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里戈利,”两个小时以后,伊琳娜挨着他坐在沙发上,两手搭在他的肩上,“你怎么啦?现在马上告诉我,快点,趁着只有我们俩在一起。”

“我怎么啦?”李特维诺夫说,“我幸福,很幸福,我没有什么别的。”

伊琳娜垂下了眼睛,微微一笑,叹息一声。

“这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呀,我亲爱的。”

李特维诺夫沉吟片刻。

“嗯,那么……既然你一定要我讲(伊琳娜睁大了眼睛,身子稍稍挪远一点),我今天把一切都对我的未婚妻讲了。”

“什么一切?你说了我的名字?”

李特维诺夫惊讶地把两手一拍。

“伊琳娜,看在上帝面上,你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我竟……”

“哦,原谅我……原谅我。你都说了些什么?”

“我对她说,我不再爱她了。”

“她有没有问为什么?”

“我没有向她隐瞒我爱上了别人,因而我们必须分手。”

“哦……那么她呢?同意了?”

“嗐,伊琳娜!这是个少有的好姑娘!她完全自我牺牲,完全高尚。”

“这我信,我信……其实,她除此以外还有什么办法呢。”

“而且对于我这个毁了她的一生、欺骗了她、毫不怜悯地抛弃了她的人,没有一声责备,没有一句令人难堪的话……”

伊琳娜仔细看着自己的指甲。

“告诉我,格里戈利……她爱你吗?”

“是的,伊琳娜,她爱我。”

伊琳娜默无一言,只是整整衣服。

“我得承认,”她终于说,“我实在不大理解,你怎么会想到要去跟她说明一切?”

“什么叫怎么会,伊琳娜!难道你要我对她说谎,装假,对这样一个纯洁的灵魂?或者你认为……”

“我什么也不认为,”伊琳娜打断了他的话,“我,很抱歉,很少想到她……我不会同时想着两个人。”

“那么,你的意思是说……”

“哦,怎么样?她要走吗,这个纯洁的灵魂?”伊琳娜第二次又打断了他。

“我什么都不知道,”李特维诺夫回答,“我还要再见她一次。但是她决不会留在此地。”

“啊!一路平安!”

“是啊,她不会留下来的。其实,我现在想的也不是她,我所想的是你对我说过的话,是你答应我的事。”

伊琳娜皱起眉头望了望他。

“忘恩负义的人!你还不知足?”

“不,伊琳娜。我并不满足。你使我感到幸福,但我并不满足,而且你也了解我。”

“那就是说,我……”

“是的,你了解我。想一想你的诺言,想一想你给我写的信。我不能和别人共享你的爱,不,不,我也不能充当秘密情人这样一种可怜的角色。我不仅把我自己的,同时也把另一个人的一生投在你的足下,我抛弃了一切,我把一切都打得粉碎,毫不顾惜,也决不回头。但是我相信,我坚决地相信,你也会坚守自己的诺言,永远把你的命运和我联结在一起……”

“你要我和你一起逃走吗?我准备好了……(李特维诺夫狂喜地吻着她的双手)我准备好了,我决不食言。但是你,你是否反复考虑过那些困难……费用准备妥了?”

“我?还没来得及考虑,也还没有筹划,不过只要你说一声:是的,你允许我行动,那么不到一个月……”

“一个月!两星期之后,我们就要到意大利去了。”

“我也只需要两个星期就够了。噢,伊琳娜!你好像对我的建议很冷淡,也许,你认为这是空想,但我不是小孩子,我不惯于用幻想来安慰自己。我知道,这一步是多么可怕,我也知道,我将要承担什么责任,但是我没有别的出路。最后,你也想一想,为了这个我不得不跟过去一刀两断,才不至于使我为了你而牺牲了的那个姑娘,把我看成是一个可耻的骗子!”

伊琳娜突然挺直了腰,眼睛也闪出光芒。

“哦,那么对不起,格里戈利·米哈依洛维奇!如果我要下定决心,如果我要逃走,那么也要跟一个为了我而这么做的男子,专门是为了我,而不是为了害怕在一个冷漠的女子眼里贬低身份,她血管里流的不是鲜血,是水和牛奶,du lait coupé!而且,我还要告诉您!我承认,我还是第一次有幸听见,我所倾心的男子是值得怜悯的,他竟然扮演着一个可怜虫的角色!我知道还有更加可怜的角色:有那么一种人,他自己都不知道他自己心里发生了什么事!”

这回轮到李特维诺夫挺起了胸膛。

“伊琳娜……”他刚刚开口说……

她却突然两手紧紧捂着额头,痉挛地猛然扑在他怀里,用一种不像女性的力量搂着他。

“原谅我,原谅我,”她声音颤抖着,“原谅我,格里戈利!你瞧,我有多么坏,我多么可恶,多么妒忌,多么可恨!你瞧,我多需要你的帮助,需要你的宽宏大度!是的,救救我,把我从这无底深渊拉出来,趁着我还没有完全毁灭!是的,咱们逃走吧,离开这些人,离开这个社会,到一个遥远、美好而自由的地方去!也许,你的伊琳娜终于会配得上你为她做出的一切牺牲!不要对我生气,原谅我,我亲爱的——请你相信,我会做你命令我做的一切,我会跟随你去天涯地角!”

李特维诺夫的心里翻腾激荡。伊琳娜那年轻而柔软的身子更加紧紧偎依着他。他的头低垂在她蓬松而芳香的美发之上,沉醉在感激与狂喜之中,轻轻地用手抚摩着它,轻轻地用唇吻着它。

“伊琳娜,伊琳娜,”他一再地说,“我的天使……”

她突然抬起头,倾听着……

“这是我丈夫的脚步声……他进了自己房间,”她轻声说,然后迅速站立起来,坐到圈手椅上。李特维诺夫正想站起来……“你要到哪儿去?”她依然低声说,“别走,他本来已经在怀疑你了。你怕他吧?”他一直紧盯着那扇门。“是的,这是他,他马上要到此地来了。对我讲点什么,跟我说说话。”李特维诺夫一时找不到话说,只有默不作声。“您明天不去看戏吗?”她大声地说,“上演《Le Verre d'Eau》,这是一出老戏,而且普列西装腔作势得可怕……我们简直在发疯,”她压低嗓门说了一句,“这样下去不行,这该仔细考虑一下。我应该事先告诉你,我的全部财产都在他那儿,mais j'ai mes bijoux。咱们到西班牙去,好吗?”她又提高了声音,“为什么所有的女演员都发胖呢?就拿玛德琳娜·勃洛亨来说吧……你说话呀,别坐在那儿不作声。我的头都晕了。可是你不该怀疑我……我会告诉你,明天你该到什么地方去。不过你真不该告诉那位小姐……Ah,mais c'est charmant!”她忽然间高声喊叫,神经质地咯咯笑着,把手帕的边都撕坏了。

“可以进来吗?”拉特米洛夫在另一间房里问道。

“可以……可以。”

门打开了,将军出现在门槛上。他一见李特维诺夫就皱起眉头,但仍旧向他行礼,也就是说,不过把上半身弯了一弯。

“我不知道你有客,”他说,“je vous demande pardon de mon indiscrétion。这么说,巴敦还能使您觉得好玩喽,李……李特维诺夫先生?”

拉特米洛夫说起李特维诺夫的姓名时,总要来个停顿,仿佛他每次都忘了,一下子想不起来似的……再加上行礼时,有意夸张地举起帽子,企图以此来使他难堪。

“我在此地并不感到无聊,Mcběle général。”

“真的吗?可我却非常讨厌巴敦。我们很快就要离开这里,不是吗,伊琳娜·巴甫洛芙娜?Assez de Bade comme a。顺便讲讲,今天我替您碰碰运气,居然赢了五百法郎。”

伊琳娜撒娇地伸出了手。

“钱呢?给我。脂粉钱。”

“记我的账,记我的账……您就要走了吗,李……李特维诺夫先生?”

“是的,我要走了,正如你所见。”

拉特米洛夫再次弯了弯身子。

“再见!”

“再见,格里戈利·米哈依洛维奇,”伊琳娜说,“我一定遵守自己的诺言。”

“什么诺言?可以让我知道吗?”丈夫问她。

伊琳娜淡淡一笑。

“不,这不过……是我们之间的事。C'est à propos du voyage……où il vous plaira。你知道斯达尔那部作品吗?”

“啊!当然喽,当然喽,我知道。插图很精彩。”

拉特米洛夫似乎又跟妻子和好了:他跟她以“你”相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