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乞科夫志得意满地坐在正在大道上飞驰的马车上,从上一章里我们已经知道到他最为关注的是什么了,现在他的心里已经被这件事情完全占满了。他的脸上不时浮现着梦想、筹划、憧憬等各色表情,我们可以从他嘴角那一分钟都没停歇的笑里,窥见他的内心:这些想法让他感到非常快乐。沉浸在奇妙幻想里的他,完全没有注意到车夫谢里凡因为受到玛尼洛夫家的热情款待而飘飘然起来,他正在絮絮地指责右边的那匹花斑马偷懒呢。这匹花斑马总爱耍滑,看起来一副努力拉车的样子,却根本没有出力,而架辕的枣红马和左帮套的淡栗色的税务官(因为是从一名税务官手里买来的,这匹马被叫做税务官),都在努力拉车,它们的眼神里甚至都流露出劳动中的快乐。谢里凡站起身来,抽了那匹偷懒的马一鞭子,说:“你这滑头!我让你耍滑头!你要认真出力,你这个德国衬裤匠!看那匹驾辕的漂亮枣红马,它尽职尽力,多给它一斗燕麦我也高兴,因为它是一匹好马,税务官也是一匹好马……喂,喂!你扇忽耳朵干什么?你这个混蛋,我跟你说话,你要好好听着!我是不会教你干坏事的!你这偷奸耍滑的家伙!看,你又在往哪儿磨蹭!”说着,又狠狠抽了它一鞭子,骂道:“啊,你这个不驯服家伙!你这个可恶的拿破仑!”又对三匹马喊了一声:“喂,亲爱的先生们!”并在它们身上各自来了一鞭子,这鞭子已经不是为了惩罚,而是为了表示它们已经让他满足了。带着像先生般志得意满的感觉他又教训起他的那匹花斑马来:“你以为别人看不明白你的行为吗?想要别人尊敬你,你就得正正经经日子。你看,我们刚拜访的这位地主全家都是好人。只要是好人,我们总是愿意同他们交朋友,愿意同他们谈谈;我们不分彼此,喝酒也好,喝茶也好——只要是好人,我们都愿意奉陪。谁都尊敬好人。看我们老爷,谁都尊敬他;因为他,对国家恪尽职守,你听着,当过六品官儿……”

谢里凡越说越远,简直让人不知所云,不过如果乞乞科夫留心听的话,可以听到他的马车夫对他的许多平日里听不到的意见和态度。只是他只顾筹谋自己的计划了,直到一声响雷让他惊醒过来,他看了看周围:天空布满了乌云,驿道上大雨点儿击打得尘土飞扬。更大的霹雳在近处响了一声,终于下起了倾盆大雨。刚开始的时候,雨斜着下来,敲打着一侧的车篷,后来又抽打着另一侧的车篷,后来干脆变得直接倒在车篷顶上;雨滴也溅到了乞乞科夫的脸上。乞乞科夫不得不拉下皮帘(皮帘上有一个观看风景的圆窗孔),并让谢里凡快点赶车。正讲得唾沫四溅的车夫被打断了话头,才发现情况不妙,他马上把那件旧灰呢子外套从车座底下拽出来,套在身上,抓起缰绳,对着三匹马大声吆喝起来——那三匹马差一点儿都要因为他那絮絮的责备而浑身舒泰,停步不走了。

在马儿快步疾走时,谢里凡却也想不起到底是走过了两个还是三个十字路口了。沉思了一刻钟,他终于想了起来了,马车大概已经走过了无数个十字路口了。大抵因为俄国人在关键时刻不用考虑就能找到路,所以到了下一个十字路口,他往右一拐,喊了一声:“驾,我可爱的可敬的马儿朋友!”想也没想这条路会是通向哪里,便飞奔而去。雨势看起来并不是一时半会能停下的。大路上的尘土很快就变成了稀泥,马儿也感觉马车愈来愈沉重。这么久也没有看到索巴克维奇的村子,乞乞科夫开始感到很不安,因为按他的计算这时早就该见到他了。从车里向外张望,车外早已经黑了下来,他什么也没看到。

“谢里凡!”他终于忍不住探出头来喊了一声。

谢里凡问道:“老爷,有什么事?”

“你看看这附近有没有什么村子?”

“没有,老爷,哪儿也看不到村子!”说完,谢里凡便摇着鞭子,唱起一种似歌非歌的小调来,唱起来就停不了。那唱词里杂糅着全俄从东到西车夫们对马匹的呼喝声,还有随口喊出的各种各样的奇怪形容词。车夫一直这样唱着,后来把三匹马都叫做书记官。

这时,乞乞科夫发觉马车前后左右地颠簸起来,他不小心磕了几下,他感觉,他们的马车大概已经离开了驿路,走进农夫们犁过的田地里了。车夫谢里凡好像早已经知道了,可他早已经闭上了嘴。

“嘿,你这是走到哪里去了?你这个蠢货!”乞乞科夫喊了起来。

“老爷,这有什么办法呢,这样的光景,黑得连鞭子都看不清了!”话音刚落,马车猛地向旁边歪了过去,乞乞科夫连忙用两手抓牢自己。他这时才发现谢里凡已经喝得醉醺醺的了。他对谢里凡喊道:“小心,小心,车要翻了!”

“不会的,老爷,车怎么会翻呢,”谢里凡絮絮地说,“车翻了可就糟糕了,我可是知道的。我怎么会赶翻车呢。”说着,他就开始慢慢地挪车,挪来挪去,终于把车顺利地弄翻了。乞乞科夫整个地摔进了泥里。谢里凡这时才把马勒住——其实就算他不拽马,马也会站住的,因为它们已经累得有气无力了。一看自己赶翻了车,谢里凡可吓坏了,从车夫座上爬下来的他双手叉腰站在那里,根本没想到老爷还在泥地里挣扎着往外爬。他沉闷了一会儿,终于吐出话来:“看,真翻车了!”

“你醉啦!”乞乞科夫说。

“老爷,我怎么会喝醉呢!我可是知道喝醉了不是好事。我只是跟好朋友闲谈了一会儿,这可是跟好人们交流的,这可是好事;然后我们还在一起吃了点儿东西。这也不是坏事,我们是可以同好人一块儿吃点儿东西的。”

乞乞科夫说:“你大概忘了你上次喝醉酒,我怎么跟你讲的了?”

“没有的,老爷,我怎么会忘呢。我知道一个车夫的本分。我也知道喝醉了不好。我只是和好人闲聊了一会儿,那是因为……”

“看来我要给你来顿狠的,让你还说跟好人闲聊!”

“您请便吧,”谢里凡认命地回答,“您要打我,我一点儿也不反对。要是我犯了错,您怎么不应该打我呢?我任凭老爷发落,打是应该的,不识抬举的乡下人,总该有点规矩。要是坏了规矩,那就该挨打。确实应该挨打呢。”

这番辩解让老爷找不到来应答的言辞,而此时命运也好像决定要对他开恩了。远处传来几声狗叫声。乞乞科夫仿佛听到了上帝的感召,让谢里凡马上赶车去看看。俄国的车夫天生都有灵敏的嗅觉来代替眼睛,即使他们闭着眼睛、身子也还悠然晃荡着,他们也总是能把车赶到一个什么地方。尽管四周漆黑一片,谢里凡还是将马车赶进了村子,一直把车辕顶到篱笆上,马车再也走不动时,才把车停下来。乞乞科夫看到浓密的雨幕中有一个像是房顶的东西,便让谢里凡下去找大门,如果不是俄国恶犬顶替了守门人的位置,他们还得在夜雨里摸索很久。恶犬那极其响亮的声音向主人报告了乞乞科夫的到来,声音响亮到乞乞科夫不得不堵住耳朵。一个小窗里闪出了一点光亮,光亮穿过雨雾迷蒙照射到栅栏上,让我们的过客终于看到了附近的大门。谢里凡用力敲了敲门,不大工夫,一个披着粗呢上衣的身影打开了偏门,探出身来问:“谁敲门?来干什么?”一位妇人沙哑的声音对于现在的主仆二人来说如同天籁。

乞乞科夫忙说:“我们是过路的人,老妈妈。让我们借住一宿吧。”

“你的腿脚可太勤快了,”老太婆说,“这个时候来借宿!这里不是旅店,是一个女地主的家。”

“老妈妈,我也没有办法呀,我们迷路了。这种天气在野地里怎么能过夜啊?”

“是啊,黑天,还赶上下雨。”谢里凡为迷路插了句,但马上被乞乞科夫喝骂着打断了。

“您是什么人啊?”那个夫人问道。

“我是个贵族,老妈妈。”

也许是“贵族”这个字眼儿让这位老夫人略微放了心。“请稍等一下,我去禀报太太。”她说着便转身进去了,三两分钟提着着风灯回来打开了大门。另外一个窗口也亮起了灯。车夫将马车赶进了院子,停在一座小房子前面,这房子在黑暗中很难看得清楚。从窗口发出的亮光只照亮了半个房子,可以看到房前的水洼。雨势依然不小,拍着木头的屋顶,哗哗地流到一起,落进屋檐下的一只木桶里。这时狗叫声充塞了整个雨夜:一条狗昂着头,仿佛为了享受了高高的待遇而拉长的声音,卖力地叫喊;另一条紧跟着叫起来,就像是教堂里的副歌手追随主歌手;在它们的声音中,还穿插着一个像驿车上的铃铛一样的吵吵闹闹的高音童声,大约是一条小狗;最后加入的是一个男低音,这可能是一条老狗,也可能是一条特立独行的狗,它的声音低沉,像是演唱会上的男低音:在演唱会进入高潮,男高音们都踮起脚、仰着头,仿佛把全身都向高处用力冲着,竭力唱出最高音来时,那男低音却努力把毛茸茸的下巴压到领带上,两腿下蹲几乎要蹲到地上,独自发出一种震得玻璃嗡嗡作响的雄壮声音。从这曲狗的合唱里,我们可以听出来,这个小村子很不错;只是我们的乞乞科夫先生正穿着早已淋透的衣服,在那里打哆嗦,满心想着的只是赶紧钻到被窝里去,哪里还能体会这些。在车夫还没将马车停稳的时候,他就踉跄着跳到了台阶上,险些又摔倒在那里。这时屋里又出来一个跟刚才那个妇女颇为相像,只是年纪轻些的妇女,把乞乞科夫领进了房间。乞乞科夫打量了一下房间:旧花条壁纸的墙上挂着一些鸟儿的画;墙壁中间挂着一些老式小镜子,镶着暗色的镜框,镜框看起来像是卷起来的树叶,在每个镜子后边都塞着东西,要么是信,要么是纸牌,甚至还有臭袜子;屋子里还有一个表盘上画着花卉的挂钟……

粗粗扫了一眼的乞乞科夫实在没有精神细看,他觉得有人在他的眼皮上抹了蜂蜜,简直无法睁开眼睛了。过了一分钟,上了年纪的女主人过来了,头上一顶匆忙戴上的睡帽,脖子上围着一条网线围巾。大概是那种田产不多的女地主,这些女地主见人时总是习惯微微歪着头,诉说收成不好赔了本钱,却在暗地里将钱攒在一些花粗布针线袋里——钱袋都分别藏在五斗橱的抽屉里。面额一卢布的银币装在一个钱袋里;面额半卢布的银币装在另外一个钱袋里;第三个钱袋里则是面额二十五戈比的银币。乍看时,仿佛并没有什么东西放在五斗橱里,有的只是衬衣、睡衣、各色针线,还有一件叠好了的大外套——留着在旧衣服被节日里煎油饼或做馅饼时烧了洞或者是穿坏了的时候当新衣裳用。不过旧衣服并没有被烧上洞,也没有穿破。老太婆俭省得习惯了,就将这外套长期放在那里,等待她的远房侄女在她的临终遗嘱找到它,并和别的各种零零碎碎一起继承了去。乞乞科夫表达了深夜拜访的不安。女主人连忙表达这没什么,并说:“上帝怎么让您在这个时候光临!在这么大的风雨中走路,您一定饿了,只是漏夜深沉,我没法好好款待您呀。”

女主人说话时一种像是蛇发出的咝咝声响起来,把我们这位客人吓坏了,仿佛置身蛇屋。当他抬头时才把心收回肚子里:原来是墙上的挂钟正要打点。咝咝声之后是一阵沙哑,最后终于用尽全身之力响了两声,仿佛是有人拿一根棍子敲打了两声破罐子。两声过后,钟摆又继续在那里左一下右一下嘀答地起来。乞乞科夫谢绝了女主人的客套,说他只需要被褥安眠,其他什么也不需要了。他还想打听一下这到底是什么地方,离地主索巴克维奇那里还有多远,女主人说她从来就没听说过有这样一个地主。“那您知道玛尼洛夫吗?”乞乞科夫接着问。

“玛尼洛夫是个什么人?”

“是个地主,夫人。”

“我可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地主。”

“那么您知道这里有哪些地主呢?”

“博勃罗夫,斯温恩,卡纳帕季耶夫,哈尔帕金,特列帕金,普列沙科夫。”

“他们很富有吗?”

“没有,先生,这里没有太富的地主。他们有的有二十个农奴,有的有三十个,有上百个农奴的地主根本没有。”

乞乞科夫发现他来到的是一个贫穷落后的偏僻小镇。“这里离市区有多远啊?”

“有六十多俄里呢。非常抱歉没有什么可以招待您的;要不来杯茶吧,先生?”

“谢谢您,老妈妈。除了被褥,我什么也不想了。”

“再这么糟蹋的天气里赶了一天路,的确需要休息。您就在这里休息吧。喂,费季尼娅,把鸭绒褥子、枕头和床单拿来。唉,上天怎么发了这么大的脾气:这么响的让我在神像前点了一晚上蜡烛。哎呀,先生,您怎么后背上全是泥,像在泥里打滚的猪!怎么回事啊?”

“上帝保佑,只是摔了满身泥;没有摔断骨头,真是上帝的恩赐。”

“上帝啊,真是太可怕了!拿东西擦擦吧?”

“谢谢,谢谢,不用了,麻烦您让您的女仆帮我把衣服烘干、刷刷就好了。”

“费季尼娅,听到了吗?”女主人对刚才拿着蜡烛去开门的那个妇女说。这个女人正把鸭绒褥子抱来,她从两边拍了拍鸭绒褥子,想把它拍得松散开,结果弄得鸭绒满屋飞扬。“你把先生的衣服拿去烤干,仔细擦一擦,再好好拍打拍打,就像当年对老爷做的那样。”

“是的,太太!”费季尼娅一边应着,一边铺床单、放枕头。“看,被褥铺好了,”女主人说,“晚安,先生。您还需要什么了吗?要不您临睡前也有个习惯,要让费季尼娅给你搓脚跟?先夫在世的时候睡前一定要她给搓脚跟。”

可是客人谢绝了搓脚跟。女主人一走,他马上把全身的衣服都脱了下来,交给了费季尼娅,费季尼娅拿着这些衣服跟他道了晚安走了。乞乞科夫看了一眼铺好的被褥,那被褥都快到天花板了。看来费季尼娅真是拍打褥子的好手。他踩了一把椅子爬到铺上去,那被褥马上让他压得快到地板了,羽毛从褥子缝里挤出来飞满了屋子。他吹灭了蜡烛,盖上印花布被,便马上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很高了。阳光晒在他的眼上,昨天晚上睡在墙上和天花板上的苍蝇,全都朝向他飞来:一个落在他的嘴唇上,另一个飞到他的耳朵上,第三个总想飞到他的眼睛上,还有一个不小心飞到他的鼻孔下边,被沉睡中的他吸到了鼻孔里,令他狠狠地打了一个喷嚏——他就是如此醒来的。醒来后他打量了一下房间,发现墙上挂的并不都是鸟儿:还有一张库图佐夫的画像和一张油画——上边画着一个穿着沙皇保罗一世时代制服的老头儿。挂钟又在一阵咝咝声后敲了十下。门口伸进来一张女人的脸,很快又缩了回去,昨晚乞乞科夫为了睡得更好些,把自己脱得一干二净。他感觉那脸有些熟悉,开始回忆那个人是谁,最后想起来那是女主人。他把已经烘干、刷净的衣服穿在身上,走到镜子跟前时,又打了个喷嚏,这喷嚏打得简直响彻云霄,让走在低矮窗外的一只公火鸡突然用它那奇特的语言对他长声叫了起来,可能是说了一句“祝您健康”吧,乞乞科夫骂了它一句“混球”。他走到窗前仔细打量起院里来:窗外像是一个养鸡场,不大的院子里满是家禽。火鸡和母鸡多得数不清;一只公鸡在它们中间歪着头晃着鸡冠,歪着头,走来走去,像在收集情报;一头母猪带着一窝小猪也走到了这里;母猪到处扒拉着垃圾,偷偷吃了一只小鸡雏,又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嚼起西瓜皮来。这个小院子,或者说这个养鸡场,用木板围了起来,板墙外边是一片种着洋葱、白菜、土豆、甜菜和一些别的菜的菜园。菜园里还有零星的苹果树和其他果树,树上都罩着防备喜鹊和麻雀的网,麻雀就像一片片浮动的乌云一样,从这里飞到那里。为了这些生灵,还有几个稻草人在高高地挥舞着胳膊;一个稻草人的头上是女主人的睡帽。菜园外边就是为数不少的农舍——这些农舍挤在一起,把街道都挤得很窄,不过在乞乞科夫眼里,这里的人日子过得不错,因为这些房屋维修得很好:房顶上的烂木板都被换上了新的;没有一家的门框是歪的;向他这边开门的板棚里停放着几乎崭新的备用四轮马车,有的棚里一辆,有的棚里两辆。“她的这个农庄还挺大呢。”他嘀咕着下了决定,他得和女主人好好聊聊,增进感情。他向刚才女主人探头的那个门口看了一眼,见到女主人坐在茶桌旁边,便带着亲切的愉快表情感情走了过去。

“您好,先生。睡得如何?”女主人站起来问道。她的衣服比昨天晚上好些——一件深色的礼服,没有戴睡帽,脖子上还是围着一件什么东西。

“睡得很好。”乞乞科夫说着,坐到了圈椅上,“老妈妈,您睡得怎么样?”

“不太好,先生。”

“为什么呢?”

“睡不着啊。腰酸腿疼得全身都疼。”

“会好的,会好的,这些都会好的。”

“希望上帝保佑吧。我抹过猪油,也抹过松节油。您的茶里要添点什么吗?瓶子里有果汁。”

“来点儿果汁是挺好的,老妈妈。”

我想,我们的读者们已经注意到尽管乞乞科夫的语气很亲切,但说起话要比玛尼洛夫还随便,根本没有客套。如果说我们俄国在其他方面落后于外国的话,但是在寒暄的态度上却远远超过了他们。我们在言谈礼遇上的差别千变万化,简直难以计数。法国人或德国人他们是一辈子也体会不到,也不会明白这其中的细小差别!他们在和百万富翁和卖香烟的讲话时差不多是同一种语气和说法,哪怕他们在心里也偷偷羡慕百万富翁。但我们不是这样的:我们有许多人能熟练运用这些差别,他们在和有二百个农奴的地主讲话时就和有三百个农奴的地主不同,对有三百个农奴的地主的讲话又跟有五百个农奴的地主不同,对有八百个农奴的地主讲话呢又跟对有五百个农奴的地主不同;就算你把地主分为一百万个等级,他们也能用不同的谈话方式,来区分表达对不同等级的地主的敬意。再打个比方,有那么一个办公厅——这办公厅当然不会是这里的,而在遥远的天际;比方说,办公厅里有位厅长。大家或许都能看到他将下属吓得大气也不敢喘的威严!他的神情往往除了高贵和傲慢再也没有其他。如果用画笔来描绘,他的神情简直就像是世界文学史上的普罗米修斯!这位长官有着得体的威严举止,鹰一样的眼神。可当这只鹰走出自己的办公厅,走到他的上司的那里去,就会变成了一只沙鸡,惶惶不安地夹着公文,战战兢兢。如果在公众场所和晚宴上,在场的官儿都没有他大,那么普罗米修斯仍会是普罗米修斯,但是万一有的人官职比他大一点点,那么普罗米修斯就会变得连奥维德都难以想象:他会马上变成了小飞虫,甚至变成比苍蝇还小的一粒灰尘!

假如你此时看到他,你会说:“这是伊万·彼得罗维奇吗?伊万·彼得罗维奇有着高大的身躯,可这个人矮小畏缩;伊万·彼得罗维奇声音宏大、语气深沉,而且面无表情;但是这个人怎么是这个样子:说话声音像小鸟一样婉转,还总是陪着笑脸。”可当你走近过去,细看一下,这果然是伊万·彼得罗维奇!

你会在心里念叨“原来是这样的”……还是让我们回来继续说我们文章里的人物吧。我们已经知道,乞乞科夫知道不必客套了,他往茶里倒了一些果汁,端起茶杯说:“老妈妈,您的农庄很好啊。这里有多少个农奴?”

“大概有八十个吧,先生,”女主人照例念叨说,“上帝保佑吧,糟糕的是年景不好,去年简直入不敷出了。”

“哦,农夫们看起来身体都不错,农舍也都挺结实的。请问您贵姓?我真太粗心了……深夜前来……”

“科罗博奇卡,先夫在世时是十品官。”

“谢谢,那名字和父名呢?”

“纳斯塔西娅·彼得罗夫娜。”

“纳斯塔西娅·彼得罗夫娜?纳斯塔西娅·彼得罗夫娜可是个好名字。我的姨母也叫纳斯塔西娅·彼得罗夫娜。”

“您贵姓?”女地主接着说,“我看,您是个税务官吧?”

“不是的,老妈妈,”乞乞科夫笑了笑回答,“我不是税务官,我只是为办私事四处走走。”

“那么,您是收购商了啊!那太可惜了,我的蜂蜜低价卖了出去,要不先生您一定会买的。”

“我不想买蜂蜜。”

“那您要买什么呢?大麻要吗?我大麻也不多喽,也就半普特。”

“不,老妈妈,我也不想买大麻。请问,您这里死的农奴多吗?”

“哎,先生,死了十八个呢!”老太婆叹着气说,“死的可全是个顶个能干活儿的好人啊。后来虽然又生了一些,可有什么用呢?都是些小孩子,可税务官来了不分青红皂白,就得收人头税。人都死了,税要照收。就上个礼拜,我的铁匠烧死了,真是个好铁匠呢。”

“你们这里失火了吗?”

“上帝保佑没有失火,要是着火那就更糟了。他是自己烧起的,先生。他喝了太多的酒,从里往外烧死了;从他的嘴里往外吐这蓝火苗,把自己全烧焦了,简直快烧成一块木炭;可惜这么一个能工巧匠啊!现在我出门都坐不上马车了,没有人给马钉铁掌啦。”

“这都是上帝的意思啊,老妈妈!”乞乞科夫叹了口气说,“我们不能抱怨上帝……把他们让给我吧,纳斯塔西娅·彼得罗夫娜?”

“把谁让给您啊,先生?”

“那些死掉的农奴啊。”

“怎么让啊?”

“很简单。您卖给我也可以。我可以出钱。”

“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了呢?您想让我把他们挖出来吗?”

乞乞科夫看到她想得太远了,得让她明白要怎么做。他对她说,转让或买卖都只要简单地写个契约,把死农奴当活的就行了。

“可是你买这个有什么用呢?”老太婆大睁着眼睛问道,“这就只是我的事情了。”

“可他们已经死掉了啊。”

“谁也没说他们是活的呢啊。您为死人上人头税太不合适了,现在我为您省掉了麻烦和捐税。你知道吗?我不但让您去掉这些负担,还另外给您十五卢布。现在你懂了吗?”

“我还是不明白,”女主人想了半天说,“我从来没有卖过死农奴呢。”

“当然了!如果您之前卖过,那就是怪事啦。难道您认为这些死农奴有什么用吗?”

“不是的,我知道死人什么用也没有。可是他们死了,这让我不知道怎么办啊。”

“这个老太婆,太想不明白了!”乞乞科夫想道。“您想一想啊,老妈妈,您是在花冤枉钱啊。人死了,还要按人头纳税……”

“唉,我的先生,你别说了!”女主人打断了他说,“大上个星期我就缴了一百五十多卢布呢。另外还得给税务官浇了点儿油。”

“是吧,老妈妈。以后您再不用给税务官浇油了,现在您看由我来替您纳税;我替您承担这些义务。我还出契税,您看可以吧?”

女主人考虑起来。她感觉这是一件划算的事,可是因为过去没听说过这种新鲜的事,她又有些担心,怕让眼前这个人骗了;谁知道他是哪里出来的呢,还是深更半夜来上门来的。“怎么样,老妈妈,决定成交吧,啊?”乞乞科夫问道。“可是,先生,我没有卖过死人啊。活人,我倒是卖过。前年我卖给大司祭两个丫头,每人一百卢布,他很感谢我。那两个丫头都很不错:都会织餐巾呢。”

“哎哟,我们不说活的,活的让他们去吧。我只要买死了的。”

“可是,我担心吃亏啊。要不,您是在戏弄我,那些死农奴能卖不少钱吧。”

“您听我说……唉,你们这些人啊!死农奴能卖什么价钱啊?您想想吧:那就是些死人骨头。知道吧?不过是一堆死骨头。最没用的东西,都赶不上一块破布呢,就算是块破布也值点儿钱:起码造纸厂或许会买下它。可死农奴有什么用。您自己说死农奴做什么?”

“这没说错,死农奴一点儿用处也没有。可正因为他们是死的,让我拿不定主意了。”

乞乞科夫已经暴躁了起来,他在心里骂道:“真是块木疙瘩!跟她什么也说不好!这个讨厌的老太婆急得人都冒汗!”他从兜里拿出手帕,擦起汗来,他的头上真出汗了。其实,乞乞科夫生气有些多余:有的受人尊敬的甚至当上了国务活动家的人做起事来居然也是一个科罗博奇卡呀。只要他之前把什么东西塞到脑袋里,你用什么办法都不会说服他了;不管你提出的理由是怎么简单明白,他都会给你顶回来,就像皮球撞到墙上一样。擦完了汗,乞乞科夫打算看一下,能不能有另外的办法让她同意。他说:“老妈妈啊,您是不愿意听懂我的话,还是故意找点理由啊……我要付给您十五卢布。懂吗?十五卢布哪。您在大街上能捡到这十五卢布吗?咱们说说看,您蜂蜜是多少价钱?”

“十二卢布一普特。”

“有点儿太贵了吧,老妈妈。蜂蜜卖不到十二卢布吧。”

“真的,卖到了。”

“您说是吧?那可是蜂蜜呀。这可是您一年的辛苦成果啊;要到处走,还要用烟熏,冬天里要在地窖里养它们一冬天;死农奴呢,他们跟这个世界没有联系。您不需要花费什么:他们遵照上帝的旨意,离开了这个世界,使您承受损失。您忙忙碌碌照顾蜜蜂来卖蜂蜜,只值十二卢布。但是,死农奴呢,您不用花费什么,白白地拿了钱,还不止十二卢布,是十五卢布;还是一色蓝票子,不是银币。”在这样一番比较后,乞乞科夫感觉老太婆一定会被说动了。“可是,”女地主说,“我一个一无所知的寡妇!我看我还是等一等看一看行情,万一还有买主来买呢。”

“笑话啊,老妈妈!您简直是在说笑话啊!您听您在说什么呢!有谁会来买死农奴!买那些毫无用处的农奴有什么用呢?”

“万一经营家业有用……”老太婆说,话没说完她便张着嘴,带着害怕的神情看着乞乞科夫,想要看看乞乞科夫的脸色。“经营家业用死人!你在说呢!让他们半夜在您的菜园子里赶麻雀吗?”

“上帝保佑!你说的太瘆人了!”老太婆划着十字说。

“您还想他们能干什么呢吗?转让只是写个契约就可以了,我不会动那些坟墓和死骨头。喂,您说句话怎么样?这样行吧?”

老太婆又考虑起来。“您还在想什么,纳斯塔西娅·彼得罗夫娜?”

“我真的不知道应该怎么办。要不,我还是卖给您点儿大麻吧。”

“你放过我把,这跟大麻没有关系。我要的是另一样东西,您却要把大麻卖给我!大麻就大麻吧,我下次再买。到底怎么样,纳斯塔西娅·彼得罗夫娜?”

“可是,您要的东西从来没有人买过啊,真是太奇怪了!”

这时,乞乞科夫已经无法忍耐了,他怒气冲冲地抓起椅子用力地敲打着地板,诅咒她会见到鬼。一提到鬼,女主人可被吓坏了。“啊哟,您不要提鬼了,不要!”她面无血色地喊道,“前晚我梦了一整晚那种可恶的东西。上床前,我祈祷完了,想起了用纸牌占卜,上帝就用它来惩戒我。它们那副样子噢,头上还有两只比牛角还长的角。”

“我真希望您再梦个几十次。我是受基督的感召而来的,我看到你这个可怜的老太婆在受苦,受穷,才想……就让那些死农奴和您的田庄都灭绝吧,都消失了吧!……”

“哎呀,你的诅咒太可怕了!”老太婆满脸惶恐地看着他说。

“我跟您真的谈不拢了!打个不用脏话的比方,您就像趴在干草上的一条野狗:自己不吃草,还占着不让别的什么东西来吃。本来我替公家收购,还想在您这儿买点什么……”这里他随口撒了一个小谎,虽然丝毫没有更远的想法,却产生了意外的影响。替公家收购几个字深深打动了纳斯塔西娅·彼得罗夫娜;她马上用低下的语气对他说话了:“你干吗要生气啊?早知道你有这么大的火气,我开始就一定不会不顺从你了。”

“有什么好生气的!我至于为这些细小的事情发火吗!”

“没生气就好,我愿意收十五卢布的票子,不过,先生,您可要记住来收购的事情啊:要收购燕麦粉啦、乔麦粉啦、粟米和家畜肉啦的时候,千万不要忘记我。”

“不会的,老妈妈,我肯定不会忘的,”乞乞科夫边说边擦着汗——他已经大汗淋漓了。他问她在市里有没有代理人或可以代办文契手续等事情的熟人。“有的啊,大司祭基里尔神父的儿子在城里的公证处呢。”科罗博奇卡说。

乞乞科夫让她写一封委托信,因为害怕一些不必要的麻烦,他打算自己来写这封信。这时,科罗博奇卡想:“如果能和他搞好关系,让他把我的面粉和畜肉给公家收购去就好了,家里还剩了一块昨天和的面,这就去让费季尼娅烙饼;做一个鸡蛋素馅饼也不错,她烤得很好,而且时间也很快。”女主人出去叫人做素馅饼的事去了,她还打算加上厨房里的一些其他烹饪作品。这时乞乞科夫走到了他休息的客厅,打算从他那只小红木箱里拿几张纸。客厅已经收拾过了,厚厚的鸭绒褥子被拿走了,沙发前边摆了一张带着桌布的桌子。他把小红木箱放在桌子上,略微停了一会儿,因为他身上满是汗水,就像刚从河里爬上来一样:从衬衫到袜子,身上的东西全让汗水浸湿了。

“唉,这个可恶的老家伙快把我累死了!”他说着,喘了口气休息了一下,打开了他那小红木箱子。作者知道,有些读者会对这个小红木箱感兴趣,甚至于想知道里面的摆设。好吧,作者怎么会不满足读者的心理呢!小箱子里面是这样的:中间是香皂盒,还有六七个放刮脸刀片的窄格子,香皂盒头上有两个方格子,一个放吸墨器,一个放墨水瓶,挨着两个方格子的是一个放鹅毛笔的凹槽,还有一些封蜡和其他什么较长的东西,凹槽边上是各种小格子,放短一些的东西——名片、邮票、戏票等各种留作纪念的东西。拿开上边带着格子的一层,下边是一摞纸,在纸下边是一个可以从侧面拉开的钱匣子。主人每次拉开总是会匆忙关上,因此很难说清楚里面有多少钱。乞乞科夫削好了鹅毛笔,开始替老太婆写信的时候,女主人走了进来坐到了他的身边,“你这箱子真不错,先生,”她看着这个小红木箱子说,“这肯定是你在莫斯科买到的吧?”

“是在莫斯科买的。”乞乞科夫一边忙着写信一边说。“我就知道得是从莫斯科买的,只有那里才能做出什么好的活儿。前年我妹妹在那里买了几双棉皮靴给孩子们:那靴子结实得一直都穿到了现在。哎哟,你这里带印花的纸这么多啊!”她又往乞乞科夫的小箱子里看了一眼说。里面确实有不少带印花的纸。“我这里什么都缺。哪怕您送给我一张也好!有的时候得向法院递交个什么呈子,我都没有纸写。”

乞乞科夫和她说这种印花纸是专门用来订立买卖契约的,不能用来递呈子。但为了应付她高兴,还是给了她一张带着一卢布印花的纸。乞乞科夫写完了信,让她签名并列出死农奴的名单。虽然女主人没有记录,也没做什么名单,可她却把死农奴的名字记得特别清楚。他让她一一说出名字,由他记录下来。有些死者的名字,特别是他们的绰号,让他惊讶不已,使他在听完一个名字,动笔以前,都得迟疑一会儿,其中有个人叫不敬牲口槽的彼得·萨韦利耶夫,让他感到非常古怪,他不由嘀咕了下:“啊,这个名字好长!”还有个名字前面是“牛屎砖”,最后还有个名字居然是车轮伊万。写完了名单,他歇了口气,才闻到了食物的诱人香味。“请随意用点儿什么吧。”女主人说。乞乞科夫抬头看到餐桌上已摆满了香菇、油煎饼、奶渣饼、薄饼、葱花饼、罂粟籽饼、胡瓜鱼饼,简直丰盛异常。“来尝尝鸡蛋素馅饼吧!”女主人说。乞乞科夫往前站了下,一口就吃下了大半个鸡蛋素馅饼,还含着食物夸赞了一下。鸡蛋素馅饼本来就是这家的美食,跟老太婆周旋了一番后就更加好吃了。“想再吃点儿薄饼吗?”女主人问。乞乞科夫一下子卷了三张薄饼回答了女主人,他还在奶油里蘸了蘸,才把它们送进嘴里,然后用餐巾擦了擦嘴唇和两手。他这样重复了三次,之后就请女主人派人去吩咐套车。女主人让费季尼娅去吩咐,捎带着再烙几张薄饼。“老妈妈,您家的素饼很好吃。”乞乞科夫吃着刚烙好的薄饼说。“我家的人很会烙饼,”女主人说,“只是今年的收成不好,面粉不太好……先生,您太着急了吧?”看到乞乞科夫拿起了帽子,她忙说:“您的车还没套上呢。”

“我的车夫套车很快。一会儿就好了,老妈妈。”

“那好吧,请您千万别忘记收购的事情。”

“忘不了,忘不了。”乞乞科夫边朝门口走边应承着。“您还收购猪油吗?”女主人追着他问。“怎么不收购?当然要收购,但等到今后再说吧。”

“圣诞节的时候,我会准备好猪油的。”

“好的,收购,什么都收购,猪油当然也收购。”

“也许还需要羽毛吧。圣诞节斋戒开始前,我这里也会有羽毛卖的。”

“好的,好的。”乞乞科夫随口答应着。“看,先生,您的马车还没有准备好呢,”女主人站在到门口台阶上说。“很快就好了,马上。请你告诉我怎么走到大道上。”

“唉,这让我怎么讲呢?”女主人说,“我很难讲清楚,乡下的道路弯弯绕绕的;我找个小丫头去送你吧。你的车夫边上能给她挤点地方吧?”

“当然了。”

“那我就找个小丫头去,她认得路;你可千万不要把她给拐走了!我有一个丫头被商人给拐走了。”

乞乞科夫保证绝不会拐走一个小丫头,科罗博奇卡才放下心来,开始照顾起自己的院子里来;她盯着管家婆把一桶蜂蜜从仓库里搬出来,又盯着大门口的一个农夫,心思慢慢地都沉浸到家务活上去了。然而,干吗要花费这些笔墨在她身上呢?

不管是科罗博奇卡,还是玛尼洛夫太太,不管是家务事,还是不是家务事——一笔略过就算了!世界上的美好并不在这里。欢愉很快就会转变成悲伤,如果时间长了,上帝才会知道脑袋里会产生有什么稀奇古怪的念头。也许有人会想:去你的吧,科罗博奇卡在人类品德的无穷等级上真有这么低下吗?尽管她的妹妹住在侯门似海的贵族府邸里,满园吐芳,光洁的楼梯,闪耀的器皿,厚厚的地毯上摆放着红木的家具,手捧一本永远也读不完的书昏昏欲睡,期待一位彬彬有礼的上流人物的拜访,只有那个时候她才能展露自己的风华,背出一些牢记于心的见解来——这些理论大概会根据时髦世界的法则在全市吹拂一个星期,这些看法当然不会是她的府上和庄园里因为无人操持而乱七八糟的状况,而是在法国正在等待一次什么政变,时新的天主教又会有哪些新的变化;与她这样的妹妹相比,科罗博奇卡跟妹妹两人的差别就真的是天壤之别了吗?

可是何必要谈这些呢?这些只能一笔带过。

然而,为什么在毫无忧愁、散漫自在的欢愉时刻,心头常常会有一种奇异的溪流突然奔涌上来:笑容还没有从脸上下去,身边仍然是同样的那人,却变换成了另一个人,脸上显露出另外的神情……

“马车来了,马车来了!”乞乞科夫终于等到了自己的马车大声喊道,“你这个笨蛋,怎么磨蹭了这么久?看来你昨天的酒劲儿还没有过去呢吧!”

谢里凡照例沉默着,没有回话。

“再见了,老妈妈!您说的小丫头呢?”

“喂,佩拉格娅,”女地主喊了一下正站在台阶旁边的一个小丫头。小丫头大概十一二岁,身上穿着一件粗麻布连衣裙,赤脚上全是稀泥,远看还以为是穿着一双靴子呢。“去给老爷带路。”

谢里凡让小丫头爬到车夫座。小丫头长得有几分清秀,她的脚踩在老爷上车用的脚踏板上,在上边留下了一堆稀泥,才爬了上去,挨着车夫坐下。乞乞科夫自己也踩在脚踏板上,压得车向右倾斜了下去(他有些太重了),最后也坐好了,说:“啊!终于好啦!再见吧,老妈妈!”

马车上路了。谢里凡表现得很肃穆,而且很认真地做自己的本分,他每次犯了错或者喝醉了酒以后,总是这样的表现。几匹马被收拾得异常干净。一只早已破掉、下边露着里子的一匹马的笼头,现在被修葺一新。一路上,他一句话都没有,只是偶尔挥动几下鞭子,也没有对他的马训话,尽管那花斑马很想听他的絮叨,因为大多数的时候,车夫总是在嘴里跟它们絮絮叨叨,抓在手里的缰绳也松松垮垮的,而鞭子也只是徒有其表地在脊背上指指点点。但此时还没有解脱的车夫嘴里只有简单的吆喝声:“驾,驾,懒虫!还打瞌睡!还打瞌睡!”再没有喜欢的词了。连枣红马和那匹税务官也因为没听到一次“亲爱的”“可敬的”的词语而有些意兴阑珊。花斑马那肥壮的地方又挨了上几下颇不舒服的鞭打。它轻轻晃动着耳朵,大概在想:“瞧,都肿成什么样了!真知道打什么地方糟糕!不打脊背,哪儿痛打哪儿:不是抽打耳朵,就是抽打肚子。”

“往右拐吗?”谢里凡拿鞭子指着雨后在那青葱的大地中间发黑的大道,冷静地问身旁的小丫头。“不是的,等到了我给你指。”

“是往那儿走吗?”等马车走近了一些,谢里凡又问。“就往那儿走。”小丫头伸着手指说。“唉,你啊!”谢里凡说,“那就是往右啊。你怎么分不清左右啊!”

虽然天气不错,可是路上却非常泥泞,车轮走在上边,一会儿就像加上了一层毡套,这让马车的重量大大地加重了;而且这里的泥土很黏稠。这让他们在晌午以前也没能走出乡间的小路。如果没有小丫头,他们肯定得走到晚上,乡村的小路就像从口袋里倒出来的虾四处爬走所勾勒出来的线条一样四面铺展。谢里凡就算没有走错,也得绕出各样的圈子来。不一会儿,小丫头手指着远处一座黑乎乎的房子说:“大道就在那边!”

“那间房子干什么用的?”谢里凡问。“是酒馆。”小丫头说。“好吧,我们现在自己能走到了,”谢里凡说,“你回去吧。”

他停下马,让小女孩自己下了车,嘀咕了一句:“唉,你这个泥腿小姑娘!”

乞乞科夫赏给她一枚铜板,小姑娘就自己转悠着回去了。对于能在车夫的座上坐一坐,她已经心满意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