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东站了起来,很快地把椅子向后一推。

“听着,”他叫道,“现在只有一件事是紧急的,那就是共和国的危难。我只知道一个任务:把法兰西从敌人手里解救出来。为了完成这个任务,一切手段都是正当的。一切!一切!一切!当我要应付各种各样的危险的时候,我就采取各种各样的方法;当我觉得什么都可怕的时候,我就一切都不顾了。我的思想是一只狮子。在革命中是不许有不彻底的办法,不许有虚伪矫饰的。复仇和正义的女神并不是一个矫饰的女子。让我们变成可怕的,同时也是有用的吧。难道一只象用脚踏下去的时候还要看看它踏的是什么吗?让我们粉碎敌人吧。”

罗伯斯比尔温和地回答:

“我非常同意。”

他又加上一句:

“问题在于断定敌人在什么地方。”

“在国外,我已经赶走他们了。”丹东说。

“在国内,我正在监视他们。”罗伯斯比尔说。

“我还要把他们赶走。”丹东又说。

“内部的敌人是不能赶走的。”

“那么我们怎么办?”

“我们消灭他们。”

“我同意。”丹东回答。

他又接着说:

“我告诉你敌人是在国外,罗伯斯比尔。”

“丹东,我告诉你敌人是在国内。”

“罗伯斯比尔,敌人正在边境。”

“丹东,敌人在旺代。”

“请你们镇静一点,”第三个声音说,“敌人到处都有;你们都完蛋了。”

说话的是马拉。

罗伯斯比尔望着马拉安静地回答:

“不要笼统地说话。我是有根据的。这里就是事实。”

“学究!”马拉咕噜着说。

罗伯斯比尔把手按着摊开在他面前的文件继续说:

“我刚才已经把马恩的普利尔的快信念给你们听。我也把耶朗布尔供给的情报告诉过你们。丹东,听着,外战不算什么,内战比什么都重要。外战不过等于一个人的肘部受了一点擦伤;内战是侵蚀肝脏的溃疡。从我刚才告诉你们的一切,可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直到今天为止分散在几个领袖手中的旺代,现在正在团结起来。它从今以后就会有一个统一的领袖……”

“一个土匪头目。”丹东喃喃地说。

“这个人,”罗伯斯比尔继续说,“就是六月二日在篷托松附近登陆的人。你们已经看见过他是怎样的一个人。请注意他的登陆和我们的几个特派代表的被捕非常巧合,黄金海岸的普利尔和罗姆两个代表都在六月二日在贝约被嘉尔瓦多那个叛国的法院逮捕了,这件事和那人的登陆发生在同一天。”

“而且法院还把他们押解到康城堡垒。”丹东说。

罗伯斯比尔继续说:

“我继续把这些快信的内容扼要地说一说。森林战正在大规模地组织中。同时英国人正在准备登陆;旺代人和英国人其实是一家人。菲尼斯泰尔的野蛮人和康华尔的野蛮人说的是同一种语言。我已经把一封劫来的皮塞耶的信给你们看过,信里说:‘把两万件红军服分配给起义军队就可以引起十万人起来叛变。’等到农民的叛变准备成熟,英国人就要登陆了。这里就是整个计划。我们参考地图来看这个计划吧。”

罗伯斯比尔用手指指着地图,继续说:

“英国人可以在康加勒和奔坡之间选择一个登陆地点。克雷格认为圣布利尔湾比较好,康沃利斯认为圣卡斯特湾比较好。这是一些细节。卢瓦尔河的左岸有旺代的叛军守着,至于安舍尼和篷托松之间二十八里的平原地有四十个诺曼底的教区答应协助他们。他们将在普来林、依非尼厄和普来涅夫三个地点登陆,他们要从普来林向圣布利尔进发,从普来涅夫向朗巴勒进发;第二天,他们可以到达关禁着九百英国俘虏的狄南,同时他们可以占领圣若安和圣米恩,他们要把骑兵留在那里;第三天,他们分成两队前进,一队由圣若安向贝底挺进,另一队由狄南向贝舍拉挺进,贝舍拉是一座天然的要塞,他们将在那里建立两座炮台;第四天,他们就到雷恩了。雷恩是布列塔尼的咽喉。得到雷恩就可以得到整个布列塔尼。雷恩失陷以后,新堡和圣马洛都会相继失陷。在雷恩有一百万发炮弹和五十门野战炮……”

“都让他们抢去吧。”丹东喃喃地说。

罗伯斯比尔继续说:

“让我把话说完。他们要从雷恩分三路前进:一路向富耶尔,另一路向维特来,还有一路向雷东。桥梁虽然破坏,敌人可以使用浮桥和厚木板,这件正确的事实你们已经知道了,敌人还能够找到向导指点骑兵从什么地方过渡。从富耶尔他们直取阿弗朗什,从雷东威胁安舍尼,从维特来进占赖伐尔。南特要投降,布雷斯特也要投降。雷东打开了通到维莱那的道路,富耶尔打开了通到诺曼底的道路,维特来打开了通到巴黎的道路。在半个月之内,他们会拥有一支三十万人的匪军,整个布列塔尼就要属于法国国王了。”

“换句话说,就要属于英国国王了。”丹东说。

“不。属于法国国王。”

罗伯斯比尔又加上一句:

“属于法国国王那就更坏了。赶走外敌只要十五天就够了。推翻帝制却要一千八百年。”

丹东已经再坐下来,他把手肘搁在桌子上,两手支着头,沉思着。

“你们都看出这种危险了吧,”罗伯斯比尔说,“维特来给英国人打开了通到巴黎的道路。”

丹东抬起头来,把两只紧握着的大拳头向地图上捶下去,仿佛捶在铁砧上一样。

“罗伯斯比尔,难道凡尔登不是也曾经给普鲁士人打开通到巴黎的道路吗?”

“是的,怎么样?”

“就这样,我们把英国人赶出去,就像我们曾经把普鲁士人赶出去一样。”

丹东又站了起来。

罗伯斯比尔把他的冰冷的手放在丹东的滚热的拳头上。

“丹东,香槟省并不帮助普鲁士人,布列塔尼却帮助英国人。收复凡尔登,这是外战;收复维特来,却是内战。”

然后罗伯斯比尔用一种冷酷而低沉的音调喃喃地说:

“一个很严重的区别。”

他又接着说:

“坐下来吧,丹东,请你看地图,不必用拳头捶它。”

可是丹东一点儿也不放弃自己的想法。

“这真叫人受不了!”他嚷起来,“祸事在东边,你却认为在西边。罗伯斯比尔,我同意你的说法在大西洋那边有英国;可是比利牛斯山那边有西班牙,阿尔卑斯山那边有意大利,莱茵河那边有德国。还有俄国大熊在背后。罗伯斯比尔,危险是一个圈子,我们在圈子中间。国外有各国的同盟,国内有卖国贼。在南部,赛旺把法国的大门向西班牙国王打开了一半,在北部,迪穆里哀投降了敌人。何况即使在投降以前,他一直威胁着的是巴黎,而不是荷兰。奈文德涂抹掉热马普和瓦尔米的战绩。哲学家拉波·圣艾蒂安是一个卖国贼,就像他是一个新教徒一样,他和侍臣孟德斯基乌通信。陆军的大部分兵士都打死了。现在没有一个联队的人数超过四百人,勇敢的雨桥联队只剩下一百五十人;巴马尔军营放弃了;吉维只剩下五百袋面粉;我们的军队正在向朗多撤退;维尔姆塞正在追迫克雷贝尔;梅恩斯虽然英勇抵抗也终于陷落了,孔代的陷落却很可耻。瓦朗西纳也一样。可是瓦朗西纳的守将桑瑟和孔代的守将老费劳仍然不失为两个英雄,梅恩斯的守将缪尼叶也一样。可是其余的人都是卖国贼。达威勒在埃克斯-拉-沙伯勒背叛我们,慕东在布鲁塞尔背叛我们,瓦朗西在贝列达背叛我们,尼义在灵堡背叛我们,米朗达在马斯特里斯背叛我们;斯当热是卖国贼,拉奴是卖国贼,李果尼叶是卖国贼,孟努是卖国贼,狄庸是卖国贼。都是被迪穆里哀的可耻的金钱收买的。我们必须惩罚几个来儆戒其他。我很怀疑古斯丁的退却;我疑心古斯丁宁愿为了金钱的利益而占领法兰克福,而不愿意占领有用的科布朗兹。法兰克福能够缴纳四百万兵饷,对的。可是和粉碎逃亡贵族的巢穴相比,这又算得什么呢?这是卖国的行为,我要这样说。缪尼叶在六月十三日死了。克雷贝尔只剩下一个人。这时候布伦斯威克的力量增强了,向前挺进了。他把德国旗插在他所占领的每一片法国土地上。现在布朗特堡的边疆总督成了欧洲的最有权威的人,他把我们的省份一个个放进衣袋里;他会决定比利时的主权归谁所有的,你们等着瞧吧。简直可以说我们是在替柏林工作;假使这种情形继续下去,假使我们不设法整顿一下,那么法国大革命只能够使波茨坦得利,革命的惟一结果只是把腓特烈二世的小王国扩大,我们只是替普鲁士国王杀掉法国国王而已。”

于是丹东爆发出一阵使人害怕的笑声。

丹东的大笑使马拉微笑起来。

“你们各有所好:丹东,你,是普鲁士;罗伯斯比尔,你,是旺代。现在轮到我来提出我的意见了。你们没有看出真正的危险;真正的危险是咖啡馆和赌场。舒瓦瑟尔咖啡馆是属于雅各宾党的,巴丁咖啡馆是属于保王党的,约会咖啡馆攻击国民军,圣马丁门咖啡馆保护国民军,摄政咖啡馆反对布列索,科拉查咖啡馆拥护布列索,普洛各普咖啡馆崇拜狄德罗,法兰西剧院咖啡馆崇拜伏尔泰,在圆顶咖啡馆里人们撕毁共和国纸币,圣马索的几间咖啡馆正在发狂,马奴里咖啡馆里正在争辩面粉问题,在福依咖啡馆里是吵闹和打架,在彼龙咖啡馆里那些金融的黄蜂们正在嗡嗡地狂叫。这才是严重的事情。”

丹东不再笑了。马拉始终微笑着。侏儒的笑比巨人的笑更糟。

“你在开玩笑吗,马拉?”丹东咕噜着说。

马拉的屁股神经质地动了一动,他的这个动作是很出名的。他脸上的微笑已经消失了。

“啊!我认得你,丹东公民。是你在国民公会大庭广众之中叫我做‘马拉这个人’的。听着。我原谅你。我们正处在一个愚昧的时代。啊!我开玩笑!的确,我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检举过夏佐,我检举过彼雄,我检举过克圣,我检举过摩拉东,我检举过杜弗里区-瓦拉西,我检举过李冈尼叶,我检举过墨奴,我检举过班尼威勒,我检举过任桑尼,我检举过比隆,我检举过李东和桑朋;我做错了吗?我在卖国贼的身上嗅到他的阴谋,我认为最好是在犯人犯罪以前就检举他。我惯常总是把你们第二天要说的话提早一天说出来。我就是在立法会议上提出一整套刑事法规草案的人。到现在为止,我做过些什么?我要求训练各区公所使它们能够遵守革命的纪律,我曾经命令揭去三十二个纸箱的封条,我曾经讨回落在罗兰手里的珠宝,我曾经证实布列索和他的同党把空白的拘捕证交给治安委员会,我曾经指出林代的报告中略掉卡佩的罪行,我曾经投票赞成在二十四小时内把暴君处死,我曾经维护过摩公赛和共和两个联队,我曾经阻止朗诵那邦纳和马鲁哀的书信,我曾经为伤兵提出一个议案,我曾经命令取消六人委员会,我在孟斯事件中曾经预感到迪穆里哀的叛变,我曾经建议逮捕十万流亡贵族的亲属作为人质,抵消我们落在敌人手中的官员,我曾经提议把所有越过国境的政治委员宣布为卖国贼,我在马赛事变中曾经剥去罗兰集团的假面具,我曾经坚决主张悬赏缉拿平等之子公爵,我曾经为布索特辩护,我曾经指名点姓把依斯纳驱逐出议长席位,我曾经设法宣布巴黎人对国家有莫大的功劳;这就说明了为什么路委把我当作木偶,菲尼斯泰尔要求驱逐我,路敦城希望把我流放,亚眠城希望给我戴上嘴套,郭堡想我被捕,勒干特-比拉沃向国民公会建议宣布我是疯子。啊!丹东公民,假使你们不是要听取我的意见,为什么你们要叫我来参加你们的秘密会议呢?难道是我向你要求参加的吗?完全相反。我丝毫没有兴趣跟罗伯斯比尔和你一类的反革命分子做密谈。不过,这也应该在我的意料中的,你们没有了解我;你并不比罗伯斯比尔更了解我,罗伯斯比尔也并不比你更了解我。难道这儿就没有政治家吗?在政治上必须教你们从头学起,随便什么事情都要给你们详详细细地说明。我对你们说这些话的意思是:你们两个都弄错了。危险并不像罗伯斯比尔相信的一样在伦敦,也不像丹东相信的一样在柏林;危险就在巴黎。危险在不团结、不统一,在每个人有权爱干什么就干什么,拿你们两个来说,危险在精神的丧失,在意志的混乱……”

“混乱!”丹东插进来说,“假使不是你的话,是谁造成的?”

马拉并没有停顿。

“罗伯斯比尔、丹东,危险在这些咖啡馆,在这些赌场,在这些俱乐部,黑人俱乐部、联盟俱乐部、太太俱乐部,还有在克莱蒙-敦尼尔家族时代已经建立的公正俱乐部,这个俱乐部在一七九〇年曾经是皇党的俱乐部,那是克劳德·福谢牧师理想中的社交团体,还有新闻记者普鲁东创办的毡帽俱乐部,等等;你的雅各宾俱乐部,罗伯斯比尔,和你的方济各俱乐部,丹东,还没有算在内。危险在饥荒,饥荒使挑夫白林把巴露市场的面包商法朗沙·丹尼斯吊死在市政府的灯架下;危险在法院,法院把吊死面包商丹尼斯的白林判了死刑。危险在不断贬值的纸币。在塔堡街有人掉了一张一百法郎的纸币在地上,一个过路的平民说:‘这不值得我弯腰下去拾起来。’危险在投机商,在囤积居奇的人。把黑旗插在市政府上面,这有什么用!你们逮捕了特朗克男爵,这样并不够。请你们为我绞死这个越狱惯犯吧。拉勃提西在热马普曾经挨过四十一刀,谢尼叶做他的向导,国民公会的主席给他戴上一顶槲叶冠,你们以为问题就解决了吗?这是一幕喜剧,一幕滑稽戏!啊!你们不看看巴黎!啊!危险就在眼前,你们却到远处去找!罗伯斯比尔,你的警察到底怎样为你服务的?因为你是到处派有暗探的,在公社里是贝扬,革命法庭里是哥菲那,治安委员会里是大卫,公安委员会里是库东。你瞧,我的消息很灵通。那么,请你们放明白点:危险是在你们的头顶上,在你们的脚底下;阴谋、阴谋,到处都有阴谋!路人在街上彼此阅读手里的报纸,互相点头示意;六千个没有身份证的人躲藏在地窖里、顶楼上,以及皇宫大厦的走廊里,他们当中有潜入国境的流亡贵族,保王党的‘花花公子’和间谍特务分子;人们在面包店的门口排队;那些平民妇女站在门口的石阶上合着掌说:‘我们什么时候才有和平呢?’你们躲在行政会议的大厅里,想和自己人在一起,不让外人进来,这是没有用的,你们在里面说的话人们都知道;而且,罗伯斯比尔,这一点我可以给你一个证明,你昨晚曾经对圣茹斯特说过这样的话:‘巴巴鲁的肚子开始胖起来了,这对于他以后逃亡倒是一个累赘。’是的,到处都有危险,尤其是在中央,在巴黎。那些贵族在阴谋复辟,那些爱国人士在赤着脚走路,三月九日逮捕的那些贵族又放走了,那些本应到前线去拉大炮的骏马却在街上向我们的身上溅污泥,一块四磅重的面包要值到三个法郎十二苏,戏院里上演些淫秽的戏剧,并且罗伯斯比尔不久就要送丹东上断头台。”

“呸!”丹东说。

罗伯斯比尔聚精会神地注视着地图。

“我们所需要的,”马拉突然叫道,“是一个独裁者。罗伯斯比尔,你知道我希望有一个独裁者。”

罗伯斯比尔抬起头。

“我知道,马拉,不是你就是我。”

“不是我就是你。”马拉说。

丹东在齿缝里咕噜着说:

“独裁,试试看!”

马拉看见丹东皱起了眉头。

“这样,”马拉继续说,“让我们作最后一次的努力吧。让我们取得一个统一的意见吧。现在的情势是值得我们这样做的。我们在五月三十一日不是已经得到过统一的意见吗?整个问题比吉隆特党的问题更严重,吉隆特党的问题不过是一个枝节问题罢了。你们所说的也有对的地方,不过真实的情形,整个真实情形,真正的真实情形,还是我说的。在南方是封建主义;在西方是保王党;在巴黎是国民公会和巴黎公社的决斗;在前线上是吉斯丁的撤退和迪穆里哀的投敌。这一切到底是什么呢?是分崩离析。我们需要什么呢?团结和统一。这才是我们的救星。不过我们得赶快着手。巴黎必须掌握革命的领导权。假使我们稍为迟一点,明天,旺代军队就可能到达奥里昂,普鲁士人就可能到达巴黎。丹东,我同意你这一点;罗伯斯比尔,这一点我向你让步。好。那么,结论是:独裁。让我们采取独裁的办法。我们三个人代表革命。我们是刻耳柏洛斯的三个头。这三个头中一个是说话的,那就是你,罗伯斯比尔;另一个怒吼,那就是你,丹东……”

“还有一个咬,”丹东说,“那就是你,马拉。”

“三个头都咬。”罗伯斯比尔说。

沉默了一阵。然后这种充满了阴暗的打击的谈话又开始了。

“听着,马拉,人们在结合之前是需要互相了解的。你怎么晓得我昨晚对圣茹斯特所说的话?”

“那是我的事,罗伯斯比尔。”

“马拉!”

“我的责任是使我多知道一点事情,获得情报是我自己的事。”

“马拉!”

“我喜欢多知道一些事情。”

“马拉!”

“罗伯斯比尔,我知道你对圣茹斯特说些什么,就像我知道丹东对拉克劳瓦说些什么一样;也像我知道弟亚丁码头上发生些什么和拉布列夫旅馆里发生些什么一样,这所旅馆是外国侨民中的漂亮姑娘们集会的地方;也像我知道在干纳斯附近的蒂勒房子里发生些什么一样,这所房子是前邮政局长瓦梅朗叶的,以前摩里和加扎里斯常到那里去,以后是谢耶斯和韦尼奥到那里去,现在,有人每星期去一次。”

说到“有人”的时候,马拉望着丹东。

丹东叫起来:

“假使我有一点儿权力……,那就很可怕了。”

马拉继续说:

“我知道你说些什么,罗伯斯比尔,就像我知道塔堡的监狱里发生些什么事情一样,那时候他们把路易十六喂得肥肥的,只在九月一个月里,就让那条公狼,那条母狼和那些小狼吃掉八十六篮桃子。而这时候人民却在饿肚子。我知道这件事,就像我知道罗兰躲在哈普路的一间和后院子相通的房子里一样;也像我知道七月十四的六百支长矛是奥里昂公爵的锁匠福尔制造的一样;也像我知道在西勒里的情妇圣希拉尔的家里进行些什么事情:在举行跳舞会的日子里,西勒里老头就亲自用铅粉摩擦涅夫·地·马杜林路的黄色沙龙;布索和凯圣在那里吃饭。沙拉丁在二十七日也在那里吃过饭,跟谁在一起吃,罗伯斯比尔?跟你的朋友拉苏西。”

“废话,”罗伯斯比尔喃喃地说,“拉苏西不是我的朋友。”

他又若有所思地加上一句:

“现在在伦敦有十八家伪造共和政府纸币的工厂。”

马拉用平静的声音继续说下去,声音里带着使人害怕的那种微微的颤抖:

“你们都是一些大人物。对的,我一切都知道,即使是圣茹斯特所说的‘国家机密’……”

马拉把国家机密这几个字说得特别重,一面望着罗伯斯比尔继续说:

“勒巴请大卫到你家里吃饭,由他的未婚妻也就是你的未来的弟媳妇伊丽莎白·杜泼来亲自烧菜的那几天,我知道你们在饭桌上说了些什么话,罗伯斯比尔。我是人民的巨眼,我躲在我的地窖的深处注视着一切。对的,我看见,对的,我听见,对的,我知道。一些微小的东西就能使你满足。你崇拜你自己。罗伯斯比尔叫他的德·夏拉勃尔太太来欣赏他,这位太太是德·夏拉勃尔侯爵的女儿,达米昂受刑的那天晚上,这位侯爵正和路易十五玩着纸牌。对的,有人昂头阔视。圣茹斯特套着一条领带。勒让德尔的衣着很时髦,新上衣,白背心,还有使人忘掉他的围裙的胸饰。罗伯斯比尔梦想将来的历史会对他在立宪会议里穿着一件橄榄色长礼服和在国民公会里穿着天蓝色短礼服的事实感兴趣。他把自己的画像挂满了他的房间的墙壁……”

罗伯斯比尔用一种比马拉的声音更冷静的声音插进来说:

“你呢,马拉,你的画像在所有的阴沟里都挂满了。”

他们继续用这种语气谈话,语气的迟滞使相互间的驳斥和攻击更显得猛烈,而且在威吓之外更加上了一种讽刺。

“罗伯斯比尔,你曾经把那些想推翻王朝的人们称为‘人类的堂·吉诃德’。”

“你呢,马拉,八月四日以后,你在五五九期的《人民之友》上——啊,我记得这个期数是有用的——曾经提出要把贵族的称号还给贵族们。你曾经说:‘一个公爵始终是一个公爵’。”

“罗伯斯比尔,在十二月七日的会议里,你曾经为罗兰老婆辩护而攻击委亚。”

“正如你在雅各宾俱乐部里被人攻击时我的兄弟为你辩护一样,马拉。可是这能证明什么呢?什么也不能证明。”

“罗伯斯比尔,我们都知道在蒂伊勒里宫的厕所里,你曾经对加拉说:‘我对革命厌倦了’。”

“马拉,就在这儿,在这所酒馆里,你在十月二十九日曾经拥抱过巴巴鲁。”

“罗伯斯比尔,你曾经对布索说:‘共和国,这是什么东西?’”

“马拉,就是在这所酒馆里你曾经请过三个马赛人一起吃午饭。”

“罗伯斯比尔,你曾经叫市场上的一个壮汉拿着一根棒子卫护你。”

“你呢,马拉,八月十日的前夕,你曾经叫布索帮助你打扮成骑师的样子逃到马赛去。”

“在九月审判时,你躲了起来,罗伯斯比尔。”

“你呢,马拉,你却显露你自己。”

“罗伯斯比尔,你曾经把红帽子扔到地上。”

“对的,因为一个叛徒戴过这顶红帽子。凡是迪穆里哀穿戴的,就玷污了罗伯斯比尔。”

“罗伯斯比尔,你在夏多威尔的军队经过的时候曾经拒绝用面纱遮盖住路易十六的头。”

“我做的比用面纱遮盖他的头更好,我把他的头砍掉了。”

丹东插进来说话了,可是那等于火上加油。

“罗伯斯比尔,马拉,”他说,“请安静一点。”

马拉不高兴自己的名字被提在后面。他转过身来。

“丹东干涉些什么?”他说。

丹东跳起来。

“我干涉些什么?我干涉的是这样的事情:我们不应该互相残杀;两个为人民服务的人不应该互相斗争;外战已经够受了,内战也够受的了,我们再也不能同室操戈了;我是使革命成功的人,我不愿意人家破坏革命。我干涉的就是这件事。”

马拉并没有抬高声音来回答他。

“你最好还是说清楚自己的问题。”

“我的问题!”丹东叫起来,“去问亚干那的峡道吧,去问解放了的香槟省吧,去问被征服的比利时吧,去问我指挥的那些军队吧,我曾经四次拿我的胸膛去迎接枪林弹雨!去问革命广场吧,去问正月二十一日的断头台吧,去问被推翻了的王座吧,去问这个断头台寡妇吧……”

马拉打断了丹东的话头。

“断头台不是寡妇,是一个处女;人们睡在她的身上,可是不能叫她生孩子。”

“你懂什么?”丹东反驳,“我要叫她生孩子,我。”

“我们等着瞧吧。”马拉说。

于是他微笑起来。

丹东看见了他的微笑。

“马拉,”他叫道,“你是个躲躲藏藏的人,我是个正大光明的人。我憎恨爬虫的生活。叫我做一个小甲虫是不行的。你住在地窖里;我住在街道上。你不跟任何人来往;我呢,随便哪一个过路人都可以看见我而且跟我谈话。”

“好个漂亮的小伙子,你愿意到我住的高楼上去吗?”马拉喃喃地说。

于是他的笑容消失了,他又用坚决的语气说:

“丹东,蒙莫林代表国王借口说补偿你在夏德烈当律师的薪金,给了你三万三千埃居现金,请你交代交代这件事吧。”

“七月十四日我也参加的。”丹东傲慢地说。

“还有那个家具仓库呢?皇冠上的钻石呢?”

“十月六日我也有份。”

“你的心腹拉克劳瓦在比利时的贪污盗窃行为呢?”

“六月二十日我也有份的。”

“你贷给蒙当西叶的款子呢?”

“把国王从瓦连纳抓回来的时候是我鼓动群众的。”

“还有你供给金钱叫人建筑起来的歌剧院的大厅呢?”

“我武装了巴黎的各个区公所。”

“还有司法部的十万法郎的秘密基金呢?”

“八月十日是我造成的。”

“还有国民代表大会的两百万秘密经费,你拿了四分之一的事情呢?”

“我阻止了挺进的敌人,我挡住了同盟国各个国王的前进的道路。”

“婊子!”马拉说。

丹东站起来,样子非常可怕。

“是的,”他叫道,“我是个婊子,我出卖了我的肉体,可是我拯救了世界。”

罗伯斯比尔又开始咬他的指甲。他既不能大笑,也不能微笑。丹东那种轰雷似的大笑,马拉那种毒刺似的微笑,他都做不到。

丹东又说:

“我像海洋一样;我有潮涨的时候,也有潮落的时候;在潮落的时候人家看见我的浅滩,在潮涨的时候人家就看见我的波浪。”

“你的泡沫。”马拉说。

“我的风暴。”丹东说。

马拉跟着丹东同时站了起来。他也发作了。这条蛇突然一下子变成了一条龙。

“啊!”他叫道,“啊!罗伯斯比尔!啊!丹东!你们不愿意听我的话!好,我告诉你们,你们完蛋了。你们的政策只能得到无法前进一步的结果;你们再也没有出路了;你们做的事是给自己关上了每一扇门,只剩下通向坟墓的门。”

“这就是我们伟大的地方。”丹东说。

他耸了耸肩膀。

马拉继续说:

“丹东,你小心点。韦尼奥也有一张大嘴、一副厚嘴唇和两股愤怒的眉毛。韦尼奥也像米拉波和你一样是个麻子,可是阻止不了五月三十一日事件的发生。啊!你耸肩膀。有时耸肩膀会使脑袋掉下来的。丹东,我告诉你,你的粗大的嗓音,你的松弛的领带,你的软长靴,你的小宴会,你的宽大的衣袋,这些东西都和路易小姑娘有关。”

路易小姑娘是马拉对断头台的昵称。

他继续说:

“至于你,罗伯斯比尔,你是一个温和派,可是这对于你并没有什么用。去吧,去给你的头发洒点粉,梳梳它,刷刷你的衣服,扮个花花公子吧,弄件衣服穿,把自己装的神气一点,把头发卷成波浪的形式;但即使这样,你仍然免不了要走赴刑场。读布伦斯威克的宣言吧,你仍然要受到弑君者达米昂一样的待遇;你现在打扮得漂亮,将来仍然免不了四马分尸。”

“科布朗兹的应声虫!”罗伯斯比尔在齿缝里说。

“罗伯斯比尔,我不是任何人的应声虫,我是大众的呼声。啊!你们还年轻。丹东,你几岁?三十四岁。罗伯斯比尔,你几岁?三十三岁。我呢,我一直就活着,我是多年来受苦的人类的代表,我已经活了六千年。”

“这倒是真的,”丹东回答,“六千年来该隐隐藏在仇恨里,就像一只癞蛤蟆隐藏在岩石里一样,岩石裂开了,该隐跳了出来,混在人们中间,那就是马拉。”

“丹东!”马拉叫喊。他的眼睛里流露出苍白色的光芒。

“怎么样?”丹东说。

这三个可怕的人物就这样谈着话。

这是一场雷电的吵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