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和索斯洛夫斯基一家人一起用餐,可是我写信告诉他们自己不能去了。

我的牙口一向很好,从未疼过,但是今天却“疼”了起来。

海伦娜的身影整天都萦绕在我的眼前,请问哪个画家能不想念这样的一张脸呢?内心已经默默把她描画了不下十遍了,脑海中不断勾勒着海伦娜的美丽容颜。这么说来,能够多见她几次是很有必要的,想到这儿,我奔向艾娃·艾德米的家,但是她不在。晚上的时候,我收到了卡泽娅发来的邀请卡,让我在第二天早晨去花园的湖边碰面,一家人一起喝咖啡。这些湖水啊,咖啡啊,真是快把我烦死了!

可是我还不能去,要是不能在第二天早晨找到艾娃的话,我就一整天都逮不到她了。

艾娃·艾德米(这是她的艺名,她的真名叫作安娜·叶德林斯基)是位很特别的小姐。长久以来,我都非常珍惜和享受与她的友谊,而且我们都儒雅地称呼对方为“汝”。这已经是她在舞台上的第九个年头了,但是她的骨子里依然保持了那份难得的纯真。在剧院里,虽然很多女演员在身体上是纯洁的,但暴露的衣着已经出卖了她们内心的欲望,我敢说,最厚颜无耻的狒狒在舞台上看到这些的时候都会脸红得心慌肉跳。可悲啊,剧院腐蚀了人心,特别是女演员的心。

很难想象,一个每天都盼望着爱情到来,并且性情忠贞、端庄的女人的内心是不应该做戏剧故事中的公主梦的,因为戏剧与现实生活根本就不是一回事。艺术和现实的巨大反差更加肯定了艾娃的一种感觉,那就是,欢呼喝彩声背后的残酷竞争和妒忌禁锢了人们内心最高贵的艺术冲动。

与这些被宠坏了的演员持续接触只能弱化自己的艺术初衷,没有谁能在这样的环境中不堕落下去。这样的环境只能被伟大的经过艺术之火洗礼的智者所征服,或者是被自然征服,这种自然应该是纯粹的,纯粹得连魔鬼都不能穿越,就像雨水不能渗透天鹅的羽毛一样,而这种不可渗透的天性只属于艾娃·艾德米。

晚上喝茶的时候,我不止一次向同行儿们说起艺术圈的人物,但是我们总是以最高尚的诗人作品挑起话题,以最低劣的演员八卦作为结束。

一个超越凡人具有超凡想象力的人,一个比其他人更具感性和热情的人,一个懂得幸福和快乐并且对一切未知事物都带有无比强烈渴望的人——就是艺术家。这种人应该具有比凡人三倍的个性和意志力来战胜外界一切的诱惑。

然而,没有什么道理来说一个最娇艳的花朵应该比其他的花朵更具风雨的击打力,也没什么道理来说一个艺术家为什么会比普通人更具个性。恰恰相反,艺术家通常是更没有个性的,因为他们所有的能量都已经在区分艺术世界和现实世界的泥沼中消耗一空了。

艺术家只是一只生病的小鸟,持续地发着热——一只有时会消失,有时又出现在尘埃中无力地挥动着疲惫翅膀的小鸟。艺术使它鄙视世俗,但现实生活的痛苦剥夺了它飞翔的力量,所以,艺术家总是在内心和现实生活的矛盾中痛苦地挣扎。

世界也许会从艺术家那里索取更多,也许会审判他们,可能世界是对的,但是,上帝也能救赎他们,上帝也是对的。

奥斯崔尼斯基坚持认为演员是属于艺术界的,就像单簧管和法国圆号都是艺术一样。

但这种说法也不完全正确,最好的证明就是艾娃·艾德米,她是一位真正的艺术家,搞艺术是她的天赋,也是一种感知,这种感知使得她能够像母亲保护孩子一样保护她远离邪恶的世界。尽管我们是朋友,但是我已经很久没见到过她了,所以当她看到我站在门口的时候,脸上流露出惊讶的表情,但是看得出来,她见到我真是很高兴。

“最近过得怎么样,瓦拉迪克?”她问道,“我好久没看到你了。”

我非常高兴能找到她。她穿着一件土耳其式的晨衣,鲜红的棕榈树叶绣在米色的衣底上,还用金丝镶着边儿。这美丽的刺绣把她光洁的脸庞和紫罗兰色的双眸衬托出别样的美丽。我毫不吝啬自己对她的赞美,她听到后非常高兴。接着,我就直奔重点了。

“我亲爱的女神!你认识潘妮·克坎诺夫斯基吧,那个来自乌克兰的漂亮小姐?”

“认识,她是我的同学。”

“给我介绍一下吧。”

艾娃摇了摇头。

“亲爱的,我的宝贝,你对我最好了!”

“不,瓦拉迪克,我不会把你介绍给她的!”

“看看你多讨厌,我曾经一度都要爱上你了。”

艾娃真是个爱害羞的姑娘,当她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内心明显动摇了。只见她把手肘支在桌上,手托着下巴问我:

“什么时候爱上我的?”

就这么提到海伦娜的事确实是很鲁莽的,由于我之前确实有一段时间真的要爱上艾娃了,而且我希望她现在能够有个好心情,所以就开始说:

“我们曾经去过剧院后面的植物园吧。你还记得那是怎样一个美妙的夜晚吗?我们坐在喷泉附近的长椅上,你当时说:‘我很想听到夜莺的歌唱。’可是由于出了一些事吧,我有点沮丧,头痛得摘下了帽子。而你,走到喷泉那里,用水沾湿了手帕,然后敷在我的额头。那时的你看起来就像天使一般完美,我心里想着:如果我能抓住那只手用力地亲吻,那么一切都不重要了!我会至死都永浴爱河。”

“那么然后呢?”艾娃低声问道。

“你很快就躲开了,就好像预料到什么事一样。”

艾娃坐着沉思了一会儿,然后回过神来紧张慌乱地说:“我们别说这个事了,拜托。”

“好吧,那就不说了。你知道吗艾娃,我太喜欢你了,喜欢得都快爱上你了。从和你第一次见面,我就对你有一种非常真挚的情感。”

“但是,”艾娃似乎在还在循着自己的思路,“你已经订婚了,这是真的吗?”

“是真的。”

“为什么你没有告诉过我?”

“因为开始的时候婚约被解除了,可是不久之后又重新约定了。但是,如果你跟我说订过婚的人就不能再同潘妮·海伦娜认识,我会告诉你,首先我是一个画家,其次才是一个订过婚的人。这样你就不会为她担心了吧?”

“想都别想。我不会把你介绍给她的,因为我不想让人们嚼她的舌根。大家都说,这几个星期以来,半个华沙的人都爱上你了,他们漫无边际地杜撰你的事情。就在昨天,我还听到一句闲话,说你把上帝的十条戒律总结成一条为自己所用。你到底总结了哪一条?”

“什么哪一条?”

“你不应该垂涎邻居妻子的美貌——这是没用的。”

“哦,上帝啊,只有你懂我的痛苦!但是这个闲话还不错。”

“而且真的一针见血。”

“听我说,艾娃,你想知道事实吗?我从未胆小怯懦过,但我也从未真正地赢得过一个女人的心。人们总是爱想象,上帝知道他们想的都是些什么。人们也不会管到底有多少事是真的。而你,哦,上帝,你看到了我的痛苦!”

“可怜的艺术家!”

“可怜可怜你这个朋友吧,带我去见潘妮·海伦娜。”

“我的瓦拉迪克,我不能这样做。你越是想成为唐璜一样的人物,就越让我失体统,作为一个女演员,带你去见海伦娜那样一个有吸引力的独身女人,这是非常失礼的行为。”

“那为什么你还要同意见我呢?”

“我就不一样了。我是一个女演员,套用莎士比亚的话来说‘即便你像冰一样纯洁,纯如雪,也并不能逃脱流言的中伤’。”

“这种情况是很容易让一个人失去理智的。每一个人都可能会认识她,也许是在她的家里认识的,也许是在大街上认识的,但是我却不能!为什么会这样?是因为我画了一幅好画有了点名气才能这样的吗?”

“在我看来,你说得没错,”艾娃笑着说,“你不用怀疑,我已经预料到你来找我的原因了,因为奥斯崔尼斯基当时也在这儿,而且他劝我说‘最好’别把你介绍给海伦娜。”

“哦,我明白了!那么你已经答应他了?”

“我还没有,我当时都快生气了,但是自己也是觉得‘最好’还是不要把你介绍给她。算了,还是让我们聊聊你的画吧。”

“不要用画来折磨我了。既然事情已经这样了,就不怕更糟!我想告诉你的是:在三天的时间里,我要跟潘妮·克坎诺夫斯基认识,即使是乔装打扮我也要见到她。”

“扮成一个花匠,然后为她递上一束鲜花——奥斯崔尼斯基送的。”

此刻,一个截然不同的计划出现在我的脑海,这个计划是如此的完美,以至于让我狠狠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于是我把刚才的愤怒和对艾娃的冒犯抛到脑后,对她说:

“你要保证不会出卖我。”

“我保证。”艾娃好奇地说。

“听着,我会把自己伪装成一个老民谣歌手。我有整套的装束,七弦琴也有。我在乌克兰待过,知道如何唱他们那儿的歌。潘妮·海伦娜是从乌克兰来的,她一定会招待我的。你现在明白了吗?”

“多么有创意的想法啊!”艾娃喊道。

艾娃是如此地具有艺术气息,这个计划一定是让她很高兴,另外,她已经保证了不会出卖我,也没有提出反对意见。

“多么有创意的想法啊!”她又说了一遍,“海伦娜是如此地热爱她的乌克兰,当她在华沙看到一个乌克兰歌手的时候会激动得哭的,但是你想告诉她什么?你怎么解释自己为什么回来华沙?”

我的热情已经感染了艾娃。一时间我们坐在那儿开始策划最佳的方案。我们一致认为我得乔装打扮一下,然后让艾娃把我藏在马车里来躲避旁观者的好奇。只有艾娃自己愿意告诉潘妮·海伦娜这个秘密的时候,对方才能得知事实的真相。艾娃和我因为完成这个计划感到很高兴,后来我俯下身轻吻了她的手背,她也留下我一起吃午饭。

我一晚上的时间都耗费在索斯洛夫斯基家里。因为我早晨没有出现,卡泽娅有点不高兴,此刻我像天使一般完美地忍受着她的冷幽默,而且,心里也在考虑着明天的艳遇——同海伦娜的艳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