。因为审判官的行程不能耽搁;他听说,结队的商船过一月从塞维利亚开往新西班牙去,他不便错过。总之,大家都为俘虏交了好运称心快意。这时一夜三停已经过了两停,大家想在天亮前休息一下。堂吉诃德自告奋勇,愿意守卫这座堡垒,防有巨人或凶徒艳羡这里的美人而来袭击。凡是知道堂吉诃德的都向他表示谢意。他们把他的怪病告诉审判官,审判官听了很感兴趣。只有桑丘·潘沙瞧大家老晚还不休息,很不耐烦。当夜他垫着驴子的全副配备睡觉,比谁都舒服,下文要讲到他得为这套配备付出多大的代价。这时女眷们在房里休息,其余的人也都将就着安顿下来,堂吉诃德就照自己答应的话,跑出客店去守卫堡垒。

天快亮的时候,女客们忽听得悠扬婉转的歌声,不由得倾耳细听;尤其是多若泰,因为她正清醒。审判官的女儿克拉拉·台·维德玛在她旁边却睡得很熟。她们都想不出谁会有这样的好嗓子。那是没有乐器伴奏的清唱。她们一时觉得歌声在后院,一时又像在马房里,正留心捉摸,卡迪纽走到她们房门口说:

“谁要是没睡着,请听听,有个年轻的骡夫在唱歌,唱得简直迷人。”

多若泰说:“先生,我们是在听呢。”

卡迪纽就走了。多若泰悉心倾听,唱的原来是这样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