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刚才说过,农民军到达道尔以后,就分散到城里各处,每个人高兴干什么就干什么,这是在“友谊地服从”的原则下一般的情形,所谓“友谊地服从”是旺代派人士经常挂在口头的一句话。这样的服从能够造就英雄,可是不能够制造兵士。他们把大炮和辎重藏在古老市场的拱门下面,他们疲倦了,他们吃着、喝着、数着念珠念经,乱七八糟地躺在大街上,与其说是守卫着这条大街,不如说是把这条大街给堵塞住了。黑夜降临以后,他们大部分都已入睡,头都枕在包袱上,有些人身边还躺着他们的老婆,因为农妇们时常跟随着她们的丈夫;在旺代,怀孕的妇女是给军中当间谍的。那时是七月里一个温和的夜晚,星星在深蓝色的天空上闪耀。这队露营的人简直像一群商旅在途中休息,而不像是部队在扎营,这时全队的人都平静地在休憩着。突然间,那些还没有闭上眼睛的人在薄明的光线下看见大街的入口处有三门大炮对准他们。

那是郭文的大炮。他偷袭了守卫的岗哨,进了城,率领他的队伍占据着大街的入口。

一个农民立起来叫喊:“那边是谁?”同时放了一枪;一声炮响回答了他。接着爆发了一阵猛烈的枪声。所有在昏沉沉地睡觉的人们都惊跳起来。这是很可怕的一下打击。他们在星光下睡觉,却在连珠炮弹下醒过来。

最初的一刹那间是可怕的。没有什么比一群惊惶失措的群众更可怜的了。他们抢着去拿武器。他们叫喊着,奔跑着,有许多倒了下来。这些被袭击的坚强汉子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他们自己互相枪击。有些吓昏了的人从屋子里跑出来,又跑进屋子,又跑出来,不知所措地在战斗中乱窜。一家人在互相呼喊。这是一场悲惨的战斗,连妇女和小孩也卷在里面。呼啸着的炮弹拖着长长的光芒划破黑暗。枪弹从每个黑暗的角落里放射出来。到处都是浓烟和纷乱。辎重车和炮车纠缠在一起,更加重了纷乱的程度。马儿也惊跳起来。人们践踏在受伤的人身上。地下到处是呻吟声。这些人惊惶,那些人吓昏了。兵士和军官互相找寻。在这一切中,有些人还抱着阴沉的冷漠态度。一个女的靠着一垛墙坐着,给她的婴孩哺乳,她的丈夫一条腿断了,也背靠着墙,一面流血,一面镇静地给马枪装上子弹,向前面黑暗中放枪。有些人卧倒在地上,把枪放在马车的车轮中间开放。不时爆发出一阵喧闹的喊声。大炮的巨响淹没了一切。这是非常可怕的。

当时的情形有点像伐树;所有的树都倒下来,一棵倒在另一棵身上。躲藏着的郭文给敌人以致命的扫射,自己却牺牲得很少。

可是在紊乱中仍然很勇猛的农民最后也一致防守起来;他们退到市场里面,这个市场是一个宽阔的昏暗的堡垒,也是一个石头柱子的林子。他们在这里又找到了立足点;一切和树林相像的东西都能够恢复他们的信心。伊曼纽斯尽了他的能力去代替朗特纳克执行职务。他们有大炮,可是使郭文感到极端惊讶的,是他们没有利用这些大炮。那是因为炮队的军官们都跟随朗特纳克去勘察道尔山,剩下的弟兄们不知怎样使用这些长筒炮和小炮;他们用密集的枪弹来回答蓝军的炮轰。农民们用一齐射击来回答敌人的连珠炮弹。现在有了掩蔽的倒是他们。他们把二轮马车、垃圾车、辎重、市场里所有的木桶都堆起来,临时筑成一道很高的防御工事,中间留下一些空洞作为枪眼,马枪就从这些枪眼里伸出来。他们从这些枪眼里给敌人以致命的扫射。这一切很快就完成了。只有一刻钟时间市场就变成了一道牢不可破的防线。

这对于郭文倒是很严重的一件事。这个市场突然变成了一座城堡,那是意想不到的。农民们躲在里面,兵力又集中,又坚强。郭文的偷袭固然成功,可是他没有能够使敌人溃走。他下了马。他把双手交叉在胸前,一只手握着军刀,站在照亮炮队的火炬的亮光下,很注意地望着前面的一片黑暗。

在亮光的照耀下,他的高大身材使躲在市场里面的人们很清楚地看见他。他已经成了他们的目标,他自己却没有想到这一点。

市场里面放射出来雨点似的子弹落在沉思着的郭文的身边。

可是他有大炮来对抗这些马枪。炮弹总是得到最后胜利的。谁有炮队谁就能够胜利。只要很好地运用他的炮队,他必然可以占上风。

骤然间从充满黑暗的市场里射出一道闪电似的光芒来,一种轰雷似的声音响了一下,一颗炮弹打过来,洞穿了郭文头上的一所房子。

防守的一边用大炮来回答大炮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情势有了新的发展。现在大炮不限于一边独有了。

第二颗炮弹紧跟着头一颗飞过来,打进郭文身边的墙上。第三颗炮弹把他的帽子打落在地上。

这些炮弹都是大口径炮弹。是一门可以发射十六磅重弹口径的炮在放射。

“他们在向你瞄准,司令员。”炮手们叫道。

于是他们把火炬弄熄。沉思着的郭文把帽子拾起来。

的确有人在瞄准郭文,那是朗特纳克。

侯爵刚从后面走到防御工事里面。

伊曼纽斯奔过去迎接他。

“爵爷,我们受到了意外袭击。”

“被谁袭击?”

“我不知道。”

“到狄南的路还通吗?”

“我想是通的。”

“必须立刻撤退。”

“已经开始撤退了。有许多人已经逃了。”

“不能够逃,要撤退。你们为什么不使用大炮?”

“我们吓昏了,而且炮队军官又不在这里。”

“让我来。”

“爵爷,我已经尽可能把辎重、妇女和一切用不着的东西送往富耶尔森林。那三个小俘虏怎么办?”

“啊!那三个小孩吗?”

“是的。”

“他们是我们的人质。把他们带到拉·图尔格去。”

说完了这些话,侯爵就向防御工事走去。领袖一来,一切就不同了。这道防御工事对于运用大炮是不合适的,只容得下两门大炮;侯爵架起了两门十六磅重弹口径的大炮,装好炮眼。当他在一门大炮上面俯下身子从炮眼里视察敌人的炮队时,他望见了郭文。

“是他!”侯爵叫道。

于是他亲自拿了炮帚和炮杵,装上炮弹,插好准星,瞄准。

他三次瞄准郭文都没有打中。第三次只打掉了他的帽子。

“真笨!”朗特纳克喃喃地说,“稍为低一点,我就打中他的脑袋了。”

突然间火炬熄灭,他的面前只有一片黑暗。

“好。”他说。

他转过身来对那些农民炮手叫喊:

“装炮弹!”

郭文方面紧张的程度并未减轻。情势越加严重了。这场战役正在展开新的局面。防守方面也在用大炮来攻击他了。谁能预言他们不会反守为攻呢?他的敌人除去死掉的和逃掉的以外,至少还有五千人,而他只有一千二百人可用。假如敌人发觉共和军人数的劣势又怎样呢?那时候双方原来扮演的角色一定会对调一下。进攻的人会被人进攻。只要防御工事里面的人冲杀出来,共和军就可能完全失败。

怎么办呢?他不能够从正面向敌人进攻;打硬仗根本是梦想,一千二百人不可能击败五千人。一下子攻破敌人既不可能,等下去又很危险,必须把战事结束。可是怎样结束呢?

郭文是这一带的人,他熟悉这城市;他知道在旺代军据为防地的古老市场背后有许多纵横交错的狭窄弯曲的小巷。

他转过来向着他的副官盖桑,这位副官就是勇敢的盖桑大尉,后来由于扫荡了让·舒昂的出生地共塞斯森林和在塞纳水堤上抵挡叛军,使布尔奴夫不致陷落而享有盛名。

“盖桑,”他说,“我把指挥权交给你。尽可能地使用全部火力。用连珠炮弹来打破敌人的防御工事。替我牵制住前面这些敌人。”

“我懂了。”盖桑说。

“把整个队伍集中起来,装好子弹,准备进攻。”

他又凑到盖桑耳边说了几句。

“照办。”盖桑说。

郭文继续说:

“我们的鼓手都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

“我们一共有九个鼓手。你留下两个,七个跟我来。”

七个鼓手一声不响地走到郭文前面排成一行。

这时候郭文叫喊:

“红帽子联队到我这儿来!”

十二个人——其中一个是曹长——从大队中走出来。

“我要的是整个联队。”郭文说。

“我们就是整个联队。”曹长回答。

“你们只有十二个人!”

“我们只剩下十二个。”

“好。”郭文说。

这位曹长就是那个好心而粗鲁的军人拉杜,他曾经在索德烈树林以整个联队的名义收养了他们遇见的那三个孩子。

我们记得,他们在厄伯-昂-派若只有一个小队的人被消灭,拉杜侥幸不在其中。

近边有一辆装着草料的马车;郭文指着马车对曹长说:

“曹长,命令你的兵士搓些草绳来缠在枪支上,使枪支互相撞碰时不致发出响声。”

一分钟过后,命令已经在沉默和黑暗中执行完毕。

“已经照办了。”曹长说。

“兵士们,把鞋子脱下来。”郭文继续说。

“我们没有鞋子。”曹长回答。

连鼓手在内,他们一共有十九个人;郭文是第二十个。

他喝叫道:

“排成单行。跟我来。鼓手在我后面,联队在最后。曹长,你指挥联队。”

他带头率领着这一行人,在双方继续炮轰中,这二十个人像影子一样向前溜着,走进了寂静无人的小巷中。

他们这样走了一些时候,沿着房子像蛇似的蜿蜒前进。整个城市像死去一样;市民都蜷缩在地窖里。没有一扇门不闩上,没有一扇护窗板不关上。到处都没有亮光。

这里是静寂的,大街上却响着猛烈的爆裂声;炮战在继续;共和军的炮台和保王军的防御工事发狂似的互相喷射着炮弹。

这样弯弯曲曲地走了二十分钟,在黑暗中仍然能够很有把握地前进的郭文走到了一条小巷的尽头,这条小巷和大街接连,不过这时他们是在市场的后边。

位置改变了。在这一边并没有防御工事,那是建筑防御工事的人永远忽略的一件事。市场是四面敞开的,可以从柱子之间走进去。柱子旁边停着几辆准备撤退的辎重马车。郭文和他的十九名兵士面对着五千旺代军,不过他们是在旺代军的背后,不是在前面。

郭文低声和曹长说了几句话;兵士们把缠在枪上的草绳解下来;十二个近卫兵在小巷的街角后面排成阵势,七个鼓手高举着鼓棒等待命令。

大炮的发放是有间歇的。突然间,在炮声间歇的时候郭文举起他的军刀,用一种仿佛在静寂中吹起喇叭似的声音叫喊:

“两百人在右边,两百人在左边,其余的人在中间!”

十二枝枪一齐放,七个鼓手敲起进攻的鼓号。

于是郭文喊出蓝军惯用的可怕的口号:

“上刺刀!冲锋!”

效果是惊人的。

全体农民军都以为有人从背后袭击他们,并且相信后面又来了一支新的军队。同时在大街的入口处盖桑率领的队伍听见了鼓声就开始行动,也敲起进攻的鼓号,飞似的向防御工事冲过来。农民们发觉他们被人前后夹攻了。恐怖总是夸大的,在恐怖中听见手枪会以为是炮声,一切喊声都像鬼叫,听见狗吠会以为是狮子吼。外加一般农民容易受惊就像茅屋容易着火,也像着火的茅屋很快就变成火灾一样,受惊的农民很快就变成溃兵。于是一种难以形容的逃窜现象就出现了。

不到几分钟,整个市场都空了,受惊的农民四散逃窜,军官们毫无办法。伊曼纽斯无济于事地杀死两三个逃兵,到处只听见“逃命啊!”的喊声。整个队伍以风卷残云的速度从城里的街道上逃出去,就像从筛孔里漏下一般,走到田野上才四散奔逃。

有的逃向新堡,有的逃向布勒格,有的逃向昂特林。

朗特纳克侯爵眼看着这一场溃败。他亲手把大炮眼孔堵塞以后,才慢慢地冷静地作最后一个撤退的人,他对自己说:

“毫无疑问农民军是不行的,我们必须要有英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