曙光不久就在地平线上出现了。

一件新奇的、屹然不动的、意想不到的东西,也随着黎明在拉·图尔格的高地上出现了。这件东西是天上的鸟儿所不认识的,它矗立在高地上,俯视着富耶尔森林。

这件东西是夜里放在那里的。与其说是安装起来的,不如说是整个竖立起来的。从远处看来,那是地平线上由许多生硬的直线构成的一个轮廓,外形很像一个希伯来字母,或者古代的神秘字母之一的埃及象形文字。

最初一看,这件东西给人的印象是多余的。它屹立在百花怒放的树丛中。人们不禁要问它在那里有什么用。再看下去就觉得一阵寒栗爬上人们的背脊。那是一种有四只脚的架子。架子的一端竖立着两根笔直的柱子,柱子的顶端架着一条横梁,把两根柱子接连,上面高高地吊着一个三角形的东西,在清晨的蔚蓝天空中,这三角形的东西好像是黑色的。架子的另一端放着一把梯子。在两根柱子中间,三角形的东西下面,可以看出有一个由两块活动切板构成的镶板,这两块切板接合起来,中间就显出一个圆洞,大小正和一个人的脖子相仿。上面的一块切板可以在一条槽里滑动,因此可以随意升降。目前那两个合起来就成为颈圈的半月形是彼此分开的。在吊着那个三角形东西的两根柱子脚下,有一块可以依着地轴转动的木板,好像一个跷跷板。这块木板旁边有一只长形的篮子,在两根柱子中间,前面,架子的末端,有一只方形的篮子。这个怪物是漆成红色的。全部用木头造成,只有那个三角形东西是铁的。这个怪物这么丑恶、卑劣和渺小,使人觉得它是人造的;它同时又是这么庞大,似乎值得由精灵把它搬到这里来。

这件丑怪的东西就是断头台。

在它对面几步远的地方,另一个怪物矗立在山坳里,那就是拉·图尔格。一个石头的怪物和一个木头的怪物构成一对。我们必须说,只要人摸过木头和石头,这块木头和这块石头就不再是木头和石头了,它们从人那里得到了一些东西。一座建筑物就代表一种教义,一架机器就代表一种观念。

拉·图尔格就是过去时代的最后的总结,这个总结在巴黎称为巴士底狱,在英国称为伦敦塔,在德国称为史比尔堡,在西班牙称为厄斯居里雅,在莫斯科称为克里姆林宫,在罗马称为圣天使城堡。

拉·图尔格代表十五个世纪,包括中世纪、藩属、领地、封建制度;断头台只代表一年:九三年。这十二个月抵得住这十五个世纪。

拉·图尔格就是君主制度;断头台就是大革命。

悲惨的对照。

一方面是负债;另一方面是债务的到期。一方面是纠缠不清的哥特式混杂物、农奴、领主、奴隶、主人、平民、贵族、包括许多习惯法的复杂的法典、法官和教士的联盟、数不清的桎梏、捐税、盐税、不能移转的财产、人头税、不受理权、特权、偏见、迷信、王室有停止支付的特权、君权、王位、君主独裁、神权;另一方面,只有一个简单的东西:断头台的刀刃。

一方面是一个结;另一方面是一柄斧子。

拉·图尔格单独在这荒野里过了许多年代。它在那里,它的城墙上的洞孔曾经流出过沸滚的油、燃烧着的松脂、熔化的铅;它的土牢布满了人骨,它有裂尸室的设备,它经历过重大的悲剧;它的不祥的面目俯视着这森林,它在这个阴影中度过了十五个世纪的野蛮的安静日子,它曾经是这块地方的惟一的权力、惟一的尊敬和畏惧的对象;它曾经在这里统治;它曾经是整个野蛮的代表;突然间它看见面前耸起一个和它敌对的东西——不止是一个东西,也是一个和它一样可怕的时代的象征:断头台。

有时石头仿佛有奇异的眼睛。一个石像在观察,一座堡垒在窥看,一座建筑物的正面在凝视。拉·图尔格仿佛在端详着断头台。

它的神气仿佛在自己问自己。

这家伙是什么东西?

这家伙好像是从地里长出来的。

事实上这件东西的确是从地里长出来的。

凶险的树在不祥的土地上萌芽。这片土地上洒过那么多的血,那么多的汗,那么多的泪珠;挖过那么多的沟壕,那么多的坟墓,那么多的地洞,那么多的陷阱;腐化过牺牲在各种各样暴君手里的死者的尸首;掩盖住那么多的深渊,这些深渊里埋葬过那么多的罪恶——可怕的种子。就是从这片深厚的土地里,在注定的日子,这个陌生的东西,这个复仇者,这个凶猛的杀人机器走了出来,于是九三年就对旧世界说:“我在这里了。”

断头台也有权利对塔楼说:“我是你的女儿。”

同时塔楼也觉得被这个新生的东西杀死了,因为这些不祥的东西也有它们的生命,它们过的是一种幽暗的生活。

拉·图尔格在这个幽灵面前感到震骇。简直可以说它害怕了。这个花岗石怪物很神气也很卑劣,可是那块吊着三角形东西的木板比它更坏。倒下去的权威害怕新起的权威。犯罪的历史在打量着司法的历史。过去的暴力在和今后的暴力比美;这个古老的城堡、古老的监狱、古老的领地,里面曾经有被处酷刑的人惨叫过的封建堡垒,这个供打仗和杀人之用的建筑物,现在不能再用来杀人,也不能再用来打仗,已经被侵占、被拆毁、被贬黜,它的一堆堆石头等于一堆堆灰烬,它的样子丑恶,它虽然宏伟,可是没有生气,它充满了过去可怕时代的令人晕眩的回忆,这样一个建筑物眼看着那个可怕的活时代走了过来。昨天在今天的面前战栗了,过去的残暴证实了而且忍受了新生的恐怖的存在,已经降低为零的东西在真正的恐怖面前张开了阴暗的眼睛,幽灵在注视着鬼怪。

大自然是无情的。她不同意在人类的丑恶行为面前收回她的花朵、她的音乐、她的芳香和她的阳光;她用仙境的美丽和人间的丑恶的对比来折磨人类;她不肯开恩拿掉蝴蝶的翅膀,拿掉鸟儿的歌唱;人类不得不在残杀、复仇和野蛮行为进行着的时候忍受那些神圣的美好东西的注视;人类无法逃避温和的宇宙的无限谴责,也无法逃避蓝天的深怀敌意的宁静。丑恶的人类法律不得不在永恒的美丽前面赤裸裸地露出原形。人类尽管破坏、毁灭,尽管戕害生殖机能,尽管杀人;夏天仍然是夏天,百合花仍然是百合花,星星仍然是星星。

那天早上,满布曙光的清新的天空那么可爱,是从来没有见过的。一阵温暖的风吹动矮树丛,雾气懒洋洋地在丫枝间爬行,被泉水里喷出来的气息浸透的富耶尔森林,正在曙光中冒着气,好像是一个装满了香料的大香炉;天空的蔚蓝,云层的洁白,泉水的清澈,从海蓝到翠绿和谐地配合着的一片葱绿,一丛丛友爱的树木,一片片青草,无边的平原,这一切都流露出无比的纯洁,这种纯洁正是大自然给人类的永远的忠告。在这一切当中,出现了人类的丑恶的无耻面目;在这一切当中,出现了堡垒和断头台、战争和刑罚、流血的时代和流血的片刻的两个代表,过去时代的夜间的枭鸟和将来时代的黄昏的蝙蝠。在这开遍花朵、发散芬芳、可爱而迷人的宇宙中,灿烂的天空把曙光洒满拉·图尔格和断头台,而且仿佛向人们说:“请看我的所作所为,再看看你们的所作所为。”

太阳就是这样拿它的光线来进行这种巨大的工作。

这幕景象有许多观众。

这支小小的远征军的四千兵士在高地上排成阵势。他们从三方面围绕着断头台,构成一个E字形的实测图;炮队排在最长一条线的中央,成为E字中间的短划。红色的断头台好像被三条战线包围着,这些战线就是兵士们构成的墙,两边弯进来,一直抵到高地的边沿;第四条边是敞开的,那就是那个山坳本身,面对着拉·图尔格。

这样排列就造成了一个长方形的广场,中间放着断头台。随着太阳逐渐升高,断头台在草地上的影子也渐渐变短了。

炮手们守着他们的炮,引火线都准备好了。

一股柔和的蓝烟从山坳里升起;那是熄灭的大火最后的一口气。

这股烟淡淡地绕着拉·图尔格,却没有把它遮没,它的高大的露台俯视着整个地平线。在这个露台和断头台之间,只隔着山坳。两边的人可以互相谈话。

法庭的桌子和竖着三色旗的椅子已经搬到露台上来。太阳在拉·图尔格后面升起,使堡垒的黑色轮廓更明显地现出来,堡垒顶上,三色旗的下面,有一个人形坐在法庭的椅子上,一动也不动,双臂交叉在胸前。

这个人就是西穆尔登。他像昨天一样,穿着政治委员的制服,头上戴着有三色花翎的帽子,身旁挂着军刀,腰带上插着两支手枪。

他默默无言。所有的人也都保持沉默。兵士们把枪放下,低垂着眼睛。他们的手肘互相碰着,可是大家都不谈话。他们在茫然地回忆这次战争,回忆无数次的战役,回忆他们勇敢地冒着枪林弹雨向矮树篱笆进攻,回忆一群群发疯似的农民军被他们赶走,回忆夺取城池,赢得战役,回忆他们的胜利,现在他们觉得所有这些光荣都变成了耻辱。眼前这个悲惨的等待使每个人的心都抽紧。刽子手在断头台上走来走去。愈来愈明亮的清晨的光辉庄严地充满了整个天空。

突然间大家听见了蒙着绉纱的鼓敲出来的鼓声。这种悲惨的鼓声愈来愈近;队伍分开了,一列人员走进了方阵,向断头台走去。

最先出现的是黑色的鼓,然后是一队拖着枪的近卫兵,再后是一分队拿着出鞘军刀的宪兵,然后是犯人郭文。

郭文很自由地走着。手上和脚上都没有绳子束缚。他穿着普通军服,佩着军刀。

在他的后面是另一分队宪兵。

郭文的脸上还保持着他对西穆尔登说“我想着将来”的那种有光辉的沉思的喜悦神情。再也没有比这种持续的微笑更崇高、更难以形容的了。

走到了那个悲惨的地方,他的第一下眼光是向堡垒的顶上望去。他没有把断头台放在眼里。

他知道西穆尔登是把监视死刑执行作为自己的责任的。他用眼睛在露台上找他。他发现他在那里。

西穆尔登脸色苍白,冷淡无情。那些靠近他身边的人听不见他的呼吸声。

他看见郭文的时候,并没有任何震动。

郭文一直向断头台走去。

他一边走,一边望着西穆尔登,西穆尔登也望着他。仿佛西穆尔登就靠这个目光来支持自己似的。

郭文到了断头台脚下。他走上台去。指挥近卫兵的那个军官跟着他上去。他解下佩刀交给那个军官;他除下领带递给刽子手。

他看来很像一个幻象。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好看。他的栗色的头发迎风飘拂;当时还没有把受刑人的头发剃去的习惯。他的雪白颈项使人想起女人的颈项,他的具有英雄气概和无限威力的眼睛使人想起了上等天使。他站在断头台上,沉溺在深思中。这里也是人生的一种最高峰。郭文在这高峰上面站着,又威严又安静。阳光包围着他,好像使他站在一团圆光里面一样。

可是受刑人是必须缚起来的。刽子手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根绳子。

这时候,兵士们看见他们的年轻将领这么坚决地引颈就戮,他们再也忍受不住了;这些战士们的心爆发起来了。大家听见了一个巨大的声音:整个军队的呜咽声。一片叫声响起来:“开恩呀!开恩呀!”有些兵士跪倒在地上;另外一些扔掉枪支,向着露台上的西穆尔登伸出手臂。一个近卫兵指着断头台叫喊:“这种事情肯要替身吗?我愿意当替身。”全体兵士狂热地一再重复:“开恩呀!开恩呀!”即使是狮子,听见了这些喊声,也会受到感动或者害怕起来,因为兵士的眼泪是可怕的。

刽子手停下来,不知道怎样办才好。

于是一个简短而低沉的声音,非常阴惨可怕,以致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在堡垒的顶上叫道:

“执行法律!”

大家都认得出那个冷酷无情的声调。西穆尔登开口说话了。全军都战栗了。

刽子手不再犹豫。他拿着绳子走近来。

“等一等。”郭文说。

他转过来向着西穆尔登,用他的还是自由的右手向西穆尔登做了一个告别的手势,然后束手就缚。

他被缚好以后,又对刽子手说:

“对不起。请再等一等。”

于是他叫喊:

“共和国万岁!”

他被放在跷跷板上,这颗可爱而高傲的头颅被装在丑恶的颈圈里面,刽子手轻轻地把他的头发拉起来,然后按了弹簧,那个三角形的东西开始动了,起先慢慢地滑下来,然后逐渐加快;大家听见了一下丑恶的响声……

在这同一瞬间,另一个声音也响起来。一下手枪声回答了那下斧子声。西穆尔登从腰带里拔出一支手枪,正当郭文的头颅滚进篮子里面的时候,西穆尔登用一粒子弹洞穿了自己的心脏。一股血从他的嘴里涌出来,他倒下来死了。

于是这两个灵魂,这两个悲惨的姐妹,一同飞去了,一个的暗影和另一个的光辉混合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