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不知道,什么是德国式午餐?肉桂面疙瘩稀汤;干得像软木塞、表面结一层白油的煮牛肉,配上几块发黏的土豆、胀得松软的甜菜和不新鲜的洋姜;发青的鳗鱼,浇上醋、配上刺山柑花芽;烤肉配果酱和一种类似布丁的必不可少的“Mehlspeise”,上面浇一层酸溜溜的红色调料汁。但是,葡萄酒和啤酒却非常好!索登的这位饭店老板正是用这种午餐招待顾客的。不过,午餐进行得很顺利。诚然,没有出现特别活跃的气氛,甚至当克吕伯尔先生为“我们的所爱!”(Was wir lieben!)祝酒的时候,活跃气氛也没有出现。一切都十分合乎礼仪和得体。午饭后,端来了咖啡,淡淡的浅红褐色的真正德国式的咖啡。克吕伯尔先生像一位真正的倾慕者,请杰玛允许他抽一支雪茄……但是,这时突然发生了一件出乎意料的,确实令人不快,甚至不成体统的事情!

邻近的一张桌上坐着美因茨警备队的几名军官。从他们的眼神和窃窃私语很容易猜出,杰玛的美貌令他们倾倒;他们中间的一个大概曾经到过法兰克福,他不时望望杰玛,像看一个他很熟悉的人;显然,他知道她是谁。他突然站起身来,手里端着玻璃杯——军官先生们已经喝得醉醺醺的,他们面前的桌布上摆满了酒瓶——走到杰玛坐的桌子跟前。这人很年轻,浅色头发,有一张相当招人喜欢甚至可爱的脸庞,但酒力扭曲了这张脸:他的面颊不时抽动,发红的眼睛四处乱溜,露出粗鲁无礼的神情。伙伴们起初想阻止他,但后来就由他去了,心想:管他呢,这能闹出什么事来?

这个军官晃晃悠悠地在杰玛面前停住脚步,用强装的尖利刺耳的声音——这声音违反他的意愿,仍然流露出内心的自我斗争——说:“我为全法兰克福、全世界最美丽的咖啡女郎的健康干杯(他‘咕嘟’一气干了一杯),作为报偿我拿走她美如天仙的手指摘的这朵花儿!”他从桌上拿起了摆在杰玛餐具前面的这朵玫瑰。起初她感到惊讶,惧怕,脸色变得煞白……后来惧怕变成愤怒,她的脸突然间涨得通红,一直红到耳根,她的一双眼睛直盯着侮辱者,同时一暗又一亮,既充满阴郁,又燃烧起无法遏止的愤怒之火。这目光想必使军官感到尴尬;他含糊不清地嘟哝了句什么话,鞠了个躬,就回到自己人那边去了。他们用笑声和轻轻的鼓掌迎接他。

克吕伯尔先生蓦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挺直身子,戴上帽子,庄重地,然而声音并不太高地说:“这闻所未闻!这是闻所未闻的无礼行为!”(Unerhrt!Unerhrte Frechheit!)并立即用严厉的声音把堂倌叫到跟前,要求马上算账……不仅如此,他还吩咐套车,并且补充说,正派人不能到他们这地方来,因为会受到侮辱!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直坐在自己位子上一动不动、胸部猛烈地高高起伏的杰玛把目光转向克吕伯尔先生……用看德国军官的那种目光凝神地看了看他。艾米尔简直气得浑身哆嗦。“起来吧,我的小姐,”克吕伯尔先生仍然用那种严厉的语气小声说,“您待在这里不适宜。我们到那边饭店去坐!”

杰玛默默地站起身来,他把胳膊弯成半圆形伸给她,她也把自己的手伸给了他,于是他迈开庄重的步子朝饭店走去,离开吃午饭的地方越远,他的步态和他的派头一样变得越发庄重和傲慢。可怜的艾米尔拖着步子慢慢地跟在他们的后面。

但是,克吕伯尔先生和堂倌算账的时候,没给一个克里泽小费以示惩罚,这当儿萨宁快步走到军官们坐的桌前,对杰玛的侮辱者(那时他正让他的伙伴轮流闻她的玫瑰)清清楚楚地用法语说:“先生,您刚才的作为有失正派人的体面,有损于您身上穿的制服,我来是要对您说,您是个缺乏教养的无耻之徒!”

年轻人霍地站起来,但另一个年长一点的军官用手势制止了他,让他坐下,朝萨宁转过身去,也用法语问他:

“怎么,先生是那位少女的亲戚、兄弟还是未婚夫?”

“我和她完全非亲非故,”萨宁高声说,“我是俄罗斯人,但对这种无礼行为我不能漠然视之。这是我的名片和地址,军官先生可以去找我。”

说完这一席话,萨宁把自己的名片扔到桌上,同时迅速抓起了坐在桌旁的一个军官丢在盘子里的杰玛的那朵玫瑰。年轻人又想从椅子上跳起来,但一个同伴又制止了他,小声说:“登霍夫,安静点!”(Dnhof,sei still!)然后,他微微欠起身子,一只手举到帽檐上行了个军礼,声音和举止中不无某种尊敬意味地对萨宁说,他们的一名军官明天早晨将荣幸地到他的寓所去。萨宁微微躬身作答,然后便匆匆回到自己朋友身边。

克吕伯尔先生装作完全没发现萨宁的离开和他同军官先生们的交涉;他催促正在套马的车夫,对他动作缓慢大为生气。杰玛也没对萨宁说一句话,甚至没看他一眼。从她锁着的眉头、苍白紧闭的双唇和呆然不动,可以想见她心情不好。只有艾米尔明显地想和萨宁说话,想向他问问清楚:他看见萨宁走到军官们面前,看见他交给他们一个白的东西——一块纸、一张字条、名片……可怜的少年的心在激烈地跳动,双颊发烧,他真想扑上去搂住萨宁的脖子,真想要哭一场或者立即同他一道去把所有这些讨厌的军官通通砸个稀巴烂!但是他忍住了,只满足于密切注视自己高尚的俄罗斯朋友的一举一动。

车夫终于套好了马,大伙儿都上了车。艾米尔跟着塔尔塔利亚爬到车夫的座位上,在那里他更自由自在,也免得他一见就来气的克吕伯尔先生老戳在眼前。

一路上克吕伯尔先生都在高谈阔论……而且是独自一人高谈阔论;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人反驳他的话,也没有一个人同意他的话。他特别坚持说,他建议在封闭的亭子里吃午饭的时候,大家不该不听从他的话。那样,什么不愉快的事情都不会发生!然后,他发表了几句言辞激烈乃至自由主义的议论,说政府不可原谅地姑息纵容军官,对他们的纪律不进行督察,对社会的平民人士(das burgerliche Element in der Societat!)不够尊重,由此会渐渐产生不满,而不满离革命就不远了,这种可悲的例子就是法兰西!然而又附加说,他本人尊重政权,永远不会……成为革命者,永远不会!……但是,看到这种放纵行为,他不能不表示自己的……非议!接着他又补充了几句关于道德与不道德,礼貌与自尊心的一般性意见!

在这些“高谈阔论”的过程中,杰玛已开始明显地为自己的未婚夫感到羞耻!早在午饭前散步的时候,她就对克吕伯尔先生不很满意,所以才和萨宁保持一定的距离,似乎因为他的在场而感到不好意思。郊游快结束的时候,杰玛确实感到很痛苦,虽然她依旧没和萨宁说话,却突然向他投去央求的目光……至于说萨宁,他对她的同情胜过对克吕伯尔先生的愤怒;对那一天发生的一切,他甚至半有意地暗暗感到高兴,虽然第二天早晨他可能面临着决斗的挑战。

这次折磨人的partie de plaisir终于结束了。在糖果点心店门前帮助杰玛下车的时候,萨宁一句话没说,把他夺回的那朵玫瑰放在她的一只手里。她满脸通红,紧紧地握了握他的手,转眼之间藏起玫瑰。虽然黄昏刚刚开始降临,但他不想进屋去。她本人也没有邀请他。况且,出现在台阶上的潘塔莱奥内说,莱诺拉太太正在睡觉。艾米利奥腼腆地同萨宁道了别;他好像在躲着他,这使萨宁感到十分奇怪。克吕伯尔用马车把萨宁送回住处,过分拘泥地鞠躬同他告别。这个头脑正常的德国人虽然十分自以为是,也感到不自在。而且大家都弄得不自在。

不过,萨宁的这种心情,不自在的心情很快便消失了。它被一种模糊的,但令人愉快,甚至非常兴奋的心情所取代。他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不时轻轻地吹着口哨,十分扬扬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