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发师认为神父的计策不错,而且很妙,所以他们马上就按计行事。他们问客店主妇要了一条裙子和几块头巾,把神父的道袍做抵押。店主人有一条灰褐色的牛尾巴,平时插梳子用的;理发师拿来做成一部大胡子。店主妇问他们这些东西要来干什么用。神父简单地把堂吉诃德的疯病告诉她听,说他目前还在深山里,他们想乔装打扮了去哄他出山。店主夫妇恍然大悟,原来那疯子正是炮制治伤油的那位客人,他的侍从也就是给人兜在毯子里抛弄的家伙。他们就把这疯子在他们店里的事全告诉了神父,连桑丘绝口不提的也都讲出来。长话短说,店主妇把神父打扮得没那么样儿的好看。他穿一条细呢裙子,裙上钉着一条条一拃宽的黑丝绒横条,整条裙子从前到后都镶嵌褶裥。他的上衣是绿丝绒的短袖紧身,白缎子沿边。这套衣裙准是万巴王时代做的呢。神父不肯戴女人头巾,只戴着他自己的睡帽。他把绑腿的黑绸带子一条蒙在脑门上,一条当作面罩,遮住胡子和脸颊。他戴上可充阳伞的宽檐大帽,又披上大氅,像女人那样横坐在骡背上。理发师也骑骡;胡子直垂到腰间,颜色是灰褐夹花白,上文说过,那是用灰牛的尾巴做的。

他们辞别了店里众人,也辞别了那个好丫头玛丽托内斯。她虽然是有罪过的人,却发愿要念一串《玫瑰经》,求上帝保佑,让他们把着手要干的这桩慈心救人的难事办妥。神父刚出店门,忽又转念,自己不该这样打扮;一个做神父的扮成这般模样,虽说是为了干一件要事,究竟不成体统。他把这意思告诉了理发师,要和他调换服装,让理发师扮落难女子,自己扮侍从,这样比较合适,不至扫尽神父的体面。他说,如果理发师不依他,随堂吉诃德给魔鬼抓去,他也决不再往前一步。恰好桑丘跑来,看见他们俩这样打扮,忍不住哈哈大笑。理发师到底都依了神父的主张,两人把原先的计划变通了一下。神父教导理发师该摆出什么样的身分,用什么话去说动堂吉诃德,劝他跟他们一同回去,别为了无谓的苦修赎罪还耽在他选中的那片荒山野地里。理发师说他不用教导,自己都会应付。他不肯马上换装,要等跑近堂吉诃德所在的地方再换。所以他把衣服叠上,神父也把胡子藏好,两人跟着桑丘一同上路。桑丘把他和主人在山里碰见疯子的事都讲给他们听了,只是没说发现手提箱和箱子里的东西。这家伙傻虽傻却有点贪心呢!

第二天,他们跑到一个地方,路上有桑丘标志他主人所在的灌木枝。桑丘认得那路标,就告诉神父和理发师这是上山的入口,假如他们得乔装打扮了救他主人出山,这里可以化装了。原来神父和理发师已经和桑丘讲明:如果要免他主人自寻苦恼,他们不装扮成那副模样跑去是不行的。他们再三叮嘱桑丘:别说破他们是谁,只算是不认识的;他主人想必定会问,给杜尔西内娅的信捎去没有,如果问到这话,就说,信送到了,她不识字,所以托他捎回口信,请堂吉诃德马上去见她,不去她要生气的。他们说,这个口信对桑丘自己非常要紧,因为凭这么一说,再加上他们打算说的一套,稳可以叫他主人不再那么受罪,还可以劝他主人马上设法去做大皇帝或国王——桑丘不用担心,他主人不会去做大主教。桑丘听了一一牢记在心,很感激他们存心劝他主人做大皇帝而不做大主教,因为照他估计,若要赏赐自己的侍从,大皇帝比游侠的大主教更有权力。他对神父和理发师说:最好让他先去找他主人,传达那位小姐的口信;也许不用他们费多大的事,单靠那个口信就可以叫他出山了。他们觉得这话有理,决计等他见了主人回来,听了他的消息再说。

桑丘上山,把他们俩撇在山峡口上。从峡口流出一条平静的小溪,溪边的山石背后和树木底下一片清荫,怡人心目。那时正当八月盛暑,往常是当地最热的天,时间又是下午三点,那块地方越显得可爱。他们身不由己,就在那里歇下等待桑丘。两人正在树荫里休息,忽听得没有乐器伴奏的唱诵声,很悠扬悦耳。他们想不到这种地方会有人唱得这么好,非常惊讶。尽管人家常说,山林里有些牧羊人嗓子非常好,那不过是诗人的夸张,不会真有其事。况且唱的不是牧羊人的山歌,却是文雅的诗,他们听了越发诧异。他们确没听错,唱的是以下几首诗:——

是什么使我的幸福渺茫难期?

嫌弃。

是什么使我痛苦上增添痛苦?

嫉妒。

是什么把我的耐心不断熬炼?

相思不见。

照这样,任何药石针砭

都不能解除困顿我的病痛,

因为使我灰心绝望的种种

是嫌弃、嫉妒和相思不见。

是什么使我这样苦闷悲哀?

恋爱。

是什么使我弃绝了上进之心?

命运。

是谁坐视我痛苦缠绵?

苍天。

照这样怎能怪我惴惴不安

怕这一场奇病会断送了我,

因为他们勾结着把我折磨:

恋爱、命运和那苍苍者天。

改善我的命运凭何良方?

死亡。

恋爱的欢乐怎样可以追寻?

变心。

恋爱的苦恼怎样得以避免?

疯癫。

照这样要指望我身愈病痊

除非是糊涂人事理不明,

因为如要治疗我的痴情,

只能依靠死亡、变心、疯癫。

那个时间、那个季节、那荒僻的地点、那个嗓子和那熟练的唱工,使倾听的人又诧异,又叹赏。他们悄悄地等那人再唱些别的,可是等了一会没有声音,就想去找那好嗓子的歌唱家。他们正要起身,听得那人又唱了,忙停下来。唱的是下面一首十四行诗:

神圣的友爱,你凭矫健的翅膀

早已轻捷地飞身高上云端,

单把自己的影子留在人间,

你却和幸福的神灵逍遥天堂。

你只许世人隔着帷幕窥望

正义的和平,他们欲见无缘;

罪恶蒙上了道德的假面,

隐隐现现透出诱惑的光芒。

友爱啊,求你别再高居天上,

让虚伪穿上你家人的号衣,

毁灭了人间所有的真心诚意。

你如果不去揭破那些欺诳,

世界上眼看着就要纷争不已,

又回复到混沌初辟的时期。

一声长叹结束了歌唱。两人还倾耳静听,可是歌声变成了哭泣和哀叹。他们决计要去瞧瞧哪个伤心人唱得这么好听,又叹息得这么凄惨。他们没走多远,转过一块岩石,看见一个人,那相貌神情,就跟桑丘形容的卡迪纽相仿。这人见了他们并不吃惊,照旧低着头,好像沉思的样子,也不抬眼看他们,只在他们俩突然跑来的时候瞥了他们一眼。神父凭这人的种种特点已经料定他是谁,又听说过这人的倒霉事,所以就迎上去。他很善于辞令,虽然说话不多,却说得极委婉。他谆谆劝导,叫这人抛弃这种苦恼的生活,不然,万一在这里断送了性命,那就更是不幸中之大不幸了。卡迪纽常发疯,神识昏迷,可是这时候却完全清醒。他看到两人的装束不像这一带荒野里来往的人,已经觉得诧异,听他们讲到自己的事仿佛都熟悉(因为照神父对他讲的话,分明知道他的事),就越加惊奇,因此回答说:

“两位先生,我虽然不认识你们,却很明白你们两位是上天派来解救我的。天保佑善人,连坏人也常蒙上天保佑。我何德何能,有劳两位跑到这种与世隔绝的荒僻地方来。你们要劝我离开此地,另找好的去处,举出了各种中肯的道理,叫我看到自己过这种生活多么不合情理。可是我知道,假如我解脱了这个苦难,就要陷入更大的苦难。两位不知道这个缘故,也许会把我当作头脑不清的人,甚至头脑完全糊涂的人。你们真要是这么想,也不足怪,因为我自己明白,每当我想起自己那些不幸的事,觉得万箭钻心,不能忍受,我就不由自主地变成石头一样,什么知觉都没有了。人家把我神识昏迷的时候干的事告诉我听,讲得有凭有据,我才知道自己确是失去了知觉。我毫无办法,只好空自悲叹,咒诅命运,并且把自己发疯的缘由向愿意听的人告诉一番,希望他们谅解。因为明白事理的人知道了缘由,对后果就不会诧怪;尽管无法补救,至少不会责备我,他们对我这个疯子的嫌恶,会变成对我这个苦命人的怜悯。如果你们两位也像别人那样存心来开导我,那么,请你们且不要头头是道地劝说,还是听听我那数说不完的倒霉事吧。你们听了也许就不再白费心思来安慰我了。我的苦恼是无可救药的。”

他们俩正要听他亲口讲讲致病的根源,就请他讲,并且答应决不违反了他本人的意愿去帮助或安慰他。这位倒霉的绅士就把自己的伤心史讲给他们听。他讲的话和他的讲法,都跟前两天对堂吉诃德和牧羊人讲的差不多。上文已经说过,堂吉诃德为了维护骑士道的尊严,对艾利沙巴师傅的事斤斤计较,因此故事没有讲完。这番运气好,卡迪纽没有发疯,居然一直讲到底。他讲到堂费南铎在《阿马狄斯·台·咖乌拉》书里找到的那信,说他记得很清楚,原信如下:

陆莘达致卡迪纽:

你的品性之美,我每天都有所发现,我对你的器重也与日俱增。这仿佛是我欠你的债,不能抵赖。假如你要我完偿这项债务而不伤我的体面,你很容易办到。我父亲知道你,他又很爱我。如果你真像自己说的和我想的那样看重我,那么,我父亲不用勉强我就可以把应该属于你的归还你。

“我已经讲过:我向陆莘达的父亲求婚是受了这封信的鼓励;堂费南铎把陆莘达看做最聪明最有主意的女人,也由于这封信;使他蓄意不等我如愿就毁了我,也正是这封信。我告诉堂费南铎:陆莘达的父亲一定要我父亲出面求亲,这一点他很在乎;而我怕父亲不答应,还没敢对他说。我不是怕我父亲不知道陆莘达的高贵、善良、德貌双全,无论门第人品,都足以替西班牙的任何世家增光,可是我看出他不愿意我马上结婚,先还要瞧瞧李卡多公爵怎样提拔我。总之,我告诉堂费南铎,我为这点顾虑,不敢冒冒失失地就去跟我父亲讲;我另外还有些怕惧,自己也不知道怕什么,只觉得一心盼望的事永远不会实现。堂费南铎听我讲了就一力承当,说要去见我父亲,叫他找陆莘达的父亲谈谈。哎,野心勃勃的玛利欧啊!残酷的卡悌利纳啊!恶毒的西拉啊!奸诈的加拉隆啊!反叛的维利多啊!挟私报复的胡良啊!贪钱的犹大啊!忍心害理、恩将仇报的奸贼啊!我这个可怜虫一片天真,把心里的秘密向你和盘托出,我哪一件事对你不起了?我什么地方得罪你了?我对你说的话,我为你出的主意,哪一点不是为你的体面和利益着想啊?可是我这个倒霉人有什么好埋怨的呢!灾星带来的晦气,仿佛从天而降,来势凶猛,地上没力量抵挡,世人也无法防止,这是没什么说的。堂费南铎是贵家公子,又明达事理对我的效劳也还知感,而且他不管爱上谁,都能够遂心如愿的,谁想到他会像常言所说的丧尽天良,竟要夺我仅有的、还没到手的一只小羊羔呢。不过这些话都不说了,说也没用,我还是把没讲完的痛史讲下去吧。且说堂费南铎觉得我在旁边碍着道儿,不便实行他那奸恶的计策,决计把我差遣到他哥哥那里去,借口要我去讨一笔款子偿付六匹马价。其实他只为实行自己的恶计,要把我支使出去,故意在他答应找我父亲谈话的那一天买了六匹马,叫我去讨那笔钱。我怎会料到这是骗局呢?怎会起这个疑心呢?当然不会的。我却觉得那几匹马买得很上算,非常高兴,愿意立刻动身。那天晚上我和陆莘达会面,就把我和堂费南铎商量好的事告诉她,还说,我们正当的愿望拿定可以满足。她和我一样,全没提防到堂费南铎的欺心,只叫我尽早回来,因为照她料想,只等我父亲和她父亲当面一讲,我们俩马上可以称心如愿。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说完这话,眼泪汪汪,嗓子也哽住了,好像还有许多话要说,却一句也说不出口。这是从来没有的奇事,使我很诧异。我们俩只要机会凑巧,或是我设法找到机会,见了面总很快活、很称心。我们的谈话里搀不进什么眼泪呀、叹息呀、嫉妒呀、猜疑呀、忧虑呀等等。我总是夸耀自己幸运,承上天把她给我做了意中人。我赞她美,称赏她的品德和识见。她有来有往,情人眼里看到我种种值得称赞的好处,也满口称赞我。此外我们还谈论有关街坊亲友的许多家常琐碎。我最放肆的行为是硬拉着她一只纤纤玉手,凑到嘴边去亲吻一下,可惜窗外那道半截高的铁栅栏挡在我们中间,而栅栏的缝缝又很窄。我动身的倒霉日子前夕,陆莘达一反常态,又是哭,又是长吁短叹,然后回身走了。我看到她那压抑不住的伤感和往日大不相同,心里很吃惊,觉得惶惑不安。可是我并不丧气,只以为是她对我爱情深挚,亲密的人一旦分离,悲痛总是难免的。总之,我凄凄惶惶地离开了她,满肚子猜疑,却又不知道猜疑些什么。这分明是预兆,暗示我就要遭到悲惨不幸的事了。

“我到了地头,把信呈给堂费南铎的哥哥。他接待得很殷勤,只是不马上打发我走,却要我耽搁八天。这使我很不乐意。他还叫我躲在李卡多公爵瞧不见我的地方,因为他弟弟信上嘱咐他,捎这笔钱要瞒着他们父亲。这都是奸贼堂费南铎的计策;他哥哥有的是钱,尽可以马上打发我。这种命令使我简直不愿意服从,因为觉得要离开陆莘达那么多天,日子实在过不下去,尤其因为我刚才讲的,我们分别的时候她非常伤心。不过我毕竟是个听话的佣人,尽管知道这要损害自己的幸福,我还是服从了。可是我在那里刚待了四天,忽有人找我,给我捎来一封信。我看到信面上的姓名地址,知道是陆莘达写的,因为是她的笔迹。我拆着信战战兢兢,心想准是出了什么大事,她才远道寄信来,往常我们相近的时候,她很难得写信的。我不及看信,先问来人:信是谁交给他的,在路上耽搁了多久。那人说,他有一天中午,偶尔在城里一条街上走过,看见个很美的女人在窗口招他。她含着两眶泪,情急慌忙地说:‘朋友,你看来是个基督徒;你真是个基督徒的话,我求你看上帝分上,立刻把这封信按封面上的姓名地址送去,人名地点都是大家知道的。这是为上帝干一件大好事。我这个手巾包里的东西请你收下,你办事可以方便些。’她一面说,就从窗口扔出一个手巾包裹和我交给你的这封信,包里有一百瑞尔和我这里带着的一只金戒指。她看见我拣起信和手巾包并打招呼表示遵命,就离开窗口,没再等我回答。我想给你送信即使要费点事,我已经得了很好的报酬;又看到信面上的姓名原来是你,先生,我对你是很熟悉的;那位美人的眼泪也使我义不容辞,所以我决计不转托别人,亲自赶来送信。我自从拿了信一路赶来,总共费了十六小时。从那边到这里,道路的远近你是知道的,有十八哩瓦呢。那位满心感激的临时信差在讲话的时候,我全神贯注地听着,两腿索索地抖个不住,几乎连站都站不住。后来我拆了信,看到信上说:

堂费南铎曾答应去见你父亲,劝他找我父亲面谈。他履行这句诺言的时候,只遂了自己的心愿,没顾到你的利益。我告诉你吧,先生,他已经向我父亲求我为妻。我父亲觉得堂费南铎这门亲压倒了你这门亲,所以一口应允,急不可待,再过两天就要举行婚礼。这是很秘密的,很少几个人参加,见证只有上帝和几名家人。我的情况,你可想而知。你也瞧瞧,你是否该回来了。将来你看到这件事情的结局,会知道我是否真心爱你。但愿上帝保佑。这封信到你手里的时候,我还没有被迫和那个背信弃义的人携手成礼。

“总之,信上是这么说的。我看了信,不再等东家打发,也不再等那笔款子,马上就动身上路。我当时心里明白,堂费南铎差我到他哥哥那里去,并非为了买马,而是别有用心的。我一方面痛恨堂费南铎,一方面又怕失掉我凭多年的真心诚意赢得的宝贝,因此我仿佛长了翅膀,飞也似的,第二天就赶回家乡了。那时候正便于会见陆莘达。没人看见我进城;我骑回去的骡子已经寄放在那个送信的热心人家里。运气凑巧,我跑去正逢陆莘达在她窗口的栅栏前面——我们经常谈情的地方。陆莘达立刻看见我了,我也立刻看见她了,不过彼此都不像往常一样。世上有谁能把女人复杂的心思和多变的性情看透识破呢?谁都不敢夸这个口,这是千真万确的。且说陆莘达见了我,就对我说:‘卡迪纽,我已经穿上新娘的礼服,堂费南铎那奸贼和我那贪心的爸爸、还有几个见证正在厅堂上等着我。不过他们只会看到我死,不会看到我结婚。朋友,你别慌,你且设法来瞧瞧这场祭献的典礼。我如果凭一张嘴阻止不了这件事,我还怀着一把短剑,天大的强暴也抵挡得住。我可以一剑结束自己的生命,借此表白我对你始终如一的心。’我怕没时间细讲,急急忙忙地说,‘小姐,但愿你说到做到。你既然怀着短剑,准备自保坚贞,我这里带着一把长剑,可以卫护你,如果咱们运命舛错,我还可以自杀。’我想她大概没来得及听完,因为传来一片催促声,新郎正等着她呢。当时我的悲苦像黑夜那样笼罩着我,我的欢乐像落日那样沉没了。我眼前不见了光明,心里失去了理智。我没有力气到她家去,一步也挪移不动。可是我考虑到自己如果在场,对事情的发展大有关系,就极力振奋精神,跑进她家。她家出入的道路我都熟悉,而且她家暗里正忙着大事,所以谁也没看见我。我潜身匿迹,偷入厅堂,躲在一个弧形窗的凹处。我前面有两幅窗帘交掩着,人家看不见我,我从窗帘的缝里却张得见厅堂上的一举一动。我在那里等待的时候心慌意乱,思前想后,万念交攻。那种种情绪,现在谁能表达呢?那真是没法说的,也不说为妙。我只说新郎到了厅堂上来;他还是随常衣服,毫无装饰。傧相是陆莘达的一位堂兄,厅堂上没有外客,只有几名家人。过了一会,陆莘达由她妈妈和两个侍女陪着从内室出来。她的服饰恰配她的身分和美貌,又华贵,又时髦。我急急惶惶,没有心情细看她的服装,只见衣服是深红和白色,头纱和衣服上缀满的珠宝钻石灿灿放光,衬得那一头金黄色的好头发特别美丽。宝石和厅堂上四支四芯大蜡烛的光,都不如她的头发耀眼。记忆力啊!你和我抵死作对,不容我心地安宁!你现在何苦叫我看到自己倾心爱慕的冤家这样美貌无双呢?残酷的记忆,你不如叫我把她当时的行为追忆一下,重温一遍吧;她那么明显地辜负我,如果不能促我报仇,至少也可以激我自杀。两位先生,请你们听了这些琐琐屑屑不要厌烦。因为我的苦恼不能三言两语草草带过,也不应该那样;我自己觉得每个情节都值得详细叙述。”

神父插嘴说,听他讲这些细节非但不觉得厌烦,还很感兴趣,因为都是不该忽略的,和重大事件同样值得注意。

卡迪纽接着说:“大厅上大家到齐之后,教区神父就进来了。他按照结婚的仪式,拉着新郎新娘的手说:‘陆莘达小姐,你是否愿意按神圣教堂的规定,和这位堂费南铎先生结为夫妇?’我等着陆莘达的一句话来判定自己的死生,从窗帘缝里探出整个脑袋和脖子,全神贯注,心怦怦地听她怎么回答。嗐!我当时但能有那胆量,拦出来大喊一声说:‘啊,陆莘达!陆莘达!你下一步得慎重啊!别忘了你对我的信义!记着你是我的未婚妻,不能再嫁别人!你该知道,你答应一声“愿意”,马上可以断送我的性命!哎,剥夺我体面、杀害我生命的奸贼堂费南铎啊!你要怎么着?你图什么?你该想想,你既是基督徒,就不能随你的心,因为陆莘达是我的妻子,我是她的丈夫。’嗐!我真是疯了!现在离开了他们,也没有危险,却空说当时应该怎么办。我让强盗抢了我的宝贝,只顾咒骂强盗,如果我这片怨命的情绪换作报仇的胆气,我尽可以找那强盗雪恨呀。总而言之,我当时既然胆小糊涂,现在惭恨疯狂而死,正是我活该的。

“神父等着陆莘达回答;她半晌不作声。我还以为她要拔出短剑自明心迹,或吐露些有利于我的真情呢,却听得她有气无力地说:‘我愿意’。堂费南铎也答应一声‘愿意’,给她戴上戒指,两人就结下了解不开的亲。新郎过来拥抱新娘,她却一手按住胸口,倒在她妈妈怀里晕过去了。现在且讲讲我当时的情况吧。我听得她一声‘愿意’,明白自己的希望是一场空,陆莘达的诺言是鬼话,而我这时失去的宝贝再也不能重获。我不知所措,觉得老天爷唾弃了我,生长我的大地把我当作仇敌了。我呼吸堵塞得不能叹息,眼睛枯涩得不能流泪,只有火气旺盛,忿火妒火浑身燃烧着我。陆莘达一晕倒,大家都乱了手脚。她妈妈解开她胸口让她回过气来,发现她怀里有一张封好的字条。堂费南铎立刻拿去就着烛光细看,看完了坐在椅上,手托着腮,很有心事的样子,随旁人去救护自己的新娘,也不插手帮忙。

“我瞧他们家一片混乱,就大着胆子跑出来,不管人家看见不看见。我打定主意,如果给人看见,就大干一场,惩罚奸诈的堂费南铎,也不饶那昏迷未醒的水性女人,让人人知道我满怀气愤是理直义正的。可是命运准是保留着我去承当更倒霉的事呢——假如还会有更倒霉的事。命里注定我往后昏迷不清的头脑,那时候格外清醒。我不愿把怨愤向我的两大冤家发泄,只想惩罚自己,把他们应得的痛苦,亲自施加在自己身上,甚至比他们应得的还变本加厉。我当时如果向他们俩报复,很容易办到,因为他们心上绝没有想到我这个人。可是我即使当场杀了他们,突然一死的痛苦是一下子就完的,而我糟蹋自己却是长期缓慢的自杀,比马上送命更加痛苦。干脆说吧,我离开了他们,跑到我寄放骡子的人家。我烦主人给骡子备上鞍辔,也不及向他告辞,就骑骡赶出城去,像罗德一样,不敢回头看。我孤身在郊外,夜里的一片漆黑遮蔽着我,四下里的沉寂仿佛等着听我诉苦。我没什么顾忌了,不怕人听见,不怕人看见,就放开嗓子,解开舌头,把陆莘达和堂费南铎千百遍地咒骂,好像这样就能抵消他们对我的亏负。我骂她残酷、薄情、诈伪、负心,尤其骂她贪婪,被我仇人的财富迷了心窍,把对我的爱情转移到幸运的富贵公子身上。我在任情咒骂的时候,却又替她开脱。我说,一个姑娘在父母家闺房里受到的熏陶教育,无非是服从父母;父母为她挑了这样一个富贵漂亮的公子做丈夫,她当然乐于听命,她要是不答应,人家就以为她是糊涂蛋,或是另有所欢了,这对她的声名是很不好的。可是我马上又把话说回来。她只要说已经和我订有婚约,她父母觉得她挑选了我还算不错,就会原谅她。因为在堂费南铎向她家求亲之前,他们如果没有奢望,也不能找到比我更好的女婿。她在最后那个紧要关头,不妨慢着和人家结婚,尽可以说已经和我私订终身;反正随她怎样说,我都会坐实她的借口。总之,我断定她薄情浅见,又眼高心大,贪慕荣华显赫,竟把自己的诺言全抛在脑后了;而我却陶醉于自己抱定的希望和正当的爱情,把她的空话信以为真。

“我叫骂着失魂落魄地跑了一夜,天亮跑到这座山的一个峡口。我上山不辨路径,跑了三天,到一片草地上,不知那是山的哪一面。我问几个牧羊人哪里是山里最荒僻的地方。他们说朝这边走就是。我马上就朝这边走,打算到这里来了却我的余生。我到了这一带荒僻的地方,我的骡子因为又累又饿,我想它更可能是要扔掉我这个毫无用处的背累,竟倒地死了。我只好下地,当时精疲力竭,饿得发慌,又没处求救,而且也不想求救。我就这样在地下躺了不知多久。我爬起来的时候已经不觉得饿,只见身边有几个牧羊人,想必是他们给了我吃的喝的,因为他们告诉我他们怎样发现了我,还说我当时满嘴胡言乱语,分明是神识昏迷的征象。从此我自己觉得有时候脑筋不清,非常混乱糊涂。我竟会疯疯癫癫,或把衣服撕破,或在僻静的地方大叫大喊,或咒骂自己的命运,或无聊赖地反复呼唤我负心人的芳名。我当时没有别的指望,只求呼号而死。等我清醒过来,就觉得浑身瘫软疼痛,动都不能动。

“我经常住在一棵软木树的窟窿里,那窟窿容得下我这个苦命人的身体。这座山里来往的牧牛牧羊的人可怜我,养活着我。他们把吃的东西放在路旁边或石头上,预料我会走过那里,并且看见那些东西。我尽管心理昏乱,凭生理的需要,知道怎样活命,看见了吃的东西会馋,就想拿来吃。他们在我清醒的时候告诉我说:我有几回碰到牧羊人由村里运粮到这边草屋来,就拦路挡住,尽管他们愿意给我吃,我却要抢。我苦恼的残生就是这样过的,要等上天照应,让我死了才罢;或者等我的记性死了,记不起陆莘达怎样美、怎样负心,记不起堂费南铎怎样欺侮我,如果天保佑有那一日,而我还活着,我才可以往好处着想。不然呢,我只可以求上天对我的灵魂无限慈悲吧,因为我甘心在这种痛苦的生活里沉沦,自己觉得没有勇气也没有力量超拔出来。

“两位先生啊,这是我遭遇不幸的伤心史。你们说吧,像这样的事,我能讲得比刚才还冷静吗?请不要白费唇舌,把你们按道理认为可以救人的方法来劝诫我,因为你们对我劝诫,好比名医为不肯服药的病人处方,都是没用的。我没有陆莘达就不要恢复健康。她本来是我的,或者应该是我的,她却甘心跟了别人;那么,我本来是能有幸福的,也就甘心做苦命的人了。她愿意凭她的反复无常,置我于死地;我就愿意毁了自己,让她称心。后世的人可以把我看作样品,因为只我一个没有倒霉人共有的特长:他们往往因为找不到安慰就安定下来;我却为此越加悲痛,我相信到死也余恨难消。”

卡迪纽滔滔不断地讲完了这个缠绵悱恻的故事。神父正打算安慰他几句,忽听得一个悲切的声音在那儿数说,就把他的话打回去了。要知道说的什么话,且看本传第四卷,因为博闻卓识的历史学家熙德·阿默德·贝南黑利在这里结束了他的第三卷。

卡悌利纳(Catilina,纪元前109—61)是个善于阴谋的罗马政客,这个名字代表一切争求个人名位、不惜牺牲国家的人。

加拉隆(Galalón)是出卖罗兰都的,这个名字代表一切叛徒和奸诈的人。

维利多(Vellido)是熙德(Cid)传说中的叛臣,于1073年谋杀西班牙国王桑丘二世。

胡良(Julián),十一世纪西班牙叛臣,因报私仇,引阿拉伯人入侵。

犹大(Judas)指出卖耶稣的叛徒。

以上都是卡迪纽愤怒中列举的,有些用在费南铎身上并不恰当,如野心勃勃的玛利欧,贪钱的犹大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