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出乎意料的是,在回到画室的时候,我发现索斯洛夫斯基夫妇和卡泽娅在那儿。他们来是为了给我个惊喜。

为什么安塔克要非常肯定地告诉他们我马上就要回来了?

由于我的乔装打扮,卡泽娅和索斯洛夫斯基都没认出我。我靠近卡泽娅,牵起她的手,但是她后退了一下,有点害怕。

“卡泽娅,难道你不认得我了吗?”看到她那吃惊的样子我忍不住大笑起来。

“是瓦拉迪克。”安塔克说。

卡泽娅更加认真地看了看我,最后她大声喊道:

“呼!真是一个丑陋的老爷爷!”

我是个丑陋的老爷爷!我好奇地想知道她在哪儿能见到一个比我更英俊点的老爷爷!但是对于可怜的卡泽娅来说,在他父亲苦行僧般的教条影响下,她当然会认为所有的民谣歌手都是丑陋不堪的!

我走到厨房那里,几分钟以后恢复了自己原来的容貌。卡泽娅和她的父母就开始问我为什么要这样乔装打扮。

“很简单。你们瞧,我们画家有时会互相给予帮助,为对方做模特。就像安塔克,他就装扮成一个老犹太人为我做模特。你们在画里没有认出他来?卡泽娅,你认出来了吗?我这是为塔斯科维斯基做模特,这在画家圈里是一种惯例,特别是在模特极度缺乏的华沙。”

“我们来是为了给你一个惊喜,”卡泽娅说,“另外,我长这么大从没参观过画室。哦,多么杂乱无章啊!所有画家的画室都是这样的吗?”

“差不多,差不多。”

索斯洛夫斯基说他希望这里能更整洁一点,希望以后能有所改观。我真是希望用七弦琴去打破他的头。这时,卡泽娅略带妩媚地笑了起来,对我说:

“有这么一位画家,除了画画什么都不操心,把这里交给我吧,我会让一切都变得井然有序。”

就这样说着,她扬了扬鼻子,看到用来装饰画室一角的结了蜘蛛网的花彩饰物,补充说:

“这里太乱了。要是有人来了,会觉得自己是待在一个旧货店里的,比如,那个盔甲,瞧它锈得多么厉害啊!这里很有必要找来一个仆人,让她磨点砖灰涂在上面,这盔甲就会变得焕然一新了。”

上帝啊!圣母马利亚!她竟然想用红砖灰打扫我从坟墓里挖出来的盔甲——哦,卡泽娅啊,卡泽娅!

此刻的索斯洛夫斯基感到非常高兴,他亲吻了一下女儿的额头,安塔克发出了某种不祥的声音,让人想起野猪的咕噜声。

卡泽娅伸出食指用威胁的口吻对我说:

“我希望你记住,所有的一切都会改变的。”然后她还断定说,“而且如果某个绅士今天晚上不来我家的话,他就是个可恶的坏人,大家都不会喜欢他了。”

这样说着,她闭上了眼睛。我不能说她的这些小把戏一点都不好玩。我答应她一定会去的,并且把我未来的家庭成员送到一楼。

回来的时候,我发现安塔克不敢相信地瞥眼看着桌上躺着的一包百元大钞。

“这是什么?”

“你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不知道。”

“我,就像一个普通的小偷那样,抢了一个人的钱。”

“怎么抢的?”

“我把‘尸体’画作卖给他了。”

“这就是卖画的钱吗?”

“是的,我是一个庸俗的商人。”

我拥抱了安塔克,并且衷心地祝贺他。他开始向我讲述事情是如何发生的:

“在你走后我就一直坐在这里,直到一些绅士们走了进来,问我是不是苏耶塔特斯基。我回答:‘我好奇地想知道为什么我不能是苏耶塔特斯基!’然后他说:‘我看到你的画了,我想买。’我说:‘你有权利这么做,但是请允许我说,只有白痴才会买那么邪恶的一幅画!’‘我不是白痴,’他说,‘但是我喜欢去买白痴画的画。’‘如果就是这样的话,我同意。’我回答。他询问我价格。我说:‘那有什么关系?’‘我该给你这么多,还是这么多?’‘好吧!如果你出了那个价,那就这么定了吧。’他掏了钱,然后就走了。留下了印着波尔科夫斯基医学博士的名片。我就是个庸俗的商人,故事说完了!”

“祝你的‘尸体’永存!安塔克,去找个女人结婚吧。”

“我宁愿吊死自己,除了是个庸俗的商人,我什么都不配。”

晚上的时候,我去了索斯洛夫斯基家,卡泽娅和我一起坐在壁龛那边,那儿有个小沙发。潘妮·索斯洛夫斯基坐在一张桌子旁边,桌上点着灯,她正在为卡泽娅缝制嫁妆。索斯洛夫斯基也坐在桌边读书,带着尊贵的表情翻着晚间版的《风筝》。

莫名的,我觉得自己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人了,我希望能驱散掉这个想法,所以就一直不断地触碰着卡泽娅。

在客厅里,保持安静是非常重要的,安静的氛围时不时地被卡泽娅的低语声所打断。是我想要拥抱她,可她小声地对我说:

“瓦拉迪克,爸爸会看到我们的。”

随着那声“爸爸”,她开始抬高点声音,“我们的大艺术家苏耶塔特斯基的画,《最后的一次见面》,今天已经被波尔科夫斯基用一万五千卢布买走了。”

“没错,”我补充说道,“安塔克今天早晨卖的。”

然后我又试着想拥抱卡泽娅,可是又一次听到了她的低语声:

“爸爸会看到我们——”

我的眼睛不自觉地朝索斯洛夫斯基看了看。突然看到他的脸色变了,只见他用手揉一下眼睛,然后躬身仔细地看着《风筝》上的内容。

“是什么鬼东西让他这么感兴趣?”

“孩子他爸,怎么了?”潘妮·索斯洛夫斯基说。

他站起身,抬脚两步走到我们跟前,然后站定了,眼睛紧紧地盯着我,然后紧握自己的双手点了点头。

“怎么了?”我问。

“看看虚伪和犯罪怎么总是能发生在这地球上,”索斯洛夫斯基悲伤地回答,“我亲爱的先生,从头读到尾,别害臊。”

就这样说着,他做了一个动作,好像要试着把自己包裹在他的宽外袍里一样,然后递给我《风筝》。我翻到那一页,然后眼睛在一个公告的地方停下:“一个乌克兰民谣歌手。”我有点困惑,然后匆忙地读了一下内容:

“这些天,一个生面孔出现在我们市,他总是以一个老民谣歌手的身份去拜访住在这里的一些乌克兰家庭,向他们讨要施舍,以唱歌作为回报。据说,艾娃·艾德米,一个大家众所周知的也是极富同情心的演员,也出奇地被发现同他在一起,就在今天早晨的时候,他们还被发现同乘一辆马车。在这个生面孔露面后的没几天,一篇报道说,这个民谣歌手是一位挺出名的艺术家装扮成的,他用这种方式摆脱丈夫们和监护人们的注意,轻而易举地就进入了女人们的闺房。我们相信这篇报道是毫无根据的,因为仅仅这一条,就能让我们的这位当红演员永远无法在舞台上立足。根据我们的消息,这个老人是从乌克兰流浪到这里的,智力有点迟钝,但是记忆力颇佳。”

“见鬼!”

索斯洛夫斯基愤怒得简直不能平复自己的声音,最终发泄出来:

“又是一次谎话,你拿什么来证明自己的清白?难道我们今天没有看到你那令人羞耻的装束吗?那个民谣歌手说的是谁?”

“我就是那个民谣歌手,”我回答说,“但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觉得那副装束很丢人。”

这时候,卡泽娅从我手中一把抢过《风筝》,然后开始读了起来。索斯洛夫斯基用力地裹了裹自己的宽外袍,继续愤怒地对我说:

“如果你这样堕落下去,就永远跨不进我们家的大门,在成为我们这个可怜孩子的丈夫之前,你一直都和其他的女人打情骂俏,不断地背叛她。你这样做已经践踏了我们对你的信心,你已经背叛了自己的誓言——这是为了谁?只是为了剧院的一个交际花!”

这句话最终激起了我的愤怒。

“我亲爱的先生,”我说,“我已经受够了你的教条了。那个交际花比你真诚上百倍。你对我来说什么都不是,知道吗,你令我感到恶心!我已经受够了你还有你的假慈悲,还有你的——”他出言中伤我,但是我已经不再在意了,因为索斯洛夫斯基正在敞开怀,好像想说:

“来打我吧!一点别留情,朝着我的胸膛!”

但是我一点都不想打架,我只想说我要走了,否则我会控制不住自己再说了什么让索斯洛夫斯基受不了的话。

事实上,我没跟任何人说声再见就走了。

轻柔的微风冷却了我刚才发热的头脑。已经是晚上九点了,晚间的空气令人冷静下来。我必须让自己平静下来,所以就向观景巷跑去。

海伦娜家的窗户黑着。很明显,此刻她并不在家。不知道为什么,这让我感到十分的沮丧。

如果能看到她映在窗子上的背影,我就会平静下来,但是现在这个样子,只能让怒火又一次冲散了我的理智。

我还能对那个奥斯崔尼斯基怎么样——我不知道。不过走运的是,他还不算是个在责任面前畏首畏尾的人。

但准确地说,我对他有什么好抱怨的呢?这篇文章写得真是狡猾邪恶。奥斯崔尼斯基并没有说这个民谣歌手是个化了装的画家,在某种程度上,他还是为艾娃考虑的,但同时,他又向海伦娜泄露了整个的秘密。显然,他是照海伦娜的意思试图与艾娃和解。他为了卡泽娅的事向我报复,让我成为大家的笑柄。

要是他没说过我的智力有点迟钝该多好!这事就这么完了。在海伦娜的眼中,我一定是个荒谬无稽的人。她一定看过《风筝》了。

哦,真是一团糟,艾娃该有多么伤心啊!那个奥斯崔尼斯基怎么能就这样赢了!此刻我必须做点什么,但是要我选的话,我真想成为《风筝》的一名记者!

我觉得该找艾娃商量一下。她今天有演出。我要去戏院找她,等她演出完毕。

时间还够。

半个小时之后,我出现在她的更衣室。

艾娃的演出正好就要结束了,这个时候,我正好有时间四处看看。

众所周知,我们的剧院并不以奢华装修而出名。白色的墙壁,两个汽灯,一面镜子,一个盥洗台,几把椅子,角落里还有条长椅,那可能是艾娃的私人物品——这就是她的更衣室。镜子的前面是大量的化妆用品,一杯已经喝了一半的黑咖啡,装着口红和蜜粉的盒子,仍然维持着刚脱下来的手掌形状的几副手套,其中还有两副长假发。侧墙那里有一堆演出服,白色的、玫瑰色的、深色的、浅色的,还有笨重的,地上有两筐用于女性装束的饰品,整个房间都充满了脂粉的气味。每一处都那么混乱,每一处都透露着匆忙!多么色彩缤纷的颜色和反光带!多么柔和的阴影!多么绚丽的汽灯光线!

这就是一幅独具特色的图画,这就是画中的景物。当然,比起一个女人平常的更衣室来说,这里没有什么更特别的地方,而且,这里有一些东西使这个房间看起来不像个更衣室,更像个充满魔力的避难所。除了杂乱无章、混乱和匆忙感夹杂在具有划痕的墙壁之间,咆哮着激发出艺术的灵感。

突然间,我听到一阵热烈的掌声。哈!演出结束了。墙壁的那边传来一阵阵的呼喊声:“再来一个!再来一个!”一刻钟的时间都过去了,可是这呼喊声仍然持续。

最终,艾娃冲了进来,她扮演的角色是“西奥多拉”。头上戴着皇冠,涂着深色的眼影,脸颊上有一抹胭脂红色,蓬乱的头发像瀑布一样散落在她光洁的脖子和肩膀上。她是那么的激动兴奋还有点筋疲力尽,以至于对我说话的时候声音小得都快要听不见。

“你好吗,瓦拉迪克?”她一边说着,一边摘掉自己头上的皇冠,穿着皇袍让自己倒在长椅上。很明显,她已经没力气说话了,只是静静地看着我,就像一只奄奄一息的小鸟。我靠近她坐下,把手轻轻放在她的头上揉了揉,想着能够关心她一下。

从她的眼中,我看到那些尚未平息的喜悦,额头的汗水也充分体现了艺术的烙印。我看到,这个女人将她所有的健康、鲜血和生命都献给了戏剧的圣坛,此刻的她兴奋得都无法呼吸了。我顿时产生一种怜惜的感觉,同时还夹杂着懊悔和同情,感情的碰撞让我都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了。

我们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最终艾娃打破了沉默,指着梳妆台上放着的几本《风筝》轻声对我说:

“真是苦恼啊!真是苦恼啊!”

突然间,她发出了一声令人心头一紧的哭泣,身体像风中的树叶一样颤抖着。

我知道她一定是因为过度的劳累才哭的,而不是《风筝》的原因,因为那篇文章就是个八卦新闻,不消一天的时间就会被大家忘得干干净净,而奥斯崔尼斯基整个人也不值得艾娃去掉一滴眼泪,但是我的心揪得更紧了。我握住她的手,用嘴唇轻轻地亲吻。然后把她拉到我怀里。我的心开始越来越激烈地跳动,好像正在发生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我跪在艾娃的膝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像一团乌云遮住了我的眼睛,突然间,我想都没想地就张开双臂紧紧拥抱住了她。

“瓦拉迪克!瓦拉迪克!我可怜的人儿!”艾娃轻声说。

我把她紧紧地拥在胸前,大脑一片空白,我已经不能思考了!我亲吻她的额头、眼睛,只是对她说:

“我爱你!我爱——”

听到这句话,艾娃的头稍微颤了一下,紧接着手臂狂热地环住我的脖子,我听到她的细语:

“我已经爱了你好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