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穆尔登的刀伤是很快就能治好的;可是另外一个地方有人受的伤比西穆尔登更严重。那就是被枪决了,又被乞丐泰尔马克从厄伯-昂-派若田庄的大血泊里救出来的那个女人。

米歇尔·佛莱莎的伤势比泰尔马克所想象的更要重些:她的胸膛上端的伤口通到肩胛骨上的伤口;一粒子弹打碎了她的锁骨,同时另一粒子弹穿透她的肩膀。可是因为肺部没有受伤,她是可以复原的。泰尔马克是一个“哲学家”,这是农民的用语,意思是说他懂一点医道,一点外科,也懂一点巫术。他把这个受伤的女人带到他的兽穴里来,放在他的海草床上,用那些称为“草药”的神妙东西来医治她,她居然活过来了。

锁骨合拢了,胸膛和肩膀上的两个洞也收了口;过了几个星期,她已经复原了。

一天早上,她扶着泰尔马克,已经能够走出洞口;她走到沐浴在阳光中的树下坐下来。关于她的事泰尔马克知道得很少,胸部受伤是不能够多说话的,在复原以前的那种半死状态中,她几乎没有说过几句话。每次她想开口,泰尔马克总阻止她;可是她有一个固执的梦想,泰尔马克从她的眼睛里看出来许多痛楚的思想在阴沉地一隐一现。这天早上她很强健,几乎能够单独行走;一个医生就像一个父亲一样,泰尔马克以愉快的心情望着她。这个善良的老头微笑起来了。他对她说:

“好了,我们能够站起来。我们没有伤了。”

“在心里还有。”她说。

她接着又说:

“那么,你一点也不知道他们在哪儿吗?”

“谁呀?”泰尔马克问。

“我的几个孩子。”

她所用的“那么”两个字代表无数的思想;意思是说:“既然你不跟我谈起他们,既然这许多日子里你在我身边而没有向我开口,既然我每次想打破沉默你总阻止我,既然你好像怕我提起这件事,那么,关于他们的消息,你一定没有什么可以告诉我的了。”在高热度中,在昏迷状态中,在她的呓语中,她常常叫唤她的孩子,她看得很清楚老头没有回答她,因为人在昏狂状态中也能够注意周围情形的。

事实上泰尔马克的确不知道要对她说些什么才好。告诉一个母亲说她的孩子不知去向,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而且他知道些什么呢?什么也不知道。他只知道一个母亲被人枪毙,他在地上找到了这个母亲,他把她救回来的时候,她已经跟一具死尸差不多,这具死尸有三个孩子,朗特纳克侯爵枪决了母亲以后,就把孩子们带走。他所知道的到此为止。孩子们怎样了呢?甚至于他们还活着吗?他曾打听过,他知道两个是男孩子,一个是刚断了奶的小女孩。别的他都不知道。关于这三个不幸的孩子的命运,他也对自己提出了一连串的疑问,可是他一个也回答不出来。他问过许多当地的居民,他们只是摇摇头。朗特纳克先生是一个大家不愿意谈起的人。

他们不愿意谈起朗特纳克,也不愿意跟泰尔马克谈话。农民们有一种特有的疑心病。他们不喜欢泰尔马克。叫化子泰尔马克是一个令人不安的人物。他为什么经常注视着天空呢?他一连几个钟头动也不动,他到底在干什么?到底在想些什么?的确,他是古怪的。在这个战火连天、到处骚动、到处大火的地方,所有的人只有一个任务——破坏,只有一种工作——屠杀,在这里任何人只要能够,都可以烧掉一所房子,杀掉一家人,屠杀一个兵营,掠劫一个乡村,在这里每个人只想着互相埋伏狙击,互相引诱对方落入陷阱,互相杀戮,而这个孤独的人却被大自然吸引住,仿佛完全沉溺在大自然的无限和平中,采集药草和植物,只研究花、鸟和星星,这显然是个危险的人物。可见得他已经失掉理智;他从来不躲在树丛后面狙击别人,他从来不对任何人放枪。因此,周围的人对他产生了一种畏惧。

“那个人是个疯子。”过路的人们这么说。

泰尔马克不但是一个孤独的人,还是一个人人躲避的人。

没有人对他提出任何问题,人们也很少回答他的问题。因此他没有能够像他所希望那样打听到很多消息。战争已经散布到别的地方,人们到更远的地方打仗去了,朗特纳克侯爵已经从地平线上消失,以当时泰尔马克的精神状态说来,除非战争直接影响了他,否则他是不会觉察有战争这回事的。

听见“我的孩子”这句回答以后,泰尔马克收敛了笑容,做母亲的开始沉思起来。她的心情怎样呢?她仿佛落在深渊的底层。突然间她望着泰尔马克,用近乎愤怒的声调又叫了一声:

“我的孩子!”

泰尔马克像个罪人似的低下头来。

他在想着朗特纳克侯爵,这位侯爵肯定不会在想他,而且也许根本想不起还有他这个人。他知道这是事实,他自己对自己说:“一个贵族,有危险的时候是认识你的;一脱离了危险就不再认识你了。”

于是他又自己问自己:“那么我为什么要救这个贵族呢?”

他自己回答:“因为他是一个人。”

这时候他沉思了一阵,然后心里又想:

“我能肯定这么说吗?”

于是他又重复说一遍他那句沉痛的话:“要是我早知道啊!”

这一个偶然的遭遇在他心上成为一种负担,因为他在自己所做的事情中看见了一个谜。他沉痛地默想着。一个好行为也可能是一个坏行为。谁救了狼就害了羊。谁替兀鹰医好翅膀就要为它的利爪负责。

他觉得自己的确有罪。这位母亲的无意识的愤怒是有理由的。

不过,救了这个母亲也减轻了他的因为救了侯爵而引起的内疚。

可是孩子们呢?

母亲也在思索。他们两人的思想沿着相同的路径偕行着,虽然都没有开口,也许在冥想的黑暗境界中已经互相碰头了。

她的眼睛的深处是一片黑暗,这时候这双眼睛又盯住泰尔马克。

“不过这样下去可不行。”她说。

“不要说话!”泰尔马克说,一面把手指放在嘴唇上。

她继续说:

“你救错了我,我生你的气。我情愿死掉,因为这样我一定可以看见他们。我会知道他们在哪儿。他们虽然看不见我,我却可以在他们身边。死人是一定有能力保佑活人的。”

他抓住她的臂膀,摸了摸她的脉搏。

“冷静点,你又在发烧了。”

她用一种近乎粗暴的态度问他:

“我什么时候才可以离开这里?”

“离开这里?”

“是的。走路。”

“没有日期,假如你不讲道理的话。明天就可以,假如懂一点道理的话。”

“什么叫做懂道理?”

“就是把一切信托给上帝。”

“上帝!他把我的孩子弄到哪儿去了?”

她仿佛又昏乱起来。她的声音变得非常温柔。

“你要懂得,”她对他说,“我不能够这样子呆下去。你从来没有过孩子,我却有过。这就是我们当中不同的地方。一个人对自己不知道的事是无法下判断的。你从来没有过孩子,对吗?”

“对的。”泰尔马克回答。

“我呢,除了他们,我就没有别的。没有我的孩子们,我还能够活着吗?我真希望有谁来解释给我听为什么我的孩子不见了。我知道,既然我不懂,那就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杀掉我的丈夫,他们枪毙我,可是都一样,我还是不懂。”

“好了,”泰尔马克说,“你又发烧了。别再说话了。”

她望着他,沉默下来。

她比泰尔马克所希望的还更听话了。她常常蹲在一棵老树脚下呆呆地度过好几个钟头。她在思索,而且一声也不响。对于那些深深地受过痛苦的可怕袭击的简单心灵,沉默往往就是一个避难所。她仿佛放弃了弄懂一切的企图。在一定程度之下,绝望的人对于绝望往往是不能理解的。

泰尔马克很感动地仔细观察她。面对着这样的痛苦,这位老人有了一些女人的思想。“哦,对了,”他对自己说,“她的嘴没有说话,可是她的眼睛在说话,我看得很清楚她只转着一个念头。她曾经是一个母亲,现在已经不是了!她曾经是一个哺乳的母亲,现在也不是了!她不能这样听天由命。她在想念那个最小的女孩,不久以前她还在给她奶吃。她在想她,在想她,在想她。的确,觉得一个红色的小嘴从你身内吮出你的灵魂,拿你的生命去造成她的生命,这该是多么可爱的一件事。”

他也沉默起来了,他懂得对于这样重大的痛苦,说话是无用的。只想着一个念头而不作声,这是可怕的。怎样才能使一个有固执念头的母亲服从理智呢?母性是顽强的,你不能够跟它争辩。一个母亲之所以崇高,就因为她有点像野兽。母性的本能是兽性的,也是崇高的。一个母亲不再是一个女人,她是一头雌兽。

她的孩子就是她的幼兽。

因此,在一个母亲身上是有些东西没有理性的,同时也有些东西超出于一般理性之上的。每个母亲都有一种鉴别力。宇宙的无限伟大的神秘意志在她的灵魂里引导着她。她是盲目的,也是有真知灼见的。

现在泰尔马克想使这个可怜的女人说话了;可是他没有成功。有一次,他对她说:

“可惜我年纪大,我走不动了。我还没有走完一段路之前,我的气力早用完了。只要走一刻钟,我的两条腿就走不动了,我不得不停下来;不是这样的话,我倒很愿意陪着你。不过也许我不能够陪你倒是一件好事。我对你不但没有帮助,反而会增加困难。在这里,人们还让我待下去;可是蓝军见了我会疑心我是农民,农民见了我又会疑心我是巫师。”

他等待她回答。她却连眼皮也不抬一抬。

有了固执的念头,结果不是发疯,就是做出一些英勇的行为。可是一个可怜的农妇能够做出些什么英勇的行为呢?什么也不会。她只能够做一个母亲,如此而已。她一天天愈来愈陷入她的梦想里。泰尔马克在观察她。

他设法找点事情给她做;他给她带来针、线和一只顶针。她真的开始缝纫了,这使那位可怜的“嘉义芒”觉得很高兴;她沉思,可是她也工作,这就是健康的征象;她的气力在慢慢地恢复;她补好她的内衣、她的衣服、她的鞋子。但是她的眼睛依然暗淡无光。一边缝纫,她一边低声唱着不知名的歌曲。她喃喃地叫唤一些名字,大概就是孩子们的名字,声音低得使泰尔马克听不清楚。她常常在工作中停下来谛听小鸟的叫声,仿佛它们给她带来了什么消息。她常常观察天气。她的嘴唇动着。她低声地自言自语。她制了一只袋,在袋里装满了栗子。一天早上,泰尔马克看见她开始走了,她的眼光漫无目标地盯住森林的深处。

“你到哪里去?”他问她。

她回答:

“我去找他们。”

他并没有设法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