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画室的房租还没交,这是安塔克·苏耶塔特斯基和我一起租来用作居住和作画的。没交房租是因为,首先,我俩的兜里统共只有五卢布,其次,我俩发自肺腑地讨厌交房租。

大家管我们这种人叫流浪艺人,对于我来说吧,我宁愿去喝酒把钱花个精光,也不愿意用它交房租。

虽然,我们的房东并不是个坏心肠的人,但是我们还是变着法儿地跟他对着干。

当他过来跟我们催房租的时候,通常这种情况会发生在早晨,睡在铺着稻草的地板上的安塔克就会拿一块被当作背景布的土耳其地毯蒙住自己,然后摆成席地而坐的姿势,用阴沉的语调说:

“能见到你真好,因为我刚才梦见你死了。”

这个迷信的房东当然害怕自己会死掉,立刻觉得有点疑惑不安。说完安塔克倒向他的稻草床铺,伸直了双腿,然后双手交叉着平放在胸前,继续说道:

“梦中的你就是这样,手上戴着白色的手套,指套还很长,脚上穿着漆皮靴子,至于其他方面,你倒没有多大的变化。”

然后我紧接着他说了一句:“有时候,梦境会变成现实的。”

似乎这一句“有时候”让这个男人彻底崩溃。最后,他真的生气了,“砰”的一声把门撞上就走,我们都能听到他一步并四步走的下楼声,一点都不夸张。终于有一天,这颗善良的心不愿意再把房子继续租给我们了。事实上,这里也没什么,他心里也盘算过自己是不是再让其他的艺人住进来,有相邻的厨房,楼层也是一样,这样做会不会依然很糟糕。

可是,我们这种极端的方法最终变得无趣起来。房东已经习惯了我们说他死啊死的。安塔克出主意说这样可以完成沃兹风格的三幅画,分别是“死亡”、“埋葬”、“重生”,而我们的房东当之无愧能成为画中的主人翁。

这种殉葬主题的绘画是安塔克的一种特殊爱好,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要画遍“大、中、小号的尸体”。当然,这就是为什么没有人愿意买他画的原因,但是,除了画作主题的因素之外,他还是很有天赋的。他已经向巴黎沙龙送去了两幅“尸体”的画作,我也把自己的《温斯杜拉河岸上的犹太人》送了过去,而在沙龙的总目录上却被命名为“巴比伦河岸上的犹太人”,我们俩都焦虑地等待着“评审”们的决定,等得都快失去耐心了。

当然,安塔克已经预料到可能会发生最糟糕的事,那就是这些“评审”们可能是由一群完美的艺术白痴组成的,就算不是由白痴组成的,而我自己本身就是个白痴,他也是个白痴,我们的画作也傻里傻气的,那么我们即便得到奖,那也会是白到了极点!

在同住在一间画室的两年中,那只捣蛋鬼让我费了多少的心啊,我连数都数不清了。

安塔克的全部追求就是能够让“尸体”画作得到大家的认同。和同行们在一起的时候,他经常像个酒鬼一样,可事实上他并不是这样。他会给自己倒两到三小玻璃杯的伏特加,然后转身看看我们是否在看他,如果不确定我们是不是在看他,他就会用手肘拐一下我们中的谁,然后皱着眉悄悄地说:

“瞧瞧我变得多么堕落啊,太堕落了!怎么可能变成这样?”

我们回答说他就是个傻瓜,然后他就生了很大的气,除了诋毁他自认为的道德堕落,没有什么能让我们这样地黑色幽默他。但是,他真是一个善良到骨子里的家伙。

有一次,我和他在索兹坎莫格特山脉附近迷路了。而眼看天就要黑了,这让我们很容易就在山里挂掉。

“听着,”安塔克对我说,“你比我在绘画方面更在行儿,要是就这么挂了的话会更可惜。我自己继续往前走吧。如果发现我回不来了,你就在这儿待到天亮,明天天一亮你再设法自救。”

“你别往前走了,让我去,因为我眼神儿更好些。”

“如果今天我没在这里挂掉,”安塔克说,“也渡不过运河的——这对我来说都一样。”

于是,我们开始争吵起来。这个时候,四周已经慢慢变得像地窖一样黑了。在最后的最后,我们还是决定一起冒险往前走,小心翼翼地向前走着每一步。

起初,我们的视野还算宽阔,但是越往前就越变得窄了起来。在我们目光所及的地方,左右两侧都是深不可测的悬崖。

山脊变得越来越窄了,而且,夜风吹松了地上的石头,一块块的石头从我们的脚下往下滑。

“手和膝盖触地跪着往前爬吧,这样的话身体就保持平衡了!”安塔克说。

于是,为了让身体不再走偏,我们手脚并用地向前爬着,就像两只黑猩猩。

但是不久,我们就发现,这样做也是于事无补的。悬崖壁变得像马背一样狭窄。安塔克骑跨着山脊匍匐前进,我也一样,身上的衣服都被磨得不像样子。过了一段时间,我听到同伴的声音:

“瓦拉迪克?”

“什么?”

“前面没有路了。”

“再往前是什么?”

“一片空旷,一定是悬崖了。”

“捡块石头丢过去,听听多久会有回音。”

黑暗中,我听到安塔克摸了一块岩石的碎片。

“我要扔了,”他说,“听着。”

我全神贯注地听。

安静!

“听到什么吗?”

“没有!”

“我们已经走到尽头了!前面这悬崖一定会有一百英寻那么深。”

“再丢一块石头试试。”

安塔克摸了一块更大点的,扔了过去。

没有声音!

“这是什么意思,深得没有底儿,还是什么?”安塔克问。

“很难说!我们就在这儿坐到明天天亮吧。”

我们就这样坐了下来。安塔克又丢了两三块石头,都是没有什么声响。就这样过去了一小时,最后我听到朋友的声音:

“瓦拉迪克,别睡觉,你有烟吗?”

我是有烟,但是火柴已经用光了。绝望!时间过得如此的慢。恰巧天上还下起了雨。我们四周黑暗得深不可测。我敢说,那些住在城里或者乡下的人一定不能想象到安静是什么样子,就像现在我们四周所围绕的这种安静,静悦双耳。我几乎都能听到血管里流动的血液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起初,这样的姿势让我感到有趣。我们在宁静的午夜坐在悬崖壁上,就像骑在马背上的姿势,前面就是无底的深渊。但是不一会儿,空气变得冰冷起来,为了衬托这样的情境,安塔克开始从哲学的角度分析起来:

“什么是生活?生活就是个废物。人们谈论艺术!艺术!我和艺术能——艺术纯粹就是自然的闹剧,还有点卑劣。我已经参观过两次沙龙了。画家们往里面送去了很多的画作,希望有朝一日能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但是,这些绘画作品都是些什么?卑微地迎合店主老板的口味,为了金钱,或者是为了填饱肚子才画画。这种艺术就是一团糟,连狗屁都不是!如果这是艺术,我宁愿艺术已经废了,幸运的是,这世上并不存在真正的艺术——只有大自然。也许,大自然也是卑劣的。最好的方式就是从这儿跳下去,然后一切就会瞬间结束了。要是手上有伏特加的话,我会这么干的,但是现在手上没有,所以我也跳不下去,因为我曾经发过誓,自己一定不要清醒着死去。”

我早就习惯安塔克的喋喋不休了,但是,在那个寂静而又混乱的夜晚,那个寒冷而又漆黑的夜晚,我们待在悬崖边上,他的话让我感到更加的沮丧。幸运的是,他的话说完了,停了下来,向远处丢了几块石头,然后又做了几次这个动作,一句话也没有。之后的三个小时里,我们就一直这样保持沉默。

在我看来,黎明似乎还早。突然之间,我们听到一声鸣叫,还有翅膀飞过的声音。

四周仍然很黑,我什么都看不见。但是,我确定那是鹰在悬崖的上空盘旋。黑暗中强有力的臂膀发出重叠着的“咔啦!咔啦!”的声音。能听到这种真切的声音真是太令我惊讶了,就好像整个鹰群都在飞过一样。这预示着天估计快要亮了。

过了一会儿,我能看到自己的手抓着岩石边,而安塔克的肩膀也在我的面前显出轮廓,就好像一个漆黑的物体待在一块不怎么黑的地面上,而地面的颜色在时时刻刻地变淡薄起来。接着,一缕饱满的,散发着银白色的光带照耀在岩石上,也映在安塔克的肩膀上。这缕光线一点一点地填满了黑暗,就好像某个人在黑暗中浇注了一股银色的液体,慢慢地充盈着,与黑暗混合着,使它从漆黑变得莹白,呈现出珍珠般的色彩。四周仍然有些潮,不仅悬崖地面是这样,就连悬崖上的空气似乎也散发着湿气。

现在,越来越多的光线照耀了过来。我目不睛地注视着,试着将每一缕色彩的变化都印刻在我的脑中,并且已经开始在心中默默描画。就在这个时候,安塔克的一声叫喊突然打断了我的思绪。

“该死的!真是愚蠢!”

然后他的肩膀在我的眼前消失。

“安塔克!”我大声地喊他,“你在干什么?”

“别喊!快看这儿!”

我弯着腰向他的视线望去,啊,那是什么?我们正坐着的悬崖斜坡下面是一片草地,大概有一码半那么大。泥沼淹没了石头,草地非常的平坦。远处依稀可看到一条道路,路的上空有鹰在盘旋嗥叫。为了让回家的路途轻松愉快,现在的我们很有必要让双腿从岩石上解放出来了。

现在,我已经坐在一块岩石上,经过一个寒冷严酷的黑夜,我们的牙齿正在忍不住地打战。

不知道为什么,一个片段跳入我的脑海,那是一年半以前的时候,我和安塔克一起待在画室里等待房东的到来,那场景似乎就像是昨天刚刚发生过一样。片刻的回忆给我带来极大的安慰,所以我立刻脱口而出:

“还记得吗,安塔克,我们昨天晚上坐在悬崖边上的时候是怎么想象自己的处境的?而事实证明,一条平坦的大道正在我们的眼前。也许,今天跟昨天仍然一样,你知道的,我们穷得就像教堂里的老鼠,房东也想把我们赶出画室,但同时,一切又都不一样了。就让荣誉和财富的闸口向我们大大地敞开吧。”

那个时候,安塔克还坐在他的稻草床上,正在穿着靴子,嘴里不住地嘟囔着抱怨生活就是日复一日地穿靴和脱靴,那种生活真是有理由让一个人赶快吊死自己,但是安塔克至今也没这么做,不仅仅是因为他是一个超级的笨蛋,还是一个大无畏的人。

我富有乐观主义的情感抒发打断了他的沉思,所以他抬起暗淡无光的眼神对我说:

“你是有比其他人更值得高兴的事。几天前索斯洛夫斯基把你从他的家里赶出来,连带着也把你从他女儿的心里赶了出来,现在,连房东都把你从画室里赶走了。”

唉!安塔克说的是实话。三天前我还是卡泽娅·索斯洛夫斯基的未婚夫,但是星期二的早晨——没错,就是星期二,我收到了他父亲的来信:

亲爱的先生——由于我们做父母的劝阻,我的女儿做出让步了,她同意解除这个可能会带来不幸的婚约。她一直都会在母亲的怀抱中和父亲的臂膀下得到庇护。但是,写这封信是我们做父母的主意,为了避免以后窘境的发生。解除婚约并不仅仅是你物质条件的原因,还有你轻浮的个性,而这一点,无论你做出怎样的努力,都不能掩饰了,你任何话语也不能挽回我们和女儿同你解除婚约的决心。但是,这不会改变我们对你今后生活的美好祝福。

尊敬的,

西烈多·索斯洛夫斯基

这就是那封信的内容。大部分的内容我还是同意的,如果不是物质条件的问题我也会搞双狗皮靴子穿穿,但是那个老家伙怎么会知道我的个性如何,这一点真让人没法理解。

卡泽娅的时髦发型映入我的脑海,如果她能够把头发梳一梳会更好,不是梳成当今的款式,而是过去时代的。我曾经甚至恳求她这样做,但都是徒劳,因为她对这种东西没有任何的审美感知。但是,她拥有温暖的肤色,就像福特尼画中人物的那样。

恰恰因为这个原因,我深深地爱着她。在收到这封信后的第二天,我像中毒一般地四处徘徊。只有到了第三天晚上的时候,我才感觉好了一点,于是对自己说:“如果她不是那个人,那就算了吧。”

这种想法使我在承受打击中得到巨大的安慰,我让自己的头脑中塞满了沙龙和我的“犹太人”画作,借此转移注意力。我相信自己的作品是优秀的,虽然安塔克预言这幅画会被丢出去,不仅是丢出沙龙,而且是丢到大门口之外。一年前,我是这样开始作画的:那是一个夜晚,我独自在维斯瓦河边散步。四处地看着,发现一篮子苹果掉进了河里,流浪儿开始从河水里捞苹果,而岸边坐着犹太人的一家,表情绝望得连悲伤的力气都没有了,他们相互握着对方的手,像雕塑一般呆坐着望向河里。画面中有一位老犹太人、一位族长、一位可怜的病人、一位老犹太妇人、一位年轻的犹太人,还有一位脸上稍微长着雀斑的少女,鼻子和嘴唇有着鲜明的轮廓特征,最后是两个小犹太人。黎明即将来临,河水不可思议地反射出青铜色的光彩。撒克逊岛上的树木矗立在暮色中,岛屿的远处就是河水,广阔的水面向四周延伸,紫色的色调越过水面,变得冷酷起来,然后再一次变成紫色和紫罗兰色。这幅图画的视角太棒了!色调的过渡是如此的微妙和精彩,画中人物仿佛活了起来,萦绕出一种沉静的氛围。忧郁的感觉无处不在,让人想要哭泣,肃穆哀伤。每个坐在那里的人都好像是在画室中摆好了姿势一样。

顷刻间,一个念头闪入我的脑海:这就是我的画作!

我的身上带着画夹和调色板,作为一个画家,我在散步的时候从未少过它们。然后开始对着场景进行素描,于是我对那些犹太人说:

“就这样坐着,不要动!——画完每人给一枚卢布。”

我的犹太人被击中要害,眼神闪烁了一下,然后就那样按要求坐着。我不停地画,流浪儿已经从河水中爬了出来,不一会儿就听见背后有人冲我喊:

“画家!画家!要是一个人偷了东西,他会说是自己捡到的。”

我用他们的行话回了过去,这一下就赢了他们。他们甚至不再向犹太人丢东西了,这样就不会干扰到我的作画。但是,作为补偿,我的画中人物们出乎意料地配合起来。

“犹太人,”我喊,“显得悲伤一些。”但是那位老妇人回答说:

“遵命,艺术家,但是一想到你承诺给我们每人一枚卢布,我们怎么能够悲伤得起来呢?还是让那些得不到好处的人悲伤去吧。”

于是我不得不威胁他们我不会给钱了。

我花了两个晚上,然后他们在画室中为我当了两个月的模特。安塔克说这幅画令他感到满意的几方面在于,画面的布置非常好,因为画中没有一处是孤独冷漠的,这幅画出自完全真实的生活,生动而自然。我甚至在年轻的犹太人脸上留下了几颗雀斑,这样的脸庞会显得更加漂亮,但不会显得更真实,更具个性了。

我对这幅画作是如此的用心,以至于很容易就忘记了失去卡泽娅的伤痛。当安塔克使我又想起她的时候,她的形象似乎已经是很久远之前的事了。这个时候,我的伙伴又穿上他另外一只靴子,而我,正在热一杯萨莫瓦尔茶。老安东尼亚端着糕点走了进来,安塔克在一年当中一直在劝说这个女人赶紧去吊死自己,但都徒劳无用。这时候,我们坐下来开始喝茶。

“为什么你这么高兴?”安塔克急匆匆地问。

“因为我知道你今天会看到一些不同寻常的乐趣的事。”

这时,我听见一阵脚步声正在逐渐靠近画室。

“你的房东!这就是你的‘不同寻常!’”

这样说着话,安塔克一口吞下热茶,烫得他眼泪都要流下来了。他立刻跳了起来,由于我们的小厨房是在走廊那里,所以他藏在画室的服饰后面,然后气喘呈呈地大喊:

“你!房东他最是爱你了,你去跟他说吧。”

“他巴不得见到的是你呢!”我回答着,然后飞奔到服饰那边,“还是你去跟他说吧!”

这个时候,门开了,猜猜是谁走了进来?进来的不是房东,而是索斯洛夫斯基家的看门人。

我们立刻从服饰的后面冲了出来。

“我有一封信带给你。”看门人说。

我接过那封信。我的天哪!竟然是卡泽娅写给我的!我撕开信封,然后看到下面的话:

我敢肯定,我的父母会原谅我们的。立刻过来,不要再想之前的事。我们刚从花园里的湖边回来。

卡泽娅

我不知道她的父母是不是真的原谅了我,而且我也没有时间去考虑这个问题,因为我吃惊得头都晕了。过了好大一会儿我才把信交给安塔克看,然后对守门人说:

“朋友,告诉你家小姐我马上就去——等等,我身上没零钱,这是三卢布(我的全部财产),去换个零钱,你自己拿走一卢布,剩下的两卢布拿回来给我。”

说到这儿插一句,这个讨厌鬼拿走了三卢布,然后就没再出现。他知道我不会在索斯洛夫斯基一家面前嚼舌头的,于是就可恶地利用了这一点。可当时我都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好吧,安塔克,怎么了?”我问。

“什么事都没有!萝卜、白菜各有所爱。”

匆匆忙忙地穿着衣服让我无暇找到一个合适的回答来反击安塔克的揶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