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拉·图尔格
四十年前,一个旅客如果从连若利那边走进富耶尔森林,从巴利尼那边走出去,他就会在这座深厚的森林的边沿上遇到一座可怕的建筑物。在丛林的出口处,他会突然看见拉·图尔格矗立在他面前。
这个拉·图尔格不是活着的,而是死了的。那是龟裂的、洞穿的、损毁的、崩坏的拉·图尔格。废墟是一座建筑物的幽灵,就像鬼是人的幽灵一样。再也没有比拉·图尔格更阴惨的景象了。呈现在旅客眼前的,是一个圆形的高塔,孤零零地矗立在树林的一个角落里,好像一个剪径的强盗。这座笔直的高塔,建筑在一团矗立的岩石上,外表看来几乎像一座罗马式的建筑物,一方面因为它很坚固而且很合规格,另一方面因为在这座坚强的建筑物身上,既保留着权势的遗迹,也有衰落的象征。说它是罗马式的也有点符合事实,因为它是属于五世纪到十二世纪期间的建筑物。它在第九世纪开始建筑,到十二世纪第三次十字军东征以后完成。它的窗口上的装饰的形状,就说明了它的年龄。如果走近这座建筑物,从岩石上爬上去,就可以看见一个墙洞,如果冒险从洞口走进去,就到了里面,里面是空的。有点像走进了一只直立在地上的石喇叭的内部。从顶到底,没有任何隔板;没有屋顶,没有天花板,没有地板,只有一些拆掉的穹隆和烟囱的痕迹,还有一些炮眼;在不同的高度上还有突出的花岗石墙角和几条横梁,表明原来分层的地方;横梁上堆满夜鸟的粪;庞大的夹墙在底部有十五尺厚,顶部有十二尺厚,这里那里有许多裂缝和洞眼,过去曾经是门,从这些裂缝和洞眼望进去,可以看见建筑在夹墙的阴暗内部的楼梯。过路人如果在黄昏的时候走进来,就可以听见枭鸟、怪鸱、苍鹭、夜鹰的叫声,可以看见脚下有荆棘、石头、爬虫,头顶上有一个黑色的圆洞,那就是塔顶,样子仿佛是一个大井口,穿过洞口可以望见天上的星星。
依照当地的传统,这座塔在最高几层筑有一些秘密的门,就像犹太国王皇陵里面的门一样,这些门是用大块石头造的,沿着轴心转动,可以打开,可以关上,关上以后就成为墙上的一部分;这种建筑式样和尖拱形穹隆是十字军从东方带回来的。这些门关上以后,就没法子识别出来,因为它们和墙上的石块完全混成一片。直到今天在叙利亚的安的·黎巴嫩山上的神秘城市里还可以看见这种门,这些神秘城市是逃过了提啤尔时代十二城被埋的劫运遗留下来的。
2 墙洞
可以走进废墟的那个墙洞是一个地雷的爆破口。一个内行的人如果熟悉厄拉、沙地和巴刚的话,就看得出这个地雷设计得很巧妙。火药库是僧帽形的,它的容积大小和它要爆破的塔楼的坚固程度正好相当。它至少曾经装载过一百公斤的火药。通到火药库的沟道是弯弯曲曲的,这比直的要好些;地雷爆破以后破裂的岩石中露出火药管来,火药管有合用的直径像一只鸡蛋那么大小。地雷在墙上爆破了一个很深的裂口,围攻的人可以从裂口里走进来。这座碉堡很显然地曾经在不同的时期中抵抗过多次正式的围攻,墙上满布炮弹的痕迹。这些炮弹分属于不同的时代;每一种炮弹都有一种特殊的、在城墙上留下痕迹的方法,但是一切炮弹都曾经在这座碉堡上留下伤痕,从十四世纪的石弹到十八世纪的铁弹都有。
从墙洞走进去所到达的地方就是以前碉堡的楼下。墙洞对面的墙上有一个小门,就是地窖的入口,地窖是在岩石上凿出来的,一直通到屋基里面,伸延到碉堡的地下。
这个地窖有四分之三堵塞了,在一八三五年才为贝尔尼的考古家奥古斯特·勒·泼利伏斯先生所清除。
3 地牢
这个地窖就是地牢。每一座碉堡都有一个。这个地牢和同时代的许多地牢一样,分为上下两层。上面一层就是从墙上的小门走进去的,那是一间相当宽阔的拱形房间,和碉堡的楼下平行。房间的墙上有两条垂直的平行沟痕,从一边墙上经过拱形屋顶一直到达另一边墙上,拱形屋顶上的沟痕尤其深,样子仿佛是两条车轮的痕迹。事实上这的确是两条车轮的痕迹。这两条沟痕是被两只车轮碾磨出来的。早先封建时代,就在这所房间里施行裂尸刑,在这里所用的方法比四马分尸的方法安静些。这里安装了两只非常坚固和非常巨大的车轮,一直碰到墙壁和拱形屋顶。受刑者的一只臂膀和一条腿被绑在一只车轮上,另一只臂膀和另一条腿绑在另一只车轮上,把两只车轮向相反方向转动,受刑者就被撕裂了。这是需要很大力量的;因此车轮擦过石壁时,就在上面刻出沟槽来。直到今天,还可以在维安丁看见一间这样的行刑室。
这间房间的下面一层才是真正的地牢。没有门可以走进去,只有一个洞可以进去。受刑者被脱得精光,腋下系着一根绳子,从上面房间的石块地面上所开的一个气窗吊到下面房间里去。假使他还能够活着的话,就从这个洞口扔食物给他。直到今天,还可以在布依荣看见一个这样的洞口。
风从这个洞口吹进来。下面的一层是在碉堡的地下挖成的,与其说是一间房间,不如说是一口井。地下有水,刺骨的寒风满房间吹着。这风使下面一层的囚徒冻死,却使上面一层的囚徒活着。因为有了这风,上层的地牢里才能够呼吸。上层里的囚徒终日在拱形顶下摸索着,只有这个洞口才可以通气。不过,谁从洞口走进去,或者跌下去,就不能够再走出来。因此囚徒在黑暗中必须小心。只要一失足,上层的囚徒就会变成下层的囚徒。这一点对囚徒是有重大关系的。如果他要活着,这个洞口就是死路;如果他觉得厌烦,这个洞口就是出路。上面一层是地牢,下面一层是坟墓。这两层结构和当时社会的情形相似。
这就是我们的祖先称为“地牢”的东西。这种东西已经不再存在,这名字在我们听来也不再有什么意义了。幸而有了大革命,我们听见这个名字可以不再怎样关心了。
四十年前,这个墙洞是高塔的惟一的入口,在高塔外面,墙洞的上方,可以看见一个比其余的枪眼更大些的炮眼,炮眼上挂着一块已经脱落和洞穿的铁丝网。
4 桥上小堡
墙洞的对面,有一座和碉堡相连的石桥,桥下的三个桥拱还没有受到多少损坏。桥上曾经载过一所房屋,现在这所房屋只剩下一些圆柱的干材。这所房屋显然是被火焚毁的,还剩下焦黑的骨架,阳光从骨架的空隙中透进来,骨架矗立在碉堡旁边,就像一副骨骼立在一个鬼怪旁边一样。
到了今天,这废墟已经完全拆毁,一点痕迹也不再留下了。经过多少世纪和多少帝王建筑起来的东西,只要一个农民在一天之内就可以把它拆毁。
拉·图尔格是农民叫出来的简称,原来的名字是拉·图尔-郭文(意思是郭文碉堡),就像拉·尤标勒原名是拉·尤标利埃,一个驼背的农民军领袖的名字宾松-勒-度原来是宾松-勒-度杜一样。
拉·图尔格在四十年前是一座废墟,今天只是一个暗影,在一七九三年却是一座堡垒。那是郭文家族的古老城堡,用来防守富耶尔森林西边的入口,到了今天,这座森林本身连一个小林子都算不上了。
这座城堡是建筑在一团巨大的青石岩上面的,这些青石岩在梅恩尼和狄南之间很多,分布在丛林和灌木丛中,到处都是,仿佛许多巨人头顶着石块投到那里一般。
这座塔就是整个堡垒;塔下是岩石,岩石脚下有一股水,在正月里这股水变成洪流,在六月里却干涸了。
这座堡垒虽然简单到这样地步,但是在中世纪却差不多是一座牢不可破的要塞。只有那座桥减弱了它的力量。中世纪时的郭文家族在建筑这座堡垒时是没有桥的。当时是利用一座摇摇晃晃的小桥通到堡垒里去,这座小桥只要一斧头就可以砍断。郭文家族还在做着子爵的时候,这座小桥很讨他们欢喜,他们认为很满意;可是等到他们做了侯爵而且离开这个岩洞到宫廷里去的时候,他们就在那股洪流上面建筑了一座有三个桥拱的桥,他们使平原上的人可以接近他们,正如他们使自己能够接近国王一样。十七世纪的侯爵和十八世纪的侯爵夫人们不再坚持要他们的堡垒是牢不可破的了。模仿凡尔赛代替了他们的继承祖先的传统。
高塔的对面,在西边,有一块相当高的高地,高地的两端伸到平地上去;高地几乎和高塔连接,当中只隔开一个山坳,坳底的一条水道是库埃农河的支流。连接高地和城堡的桥是高高地架在桥墩上的,在这些桥墩上又建造了一座芒刹派的建筑物,就像在舍农索一样;这座建筑物比高塔更适于居住。可是当时的习俗还很严;贵族们还保持住居碉堡的习惯,碉堡里的房间简直像土牢。桥上的建筑物其实是一座小城堡,里面有一条长走廊是入口,称为守卫室;守卫室是楼下,楼上是一间书房,书房上面是一间谷仓。窗户是长形的,装着小块的波希米亚玻璃,窗和窗之间有壁柱,墙上刻有浮雕;一共三层。底下一层放着戟和火枪;当中的一层是书;最高的一层是一袋袋的燕麦。这一切有点野蛮,同时也很高贵。
旁边的高塔是粗糙的。
高塔以它的整个阴森森的高度控制着桥上那座娇媚的建筑物。从这个建筑物的露台上就可以用火力把桥炸毁。
这两座建筑物,一个是粗糙的,另一个是精致的,与其说它们互相接近,不如说它们互相冲突。这两种建筑式样是互不调和的;虽然两个半圆仿佛一定相同,可是没有什么比一个罗马式半圆拱和一个古典式半圆拱更不相同的了。这座和森林很相称的高塔,和那座配得上凡尔赛宫的桥却成为很不相称的邻居。只要设想一下阿伦·巴贝-度特和路易十四挽着臂膀就得了。这两个人在一起是令人恐怖的。这两个陛下混合起来就产生了一种说不出的残暴。
从军事观点看来,我们可以说:这座桥差不多把高塔出卖了。它美化了碉堡,却解除了碉堡的武装;碉堡得到了装饰品,却失去了威力。这座桥使它和高地平行。碉堡面对森林的一边始终是牢不可破的,但是现在面对平原的一边却是可以攻破的了。以前它控制高地,现在高地在控制它。占据高地的敌人很快就可以成为这座桥的主人。书房和仓库都帮助围攻者向城堡进攻。书房和仓库有一点是相同的:就是书和稻草都是易燃物。对于一个要用火攻的围攻者,烧掉荷马的著作或者烧掉一束稻草,只要烧得着,就没有什么分别。法国人烧掉海德尔堡的图书馆,就是对德国人证明这一点;德国人烧掉斯特拉斯堡的图书馆,也对法国人证明了这一点。因此在这座城堡旁边加上一座桥,就是战略上的错误;可是在十七世纪戈尔拔和卢瓦当政时,郭文家族的亲王们,就像罗昂家族和拉·特里穆瓦依家族的亲王们一样,是绝不相信有一天他们会被人围攻的。不过,这座桥的建筑者们也采取了一些慎重的措施。首先,他们预见到有起火的可能,在水道下流一边的三个窗户下,他们把一部坚固的救命梯子横挂在一些铁钩上,这些铁钩在半世纪以前还可以看到,梯子的长度有桥上建筑物的底下两层那么高,这个高度已经超过普通的三层楼高度;第二,他们也预见到敌人的进攻,他们用一只沉重的矮铁门把桥和堡垒阻开,这只门是弓形的,用一把大钥匙锁着,钥匙藏在一个只有主人才知道的地方,这扇门一关上就可以抵得住撞城槌的冲击,几乎连炮弹也不怕。
要走过这条桥才可以到达这扇门,要经过这扇门才可以走进高塔。别的入口是没有的。
5 铁门
桥上小堡的第三层,由于被桥墩抬高了,因此和高塔的第三层高低颇为匀称。为了更安全起见,铁门就装在这样的高度上。
在桥的这边,铁门开向书房,在高塔那边,铁门开向一间拱形的大厅,大厅的中间有柱子。我们说过,这间大厅就是塔楼的第三层,形状是圆的,和高塔一样;长形的枪眼俯视田野,光线就从枪眼里透进来。粗糙的墙上毫无装饰,没有什么东西遮掩石块,不过石块却砌得很整齐。通过一条螺旋形的楼梯才可以到达大厅,这条楼梯是建筑在墙壁里面的,在墙壁有十五尺厚的情形下,这样做法非常简单。在中世纪时代,占领一座城是要一条街一条街地夺取的,占领一条街要一所房子一所房子地夺取,占领一所房子要一间一间房间地夺取。围攻一座城堡要一层一层地夺取。从这一方面看来,拉·图尔格建筑得很精巧,是坚牢难破的。从一层走上另一层,要经过一条难走的螺旋形楼梯,楼梯上的门都是倾斜的,没有一个人那么高,必须低下头才能进去;而把头低下就有被砍掉的危险,因为每一扇门后面都有防守者在等着进攻者。
在这间有柱子的圆形大厅下面,有两间相同的房间,一间是二楼,另一间是楼下;大厅的上面有三间房间;在这些一共六层的房间上面,一个石头的盖子盖在高塔顶上,那就是露台,要经过一个狭窄的守望台才能走进去。
装铁门的时候,要把那十五尺厚的墙壁凿开,铁门就装在墙壁的正当中,墙壁把铁门嵌在一条很长的穹隆里,因此门一关上,在高塔这边也好,在桥那边也好,铁门都是在一条六尺或七尺深的长廊下面;门一开,两边的长廊就连成一个,变成一个拱形的入口。
在桥那边的长廊里,厚墙上开了一扇低矮的小门,通向一条圣吉尔式的楼梯,沿着楼梯走去可以到达图书室下面二楼的廊下;这对于围攻者又是一个难关。桥上小堡在接近高地那边只是一堵笔直的墙,桥的尽头在那里。一扇低矮的门上装了一座吊桥,小堡通过吊桥可以和高地相通。由于高地的高度,吊桥放下来时永远是倾斜的,由吊桥可以通到称为守卫室的长廊。围攻者夺取这条长廊以后,要想到达铁门,必须用强力夺取那条通到三楼的圣吉尔式楼梯。
6 图书室
图书室是一间长形的屋子,长和阔与桥相当,只有一扇门,就是那扇铁门。另外有一扇伪装的自动关闭门,外面挂着一块绿绒布,只消一推就可以推开,是用来在里面掩蔽住高塔的拱形入口的。图书室的墙壁从顶到底,从天花板到地板,都装着玻璃橱,都是十七世纪最精巧的细木工出品。六扇高大的窗户使图书室充满了亮光,每边三扇,每一个桥拱上一扇。通过这些窗户,可以在外面高地的顶上望见屋子里面。窗与窗之间摆着六只橡木刻花架子,架子上放着六个大理石胸像,这六个人是:比桑斯的黑摩罗斯、希腊语法家雅典尼、苏衣达斯、嘉沙本、法国国王克洛维和他的司法大臣安那加路斯,附带说一句,安那加路斯说不上是个司法大臣,正如克洛维说不上是个国王一样。
这个图书室里有些普通的书。其中一本是很负盛名的。那是一本旧的四开本有铜版刻像的书,书名用很大的字母写着《圣巴托罗缪》,下面的小标题是:“圣巴托罗缪所述的福音,前附基督教哲学家潘东纳斯的论文,论述这章福音是不是杜撰的,圣巴托罗缪是否就是那塔那爱。”这本书被视为珍本,放在图书室中间的一张斜面书架上。上一世纪中,好奇的人们往往到这里来参观这本书。
7 仓房
仓房和图书室一样,也是像桥一样长形的,其实只是屋顶木架的下部。这样就构成一间大房间,堆满了草料,光线从六扇屋顶窗里射进来。房间里没有什么装饰品,只是在门上刻了一个圣伯纳贝的像,下面有一行拉丁文诗:
Barnabus sanctus falcem jubet ire per herbam
就这样,一座高大宽阔的六层的高塔,这里那里开了一些枪眼,惟一的出入口是一扇通到桥上小堡的铁门,桥上小堡被一座吊桥阻断;高塔的后面是森林;高塔的前面是一块荆棘高地,比桥高些,比高塔低些;桥底下,在高塔和高地之间,是一个深而狭的山坳,里面满是荆棘,冬天是一条急流,春天是一条小溪,夏天就成了一条多石的沟渠,这就是被称为拉·图尔格的郭文堡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