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过去了。我刚刚大学毕业,还不太清楚我该谋什么事,该敲哪扇门,就没事闲逛。一天晚上我在剧院里遇见了马依达诺夫,他已经结婚了,而且在供职;但我没看出他有什么变化。他还是那样忽而不必要地惊喜,忽而又突然地垂头丧气。

“您知道,”他对我说,“顺便说说,多尔斯卡娅夫人在这里。”

“哪个多尔斯卡娅夫人?”

“您难道忘记了?过去的扎谢金娜公爵小姐,我们大家都爱过她,您也一样。还记得吗,在别墅里,在涅斯库奇内公园旁边。”

“她嫁给多尔斯基了?”

“是的。”

“她在这儿,在剧院里?”

“不,在彼得堡,她前几天刚来,准备到国外去。”

“她丈夫是个什么样的人?”

“很好的人,有财产。他是我莫斯科的同事。您明白——那件事情之后……这一切您应该很清楚(马依达诺夫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她要给自己找门亲事不是很容易的,有影响……但凭她的智慧,什么都能办到。去看看她吧,她见到您会非常高兴的。她更漂亮了。”

马依达诺夫把琦娜伊达的地址给了我。她住在杰穆特旅馆。昔日的回忆在我心中翻腾起来。我决定第二天就去拜访我过去的“恋人”。可是碰上了一些事情:过去了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当我最终来到杰穆特旅馆找多尔斯卡娅夫人时——我才知道,她四天前分娩时几乎是突然地死了。

似乎有个什么东西在我心里捅了一下。一想到我本来可以见到她,但没有见到,而且永远也见不到她了,这个痛苦的想法像无法抗拒的责备猛地钻进我的心里。“她死了!”我重复说,呆呆地望着看门人,慢慢地走到街上,迈步走去,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哪儿。过去的一切一下子全浮现在我眼前。这个年轻、火热、闪光的生命就这样结束了,它匆匆忙忙、激动不安地追求的就是这样的结局!我这样想着,我想象着这副亲切的面容,这双眼睛,这些卷发——在狭小的棺材里,在地底下潮湿的黑暗里——就在这里,离我这个目前还活着的人不远,也许,离我父亲只有几步远的地方……我想着这一切,我尽量集中想象力,而同时:

从冷漠的嘴里我听到她的死讯,我也冷漠地听着这消息——

这诗句在我心灵里回响。啊,青春!青春!你什么都不在乎,你好像拥有宇宙的一切财富,甚至忧愁也使你开心,甚至悲痛也适合你,你自信,果敢,你说:瞧吧——就我活着!可你的日子在飞逝,没有踪迹,无法数计地在消失,你身上的一切都在消失,就像太阳下的蜡,像雪……也许,你的魅力的全部奥秘不在于有可能做到一切,而在于能够认为你会做到一切;恰恰在于你会消耗掉不能用于别处的精力;在于我们每个人认真地认为自己是个浪费者,真的认为他有权说:“噢,如果我没有白白浪费时间,我能做多少事情啊!”

拿我来说吧……当我刚刚用一声叹息,怀着一种沮丧的感觉送走了我初恋的昙花一现的幻影的时候,我指望什么了呢?我期待什么了呢?我预见到怎样的锦绣前程了呢?

我所指望的一切,有什么实现了呢?现在,我的生命已开始罩上黄昏的阴影,我还有什么比对那飞逝而过的春天清晨的雷雨的回忆更新鲜、更珍贵的东西呢?

但我是白白地诽谤自己。就是在那个时候,在轻浮的青年时期,对向我呼吁的悲伤的声音,对从坟墓里飞到我身边的庄严的声音,我也并不是漠不关心的。我记得,在了解到琦娜伊达去世后的不几天,我出于自己不可抗拒的愿望,去探望了和我们住一栋楼的一个生命垂危的贫穷老太婆。她盖着破烂衣裳,躺在硬板上,头底下枕着一个口袋,她在艰难而痛苦地死去。她的一生是在和日常的贫困苦苦斗争中熬过的;她没有见过欢乐,没有尝到幸福的甜蜜——看来,她怎么会不为死亡、为她的解脱、为她的安息而高兴呢?然而,当她衰弱不堪的身躯还在坚持,当她冰凉的手按着的胸膛还在痛苦地起伏,当最后一点力气还没有离开她的时候——老太婆还在不断地画十字,还在不断地低声说:“上帝啊,饶恕我的一切罪过吧!”她眼睛里对死亡的畏惧和恐怖只是随着意识的最后火花的熄灭才消失了。我也记得,也就是在这里,在这个贫穷的老太婆的床前,我为琦娜伊达感到可怕,我真想为她,为父亲——也为我自己祈祷。

(根据国家文学出版社《屠格涅夫十二卷集》第六卷 莫斯科1955年版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