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德听见了什么动静,音量不大,几乎被他穿过灌木丛发出的声响盖过。他在河边找到了被冲刷到岸边的木料堆。昨天夜里,他们把洞穴附近的大部分木材都烧完了,又在今早用掉了仅剩的部分。萨拉好不容易在积雪与狂风的夹击下守住了庇护处里的火苗,眼下这个天气,根本就不可能再往下游赶十英里的路,只能等到暴风雪停歇以后再做打算。

沙沙的声响使他警觉起来,却也十分激动。他们没有合理利用小女孩拿过来的食物,而她直到今天这时都没有再次现身。现在,除了几颗山核桃,他们什么吃的也没了。他把手枪从腰带上取下来,仔细探听起来。有什么东西正在野鹿出没的小径上轻声走动。一个微弱的咕噜声传到了他的耳边,听起来不太熟悉。

兽蹄踏在岩石上发出了噔噔声响。可能是只鹿,但他错判了位置,它还在更远处的河岸边。他急忙快跑几步,给枪上了膛,又跑了两三步,绕过一丛灌木,正好看见他的猎物,一只瘦巴巴的母鹿,正朝着水边奔去。他的出现使它大吃一惊,母鹿在半空中扭转身体,往河岸下游跑去。

他急忙追了上去,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下一顿可以吃上新鲜鹿肉了,终于不用再忍饥挨饿了。这头母鹿足够他们两个吃上一路了。他几乎已经闻见了鹿肉串在烤肉叉上翻烤时的香味——然而,在树木遮蔽处的边缘,一团小小的、黑色的、圆圆的东西使他猛地停住了脚步。他嗅到了一股味道——浓烈的、带麝香气的、熟悉的味道。兰德身上的血液变得黏稠甚至凝固起来——没错,是熊的粪便。再联想到刚才听到的咕噜声,他早该知道……

那头母鹿并非无意中跑到这开阔地带来的。

他感觉胃部跳起来,垂下去,又再跳起。血液直冲向他的四肢,但他还是竭力使自己保持镇静。“小心点,别弄出声响。”他暗自思忖。灌木丛中的那头动物停下脚步,身体直立起来,鼻子从积雪的树叶间伸出来,嗅探着气味。

是一头黑熊。已经完全发育成熟。

兰德不敢贸然逃跑。艾拉和他父亲都曾警告过他。他定在原地,恶臭的气味令他感到窒息,雪花飘落在他身上,又渐渐融化。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各种逃生方案从他脑海里急速掠过,在他能够凝神集中之前又迅速消散。

要是他能跑到附近的巨石堆,迅速爬到顶上去,或许它会懒得为他大费周章。最起码,到了那上面,他可以朝它开上不止一枪。毕竟,他不大可能单凭一枪就击倒这么大一头野兽……黑熊在兰德定好作战方案前打破了僵局。笨重的身躯哗了了地倒在灌木丛中,跌跌撞撞地维持好平衡,轰隆轰隆的吼声一直回荡到山坡那边。吼声在兰德耳边炸开,令他只能条件反射地立刻做出应对,然而他做的是别人告诫过叫他千万不要做的事情。他拼尽全力,头也不回地往前跑去。根本无须回头去看,他能感觉黑熊的气息就喷在他的脖颈处,能听见树枝劈裂、石头翻滚的响动。他祈求能跑得再快一点,早些抵达巨石堆的背风处,那边还没有被冰雪盖住。

他仿佛突然长出了一对翅膀,以及和山羊一样敏捷的四肢。他说不出是为什么。总之,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他已经爬到了巨石上边。幸好,黑熊踩着光滑冰面往上爬时,把它自己给害了。它滑了下去,倒在地上,打了个滚,又爬起来,怒吼一声,准备再次向上攀爬,这一次它吸取了教训,边转边拍打岩石,在距离兰德脚底不足三英尺的地方试探着表面的光滑度。兰德举起枪瞄准,稳住胳膊,等到最完美的时机才开枪射击。他站在结冰的岩石边上,子弹发出时产生的反作用力使他稍稍失去了平衡,一瞬间他感觉自己会滚落到黑熊身边。直到它踉踉跄跄地往后退去,像个醉酒的水手一般左摇右晃,最后终于倒地之后,兰德才一屁股坐下来,上半身前倾,血液这才流回大脑。过了好一阵子,他总算镇定下来。

“咻。”他抹去额上冰凉的汗水,低头仔细检查了一番,终于确定自己,千真万确地,在连擦伤都没留下的情况下,从平生第一次遭遇的黑熊袭击中成功逃生。全身上下似乎都完好无损。

“哇!”

他这才变得激动起来,迅速从岩石上下来,一步步地往倒在地上那团毛茸茸的身影挪动。他捡起一块石头,丢了过去。黑熊躺在那儿一动不动。

狩猎的快感顿时涌上心头,征服的狂喜取代了劫后余生的欢欣。“就一发子弹!多么了不起的猎手!多么英勇!多么能干!”他想象某些东部小报会登在黑熊照片旁的文字:“超越常人的机敏且——”

萨拉焦急的呼喊声截断了他的想象。他听见她正沿着野鹿出没的小径在灌木丛中飞奔。

他迅速站到猎物身后,遮住腰带上的手枪,把刀从刀鞘中拔出来,然后,抬起一只脚踩在黑熊的肚子上,摆出一个威风凛凛的姿势。

他保持这个姿势等在那里,看到她终于从树丛中冲出来,挥舞着树枝充当武器。她气喘吁吁的,眼睛周围变得刷白,显然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他挺着胸膛,仰起下巴,然后把刀子在黑熊的毛上擦了擦,尽管它十分干净,如同没在捕猎时派上用场的猎犬的白牙,“不用担心。不得已和一头熊搏斗了一番,但现在已经没事了。”

她的眼睛瞪得更大了,被山核桃般的褐色皮肤衬托得像是两枚银币。她的头发已被风吹散,上面沾着几点雪花。她连张毛毯都没披上,便冲到这里来想要帮他。她小心翼翼地往前迈出一步,又一步,逐渐缩小了两人之间的距离,“你的枪呢?”

“没用上。根本不值得为它浪费子弹。我徒手就把它干掉了。”他想起他那几个妹妹,总是很容易就相信了他的玩笑话,从来都是一头就栽进他的圈套里。

萨拉在他对面停住,黑熊的尸体横在两人中间。她用树枝戳了它一下,皱起眉头,眉间像是刻出了一道竖痕,“我听见这边传来了一声枪响。”她谨慎地回头看了一眼,显然是担心枪声可能就来自这附近,那么在此处的就并非只有他们。

兰德耸耸肩,把脚从猎物身上拿下来。这是他头一次看见她因为他所做的某件事而真心感到赞叹。他非常喜欢这种感觉。脑子里又编出了新的情节,“啊,那是在我干掉这个大家伙之后的事情了。我开了一枪警告另外那头熊。”

“本来有两头熊?”她转了一圈,动作迅速而紧张。

他忍着没笑出来,“本来是有两头,一块儿在这儿闲晃。我猜它们原本大概是准备拿我当午餐的。它们用后腿直立起来,好像是在这样对我说,‘兰德·查普林,你虽然瘦不拉几的,可现在天下着雪,我们又都饿得不行,也只好将就将就了。’”

她慢慢转向他,鼻翼鼓起来,嘴角向两颊牵动,表情在微笑和皱眉之间摇摆不定。她退后几步,透过深色的睫毛看着他,“那你又是怎么回答的呢?”

他把刀收好,用双手充当武器进行演示,“我说,‘大个子,我现在可是饥不择食了,你们最好马上离开,免得我把你们变成午餐。’不用说,它们并没有离开,我只好同它们展开殊死搏斗。”

“可以想见。”她两手抬起叉在腰上,“我很好奇,后来发生了什么呢。”她眼里闪动着聪慧的光芒,嘴唇因为抹了她用碾碎的西洋蓍草根①制成的药膏,看起来亮亮的。她泰然地站在积雪覆盖的河岸边,宛如某种未经驯养的神秘生物。

他突然开始怀疑,从前和妹妹开玩笑的那一套能否同样奏效。“当时的情况是二对一,而且它们的体形都比我大,可我并不感到害怕。不过,这两头熊还是很值得敬佩的。它们表现得很有风度,一次只派出一头与我对抗——大块头的那个先上。我把它干掉之后,小的那个就转身跑掉了。我又朝它身后开了一枪,只是想确保让它离开这块地方。”

她上身前倾,探到黑熊上方,越发仔细地观察了一番,“真是这样吗?”笑意正要爬上她的嘴角,但她忍住了没让他看见,“还好这两头熊比较有风度,对吧?”

兰德迎上她的视线,咧嘴笑了。此时他才意识到,当他面对那头黑熊时,脑子里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她。他害怕会留下她一个人。他不知道,如果自己不在了,谁还能够保护她。奇妙的是,当她挥舞着武器冲到河岸边时,他也在她脸上看到了同样的挂虑。或许她也和他一样,害怕会失去对方。

心底萌生出某种莫名的冲动,他试图将其定型,却不知从何下手。这感觉来得太过突然,像从某棵至今未知的树上摘下的果实。如此与众不同。他不知道应该将其归为何类。他只知道,他不能离开这个蛮荒之地,除非他能为萨拉找到一个合适的去处,一个安身之所。

她与他对视了一会儿,似乎同他一样无所适从。接着,她把手伸向那把小刀,手指顺着刀把从他手上擦过。他没有抗拒,任由她把刀拿走了。

“怎么?”大脑已经丧失了组织词汇的能力。先前刚刚编好的那个故事,已经被他抛在脑后。萨拉从刀鞘中抽出小刀,挪到猎物身旁,一把抓住黑熊浓密的皮毛,“得把肉切下来。”她说。这时,兰德突然听见,远处某个地方隐约传来了猎犬的吠声,他立即意识到,之前那声枪响无疑已经一英里一英里地在这河岸山间传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