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终于张开了眼睛。

大火虽然还没有烧进图书室里来,却在天花板上射进了玫瑰色的反光。孩子们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朝霞。他们望着这种亮光。乔治特凝视着它。

大火展开了它所有的灿烂光彩;黑色的蛇和红色的龙在奇形怪状的黑烟里出现了,又红又黑的烟非常壮观。长长的火舌远远地伸出去,把黑暗的地方都照亮了,仿佛有无数的彗星在格斗,在互相追逐。大火是挥霍无度的,火炭里面有无数宝石,它把这些宝石随风散播;有人把木炭和宝石说成是同样的东西不是没有理由的。四层楼的墙上有了裂缝,火炭把宝石造成的瀑布向山谷里倾倒下来;仓房里被烧着的一堆堆干草和荞麦开始从窗户里像金色的粉一样往下泻,荞麦变成紫水晶,干草变成红宝石。

“好看!”乔治特说。

他们三个都爬了起来。

“啊!”母亲叫道,“他们醒了!”

雷尼-让站起来,然后胖亚伦站起来,最后乔治特也站起来。

雷尼-让伸了一下懒腰,向窗口走去,说:“我热。”

“热,热。”乔治特也说。

母亲叫唤他们。

“我的孩子!雷尼!亚伦!乔治特!”

孩子们向周围张望。他们想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大人们害怕的事情,只引起孩子们的好奇心。容易惊异的人是很难得受吓的;无知的人就大胆。地狱里很难容纳孩子,因此他们看见了地狱只会加以欣赏。

母亲重复叫唤:

“雷尼!亚伦!乔治特!”

雷尼-让回过头来;这个喊声把他从遗忘中唤醒。孩子们的记忆是短暂的,可是他们能很快地回忆起来;整个过去对于他们只不过是昨天的事情。雷尼-让看见了他的母亲,他觉得这是很自然的事情,他模糊地觉得自己处在这样奇异的环境中,需要一点支持,他叫喊:

“妈妈!”

“妈妈!”胖亚伦说。

“妈!”乔治特说。

她把两只小手伸出去。

母亲惨叫:“我的孩子!”

三个孩子都走到窗户边沿上;幸而那边还没有着火。

“我热极了。”雷尼-让说。

他又加上一句:

“像烧一样。”

他用眼睛找寻母亲。

“来呀,妈妈。”

“来,妈。”乔治特学着说。

母亲披头散发,划破皮肤,淌着血,从荆棘丛中滚到山坳下。西穆尔登和盖桑站在那里,和上面的郭文一样束手无策。无能为力的兵士们绝望地聚集在他们身边。当时的高热度令人难以忍受,可是似乎没有人觉得热。他们在考虑桥的险峻,桥拱的高度,各层楼的高度,没法爬上去的窗口,和迅速行动的必要。必须越过三层楼。毫无办法爬上去。受伤的拉杜奔过来,他的肩上有一处刀伤,吊着半只耳朵,淌着血和汗;他看见了米歇尔·佛莱莎。“怎么,”他说,“枪毙了的女人,你复活了!”“我的孩子!”母亲说。“对的,”拉杜回答,“我们没有时间管这种还魂不还魂的事。”于是他开始爬那条桥,可是没有用,他把指甲插进石头缝里,爬了相当时候;石头很滑,没有一点裂缝,没有一些凹凸,石头和石头之间互相吻合得天衣无缝,就像一垛新墙一样,拉杜又跌了下来。大火继续燃烧,一刻比一刻更可怕;在映满红光的窗口上可以看见三个金发的小脑袋。于是拉杜紧握着拳头向天上挥舞,他的眼光仿佛在找寻什么人,他说:“这就是你的意志吗?善良的上帝!”母亲跪下来,拥抱着桥柱叫喊:“大发慈悲啊!”

沉重的爆裂声夹杂在火焰的哔剥声中响起来。图书室里书橱的玻璃开始炸裂,掉到地下发出很大的响声。显然屋架已经开始动摇。任何人都无能为力了。再过一分钟便会整个坍陷。现在只有等待最后一幕惨剧。他们听见孩子们弱小的声音在反复叫喊:“妈妈!妈妈!”当时的恐怖已经到了极点。

突然间,在孩子们隔壁的窗口上,红色的火光中出现了一个高大的身形。

所有的人都抬起头来,所有的眼睛都直瞪着。一个人在那上面,一个人在图书室里,一个人在火窟里。这个人在红色的火光衬托下是黑色的,可是他有白头发。大家认出来那是朗特纳克侯爵。

他不见了,然后又出现了。

这位可怕的老头站在窗口上,搬动着一架高长的梯子。那就是放在图书室里的救命梯,他在墙边找到了它,一直把它拖到窗口上来。他抓住梯子的一端,用体育家的敏捷手法把梯子靠着窗外栏杆的边沿滑下去,一直滑到山坳下面。拉杜惊喜欲狂地伸出手来接过梯子,紧紧地把梯子拥抱着,同时叫喊:“共和国万岁!”

侯爵回答:“国王万岁!”

拉杜喃喃地说:“你爱叫什么就叫什么,你高兴说什么废话就说什么废话,你就是善良的上帝。”

梯子放好了;火烧着的大厅和地面上的交通已经建立;二十个人奔过来,拉杜带头,一转眼间他们已经从上到下一级一级地站满了梯子,背靠在梯级上,像泥水匠们传递砖瓦的姿势一样。这样,木梯子就变成了一架人梯。拉杜站在梯子顶上,碰到窗户。他却是面向着大火的。

这支小小的军队,本来分散在荆棘丛里和斜坡上,现在他们心里同时被各种各样的感情激动着,都拥挤在高地上,在山坳里,在碉堡的露台上。

侯爵又不见了,一会儿又出来了,他手里抱着一个小孩。

这时响起了一阵雷鸣似的掌声。

侯爵抱的是他随手抓到的头一个孩子。这孩子是胖亚伦。

胖亚伦嚷着:“我怕。”

侯爵把胖亚伦交给拉杜,拉杜转交给他下面的一个兵士,兵士又交给另一个,就在胖亚伦非常害怕而且哭叫着,被一手传一手地送到梯子下面的时候,侯爵又不见了一会儿,然后又带着雷尼-让回到窗口,雷尼-让一面挣扎一面哭叫,侯爵把他交给拉杜时,他用小拳头打曹长。

侯爵又回到满是火焰的大厅里。乔治特一个人在里面。他向她走过去。她微笑了。这位铁石心肠的人觉得自己的眼皮有点润湿。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乔……”她说。

他抱起她,她始终微笑着,他把她交给拉杜的时候,他的多么高尚又多么昧黑的良心被这天真纯洁的女孩迷惑了,他吻了她一下。

“这就是那个小姑娘!”兵士们说,乔治特在赞美声中,被一手传一手地送到地面。大家都鼓起掌来,跳跃起来;几个老近卫兵呜咽起来,可是她向他们微笑着。

母亲在梯脚下,喘着气,被这意想不到的结果弄得如醉如痴,仿佛从地狱一下子到了天堂。过分的快乐也有办法伤害人的。她伸出双臂,先接过胖亚伦,再接过雷尼-让,又接过乔治特,她没头没脑地把他们乱吻一顿,然后哈哈大笑,最后昏倒在地上。

一声大喊响起来:

“全都救出来了!”

的确是全都救出来了,只不过还有老头在那里。

可是没有人想到这一点,也许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

他在窗沿上沉思地逗留了一阵,仿佛给大火一些时间去考虑似的。然后他不慌不忙地,慢慢地,高傲地,跨过了窗台,他没有回头望一望,就挺直身子,背靠着梯级,在后面是大火,前面是悬崖的情形下,开始一声不响地走下梯子,威严得像个幽灵。在梯子上的兵士都赶快走下梯子,所有的旁观者都战栗起来,环绕着这个从上面下来的老人,产生了一种令人退缩的神圣的恐惧,仿佛环绕着一个幻影一样。可是他却庄严地走进他前面的黑暗中;他们向后退,他走近他们;他的大理石似的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皱纹,他的幽灵似的眼光里没有丝毫光辉。兵士们在黑暗中以惊惶的眼光盯住他,他每向他们走近一步,就仿佛更加高大,梯子在他的不祥的脚下发抖而且发出响声,简直可以说,这是骑士的石像再回到坟墓里去。

侯爵到了下面,离开梯子的最后一级,把脚踏到地面上的时候,一只手落到他的衣领上。他回过头来。

“我逮捕你。”西穆尔登说。

“我准许你逮捕我。”朗特纳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