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敢无比的骑士堂吉诃德诞生的时代,真是无比的幸福快乐!因为他立志高尚,要在当时的世界上,恢复那被人遗忘而且已经半死的游侠骑士道。全亏他这样一来,我们在缺乏娱乐的今天,不仅能够津津有味地品尝他的信史,还能够欣赏里面穿插的故事。有些穿插很奇妙真实,竟也不输正文呢。这部书里叙述的事,节外生枝,线上打结,现在又继续如下。且说神父正想去安慰卡迪纽,忽听得一个声音,就此停顿下来。那个声音悲悲切切地数说着以下一段话:
“啊呀,天哪!我真能找到个地方,让我悄悄地埋了自己吗?我这身子成了沉重的负担,我实在不愿意再背着它了!如果这座山真像我期望的那么荒僻,我就是找到了葬身之地!哎,我这个苦命的人啊!迷失了路没人指引,心上痛苦没人安慰,落了难没人解救,全世界竟没一个可以做伴的人!只有这里的乱石荒荆是我最相契的伴侣,因为在它们中间,我还能够向上天哭诉。”
这一番话,神父和他的同伙听得一清二楚。他们断定声音就在附近,就起身寻找那说话的人。他们走了不到二十步,看见山石后面一个农夫装束的小伙子坐在一棵白杨树下。当时看不见他的脸,因为他正低着头在树旁河溪里洗脚呢。他们脚步很轻,那人没有听见,一门心思地洗脚,没顾到旁的。溪水里有许多石头,他那一双脚就像嵌在石头堆里的两块白玉。他们看见这双脚又白又美,不胜惊奇,觉得这双脚不配踩泥块,也不配跟着犁和耕牛奔跑,和身上的装束不相称。神父走在头里,瞧那人还没觉知,就做手势叫他那两个伙伴在附近岩石后面躲一躲。他们都躲起来,注视那小伙子在干什么。他穿一件两侧开衩的灰褐色短外衣,腰里紧紧地束着一条白毛巾。他的裤子和绑腿也是灰褐色的,头上戴一只灰褐色的便帽;绑腿卷到小腿的半中间,那两条腿真是雪花石膏似的白。他洗完那双纤美的脚,从便帽底下抽出一块擦布,把脚擦干。他抽出那块擦布的时候,抬起脸来,那几个注视他的人乘此瞧见了他无比的美貌。卡迪纽不由得低声对神父说:
“这人既不是陆莘达,就该是天上神仙了,不会是凡人。”
小伙子脱下便帽,脑袋左右一摇晃,把头发都披散下来,那头发真是叫太阳的光芒都要嫉妒的。他们这才知道看似农夫的小伙子原来是娇弱女子,而且是绝世美人。他们三人里,两人生平没见过这等美貌,卡迪纽如果不认识陆莘达,也就大开眼界了,因为据他后来说,只有陆莘达可以跟她比美。她那一头金红色的头发又长又多,不但遮没肩背,连全身都罩没,只露出一双脚。她把两手当梳子用。如果说她的脚在水里像两块白玉,她的手在头发里就像雪花捏出来的。三个注视着她的人看了越加惊奇、越加急切地要知道她究竟是谁。因此他们决计跑出来。他们起身的时候有些声响,那美貌姑娘立刻抬起头,两手分开蒙在眼前的头发,看是什么响。她一见他们,马上站起来,不及穿鞋,也不及挽上头发,忙抢了身边一捆东西——好像是衣裳,惊惶失措地想要逃走。可是她那双柔嫩的脚受不了山石的棱角,没走得五六步就跌倒了。那三人看见,就赶上去。神父第一个赶到,对她说道:
“姑娘,不问你是谁,劝你别跑了。我们这几个人是存心来帮你的。你不用跑,跑也没用,你这双脚既跑不动,我们也不会让你跑掉。”
她又惊又慌,听了这番话只不做声。其他两人这时也跑来了,神父拉着她的手说:
“姑娘,你这套衣服把我们蒙住了,可是你的头发却泄露了真相。你分明是遭了什么重大的事故,才用这样不合式的衣服遮掩着自己的美貌,跑到这样荒僻的地方来。幸喜我们在这里找到了你,即使不能解救你的苦难,至少也能帮你出出主意。一个人不论遭了多么大的苦难,不论多么烦恼,只要还活着,就不至于连人家好心出的主意都不愿意听。所以,姑娘——或者先生,随你喜欢怎么称呼都行,我劝你不要害怕;且把你或好或歹的遭遇告诉我们,我们全伙每个人都会同情你的不幸。”
神父说话的时候,那化装的姑娘呆呆地看着大家,也不开口,也不出声,活像村夫突然看见了从未见过的稀奇东西那样。神父反复劝说,她才长叹一声,打破沉默,说道:
“这片荒山既然不容我藏身,我披散的头发又不容我冒充男人,我现在就不必再遮遮掩掩了;你们不说破我,也不过是出于礼貌罢了。事到如此,诸位先生,我只有感谢你们表示的一番好意,因此也不得不答应你们的要求。我只怕你们听了我那些不幸的事,同情之外,还得陪上相当的烦恼;因为我的不幸没办法补救,也没语言可以安慰。不过你们已经知道我是女人,瞧我年纪轻轻,孤单一人,又扮成这副模样,这种种都可以使我声名扫地的;免得你们怀疑我的贞操,我只好把一心要隐瞒不说的事告诉你们了。”
这位姣美的姑娘把以上那些话一口气说完。她口角玲珑,声调柔婉,使他们对她的才和貌都倾倒不已。他们又表示愿意帮忙,请她把答应讲的快讲出来。她并不推辞,文文静静地穿上鞋,绾起头发,在一块石头上坐定,让那三人围着她坐下。她极力忍住眼泪,沉着清楚地讲述自己的身世:
“安达路西亚有个公爵的封邑,领主是西班牙第一等的大贵人。他有两个儿子:大儿子是他家业的继承人,也承袭了他那些好的品性;小儿子承袭了他什么,我不知道,只知道他承袭了维利多的欺心,加拉隆的奸诈。我的爹妈是属这位公爵管辖的农民,出身卑微,不过很有钱;假如他们的家世能和他们的财产相称,那就十全十美,我也不至于遭到目前这种不幸了。因为我的薄命大概就由于他们不是贵族。当然,他们也并不下贱,不至于自惭家世,可是也不够高贵。我总觉得自己的不幸都因为出身卑微。干脆说吧,他们是庄稼人,是身家清白的平头百姓,所谓世代相传的基督教徒。他们家财万贯,凭富裕和阔绰,已经渐渐攀上乡绅的行列,甚至是起码的贵族了。可是他们最得意的是有我这么一个宝贝女儿。他们没有别的儿女,又很溺爱,所以我是历来爹娘宠出来的最娇惯的女儿。我是他们照鉴自己的镜子,是他们老来的拐杖。他们所有的愿望,只要上天容许,都以我为主,而且都是非常好的,和我本人的愿望没一点参差。我不仅是他们心灵的主人,也是他们财产的主人。家里的佣人由我雇用,由我辞退。安排播种、登记收获,都是我管的。家里的油磨、酒榨、多少头牛羊、多少箱蜜蜂,一句话,像我爹那么一个富农应有尽有的,全归我一手经营。我是大总管,也是女主人。我尽心竭力,他们也心满意足。我每天给牧牛牧羊的头儿、家里的管事人和其他雇工们布置好工作,有余闲就做些姑娘家份里的活儿来消遣,譬如针线、刺绣、纺织之类;有时候休养精神,扔下这些,读读宗教书籍,或者弹弹竖琴,因为我亲身体会到,疲劳的时候,音乐能怡情养性。这是我在父母家的日常生活。我讲得这么仔细,不是卖弄,也不是表示自己家里有钱,只是要让你们明白,我从这么好的境地落入当前的苦难,并不是自己的罪过。
“那时候我每天忙着许多事情,而且关在家里,简直像在修道院里一样,大概除了家里的佣人,外人谁也见不到我。我上教堂望弥撒是在大清早,有我妈妈和女佣人们紧紧陪随,我的脸是遮得严严密密的,我又非常拘谨,眼睛只望着下脚的地方。可是爱情的眼睛——也许该说游荡的眼睛比山猫的眼睛还尖。堂费南铎——就是那位公爵的小儿子,凭这双眼睛东张西望,竟看见了我。”
她一提到堂费南铎这个名字,卡迪纽立刻变了脸色,冷汗直冒,神情非常激动。神父和理发师曾经听说他的疯病是常发的,这时瞧他那模样,生怕他又要发疯了。可是卡迪纽除了冒汗,倒还镇定,他别无举动,只眼睁睁地盯着那农家姑娘看,心上已经猜到她是谁了。她呢,并没有注意到卡迪纽的激动,还继续讲她的事:
“据他后来对我说,他一看见我,就颠倒得不由自主。这从他的行为上都看得出来。他要对我表明自己的心,使了种种手段。他贿赂了我们全家。他向我爹妈送礼,给他们种种优待。我们那条街上每天都热闹得像过节或庆祝什么喜事似的,每晚演奏音乐,闹得谁也不得睡觉。数不清的情书,不知怎么的会送到我手里,信上满纸诉衷情、献殷勤的话,许的愿和发的誓比信上的字数还多。这些事我不细说了,因为我要把自己那数说不完的伤心事,快快讲完了罢休。他种种讨好非但没叫我心软,反叫我横下了心,好像他是我的死冤家,好像他要赢我欢心的事,都是来惹我生气的。我并不是瞧不上堂费南铎的高贵气派,也不是多嫌他对我用情。我看到这样一位贵公子对我倾心爱慕,心上说不出的喜欢。我看了他信上恭维我的话也并不腻味。我觉得我们女人不论多么丑,听到称赞自己美,总是乐意的。可是我自己的操守和我爹妈经常的劝告,都不容我接受他的殷勤。我爹妈已经看透堂费南铎的用心;因为他早拼着给人人看破,满不在乎了。我爹妈对我说,他们全靠我的贞洁来保全他们的声名体面。他们叫我别忘记自己和堂费南铎的门第太不相称;只要明白这一点,就能看出他尽管嘴里说得天花乱坠,心上是只图寻欢取乐,并没有顾到我的幸福。他们说,如果我愿意给他点儿什么阻挡,好叫他打消妄想,他们可以马上叫我嫁个合意的人,不论本城或附近地区的贵家子弟都由得我挑选,因为凭他们的家产和我的声名,这都是好办的。我听他们提出的办法这样切实,他们的话又确有道理,就越加坚贞自守。我对堂费南铎从不肯答应一句话,让他自以为能遂心如愿;我没给他任何渺茫的希望。
“我的端重他大概以为是矜持,使他的邪欲越加旺盛。他对我表示的情意我该称为邪欲;假如那是正当的爱情,你们今天就不会有机缘听我讲这件事了。堂费南铎后来知道我爹妈在给我找配偶,为的是要叫他死了心别再想弄我到手,至少可以多几个人来卫护我。这是他听到或猜到的。他因此就干出一件事来。你们听我讲吧。有一天晚上,我在卧房里,身边只有一个贴身的使女,屋子的门都关得严严地,防有人钻空子对我强行非礼;当时这样小心防范,又是深闺静夜,不知怎么回事,他忽然在我面前出现了。我一看见吓得眼前发黑,舌头发硬,喊都喊不出声。我想他也不会让我叫喊,因为他立刻跑上一步,把我搂在怀里。我已经说过,当时我惊慌失措,没有力量抵拒了。他就对我说了一套话。我真不懂他嘴舌怎会那么伶俐,竟把假话说成真话。那奸贼用眼泪来保证自己的誓言,用叹息来保证自己的忠诚。我这个孤单的可怜虫,一辈子守在家里,对这种事情毫无经验,不知怎么的也竟相信了他的话。不过我对他只有正当的同情,并没有因为他的流泪叹气就感动得违礼非分。我最初的惊慌已经过去,心魂渐定,凭自己都没想到的胆量对他说:‘先生,假如像你这样抱住我的是一只凶猛的狮子,它要我做了丢脸的事或说了丢脸的话才肯放我,我也不能答应;这好比要把过去变作未来一样办不到。你尽管抱住我的身体,我的心却是坚贞不移的。你如果遂着自己的心蛮来硬做,我就会叫你瞧瞧,你的心远不是我的心。我是属你管辖的农民,不是你的奴隶。你不能仗自己出身高贵,糟践我这个出身卑贱的人。我地位低,是农家姑娘;你是主子,是绅士,可是我和你同样的尊重自己。你的力气压不服我,你的钱财我不稀罕,你的诺言哄不倒我,你的叹息和眼泪也不能使我心软。如果我父母为我选择的丈夫凭以上种种来求我,我会随顺他,我和他是一条心的。所以先生,你现在强求硬逼的事,如果是合礼的,尽管我不贪求,也愿意答应你。我这话无非表明:除了我合法的丈夫,谁也休想在我身上得到些什么。’那个没信义的绅士说:‘美丽无比的多若泰啊(这就是我这个倒霉人的名字),如果你不过是计较这一点,你瞧,我现在就和你握手为盟,订下婚约;鉴临一切的上天和你这里的圣母像都是见证。’”
卡迪纽听说她名叫多若泰,又激动起来。他心上着实了,知道原先猜想的果然不错。他对这件事的结果虽然略有所知,却要听个究竟,所以不愿意打断她的话,只说:
“姑娘,你叫多若泰吗?我听说过一个和你同名的人,她遭遇的不幸大概也和你差不多。你讲下去吧,回头我要告诉你些事情,准叫你又吃惊又伤心的。”
卡迪纽的话和他那套怪样儿的破烂衣服引起了多若泰的注意。她要求卡迪纽如果知道有关她的任何事情,赶快讲出来。她说,如果命运还留给她一点儿好处,那就是她还没有丧失勇气,能承当任何灾祸,反正她拿定自己已经倒霉透顶,不能再增加一丝一毫了。
卡迪纽回答说:“姑娘,假如我的猜想不错,我马上会告诉你,可是目前还不是时候,你知道了也没什么用。”
多若泰说:“好吧,我且继续讲我的事。堂费南铎把我屋里的一尊圣母像放在面前,作为我们俩订婚的见证。他海誓山盟,保证一定娶我。可是我没等他住嘴,就对他说,这事还得从长计议,他父亲瞧他娶了自己管辖下的乡下姑娘,准会发怒;我劝他别为我这点儿美貌迷昏了头,因为不能借此开脱自己的错误。我说,他假如真心爱我,要待我好,那就该让我安分,因为门第太不相当,婚姻决不会美满,开头的一股子热情也不能持久。这些话,还有些记不起的,我都跟他说了,可是没能够叫他回心转意。不打算守约的人,订约的时候不计较困难;他就是那样。当时我心上自问自答:‘女人靠结婚升高了地位的,不由我开始。贵公子贪恋美色,或者更可能因为盲目的爱情,娶地位不相称的女人,堂费南铎也不是第一个。反正我没有立榜样、开风气。命运给我的体面,我何妨就领受呢?即使他满足了自己的要求也就结束了对我的爱情,我在上帝面前毕竟是他的妻子了。假如我不理他而严词拒绝,预料他就要不客气动粗;我受了污辱,人家不知道我怎会好端端地落到这个地步,还会责备我,我却无法替自己开脱,因为我怎么能叫我爹妈和旁人相信这位公子是擅自闯进我卧房来的呢?’这许多计较,我一下子都想到了。再加堂费南铎发的誓,举出的见证,流的眼泪,他的俊秀文雅,再加他表现的一片真情,也渐渐打动了我,使我没头没脑的毁了自己。心无所属的规矩女孩子,身当此境,都会把持不住的。我就叫过贴身伺候的使女,让她随同神证,做个人证。堂费南铎把他发过的誓重新证实一番,另又加上几位神圣做见证,说他如果失信背约,愿上天对他降下千灾百难。他又眼泪汪汪,叹息深深。他抱着我始终没有松手,这时候越加抱得紧了。伺候我的女孩子随就退出我的闺房,从此我就不复是闺女了,他也就成了负心的骗子。
“我觉得堂费南铎只嫌我遭殃的那一夜太长,急着等天亮。一个人餍足了,就一心只想离开他得到餍足的地方。我这么说是因为堂费南铎忙忙地想走。原来他是由我的使女引进来的,这时又由她设法,天没亮就把他送出去。他和我告别的时候,已经不像来的时候那样热情了。他叫我放心,说他的誓言是真诚可靠的,还从手上脱下一只贵重的戒指作为信物,替我戴上。他就走了。我当时不知是悲是喜,只能说,夜来这件事弄得我心神恍惚,简直失落了魂魄一般。我那使女出卖了我,把堂费南铎藏在我卧房里,我竟没精神也没心思去责骂她,因为自己也拿不定这番遭遇是好是坏。我临别对堂费南铎说:我反正已经是他的人了,他不妨照样晚上到我屋里来相会,等他愿意把事情公布的时候再说。可是他除了第二晚,再也没有来过。一个多月之久,无论在街上或教堂里,我连他的影儿都看不到。我知道他在城里,日常出去打猎;这是他非常喜爱的消遣,可是我费尽心机,总找不到他。
“那些日子,那一时一刻,在我是多么愁苦沉闷,只有我心里自知。我那时候对堂费南铎的真诚已经怀疑了,甚至不相信了。我从前没有责骂过我的使女,那时候开始怪她胆大妄为了。而且我得忍住眼泪,强作欢笑,不然的话,如果我爹妈问我为什么不称心,我就不得不撒谎支吾。不过这种种情况只是暂时的。因为我马上就抛开一切顾虑,不再讲究体面,不再求忍耐,我把自己的私情也和盘托出了。原来不多几天以后,村里传来消息,说堂费南铎已经在附近城里结婚,娶的是个绝世美人,她父母都很高贵,只是家道不那么富裕,凭她那份嫁妆,还攀不上那么高贵的亲。据说她名叫陆莘达,他们结婚那天还出了些奇事。”
卡迪纽听到陆莘达的名字,耸起肩膀,咬住嘴唇,皱紧眉头,接着就流下两行泪来。不过这并没有打断多若泰的话头,她继续说:
“我听到这个不幸的消息,不是心寒,而是怒火中烧,差点跑到街上去大嚷,把我上当受骗的事公布出来让人人知道。不过我当时抑住了愤怒,因为我打算当晚干一件事。我真是那么干了。我换上这套衣服赶往城里去。农民家雇有长工,我这套衣服就是我父亲的一个长工给我的。我听说我的冤家在城里,我就把自己的倒霉事全告诉了那个长工,求他陪我到城里去找他。那长工先是怪我鲁莽,不赞成我的主意,可是瞧我很坚决,就自告奋勇要陪我,据他说,陪我到天涯海角也愿意。我立刻把一套女人衣服、一些首饰和现钱塞在一只麻纱枕套里,防万一有用。当夜人静以后,我瞒着出卖我的使女,带着那个长工,怀着满腔心事从家里逃出来,步行到城里。我急急赶去,身上仿佛长了翅膀似的,尽管我认为事情已经干下了,不能挽回,我至少要去问问堂费南铎,凭什么心肠干出这种事来。我走了两天半才到城里,一进去就打听陆莘达父母家的住址。我探问的人把我没想打听的事都告诉了我。他指点了那家的住址,又讲那家女儿结婚出的事。那件事城里已经传遍,三五成群的纷纷议论。据那人说,堂费南铎和陆莘达结婚的晚上,陆莘达答应了一声愿意结婚,立即晕死过去。新郎正解松她的胸口让她缓过气来,忽发现陆莘达的亲笔字条,声明她不能做堂费南铎的妻子,因为她是卡迪纽的未婚妻。据那人说,卡迪纽是本城的一位贵公子。字条上说,她当着堂费南铎的面说愿意结婚,是为了不违拗父母之命。总之,那人说,字条上表示她存心等婚礼完毕就自杀,并且说明自杀的缘故。据说,他们在她衣服底下不知哪里找到一把短剑,这就证明字条上写的不是空话。堂费南铎就此觉得自己受到了陆莘达的嘲弄和轻蔑,不等她苏醒,拿起她身边那把短剑要去戳她。如果不是给她父母和其他在场的人拦住,他真就干出来了。那人还说:堂费南铎当下就走了,陆莘达到第二天才醒过来,她就告诉父母她和刚才讲的那个卡迪纽确实已经订婚。还据说,那次举行婚礼的时候卡迪纽也在场,他万想不到陆莘达会跟别人结婚,瞧她竟嫁了别人,就伤心绝望,出城走了,临走留下一封信,说明陆莘达怎么亏负了他,他从此要跑到与世隔绝的地方去。这许多事城里传得沸沸扬扬,大家都在议论。还有更招人议论的事呢。传说陆莘达已经从她父母家出走,也不在城里,满城都找不到她;她父母急得没了主意,不知道怎样去找她。我听了这些话,心上又生了希望,觉得自己的事还有挽救的余地;尽管没找到堂费南铎,也比看到他结婚好些。我想,上天这样阻挠他第二次结婚,也许是要提醒他对第一次结婚承担的责任,叫他想到自己究竟是基督教徒,对灵魂的关心应该压倒世俗的打算。我这么想来想去,强自安慰,却得不到安慰。我是自骗自,用渺茫的希望来维持我已经厌倦的生命。
“我在城里找不到堂费南铎,正不知怎么办,忽听得叫喊消息的报子宣布,谁找到了我有重赏,还把我的年龄和身上这套衣服作为标志,细细形容了一番。据说我是由陪我的那小伙子拐带逃跑的。我听了这个消息非常刺心,由此可见,我已经声名狼藉。我出走已经够丢脸的,又说是私奔,跟的又是那么卑贱、那么不值得顾恋的人。我一听到这个消息,立刻带着我的佣人逃出城去。他当初答应为我效忠,这时候渐渐露出靠不住的样子。那晚上我们怕给人找着,躲到了这座山里最隐僻的去处。可是正应了老话说的‘祸不单行’,又说是‘灾祸往往由小到大,衔接而来’,我就碰到了这种情况。我那个好家伙的佣人虽然向来老实,瞧我到了这么隐僻的地方,觉得荒山野地里有机可乘,就想占个便宜。这实在是他自己混账,不是我的美貌诱惑了他。他不顾廉耻,对上帝毫无畏惧,对我也丧失敬意,竟来向我求欢。他最初打算用好话央告,可是我义正词严,拒绝他那无耻的要求,他就对我动粗。多亏天道圣明,保佑正人。我正当的心愿得到了上天的庇护。我力气虽小,也没费多大劲,竟把那个小子推下峭壁。我撇他在那里,不知他是死是活。我连忙跑入深山,虽然又怕又累,居然还跑得很快。我心上没别的打算,只求藏在深山里,别让我父亲和他派出来的人找到我。我存着这个心躲在山里,大约过了几个月,忽碰到一个牧畜主。他雇用了我,把我带到一个深山坳里。这些时候我一直在那儿做他的牧童。我设法经常待在野外,为的是不让人看见我这一头头发——刚才就是这一头头发,害我无意中露出本相来。可是我所有的机灵和谨慎全没用处,因为我的主人瞧破我不是男人,也和我那个佣人一样起了坏心。遭了难不能单靠运气来解救。我不能再一次找到对付我那个佣人的悬崖峭壁,好把我那个主人也推下去送他的命。我觉得如果跟他较量力气或向他求饶,还不如离了他再躲进荒山。所以我又躲起来,想找个去处,能毫无顾忌地凭叹气流泪求上天可怜我落难,给我智慧和机会,帮我从困境脱身,否则就让我这个无辜遭受本乡和外地议论的可怜虫,在这个荒凉隐僻的地方一死了事,谁也别再记起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