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歇尔·佛莱莎望见那座被落日映红的碉堡时,她离开碉堡还有一里多路。虽然她已经连走一步也很艰难,但她对这段途程并没有踌躇。女人固是脆弱,母亲却是坚强的。她走了。

太阳落了;黄昏来了,接着深沉的黑夜也到了。她不停地走着,听见远处的钟楼传过来的钟声,她看不见钟楼,只听见敲了八点,后来又敲九点。大概就是巴利尼的钟楼。她不时停下来倾听一种沉重的响声,也许就是夜里那种叫不出名字的闹声。

她一直朝前走,淌着血的脚踏着锐利的荆棘。她被一种朦胧的亮光引导着,这亮光是从远处的碉堡里发出来的,它使碉堡的轮廓显现出来,使这座在黑暗中的碉堡周围有一种神秘的光辉。响声越发清晰,亮光就越发明亮,然后亮光消失了。

米歇尔·佛莱莎走着的那片广阔的高地只有野草和荆棘,没有一所房子,没有一棵树;这片高地渐渐升起,伸展到无限的远处,像一条又长又粗的直线,接连着布满星星的昏暗的天空。支持她走完这片高地的,是她的眼睛始终看见的前面那座碉堡。

她看见碉堡慢慢地大起来。

我们刚才说过,从碉堡里发出来的低沉的枪声和暗淡的灯光是有间歇的;一忽儿没有了,一忽儿又有了,使得那位落难的可怜的母亲心里增加了一个可怕的谜。

突然间一切都停止了;响声和亮光都消失了;一切声音都静下来,笼罩着一种恶兆的平静。

就在这个时候,米歇尔·佛莱莎到了高地的边上。

她看见脚下有一个山坳,坳底消失在黑夜的微光中;离高地顶上不远的地方,有纠缠不清的许多车轮、斜面和炮眼,那是炮台;她的面前,已经点着的大炮的引线模糊地照出一座庞大的建筑物,这座建筑物仿佛是黑暗筑成的,这种黑暗比围绕在周围的黑暗更黑。

这座建筑物包括一座桥和桥上的一座堡垒,桥拱一直插进山坳里,堡垒和桥紧接着一座圆形的黑色的高大建筑物,那就是母亲从老远的地方赶来找寻的碉堡。

从碉堡的天窗里可以看见灯光来来往往,里面透出的嘈杂的人声使人想象得出里面有许多人,有些人影出现在上面露台上。

炮台附近就是军营,米歇尔·佛莱莎分辨得出那些哨兵;可是因为她是在黑暗中和树丛里,他们没有看见她。

她走到高地的边缘,离桥那么近,仿佛一伸手就可以摸到。深谷阻隔住她。在黑暗中她分辨得出桥上小堡垒的三层楼。

她留在那里有相当时候,因为对于时间的计算已经在她心里消失了,她默默无言地对着深谷和这座黑色的建筑物沉思。这是什么?里面有什么事情发生?这就是拉·图尔格吗?她有了一种由于等待而产生的晕眩,这种晕眩在到达的时候和出发的时候都会产生。她自己问自己她为什么在这里。

她望着,她听着。

突然间她什么也看不见了。

一阵烟幕升起来把她和她望着的东西隔开。一阵辛辣的刺痛使她不得不闭上眼睛。她刚闭上眼皮,就觉得眼皮里面通红,而且充满了亮光。她把眼睛再张开来。

她的面前已经不再是黑夜了,已经是白昼;可是这是不祥的白昼,是火光映成的白昼。原来她看见的是一场火灾。

黑烟已经变成深红色,里面有一大片火焰;这片火焰一忽儿出现,一忽儿消失,像闪电和蛇一样狰狞地扭动。

这道火焰像一条舌头一样从一个充满火焰的窗户里吐出来,这窗户就像一只大嘴巴。窗户的铁格子已经烧得通红,那是桥上小堡垒最下一层的一个窗户。整个建筑物只有这个窗户可以让人看见。黑烟遮没了一切,连高地也遮没,只看得见红色的火焰照耀下的黑色的山坳边缘。

米歇尔·佛莱莎吃惊地望着。黑烟就是乌云,乌云就是梦幻;她再也不知道她看见的是什么。她应该逃走吗?她应该留在这里吗?她几乎觉得自己已经不在现实世界中。

一阵风吹过来,把烟幕吹破了,在裂开的空隙中,那座悲惨的堡垒突然现出来,整个建筑物都看得清清楚楚,塔楼、桥、小堡,在火灾的灿烂金光下显得炫目而可怕,堡垒从上到下都反映着金光。在不幸的清晰的火光下,米歇尔·佛莱莎把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

桥上小堡垒的最下一层在燃烧着。

上面两层还没有着火,可是已经像是装载在一只火篮里面了。从米歇尔·佛莱莎站立的高地边缘上,可以从火和烟之间模糊地望见屋子里面。所有的窗户都是敞开着的。

三层楼的窗户很高大,米歇尔·佛莱莎从窗户望进去,看见沿着墙壁排列着许多橱,里面仿佛装满了书,在一只落地长窗前面的地板上,有一小堆杂乱的东西,在黑暗中不十分清楚而且挤成一团,有点像一个鸟窠或者一个孵窝,有时仿佛还在微微动着。

她望着这堆东西。

这一小堆黑色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

有时她的心里也偶然想到这堆东西很像是有生命的;可是她正在发烧,大清早起她就没有吃过东西,她没有间断地走了一整天,她已经精疲力竭,她觉得自己产生了一种幻觉,她本能地不相信这种幻觉;可是她的愈来愈固定的眼光始终没法子离开那一堆黑色的东西,这堆东西躺在火灾上面一层楼的地板上,外表上动也不动,大概是没有生命的。

突然间,仿佛具有意志力的火焰,从下面把一条火舌伸到一株干枯的常春藤上,这株高大的常春藤恰好散布在米歇尔·佛莱莎注视着的墙上。简直可以说火焰刚才发现这个干蔓枝网;一团火星贪婪地跳到网里,开始沿着蔓枝以燃烧导火线似的可怕速度上升。一转眼间火焰已经到了三层楼。于是火焰从上面照亮了二层楼的屋子。一阵强烈的亮光骤然间把三个熟睡着的小孩很鲜明地照出来。

他们是一堆可爱的小生命,臂膀和大腿纵横交叉着,闭着眼睛的金发脑袋带着微笑。

母亲认出了她的孩子。

她发出了一声可怕的喊声。

这种说不出的愁苦的喊声是做母亲的人所特有的。没有别的声音更凶猛,同时又更能使人感动的了。一个女人发出这样的喊声,我们还以为是一只母狼在嗥;一只母狼在嗥的时候,我们还以为是一个女人在叫喊。

米歇尔·佛莱莎的这下喊声就是一下嗥声。荷马说赫卡柏曾经吠过。

朗特纳克侯爵刚才听见的就是这下喊声。

我们说过,侯爵听见喊声之后就停了下来。

侯爵这时正在阿尔马罗带他逃走的那条甬道的出口和山坳之间。透过头上交叉错杂的丫枝,他看见桥在燃烧着,拉·图尔格被火光映得通红;再从两根丫枝分开的地方望过去,他看见上头对面高地的边缘上,正好和燃烧中的堡垒相对的地方,在火灾的强烈亮光照耀下,有一个女人把身子俯向山坳,这个女人的样子很凶暴,也很悲惨。

喊声就是这个女人发出来的。

她现在的样子已经不是米歇尔·佛莱莎,而是一个戈耳工。命运悲惨的人也是令人恐怖的人。这个乡下女人已经变成一个复仇女神。这个平凡的、无知的、没有自觉的普通乡下女人,已经猛地从绝望中获得了史诗般的伟大。深刻的痛苦就是对于心灵的巨大的扩张;这个母亲就代表着普天下的母性;凡是包括完整的人性的,必然是超人的。她站在那里,在山坳的边缘上,面对着这个火灾,这件罪行,她的样子仿佛是一个地狱之神;她有野兽的喊声,女神的手势;她的露出无限怨恨的脸仿佛是一个火焰的面具。没有什么比她的含泪的眼睛所发出来的闪光更富有威力的了;她的眼光像闪电一样在轰击那场大火。

侯爵在听着。喊声落在他的头上;他听见一种音节不清的、裂人心腑的喊声,更像一连串的呜咽,而不像在说话。

“啊!我的天啊!我的孩子啊!那是我的孩子!救命啊!救火啊!救火啊!救火啊!你们简直是强盗!难道没有人在这儿吗?我的孩子要烧死了!唉!有这样的事!乔治特啊!我的孩子们啊!胖亚伦!雷尼-让!这样干是什么意思?谁把我的孩子放在那儿呀?他们睡着了。我疯了!这是不可能的事。救命啊!”

这时候拉·图尔格里面和高地上有无数的人在走动。整个军营的兵士都奔到刚烧起来的大火周围。进攻的军队在应付了霰弹以后,又要应付火灾。郭文、西穆尔登、盖桑,都在下命令。怎么办?在那条半干的山溪里没有几桶水可以打起来。忧虑愈来愈增加。整个高地的边缘上站满了人,惊惶失措地望着。

他们看见的是吓人的景象。

他们只能旁观,丝毫没有什么办法。

火焰沿着常春藤上升,已经达到最高的一层。发觉里面全是干草,火焰就扑了过去。现在整个仓房都燃烧起来。火焰在跳舞;快活的火焰是不祥的东西。仿佛有一阵助纣为虐的风在扇动这场火。简直可以说可怕的伊曼纽斯整个化成了一阵火星的旋风,借着火焰的罪恶生命而活着,也可以说是他这个恶魔的鬼魂化成了火灾。图书室那一层还没有着火,它的天花板很高,墙很厚,使火势一时不致蔓延进去,可是这可怕的时刻也近了;下面一层的火舌在舐着它,上面一层的火舌在抚摸它。可怕的死神的接吻已经轻轻地触着它了。下面是火窟,上面是火焰山。如果地板上烧穿了一个洞,那就会跌进熔炉里;如果天花板烧穿了一个洞,那就会埋葬在炭火下面。雷尼-让、胖亚伦和乔治特还没有醒,他们像一般儿童那样天真而深沉地睡熟了,烟和火有时遮盖了窗户,有时让开,从烟和火的空隙中可以望见他们在这火窟里面,在流星的光辉下面平静地、可爱地、动也不动地睡着,像三个满怀信心的小耶稣在地狱里面沉睡;一只老虎看见这几朵玫瑰花在这熔炉里,这几只摇篮在这坟墓里,也会淌眼泪。

这时候母亲在摇晃自己的臂膀。

“救火呀!我在喊救火!你们都不来,你们都是聋子吗?你们要烧死我的孩子!来呀,在那边的人们。我赶了多少天的路,到头来是这样找到他们的!救火呀!救命呀!三个小天使!他们是三个小天使!他们是纯洁的,他们干过什么坏事呀?他们把我枪毙,把我的孩子烧死!这些事情是谁干的呀?救命呀!救救我的孩子!你们没有听见我叫喊吗?就算我是一只母狗,也应该可怜一只母狗啊!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他们在睡觉!啊!乔治特!我看见她的小肚子,可爱的宝贝!雷尼-让!胖亚伦!这是他们的名字。你们应该相信我是他们的母亲。现在发生的事情令人痛恨。我白天黑夜地赶了多少路。今天早上我还跟一个大娘说过话。救命啊!救命啊!救火啊!你们都是恶鬼!可怕呀!最大的孩子只有五岁,最小的女孩还没有满两岁。我看见他们裸着的小腿。他们在睡觉,善良的圣母呀!老天爷把他们还给我,地狱的手又把他们抢去了。想想吧,我走了这许多路!我用奶汁养大的孩子!我还以为可怜的我找不到他们了!可怜我呀!我要我的孩子,我一定要我的孩子!他们的的确确在火里!请看我的可怜的脚吧,两只脚都在流血。救命啊!这世界上既是有人,又让这几个可怜的孩子这样烧死,这是不可能的事!救命呀!抓住凶手呀!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事。啊!那些强盗!这间可怕的房子是什么房子?他们偷了我的孩子拿去烧死!慈悲的耶稣!我要我的孩子!唉,我不知道我该怎样办才好!我不能让他们死!救命呀!救命呀!救命呀!啊!假使他们真的这样烧死,我就要杀掉上帝!”

母亲在作着这样可怕的哀求的时候,高地上和山坳里也有许多人在说话:

“梯子!”

“没有梯子!”

“水!”

“没有水!”

“上面,碉堡里面的三层楼里有一扇门。”

“那是铁门。”

“打破它。”

“不可能!”

母亲加紧她的绝望的呼吁:

“救火呀!救命呀!快点呀!或者杀死我吧!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啊!可怕的火!救他们出来,或者把我扔进去吧!”

在这些喊声的间歇中,可以听见火焰的不受阻碍的爆裂声。

侯爵摸了摸衣袋,摸到了铁门的钥匙。于是他弯下腰,走过他刚才逃出来的拱门,向他刚才出来的那条甬道再走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