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德慢慢翻转身体,艰难地撑开眼皮适应光线,觉得脑袋抽痛不已。这痛楚十分强烈。他抬起上身坐直,努力让意志清醒过来。时间比他想的晚多了,太阳已经爬过上方的岩顶,照到了他们露营的地方。

真是怪了,艾拉竟然还没过来叫他醒来。通常情况下,他们每天早晨都是拂晓就出发,随便吃点前一天剩下的玉米饼或者硬牛肉干作为早餐。

他觉得冷,而且很疼。

一截松垮的布料从他的脸上掉落下来,微甜的气味令他感到十分反胃。他捡起来,闻了闻,立即认出了这个味道。乙醚①聚会在查尔斯顿的年轻人之间十分风行。这东西的味道和它完全一样,绝对没有认错。

记忆涌上心头,前一天的种种画面在他脑海里飞速掠过——布朗·崔格的木屋,突然而仓促的遁逃,艾拉腿上那支瞄准他的手枪,杰普,那个叫拉维的小伙子,还有几个他们的男人,被铁链锁住的女孩,她那双奇妙的蓝眼睛,祖父的十字架,双方的争辩,以及他们趁着月光从那个地方逃离的画面……

艾拉带着乙醚原本是为了做买卖,就像其他许多商人一样。

兰德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脚底下趄趄趔趔,看向他们昨晚露营的地方。骡车停靠的地方已经空了。

“不!”他的声音从喉头发出,满怀着怒火。他气急败坏,狠狠踢向睡觉用的草垫,把它踢得飞了起来,大吼道:“你、你这个老浑蛋!”

他这才想起那个女孩,不安的感觉在他体内翻涌。他晃晃悠悠地转过身,发现她的位置已是空空如也,她的手织毛毯不见踪影,他盖在她身上的那条也消失不见。唯有留在松枝堆上的压印能够证明她曾经存在。他扫了一眼周围的树林,在不远处的巨石上发现了她的身影,她把裙摆塞了起来,方便她行动,两条瘦小的腿像猫似的紧紧盘起。

她一动不动,只是小心翼翼地观察他,眼睛在橄榄色皮肤的衬托下仿佛正在发光。脸颊肿胀的部分已经有所消退,所以她此时正睁着两只眼睛仔细审视着他。

见到她以后,他的第一个念头只有愤怒。她闯进他的人生还不到一天时间,便让他整个世界轰然崩塌,留下一片废墟残渣。眼下,他身处这陌生而危险的茫茫山野,没有坐骑,独自一人,没准还有人已在后面追踪。

“这无耻的老浑球竟然就这么跑了!”兰德头晕眼花,乙醚的效果还没散去,绊到毛毯又再次摔倒在地。他手脚并用地向前爬去,费了好大劲才来到山脊处。但凡他还能看到一点骡车的影子,他都会跨越荒野一路追赶上去,“你这个人面兽心、满嘴脏话的老……要是落到我手里,我一定掐断你那没用的脖子,把你的耳朵揪下来拿去喂畜生。我要……”

萨拉听不清后面的内容,他低沉的怒吼在山谷间回荡开来,把藏在栖居地过冬的鸟儿都惊飞了。他踉踉跄跄地往山上走时,她既没有跟上去,也没有独自离开。她说不出先前为什么没有跑掉,在她醒过来看见骡夫准备悄悄溜走的时候。

她起初并没有反应过来——为什么骡夫大清早地一个人到处走来走去。她透过毛毯的豁口偷偷观察,看见他用一个棕瓶里的东西把那块破布打湿,将布放到兰德脸上,并在他的铺盖上也洒了一些,然后才将瓶子重新塞好。

老骡夫突然看向她这边,“待在那儿别动,丫头,最好一动也别动。要是胆敢给我惹麻烦,我就让你成为一具死尸,永远留在这里。”

她并没有慌张,静静等待时机。她已经趁他们两人睡觉时,拿到了她所需要的所有东西,并且都藏进了灌木丛里。她只是在等待清晨的第一缕曙光,她对自己说。她本来无意再睡上一觉,可睡意翻涌而来,使她再次沉入梦乡。现在,骡夫反而抢到了她前头,还准备把东西全拿走。他甚至连马鞍也扔到了骡车上,还把马给拴了上去。唯一没被他带走的东西,就只有兰德睡觉时搁在身边的鞍马袋了。那个已经被萨拉藏起来了。

很快,骡子拉着骡车咯噔咯噔地翻过山坡冲下山谷,马儿被缰绳拽着只得一路往前。她这下可以走了。然而,不知为什么她并没有就这么跑掉,留下一无所知的兰德独自躺在野地里。相反,她一直等待着,并用那把她偷过来插在裙子侧口袋里的手枪守护着他。

“走吧,现在他已经完全清醒。”脑子里开始响起喃喃低语,“快跑。”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当她看到他停在山脊处,抬起一只脚,猛地踩在地上,然后手舞足蹈地单脚转了个圈的模样,竟有一抹笑意爬上了她的嘴角。

此刻的他与其说是一个成年男子,倒更像一个没长大的男孩。她从没见过,一个那么强势的人竟做出如此傻气的行为。她也从未见过一个到山里传教的牧师竟会对山林、对人与自然之间的力量悬殊如此无知。

这个带着孩子气的男人,脸上刮得光溜溜的,顶着一头金发,和她从前见过的任何人都不一样。

兰德眺望着繁茂山冈与裸露岩石拼缀而成的连绵景象,心情简直跌到了谷底。哪里都没看见艾拉、骡车或是那匹马的迹象——只看到层峦叠嶂、满是岩石和树木的连绵山峰笼罩在晨雾之中。老骡夫早已走远了。毫无疑问,他从昨晚就已经谋划好了。

“你这个蠢货!”他咒骂自己,一拳砸到另一只手上,因为天冷,疼得两手不停挥舞。他不应该如此想当然地以为艾拉会帮助这可怜的姑娘摆脱被追赶的命运。

只有傻瓜才会在这种地方想当然,而傻瓜一般会早死。

他现在就死可太年轻了。

这是一次惨痛的教训,他绝对会铭刻在心。“你不要在心里急躁恼怒,因为恼怒存在愚昧人的胸怀中。”《旧约·传道书》里的这句经文,祖父曾经多次向他传诵,如今又回荡在他脑海里。他闭上眼睛,大口呼吸着清晨的凉爽空气,他抬头面向天空,感到细小的雪粒落在脸上,平息着他的怒火。山顶开始下起了零星小雪。他直到这时方才发觉。

上帝能听见他在此处发出的声音吗,在没有像样的礼拜堂,没有受命牧师的情况下?他从未试过在没有祖父或父亲陪伴,没有他们坚定信仰的支撑下,独自在荒野中领受考验。然而此时此刻,他可以说是一无所有。显然,甚至连他那本《圣经》也都消失了。他一脚踢飞毛毯之后,并没有看见他的包或者手枪。

艾拉什么也没给他留下。这无异于将他置之死地。还有那个女孩也会落得同等下场。

他缓缓地转过身走回营地。他料想女孩应该已经逃走了,却发现她就站在之前松枝被清理掉用来放马灯的地方。双手交叉紧握,将指关节抵在嘴边,手腕的伤口到今天早晨已经结痂红肿。她的眼神令他迷惑不解,读不懂是什么意思。不过,她对他能有什么好的看法吗?

他一语不发,转过身背对她,体会着愤怒与屈辱夹杂着恐惧的酸楚。虽然现在他最需要做的,是冷静下来分析一下形势,拟定一个行动计划。然而他想要做的,却是随便抓起什么东西,任何东西都好,然后将它撕个粉碎。

最终,他选择了一个折中方案。他还不能冷静下来,但也没有破坏他们仅有的几样东西,尽管也就是几张毛毯和他们穿在身上的衣服。他把手搭在腰带上,指尖不停敲打着,考虑着今后的安排。看起来,这就是他们全部的有利条件了——这几样东西,还有这飘雪的清晨。

“振作起来,小家伙,”父亲在他脑海里低声诉说,“至少上帝还将第二天呼吸的空气许给了你。情况本有可能比这更糟。”

他们从布朗·崔格的店里出来并没多远。如今再沿原路找回去的可能性还很大,可是又有什么用呢?他的鞍马包不见了,没钱购买那里的补给品,而且,也不知道布朗·崔格会不会又把这女孩给抓起来。除此之外,他还面临着杰普那帮人已经恢复自由并且正从那个方向追来的风险。

杰普他们露营的地方应该会有补给品,而且说不定还能在那附近找到马匹。兰德和艾拉离开之前,把他们的坐骑都四散着赶跑了。不过,这个计划也并非万无一失。没准,等他深入虎穴之时,老虎已经恢复自由,正在忙着四处觅食。因此,兰德必须先在周围小心打探……“你能找回我们昨晚丢下杰普那帮人的露营点吗?”他清了清嗓子,把背挺得直直的,以此支撑他已受伤的自尊。他不愿去想自己惊慌失措的样子已全被她看在眼里这个事实。或许,如果他能装出冷静的样子,他便可以联合她的力量而不是让她也陷入恐慌情绪。

她抬起下巴,瞪大眼睛,然后开始拼命摇头。

这反倒让她更加害怕了,而他此时最不需要的,便是还要去照顾一个情绪激动的女人。

“不。”这是她说出的,第一个字,着实让他大吃一惊,“再往前走两天,就会有一个小镇,最多三天就能走到。我知道去那里的路。这一带都不安全。要是布朗·崔格派出猎犬来追我们,那是肯定躲不过的。”

“这么近就有居民点?你确定?”他对此表示怀疑。他们来的路上,艾拉曾经咬牙切齿地抱怨,嫌崔格店铺的位置太过偏远。

“两天,如果走得不是特别慢的话。”她横跨一步,朝旁边的树林走去,并示意他暂时留在原地。

在等她回来的当头,他为自己的好运而感谢上帝。这女孩原来会说英语,还知道去居民点的路,而且看上去似乎神志也很正常。昨天夜里涉及女巫和咒语的那些话,其实已经令他相当不安,甚至到了羞于承认的地步。还好,她就是个平常女子,有血有肉的正常人。说起来,她其实还是个孩子,却落到了那帮危险的男人手里。无依无靠。

他听见她在矮树丛里钻来钻去,在一小块空地上,从这头窜到另一头。回来的时候,她那瘦长的褐色手指抓着一大把野柿子和山核桃。鲜活的色彩使他瞬间愣了神,不知怎么竟看得入迷了。直到她走到他跟前,他才注意到她的肩上正挂着某个熟悉的东西。是他的鞍马袋。“我的东西。”他的动作太快,过于唐突,使她吃了一惊,急忙后退,手里的柿子和山核桃撒了一地,鞍马袋掉在两人中间的空地上。他拿起袋子,一个口袋一个口袋地检查,找出了原本没有的硬饼干和面包、一小块肉干,以及他的手枪。除此之外,还有备用子弹,这些明明一直放在骡车上的旅行箱里,不该在这鞍马包里,另外,还有一把艾拉装在箱子里准备出售的全新猎刀。

他迷茫地看看她,看看手里的包,然后低下头,看着她重新捡起那些颜色鲜艳的深红色果子,并用裙子兜了起来。终于恍然大悟。

“你偷了我的包,”他脱口说道,“还有我的手枪。”她趁着他们睡着时,在营地里搜刮了一番。她一直准备着要独自离开?

她停下手里的动作看向他,“之前应该都是骡夫在照看你吧。”

他把包翻了个底朝天,找到了祖父的那本《圣经》,还有他的野外放大镜,以后生火的时候能派上用场,假如阳光足够强烈的话。他用皮革捆起来的那包东西不见了,里面有他的笔记本,还有钢笔和墨水。她肯定是在搜刮骡车上的补给品时,把它们藏在营地附近某个地方了。“我的本子不见了。我的本子和笔都到哪儿去了?”

她站起来,仔细看着手中那颗柿子,好像打算马上将它吃掉,就在此时此地。“一个满是树叶的本子有什么用,又不能拿来当饭吃。而且,你选的绝大部分连一点药用价值都没有。”她耸耸肩,拿起柿子咬了一口,汁液沾到开裂的嘴唇使她痛得缩了一下,她接着说:“是时候启程了。大雪就要来了,还有杰普那帮人。要是他们找回布朗·崔格店里,他一定会派猎犬来追我们。”

“我必须拿回我的本子。”他扬起一只手,足足高出她1英尺。

“就是那些狗找到我的,我第一次逃跑的时候。”

“我说了,我必须要拿回我的本子……”

木屋里边响起了电话铃声。直响到第三声时我才终于反应过来。“星期五”趴在门廊另一边,一只耳朵动来动去,被这声音弄得晕头转向。它从没听过固定电话发出的,机械铃声。

我放下只剩最后一页没有读完的书稿,急忙朝屋内跑去,“星期五”也跟了上来,争先恐后地往门里钻。

我在铃声响到第五下时拿起话筒,气喘吁吁地应了一声。

“你手机号码不在我手边,所以我直接拨了这个电话。”海伦·哈尔没有自报姓名,不过她的声音很有辨识度,再说了,我已抱着万一的希望等了一个下午加一个晚上,只盼着她能打电话过来。“喂?你在听吗?”她问。

“在的,在的,我在听。抱歉,我刚才和我的小狗绊到一块了。”我用脚把“星期五”推开,它则毫不示弱地回击我的鞋子。“我会让‘霍雷肖’好好陪你玩玩的。”我很想这样警告它,然而这显然是不可能的。“不好意思,海伦。你刚刚说什么?”我贴紧听筒,并堵上另一只耳朵,努力从静电干扰和“星期五”的叫嚷声中过滤出她的声音。

话筒里传来她的后半句话:“……明天中饭过后到药店来见我吧?我给你想了个主意。”

我把“星期五”留在木屋里,给它准备了食物和水,并严厉地说教了一顿,然后早早出门向药店进发。我心里混杂着好奇与期待的情绪,身体里每根神经都像通了电的电线般震颤不已。就在今天下午,我心中关于埃文·哈尔与《守护故事的人》的疑问,或许就能得到解答,这种可能性,打一个或许有些不恰当的比方,便如艾拉迷翻兰德时用的乙醚一般,令我整个人心醉神迷。海伦·哈尔所说的主意,她昨天在电话里说起的提议,便是让我陪她到山上去看望她的嫂嫂。上山,到埃文·哈尔家族世代相传的领地上,那安保森严的住所去,他的祖母,维尔莉特·哈尔,如今仍旧住在那里。

昨晚和今早大部分时间,我一直在翻来覆去地阅读手头上的所有内容。徒步赶了两天路之后,兰德和萨拉仍然没有看见任何文明迹象。他们没发现杰普那帮人的踪迹,但时不时地,能听见猎犬发出的远吠声。眼下,他们无疑正在被人追踪。到现在,说我沉迷其中已经远远不足以描述我的狂热状态了。

然而,另一方面,科拉尔·瑞贝卡的第二封信依然萦绕在我脑海里。昨天夜里,我躺在阁楼的床上,伴着“星期五”从底下沙发传来的呼噜声,终于把那封信打开了。信里说明了父亲那次意外的前因后果,并提出了让我出一笔钱的请求,科拉尔·瑞贝卡还像往常一样,充当着家里的沟通使者。老农舍的房顶就快塌了,屋里那些老旧的电线,还是当初我们住进去很久以前换的,如今快要报废了。卧房里的电线已经冒出火星,而我最小的妹妹,莉莉·克拉瑞特,仍然住在里面。

因为没钱修理,他们切断了莉莉·克拉瑞特房间的电源。现在,她只好在没灯的房间里勉强凑合。玛拉·黛安和她丈夫,带着几个孩子住在山下的活动房屋里,因为帮父亲交了医药费,已没法按时支付租金。教堂募集了一些衣裳,给玛拉·黛安的双胞胎新学年的时候穿,不过近来就连教堂都快难以为继了。自从图瓦什的模型厂和服装厂相继倒闭后,莱恩山丘圣徒兄弟会的会众开始逐渐减少。许多兄弟会成员都像其他人那样,为了找工作陆续搬走了。我几个妹妹当中年纪第二小的埃维·克里丝汀,如今又怀上了孩子。她和玛拉·黛安都十分激动,因为这孩子比玛拉·黛安最小的那个只晚不到两年,正适合当玩伴。

家里的状况没完没了,这负担之沉重,简直令人难以相信。我能做些什么来改变这种现状吗?至今为止我所做的又有什么用吗?根本毫无用处。只不过是给即将崩溃的大坝做些临时修补。大坝后方,水量仍在不断上涨,不停旋转,不停翻涌。我设法所做的一切,除了让自己陷入信用卡的无底洞里,只是助长这种现状更长久的存在:早婚是受到鼓励的,怀孕就意味着成就,无论家里是否有钱养育这个孩子。

我胃里一阵翻腾,沿着弯曲的山路朝镇上走去,身边挤满了前来参加“武士周”露营活动,打扮得光鲜亮丽的人群。这些人知道些什么?我很纳闷。这些游客是否了解,这大山中饱受创伤的真实生活?这里根本不需要什么时空门。在阿巴拉契亚山区某些地方,人们仿佛生活在静止的时空中。他们迷失在时光里,被美丽和丑恶所禁锢。美丽在于壮美的山中奇景。丑恶则见于贫穷、教育匮乏、饥饿,以及孩子们因为从小喝汽水和糖开水而蛀坏的牙齿。

“我受不了,真的受不了了。”我不知道自己在和谁说话。上帝吧,我猜想,尽管这些日子我们并没有真正交谈过。上帝,莱恩山丘那座破烂的白色教堂,还有恐惧、痛苦、惩罚、羞愧与罪恶感,这些全都在我心中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我已难以分辨出哪些才是真实,除了让教众继续延续莱恩山丘的生活方式以外,上帝究竟还想做些什么。一直以来,将这些想法一股脑抛开往往更加容易,任由它们纠缠不清,被遗忘在角落里。

然而这趟旅程已经不经意间牵动了我的心结,种种不可思议的关联表明,我此番前来并非只是出于巧合。各式各样的事件暗示着,有时甚至明示着,我童年时期所信奉、莱恩山丘所推崇的那个上帝,那个因为母亲的“罪过”而蔑视我轻鄙我的凶险形象,也许是一位早有旨意并且乐于赐福的上帝。也许他这些年来一直在守护着我——在我努力使自己相信,我正走在自己所开辟的道路上时,他其实早已为我铺好了路径。

我自己也有点意识到了,我会重回这里绝不是无缘无故。

对我的考验就要到了,在某种意义上,我其实一直知道,自由就站在审判台的另一侧,只要我们能够直面真实——从谎言中甄别出那些关于自己、关于家庭以及关于上帝的真相。

要想顺利通过考验,我就没法不回到那个我曾试图逃离,如今不断向我呐喊的地方。我还不太确定具体的时机,但在这次行程结束之前,我会回一趟莱恩山丘。读了科拉尔·瑞贝卡的信之后,我就已经有所觉悟。

前方,镜面谷小镇与我小时候生长的地方是那么不同。它坐落于半山腰,像明信片上的景致似的,祥和宁静,是个美丽的消遣之地。镇上的建筑全经过精心翻修,街上非常热闹。埃文·哈尔的财富和名气提升了这个小镇的名气,使它成为与高地镇和阿什维尔一样的旅游胜地。我把车停在了药店附近,虽然现在去见海伦还为时尚早。上午刚过去一半,她交代要我午饭之后才过去,于是我便在街上到处闲逛起来,欣赏各种稀奇古怪的大杂烩:《时空过客》的纪念品、复刻版的服装和武器、电影海报、本地手工艺品以及种种古玩珍宝。

我坐在冰淇淋店一角,看到许多客人摆出各种姿势,和一张埃文·哈尔真人大小的纸板合照。他穿一件欧洲宫廷式黑衬衫,着黑色马裤,配一双海盗穿的那种过膝长靴。埃文·哈尔在《时空过客》第一部电影中出演了一个小配角,他的戏份,是YouTube网站上点击量百万的热点视频。狂热爱好者能从被暴风雨摧毁的葡萄牙大帆船的众多船员中,准确找到他所在的位置。造反的时空过客协助这艘船上的水手,带领他们抵达了北卡罗来纳州的外滩群岛。到了那里,一瘸一拐的幸存者们将会来到沃尔特·雷利爵士所说的那群神秘消失的殖民者所在的村落。其实很早以前,那群人便舍弃了最初在罗阿诺岛上的居所,与位于更南边的哈特勒斯角上的当地人混居在一起。

在埃文·哈尔交代的历史背景中,有一个孤立而神秘的民族,默林吉人,居住在北卡罗来纳州和田纳西州的蓝岭山脉里。他们的祖先是因为时空门发生故障而无法重返星际通道的时空过客。他们因此被困在地球上,在第一批英国清教徒抵达这片大陆的二十年前,就与“消失的殖民者”和当地部落一起生活在美洲大陆。之后,他们通婚并生下混种小孩,许多人开始想要留下来。在第三本书中,他们终于找到了在地球上穿越时空的方法,并利用它来逃脱追捕,只不过每一次,他们都无法预测时空门会将他们送到哪里。

我真不明白,为什么我直到现在才发现这些联系。埃文·哈尔书中的默林吉人(Melingee),代表的便是默伦琴人。深色头发,褐色皮肤,令人称奇的亮蓝色或银色眼眸。同默伦琴人一样,默林吉人在时间上也要早于其他欧洲移民。后来历史上关于默伦琴人的种种流言和传说——说他们是一个古怪的种族,是蓝眼睛的魔鬼、会法术的骗子——不过在他的小说里,这些其实是因为外星来的时空过客具备超凡的能力的结果。

埃文·哈尔对山中神秘居民的兴趣,是否就源自兰德与萨拉的故事?他们是否就是纳撒尼尔和安娜的原型呢?两人跨越时空的禁忌之恋征服了各个年龄阶段的读者,光书就卖出了几百万册,更不必说电影票和精装DVD套装了。

难说。你很难在埃文·哈尔的书中厘清想象与历史的界限。总是真真假假相互掺杂,营造出一切都是真实的幻象。《时空过客》系列就把蓝岭山脉流传的一些神话和鬼故事与故事情节糅杂在一起,还有像树屋隧道这种怪异场所——内战时期一条修到一半却被废弃的铁路隧道。在《时空过客》的故事里,这个哪里都无法抵达的诡异通道其实就是时空门所在的位置,它曾被黑暗势力所占领,后来在一场大战中被炸成了一堆乱石。

那些一心要过上时空过客式生活的人,会定期前往树屋隧道和伊萨昆娜瀑布进行朝圣,安娜和纳撒尼尔曾在瀑布里利用秘密时空门避开追踪。

冰淇淋店角落的桌子旁,几个披斗篷戴兜帽的人正在就树屋隧道和时空旅行的物理学原理进行理论层面的探讨。

我在一旁听得十分入神,直到手机上的提醒铃声响起,才发现自己已经有些迟了。

离开几个争得火热的科学家,我急忙赶到药店见到了海伦·哈尔,并主动提出由我来开车上山。

“那太好了,”她套上帆布夹克外套,跟着我走出店外,“只不过,时间恐怕会有点赶。我嫂嫂已经有约了,下午晚些时候要去夏洛特看医生。”

“我真的非常感谢您能这样帮我。”虽然快速拜访并非最为理想的状况,可是我也不敢冒险,连这次机会也化为乌有。我还不是特别清楚,海伦今天究竟有什么打算,但到了这时候,只要能够接近埃文·哈尔,让我做什么我都乐意。

“这个嘛,如果说,有谁可能知道,埃文和你打听的那份书稿是否有些关系,那个人一定就是维尔莉特。他们父母去世之后,是她把埃文和他弟弟抚养长大。”

“我很想见见她。”我听说过埃文·哈尔的悲惨遭遇。一家人全被围困在着火的度假屋中,只有埃文和他弟弟,杰克,逃了出来。他的父母和姐姐都葬身于火海之中。

“谢谢你开车带我,”海伦在车子刚出镇时说道,“我儿子不怎么放心我,到了这把年纪还自己开车上山。这感觉挺奇妙的,轮到你的孩子来告诉你该做些什么了。”

“我想应该会挺奇妙的。”脑海中掠过父亲发生意外的消息,又想到我那几个妹妹。我根本想象不出,她们哪天主持大局的情景。父亲所说的话向来是金科玉律。“路上的风景真美呀。我能明白你当初为什么那么不愿放弃画画了。这应该也是我之所以会那么喜欢木屋里那些画的原因吧。它们记录了这地方各个时节不同的美。”

听了这话,她感慨地长叹了一声,说道:“那些都是我最中意的部分画作。当然了,它们如今都有好些年头了。我曾在社区学院任教挺长一段时间。但是我丈夫中风之后,我便只能二选其一了,要么经营药店,要么继续教书。镇上需要有间药店,因此,执教艺术课程就只能靠边站了。经营药店,照顾丈夫,看管孙子,现在又加上维尔莉特,这些已经占据了我全部精力。”内心的挣扎从她的表情中显露出来,为了应付艰难的现实而被迫放弃梦想所带来的伤痛,一直默默郁积在她心底,“不过我很享受教书的那段时光。可以鼓励那些有才华的年轻人。在这一带,没有多少人能走出这里,去读克莱姆森大学,不过最起码的,社区学院能给他们提供一个起点。”

“这是个很好的起点。”我多么希望科拉尔·瑞贝卡能去上大学。我曾试图说服她选择这条道路,然而自从我离开之后,父亲就越发坚定了不能再让任何人离开家的念头。

“我认识薇尔达·卡尔普。”海伦突然说,我朝她那边看了一眼,但车子正从一块凸出的岩石底下通过,她的脸恰好罩在了阴影里,“不过不是很熟,我们在一个慈善协会的募款活动中合作过几次。她想创办一个服务于本地女性,尤其是年轻女性的机构。嗯,我想那应该是十三四年前的事了。”

十三四年前……我刚刚动身前往克莱姆森上大学。显然,薇尔达早已为未来制定了宏伟的计划。“她从没和我说起过这些。”我说。

“嗯,我想事情可能是因为这事在她确诊肺癌之前都没有多少进展吧。而且在那之后也再没有人去推进。所有事情都靠她亲力亲为。只有她在外面还有些关系。”

“听起来很像她的风格。”我一直希望,在我离开之后,我的妹妹们也能像我一样,在薇尔达那里寻得同样的庇护,然而与薇尔达相关的一切总会在我们家遭到强烈反对。父亲之所以同意我去那里,也是因为随着我和母亲越长越像,他和莫茂·莲娜都越发不想看到我在近旁。等到玛拉·黛安长大一些,能照看弟弟妹妹的时候,全家人似乎都很乐意让我到外面去赚钱,而薇尔达给的报酬也确实很不错。

“早知道,我应当多和她打些交道。”海伦说。

之后,我们谈到了周边的景色,漫无目的地说着话,讲到持续萎缩的小镇经济,以及好些农田如今已被度假村所占据。

“再过不久就要开始下雪了,到了冬天,这地方就安静了。”海伦说,“只有滑雪者和猎水鸟的人会从这里经过。”

“我今早就觉得有点冷了。”我突然想起了萨拉,意识像跳房子似的,落到那个故事所在的格子里。她也感觉到冬天即将来临。当季节开始变换,空气中会自然地散发出某种讯息,只要你了解这片土地,你的身体会提醒你即将换季。新陈代谢加快,柴垛堆得很高,本地人开始到杂货店积存补给。在某些乡村小路,还可能发生道路无法通行,好几周都通不上电的情况,不过不会出现在这样的初冬时节。

车子拐了个弯,路边的围栏由零星散布的生了锈的带刺铁丝网和松木围栏,变成了仿佛没有尽头的十二英尺高的链环栅栏,是专门用来防止小鹿乱跑或外人入内。每隔二十英尺左右,能看见标有“闲人莫入”的指示牌,显示出了安装栅栏的真正意图。

我感觉,我们应该已经来到埃文·哈尔专属领地的边缘了。栅栏长达数英里,强势而又壮观,与这山中景色格格不入。数代以来,这片森林便仅靠山谷地带的地势落差和年代久远的牲口圈或栅条围栏来进行区隔。但其实没有哪一处是不能攀爬或跳过的。除了非法酿酒厂或大麻地附近偶尔设有陷阱——你知道如何避开这些——这片土地以及这片土地上破败的老宅与墓地,对任何路过的人都是开放的。

我们驶入一座棚桥,顿时被阴影所笼罩,直到车子从桥的另一头驶出。道路前方,出现了一处入口,十几台车随意停在周围的沟渠里。这场面和我在某些粉丝博客上见过的照片一模一样。人们站在警卫亭旁边那面石墙上的黄铜标识旁边拍照,越过华丽的铁门栏杆拍摄的视频。人群退避一旁让我们通过,并探头探脑地直往车里打量,想看清我们是否是什么重要人物。一个头戴牛仔帽,身穿印有“哈尔牧场”字眼棕色T恤衫的警卫走过来确认我们的身份。“只有我们俩。”海伦说。

他挥手示意让我们通过,旁观者纷纷投来艳羡的目光。

“难道一直是这样吗?”我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一大帮人。那个男人简直是被软禁在他自己的山中了。

海伦叹了口气,“每逢他们在镇上举办集会的时候会比较严重。一方面,这大概正是埃文写作才华的证明,但从另一方面来看,这种状况又实在是很愚蠢。那可怜的孩子应该拥有他自己的生活才对。他向来不是那种好闹腾的人,可是好像他越是躲避这群人,他们反倒还追得更紧了。”

“或许这也是其中一部分原因吧。退隐反而让他显得更加神秘,仿佛他有某种难言之隐。”我这么说大概有些越界了,可我突然意识到,埃文·哈尔和我的合作可能会对彼此都有帮助。作家推出与前作全然不同类型的新书之后,往往能够平息过往作品所产生的热度。再加上,《守护故事的人》的写作年代更加靠前,可能不会受到他和打造出《时空过客》系列图书的出版社之间签订的条约限制。“只要给我几分钟时间和哈尔先生谈一谈,我可以向他解释清楚,为什么这是对我们双方都有利的事情。”

我掌心开始冒汗,搭在方向盘上,一会儿抓紧一会儿松开,脉搏也突然加速起来。很有可能,成败就在此一举。不是起点,便是终结。

“埃文有时候会非常顽固。”海伦提醒我说。

“嗯,我早有耳闻。”

她哧地笑出声来,像弹出的阀门似的,释放了紧张的压力,轻松地说道“不过你长得很漂亮。男人往往很难当面拒绝一位如此年轻貌美的女士,尤其是在他感到孤单的时候。而且你们俩都在出版这个行业。”

我对她的发言感到有些不适,匆匆看了她一眼,此时前方的道路开始变窄,紧紧贴在山体边沿,像缠在圣诞树上的金属丝装饰。她在暗示什么?这到底是业务会面还是某种联谊会?我绞尽脑汁,不知道应该如何接下去。

“维尔莉特和我都希望埃文能重新写作,而且不要再写什么《时空过客》了。那套书出版之前,埃文经常会写一些美好的故事讲述这里的山、这里的人以及孕育于这片山林的情怀。自从他小时候被维尔莉特带回来住起,写作就一直是他逃离悲伤的出口。虽然当时他只有十二岁,却已经很擅长讲故事了。”

她指了指前方的分叉路口,其中一条已被泥土掩盖,水平地向山后面延伸,另一条路则十分平整,盘旋着通向山顶,说道:“就从这儿拐上去,那条路是通向牧场后门的。”

车子继续向上走,经过峭壁前方被树林遮蔽的古老石舍和谷仓,经过两匹正在岩石上啃咬地衣的马儿,又穿过一株野生杜鹃花,一头母鹿抬起头来,平静地看着我们从它面前驶离。最后,我们终于来到了一处山顶别墅,包括有一大块铺设平整的停车区域、一座六位车库、一座泳池和浴室、一座客屋,以及一处宫殿式的别墅。

我努力克制住了倒抽一口气的冲动。埃文·哈尔生活得很不错。不管他如何看待《时空过客》那套书,他显然从中获利颇丰。

我们把车停在正门前那有两层高的柱廊前,没敲门便直接走了进去,一进门便是一个宽敞的前厅,带着某种取悦女性的设计品味,也可能是来自室内设计师的个人风格。

海伦从进门起就开始高声呼喊:“维尔莉特?维尔——莉特——你在哪儿,亲爱的?”

维尔莉特召唤我们的声音从起居室里传来,我们循声过去,看见她正躺在一张铺着旧绒被的宽大真皮躺椅上。根据枕头安放的位置,以及堆在她身边的那些书、杂志还有针线活计来判断,她显然已在那里打发了大把时间。她那病弱的身躯几乎已变成了躺椅的一部分,但她笑起来十分明朗而热诚。

海伦轻吻她的脸颊,把我介绍给她,然后我们双双坐下。

她们简单地聊了一下药店的经营状况,“武士周”期间的游人,以及维尔莉特这天下午在夏洛特预约的门诊,肿瘤科。谈话进行到最后这部分时,从两人的肢体语言上可以看出维尔莉特的病情并不太乐观。

维尔莉特把注意力转到我身上,亲切地说:“我听海伦说,你对这一带并不陌生。”这是在南部地区与别人展开对话的正确方式——“你从什么地方来”,“你是哪一族的”,以及“你在哪个教堂做礼拜”等等。在城市里住得久了,我对这类事情竟逐渐生疏起来。在那里,商务会谈往往是直奔主题。

“我是在图瓦什附近长大的。”我回答道,感觉有些讽刺。过去这十三年间,我一直想方设法地想把这地方从我的话语、意识以及我的过去中抹去,而现在,这层关系反而成了一种优势。我感觉自己此刻就像是高中校友聚会上的投机分子,为了推销二手汽车和塑料外墙,拼命与别人套近乎,“我想这就是《守护故事的人》会令我如此着迷的原因。它把这个地方以及世纪交接时期生活在这里的本来面貌展现得淋漓尽致。”我密切关注着她们的表情,留心是否闪过一丝了然的痕迹,或者任何能显示是她们把书稿放到我门前的迹象。

维尔莉特稍稍移开视线,皱了皱眉头。现在就把话题引到工作上果然还是太快了,“那么你是图瓦什哪一族的?我想不起哪个是姓吉布斯的。”

“我家住在再往西去大概十二英里的地方。靠近蜂蜜溪那边。”我故意没说出莱恩山丘这个地名,她肯定听说过。圣徒兄弟会在这一带的名声,几乎与兰德和萨拉那个年代的默伦琴人相差无几——神秘兮兮,怪里怪气,总穿着古怪的衣服,奉行诡异的宗教仪式,对外来者时刻保持警惕。

维尔莉特垂下脑袋抵在靠垫上,笑意暂时取代了她之前显露出的疑虑,说道:“天哪,我们小时候,经常乘着独木舟,顺着蜂蜜溪划上好几英里!那时候多么快乐呀,能在这样的地方长大……那时候,这里还没有围上栅栏。”说到最后,她不由得皱了皱眉。

这么说,维尔莉特也不赞成将山上隔离起来。显然,她也觉得这样做会显得相当不近人情。《守护故事的人》的笔触是那么柔和,我怎么也不能将它与警卫亭和咄咄逼人的十二英尺链环栅栏等同起来。

屋里某处的一扇门突然打开,电子报警器随即响起,不过警报声很快被小孩子快步踏过门厅的脚步声所代替。不一会,汉娜冲进屋内,当她发现屋里有人,又急忙停了下来。

“汉娜,”维尔莉特收回了唇边的笑意,正色道:“关于在屋里跑来跑去这回事,我之前是怎么跟你说的?”

“要……不要到处乱跑?”汉娜在房间里扫了一眼,看见我坐在沙发上,又朝着我这边跑了过来,脚上那双牛仔靴在地砖上滑过。她张开双臂和我打招呼:“嘿!”下一秒钟,我便被她热情的拥抱压得倒在了沙发上。这种感觉真美好,我有那么一瞬间不由得陶醉其中。

她跳下沙发站在我的面前,说道:“没人告诉我你会到这儿来呀。”她扬了扬眉毛,狐疑地看着两位老夫人。

维尔莉特伸出手,弯弯手指招呼她过去,“过来太奶奶这儿坐会儿吧。你今天不是要和你爸爸去钓鱼的吗,小甜心。”

汉娜坐在维尔莉特那张躺椅的扶手上,垂头丧气地说,“他有别的事要办,所以去不成了。”

小女孩身后,两位老夫人不满地默默对视了一眼,用眼神交流着什么信息。我感觉自己像一个不速之客,不小心目睹了一桩即将爆发的家庭危机。

“他今天应该是休息的呀。”海伦一字一顿地说。

门厅那边,我们看不见的地方,门打开又关上了。警报声再次响起。这回传来的是一个男人的脚步声。

我急忙做好与埃文·哈尔见面的心理准备,尽管眼下或许并非最好的时机,然而,走进来的这个人并不怎么符合我脑海中设想的形象。尽管也有些相似之处——深色头发,蓝色眼睛,下垂的嘴角——但是,比我想象的要矮一些。他并不矮,只不过在我的想象里,埃文·哈尔至少也有六英尺高。

他拐过墙角后没有看向这边,却还是脚步一顿猛地停了下来,似乎因为发现起居室有人而吃了一惊,“我进来拿一下钱包,准备到镇上去一趟。那群白痴粉丝又把几截栅栏给弄坏了。”

“你不是应该带你女儿去钓鱼吗。”海伦像母鸡看见了蚱蜢似的,追在他身后也朝门厅旁边的一扇门走去。

“她都已经盼了一周了。”维尔莉特也补了一句。

他一头钻进了一间看起来像是办公室的小房间里,声音从屋里传出:“只要你能让埃文那些白痴崇拜者别再继续搞破坏。”

这么说,这个人并不是埃文·哈尔,而汉娜也不是埃文的女儿。

“我有时也挺受不了那群人的。”汉娜站在她父亲那一边,两只手扬到空中,然后啪地拍了一下,“他们把这一整天的安排都给毁了。”

海伦气得鼻翼鼓起,又开始了无声的隔空交流。她的态度非常明显:毁掉安排的人是你爸爸。我坐在一旁,竭力假装自己根本没有觉察到平静表面下的暗潮汹涌。

从办公室出来,汉娜的父亲朝这边扫了一眼,在半道上停了下来,“我不知道家里来了客人。”

他仔细地看了看我,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

“这是珍妮·贝丝。”汉娜立马自告奋勇。显然,她是在药店里从彭伯西老师嘴里听到了我的名字。我已经不当珍妮·贝丝好多年了。

他穿过房间走来,我急忙起身,海伦也站起来,帮我们做了介绍。她也用珍妮·贝丝这个名字,把我介绍给了埃文·哈尔的弟弟,杰克·哈尔。同埃文一样,他的样貌也很出众,长得十分英俊。头戴牛仔帽,一双深蓝色眼睛,恰到好处的古铜色皮肤。不过,杰克·哈尔身上流露出了某种劳作的痕迹,可我猜测他应该不会比我大很多,三十五岁左右吧。

“叫我简吧。”我纠正道。

“很高兴见到你,你的到来为这里增色不少。”他笑了一下,看了我一眼,毫不掩饰当中调情的意味,考虑到在座各位的立场,场面变得越发尴尬起来。

“我很荣幸能来这儿拜访。”

“你住在这附近吗?”杰克·哈尔给我一种情场高手的感觉,我不由思忖,埃文是不是也像他这般……直白。不知为什么,我印象中他并不是这种类型。我希望他不是。不然的话,事情大概会变得麻烦许多。

“珍妮·贝丝住在湖边的小木屋里。”汉娜回答。

她父亲压根就没往她那边看,而是直直地盯着我说道:“是吗,挺好的。那里景色不错。比较僻静,虽然实际上也并不是特别偏远。你见过克莱夫大叔了吗?当心别被他吓到了。他还没从战争经历带来的创伤中完全恢复过来,你明白我的意思吧,不过他没什么恶意的。”

“杰克,别这么刻薄,”维尔莉特不满地说,“他可是我的堂兄弟。”

杰克没说什么,耸耸肩,撇撇嘴苦笑了一下。

“‘霍雷肖’还跟她的狗打了一架。”汉娜又尖声说道。同样,她父亲还是没有转头看她。“汉娜应该会很愿意跟你一块儿到镇上去,好过就这么待在这儿。”海伦提议道,我突然开始同情她了,大家此时似乎都想把汉娜从身边推开。我当然明白海伦和维尔莉特不愿意让其他人知晓我此行目的的心情,但是这可怜的孩子……

“我应该没那么快找到要买的东西,”杰克表示拒绝,并往后退了一步,“汉娜会感到厌烦的,对吧,小家伙?晚些时候,克莱夫大叔会把帮我打磨好的割草机刀片带到这儿来。或许你们俩可以再到昨天那个湖边‘蜜窝’①去,多钓些鱼把克莱夫大叔那台旧冰箱全都塞满。”他这才对自己女儿笑了一下,伸手拨弄她的头发,哄她接受这个提议。

“嗯,也是。这样也好,”汉娜满脸崇拜的样子,叫人看得心都化了,“那我先出去骑一会儿马。”

“这回可别跑得太远了,”维尔莉特警告她,“你昨天可把我们吓坏了。一个人出去那么长时间。还有,你不许再骑那匹灰马了,它太野了,你还控制不住。如果你又打算一个人出去的话,就骑上‘黑莓’吧。”

汉娜张嘴想要抗议,维尔莉特竖起一根手指,只一眼便让她闭嘴了。

“哼,那好吧。”她翻了个白眼,显露出青春期的叛逆态度。这孩子的母亲呢?我心下思量。而埃文·哈尔又在这充满戏剧张力的场面中扮演着什么角色?

很快,汉娜和她父亲相继走了。我们重新说回刚才的话题,然而时间不多了,两位女士也已准备就绪,可以开始谈论埃文和书稿的话题了。

维尔莉特转过身,用犀利的眼神看着我,缓缓说道:“我不会做任何会给埃文添麻烦的事情。他肩负的责任已经够多的了,不仅要照顾我这个害病的老太婆,如今连他弟弟和汉娜也搬了进来。埃文卖出《时空过客》那套书时,还仅仅是个孩子,刚刚满十八岁。他做了一些不太明智的决定,卷进官司吃了不少苦头。除此以外,还总有人阴魂不散,想方设法地要从他身上捞钱。总有些人想占他的便宜。”

“没错,”海伦出言附和,“我们不希望所做的事情,让埃文更加不开心。要不是看在你是本地出身,加上你到店里来时我就对你有些好感,我绝不会和维尔莉特说起这件事,更不会带你上这儿来。”

“我明白。对于这一点,我简直无法用言语表达我的感激之情。”是时候进入正题了。或许我已经荒疏了从“你是哪一族的”“你来自哪个地方”开始的迂回线路,但直截了当的谈判是我的强项,“我向你保证,我绝不是到这儿来占谁的便宜的。蔚达出版社在业界享有极高的声誉,这也是我会选择去那儿工作的原因之一。它是个能让我感到骄傲的地方。我由衷地相信,如果哈尔先生愿意将书稿交付我们来出版将是一件对所有人都有益处的事情。”我滔滔不绝地给她们解释,如果埃文踏入全新的创作领域,或许可以平息《时空过客》所带来的久久不散的热度。

听我说完,维尔莉特纤瘦的手指合拢在一起,指尖相触,呈尖塔状。她看了看壁炉架上老式座钟的时间,然后说道:“不过,你在与埃文接触时,必须格外地小心。他有时候会非常固执,太过坚持自己的看法。”

“咳!”海伦突然打断了谈话。

“谁呀,埃文伯伯吗?”汉娜突然再次穿过房间。两位女士一下子都不说话了。

“没什么,亲爱的。你不是去骑马了吗?”维尔莉特又瞟了时钟一眼,撑直上身坐了起来。海伦探出身子看向前门。我的脉搏加速起来,推测埃文·哈尔可能就快到了。

汉娜走到泳池上方的门旁边,从衣帽架上拿起一顶粉色的迷彩棒球帽,慢悠悠地朝我们这边走来,说道:“我忘了拿帽子。”

“玩得开心点。莫莉会过来打扫卫生,我们去医院之后,你有什么需要,就去找她好了。”“我不需要保姆。我可以照顾好自己。”

维尔莉特皱起眉头,说道:“别这么暴躁,汉娜。这样可不好。你还需要别的东西吗?”她努力让自己坐得更直,费劲地扭转身体看着她的重孙女。可是,就连这么点尝试似乎都有些难为她。照看十一岁小孩的任务实在不该托付给这位重病缠身的女士,她根本就无法胜任。汉娜一只脚点在地砖上,歪着脑袋,深色长发垂下来,搭在运动衫的肩部。“我在想,珍妮·贝丝没准会想去看看‘黑莓’。”她满怀期待地看向我,“你喜欢马,对吧?”

我正要张嘴回答,却被维尔莉特抢先了:“她是过来谈工作的,宝贝。你出去骑马去吧。”

“和埃文伯伯有关的工作?”

“汉娜!”

“我就问了一个问题而已。”

“听话,否则你只能待在自己屋里,不能到外面跟‘黑莓’好好玩了。”

“你要问他关于那本书的事情吗,像你在海伦太姑婆店里说的那样?”汉娜没理会太奶奶的话,一直看着我这边。

“汉娜!”两位老人同时斥责道,声音响彻天花板。

“没关系。”我感觉事态即将陷入某种尴尬境地。这种事在这里经常发生吗?

“算了。”汉娜不再追问,闷闷不乐地走开了。我们三个一直看着她穿过玻璃门,爬上石阶,进到院子里,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

“抱歉,”维尔莉特无力地躺回椅子上,“她是个好孩子,不过也挺会气人的。她在这里太寂寞了。”

“她想她妈妈了。”海伦有些愤愤不平地说道,“父母离婚,她妈妈不想要监护权。她搬到纳什维尔,去追寻什么梦想了,至少她是这么说的。”

一股情绪突然涌上心头,感觉如此急剧而又强烈,使我毫无招架之力。我记起那天早晨醒来,祖母坐在妈妈平常的位置对我说:“你妈妈跑了,再也不会回来了。”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说明。

“你长得有点像汉娜的妈妈,”海伦的话实在是出乎意料,“那可能就是她会有这种表现的原因。”

我一下子哑巴了。这种情况下我该说些什么才好呢?

维尔莉特又看了看座钟上的时间,说道:“不知道埃文现在到哪儿了。”

我挪动身体,坐到座椅边上说:“其实,我倒是不介意去看看汉娜的马。我还挺想去的,实际上,如果可以的话。我像她这么大的时候也喜欢这么玩。不过,我们骑的基本是猎浣熊的骡子。我们家当时养了那种骡子来卖。”硬要说的话,饲养猎犬和骡子可以算是我们家的家族产业了。

“行,你去吧,”维尔莉特示意让我出门,“等埃文来了,我们会先帮你提几句,给他做做思想工作。”

我顺势从屋里出来,沿着汉娜刚才的路线,穿过玻璃门,绕过泳池,走上平整的石阶。台阶旁边,有一个顺坡而下的水景装置,一片秋叶偶然掉落其中,顺着水流一路翻卷而去。花园各处保持得十分整洁,落叶残渣已被细心地清理干净。很显然,这个家除了女佣之外,还请了一名园丁。

我再次猛然醒悟,从种种表象看来,这是一种多么美好的生活,简直堪称完美。人们很容易仅凭远处观察到的表象,而对他人的家庭生活妄作臆断,认定那就是其实际情况的真实写照——以为华丽的外观和一尘不染的窗户就等同于完美的家庭,然而事实却往往只是金玉其外。苦难自会降临到我们每个人的身上。只不过自身的不幸更容易让我们看清。

我走进马厩的时候,汉娜已经系紧马鞍,正准备骑上去。

“嘿,你来了!”她说完,解开绳扣,抓住缰绳,牵着那匹马,“这就是‘黑莓’。它本来是埃文伯伯的马,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它会好几样把戏,比如鞠躬、用一只脚计数,还有躺下。如果你想看的话,我可以把它牵出来表演给你看。”

‘黑莓’眼睛和口鼻周围的毛都有些发灰①,显然已在这牧场见过了好几轮季节变换。它凑过来和我打招呼,用鼻子蹭了蹭我的上衣,然后长嘶一声,把鼻涕喷到了我身上。这让我想起了旧日的好时光,家里的骡子也会这样做。

“它看起来是匹好马。”

“你说话真有意思。就像在上电视什么的一样。”

“我住在纽约。可能你听不惯那里的口音吧。”

“嗯,大概是吧。那里是什么样的?”

我思索片刻。多年来头一次觉得,那座城市像是另一个世界,一个我只在电影里见过却从未真正生活过的地方。“挺好的,很刺激,总有新鲜事情发生。我很喜欢那里。”我说。

汉娜用手指梳弄“黑莓”的鬃毛,“那你喜欢这里吗?”

“这山里的景色也很美——不过,这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美。我想你肯定过得很开心的,可以骑马、游泳,玩各种东西。”她脸色一变,我立即明白,我根本不该提起这个话题。汉娜在这里并不开心。

“这地方可无聊了。”

“嗯,‘黑莓’应该很高兴你在这里。我们带它出去探探险吧,我想它肯定会非常乐意的。”“黑莓”转动眼珠看向我,像是在说:“嘿,这位女士,你疯了吗?”

汉娜把缰绳丢到马脖子上,“它可懒了。要是没人管它,它就只会赖在原地,然后越长越肥。亏得它运气好,有我帮它恢复体形。”她伸手盖住它的耳朵,接着说,“那匹灰马就好玩多了,它跑得很快。它有一串老长的名字,不过我总是叫它‘银熊’。”

“好名字。”我轻声笑了。

这时候,有台车子轱辘轱辘地驶进了外面的停车区,汉娜正要抬脚踩上马镫,就这么停在了半道上,“我打赌,一定是埃文伯伯。你牵好‘黑莓’。我去叫他过来。”我还没来得及阻拦,她已经把缰绳抛给我,朝门外冲去。我抓住那匹马,把缰绳穿进拴马环里,盼着能在正门赶上埃文,在我此行的目的暴露之前,和他一起回屋里去。马厩可不是什么谈工作的地方。这事当然还是要有海伦和维尔莉特帮忙才最好。我需要后援支持,而“黑莓”恐怕不是什么合适的选择。

我走出马厩时,汉娜正爬在敞篷运畜车的栏杆上往里张望。她兴奋地朝我挥手,“快看!埃文伯伯这儿有山羊。哇,看那只小宝宝,真是太可爱了!”拖车里面,一头山羊将口鼻从板条间隙伸出,拖长嗓子发出响亮而不满的声音。

车门开了。一位身体敦实的牛仔从驾驶座出来,埃文·哈尔则从另一侧下了车。我立马就认出了他。他轻快地迈着大步绕过车子,使我想起发生在葡萄牙大帆船甲板上的电影场景。说实话,网上那些图片并没把他的魅力完全展现出来。

我有点呼吸不过来,突然感到一阵恐惧。这场面实在太奇怪了。我想干脆假装没听见汉娜的声音,直接从这边回屋里去,但愿他根本没有注意我的存在。

“珍妮·贝丝,快来看呀!”汉娜彻底把我暴露了,埃文·哈尔和另一个人都看向了我这边。我极不情愿地从马厩的阴暗处走出来,那个壮实的牛仔往前走来,和我打了个照面。“女士。”

他这样说着,在擦肩而过时脱帽向我致意。

拖车那边,埃文正在向汉娜说明不能留下这些山羊的原因,它们是穿过一处坏掉的栅栏走进来的。

“啊,可这个山羊宝宝多可爱呀!我们能养着它吗,埃文伯伯?”汉娜钩住顶上的栏杆,上身往前俯下朝拖车更里边接近,摸了摸好奇的山羊宝宝的鼻子。

“别掉下去了。”她伯伯逗她说,“它们可是会吃人的哦。”他抓住她悬空的脚,假装要把她翻倒过去,吓得她惊叫起来。

他看起来似乎还不错,竟然还给人一种随和的感觉。完全不是我料想的那样。看过他的采访和媒体照片之后,我一直以为他是那种严肃认真、心事重重并且待人冷淡的人。

“她是珍妮·贝丝。”汉娜脑袋朝下,透过拖车板条间隙帮我做介绍,“她住在湖边的小木屋里。”

埃文·哈尔转过来向我伸出一只手,说道:“很高兴见到你,珍妮·贝丝。”

他微笑地看着我向他回以问候,我必须承认,他的笑容十分耀眼。冰淇淋店那些疯狂的女粉丝很可能选错了幻想对象。

“她是和海伦太姑婆一起上来的。”汉娜报告说。

他困惑地抬起一边眉毛,说道:“难道她不知道祖母今天约了要去看医生吗?我们马上就要出发了。”他和我对视了一下,又说,“抱歉。”

“没关系。”

山羊宝宝单凭后腿站立起来,努力探头向上轻咬汉娜的手指。“看!快看,埃文伯伯。它多喜欢我呀。你看它多可爱呀,珍妮·贝丝。”

“我们不能养它,汉娜。”埃文柔声提醒道。

我从板条间隙往里看,伸进一只手摸了摸山羊宝宝那柔软的、毛茸茸的耳朵。像天鹅绒似的。正是我记忆里那种感觉。这世上再没什么能比初生山羊的耳朵更让人心情愉悦的了。“它刚出生一两天。这小家伙挺幸运的,没在你发现它之前被别的什么吃掉。”我看了看对面胆战心惊的羊妈妈,“它可能是第一次做母亲,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只能自己到处乱走。”在我们家的农场里,总会把一头老驴子和山羊们关在一起,帮它们赶走捕食者。驴子意外地十分擅长看守工作。

“你看,它需要我们,埃文伯伯。”汉娜直起身子继续协商起来。小羊羔冲着她咩咩直叫,她急忙又把身子探了下去,“它还只是个奶娃娃呢。”

埃文抓住她的靴子,以免她不小心栽下去。他嘴角现出一抹苦笑,转过来面对着我:“真是多谢你了。”

“抱歉。”我冲他笑了笑,他也笑着回应我。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觉得一时间有些着了迷。不知道是因为他这个人,还是《时空过客》所带来的神秘感,抑或是《守护故事的人》那纤细的笔触,我说不上来,却已被眼前的他给迷住了。到目前为止,他的表现和我的想象完全不一样。

“唉。”汉娜轻叹一声,“连它妈妈都不愿意照看它,这小家伙真可怜。”

埃文的笑容消失,脸上蒙上了一层阴影。他转过身,迅速掩饰自己的情绪,说道:“快下来吧,汉娜,免得待会儿真摔了。迈克到里面打听情况去了,看看他能不能弄清楚谁是这些山羊的主人吧。”

小女孩这才爬下拖车,“也许迈克会空手而归呢。”她的脸色变得阴郁起来。

“它们最有可能属于马斯特森太太家。”

这话使得汉娜越发拉长了脸,不高兴地说:“那可好了。她说不定又会起诉我们。”

“汉娜,”埃文责备的神情使我想起了他的祖母,“够了,别说了。”

“好吧。”显然,她并没像对待维尔莉特那样,直接无视她埃文伯伯的话。

“不过我们可以确保不让它挨饿。我们得先给山羊妈妈挤奶,如果有需要,还得帮它找个奶瓶。”他再次转身面向我时,脸上的阴郁神情已经一扫而空,“你给山羊喂过奶吗?”

“简直不要太多。”羊奶皂和羊奶膏是祖母在跳蚤市场出售的商品之一。她还会用秘密采集点摘来的草药,制成能治疗关节炎、支气管炎、疝痛、发烧及其他疾病的医用合剂。母亲离开以后的那些年里,我的众多遗憾之一便是,当时只顾着避开祖母,没从她身上学到什么传统手艺或是采集和处理野外植物的方法。

“那可派上用场了。”埃文朝我投来欣赏的眼神,使我莫名感到目眩神迷。

汉娜透过板条间隙抚弄着小羊羔软软的鼻子,说道:“珍妮·贝丝是从纽约来的。”

我脑子里顿时响起了警报。事情好像突然往前推进了一大步,眼看着就要揭开正题了。最糟糕的情况,莫过于让他从汉娜嘴里听说我此行的目的。海伦的警告仍在我脑海里回荡:“埃文有时候会非常固执。”

埃文饶有兴致地看了我一眼。眼神中没有怀疑或是冷淡,只是觉得挺有意思:“是吗,一个会养山羊的纽约姑娘?”他双手插进牛仔裤口袋,站在那儿看我到底会如何回应。

“我在图瓦什一带长大。小时候家里养过羊。这次回来,也只会待上几天。”也许是我自作多情,可他听到最后那句话,似乎感到有点扫兴。我有些好奇,这地方每隔多久会有客人来——每隔多久他才会和别的什么人说上话。

“哦,是吗,这个时节湖边的景致确实挺美。”他仔细地看了看我,眼里不再只是单纯的好奇。他开始认真琢磨起来,试图弄懂我的意图,试图厘清整件事情,“只不过,‘武士周’期间有些不太清静。”

“哦,她不是为‘武士周’而来的。”汉娜把注意力从山羊身上转到我们这边,“珍妮·贝丝是到这里来谈工作的。”

一记无情的铁拳狠狠砸中我的腹部。幸好,埃文似乎在注意什么别的事情。先前那个矮壮的牛仔,迈克正从马厩里走出来。

“‘黑莓’怎么会系着马鞍,套着马笼头跑到牧场里去了?”他在车道对面大喊。

“啊,糟了!”汉娜急忙走向马厩,和迈克一起猛追‘黑莓’。

“是我的错。”我主动承认,“我担心如果绑得太紧,它会使劲挣脱把缰绳拉断,所以就只随便绕了几圈。”

然而当我转过身,埃文却并没看着奔向牧场的迈克和汉娜,相反,他正一脸认真地望着我,正色问道:“什么样的工作?”

我的思绪凌乱不堪,肾上腺素极速上升。这和我事先预想的完全不一样。我喜欢自己掌控谈判的节奏。这也是我能成功谈判的原因。可现在他既然问了,我也不好撒谎骗他吧,只能硬着头皮说道:“我是为一份书稿而来的。”

“你是做出版的?”他像说脏话似的吐出这句话,抽出插在口袋的两手放在腰上,忿忿地紧咬着牙关。

“是的,没错。我只需要占用你五分钟时间。我是一名编辑,来自蔚达——”

“你还哄骗我姑婆把你带到这儿来了?”他俯身逼视我,使我不得不向后仰伸长脖子才能勉强看着他。

“不是这样的,哈尔先生,海伦和你祖母都希望或许我们可以先——”

“也就是说,你为了达到目的,利用了我的姑婆、我重病的祖母,还有一个六个月前刚被妈妈抛下的小女孩?真够可以的。你们这些人还有良心吗?哪怕是一丁点?”

负罪感像把刀,狠狠捅了我一下。我想反驳,可是,我真的利用她们了吗?他真的说中了吗?“你能不能先听我说几句,让我完整地把话说完。”

他凑得更近了些,近到我都能看见他眼珠正中燃起了怒火,他不耐烦地挥挥手说道:“这位女士,我不需要听你把话说完。不论你要说些什么,我都丝毫没有兴趣,现在,你可以走了。”“你姑婆是坐我的车上来的。”我提出抗议。这完全是一场灾难。我现在该如何是好,丢下那位女士,像条丧家犬一样落荒而逃吗?

“我会确保让她安全到家。”他指了指前门的方向,然后转过身,强压着怒气朝马厩疾步走去,留下我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赶紧开着你的车离开我这里。现在、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