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约翰·契佛
那晚的早些时候,一个叫登特小姐的女人用枪顶在一个男人身上,逼他跪在地上求她饶命。当那个男人泪如泉涌,手指不住地揉捏地上的树叶时,她把左轮手枪对准了他,列举罪证,一条一条地告诉他他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登特小姐要让他明白,他不能老是这样践踏蹂躏别人的感情。虽然那个男人只不过用手指抠了抠身下的泥土,双腿害怕得微微颤抖了几下,她还是严厉地说:“不许动!”在她说完之后,在她把自己能想出的话都对他一吐为快之后,登特小姐用脚踩住他的后脑勺,一脚把他踩进土里。然后,她把左轮手枪放进手包,走回火车站。
在一个荒废了的候车亭里,她坐在一条长凳上,手包搁在腿上。售票处已经关了。周围空无一人,连车站外面的停车场都是空的。她愣愣地盯着墙上一只很大的挂钟。她不希望自己再去想那个男人,想那个男人在得到他想要的东西后是如何对待自己的。但她知道,她将会记住那个男人跪在地上后发出的鼻息声,会记很久。她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留神等着火车进站的声音。
候车室的门开了。登特看过去的时候,正有两个人走进来。一位是白发老人,打白色丝绸领结。另一位是中年妇人,画眼影、涂口红,穿一身玫瑰红色的针织连衣裙。夜晚已经冷起来,但两个人都没穿外衣,那个老头甚至连鞋都没有穿。他们在门口站住了,好像吃了一惊,没想到这么晚了候车室里居然还有人!不过,他们假装若无其事,没有因登特小姐的存在而大失所望。妇人对老人说了点儿什么,登特小姐没听清。他们走进候车室,流露出一种在登特小姐看来是焦躁不安的神情,就好像他们刚从什么地方匆忙离去,却还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方式相互交谈。登特小姐又一想,他们也可能不过是酒喝多了而已。妇人和白发老者看着墙上的挂钟,仿佛那个钟能告诉他们自己现在的处境,并能指示接下去应该做些什么似的。
登特小姐的目光也转回到挂钟上。整个候车室里,没有任何东西能报告火车进站出站的时间。但她做好了不管等多长时间都等下去的准备。她知道自己只要等得足够久,就会有火车来。她就能上去,让火车带自己离开这个地方。
“晚上好!”那个老人跟登特小姐打了个招呼。她觉得他说这句话的神气,就好像是在仲夏夜里的一个晚会上,他自己俨然是某个重要的人物,穿着皮鞋和晚礼服。
登特小姐回话说:“晚上好。”
穿针织连衣裙的女人扫了她一眼,那目光似乎是经过了精确的计算,故意要让登特小姐明白,自己并不高兴在这里看到她。
休息室的另一头有一条长凳,就在登特小姐正对面,老人和中年妇人到那里坐下来。她看见老人稍稍拉了拉自己裤子的膝盖处,然后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晃悠起自己只穿了袜子的脚。他从衬衣口袋里掏出一包香烟和一根烟斗,把烟卷插进烟斗里,接着手伸进衬衣口袋,然后又翻了翻裤子兜。
“我没带打火机。”老人对妇人说。
“我不抽烟。”妇人回答,“我想你要是还了解我一点点的话,就应该知道这个。你要是非抽不可,她可能会有火柴。”女人抬起下巴,锋芒毕露地看着登特小姐。
登特小姐摇摇头,把手包往自己怀里拉了拉。她合拢双膝,手指紧握着包。
“看来,说什么,火柴也没戏了。”白发老者说。他又翻了一遍口袋,叹了口气,把烟卷从烟斗上取下来,塞回烟盒,又把烟盒烟斗都放回自己的衬衣口袋。
那个女人开始说一种登特小姐听不懂的语言。她觉得那可能是意大利语,因为火枪般快速喷出的词语,听起来像是她在电影里听索菲亚·罗兰说的话一样。
老人一边摇着头一边说:“你知道,我跟不上你了。你说得太快了。你得慢一点儿。你得说英语。我跟不上你。”
登特小姐松开了握紧手包的手,把包从大腿移到了长凳上,放在自己身旁。她盯着手包上的挂钩,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是个不大的候车室,她不想突然站起来,换到别的地方去坐。她的眼神又转到挂钟上。
“我真是受不了刚才那一帮傻冒儿。”妇人说,“简直是傻得出奇。根本形容不出来,没法说。天哪!”妇人说完这些,摇摇头,向后一仰,精疲力竭地倒在长凳上,抬起眼,盯着天花板看了一小会儿。
老人用手指夹着她的丝绸领结,漫无目的地前后揉搓。他解开衬衣的一个扣子,把领结塞进衣服里。那个妇人继续说话的时候,他好像走神了,在想着什么别的事情。
“我就是替那个女孩难过。”妇人说,“那个可怜的人,一屋子都是笨蛋和毒贩子,就属她孤苦伶仃。只有她,让我觉得可怜。到时候,她是那个要付出代价的人!而不是别的人。肯定不会是那个他们叫尼克船长的低能儿。他不会为任何事负责的。他绝不会!”
老人抬眼,环顾候车室的四周,盯着登特小姐看了一会儿。
登特小姐的目光越过老人的肩膀,对着窗外。她能看见高高的路灯,照亮了空旷的停车场。她双手拢在膝头,试着集中精力,不去关心别人的事情。但她还是不由自主地听到那两个人的谈话。
“我跟你说,”那个妇人接着说,“我唯一关心的就是那个女孩。谁管剩下的那伙人?他们只知道法式牛奶咖啡,香烟,他们那些宝贵的瑞士巧克力,还有那些该死的金刚鹦鹉。别的对他们都没意义。他们在乎什么?就算是现在告诉我能永远不再看见那伙人,我都觉得太晚了,恨不得立刻就让他们从我眼前消失。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当然,我明白。”老人说,“我明白。”他把脚放到地上,又把另一条腿抬到膝盖上。“现在,别为这事儿烦了。”
“‘别为这事儿烦了’?你倒会说。你怎么不照着镜子看看你自己?”妇人说。
“你甭操心我,”老人说,“我以前还更倒霉过呢,现在不还是在这儿好好的吗?”他静静地笑着,摇摇头。“不用为我担心。”
“我怎么能不担心你呢?”妇人说,“除了我,还有谁会为你操心呢?是这个拿着手包的女人吗?她会为你担心?”她说完,停下来,盯着登特小姐看,然后接着说,“我是说真的呢,我的朋友。看看你自己!我的天哪,要不是我脑子里已装满了太多的事儿,我现在真会精神失常的。我是问你一个严肃的问题。你不是什么都懂吗,回答我呀。”
白发老者站起身,又坐下来。“就是别为我操心了。”他说,“关心点儿别的人。你要是想关心什么人,就为那个女孩,还有尼克船长担心去吧。尼克船长说那话的时候,你在别的房间里。他说:‘我不是说真格的,但我爱她。’这是他当时的原话。”
“我早就知道你会来这套!”那个妇人哭了,合上手指,手抱住了太阳穴。“我早就知道你会说这些!我不吃惊。一点儿都不。狗改不了吃屎,这话真是说得再对不过了。我现在才明白这句话,真是活到老学到老啊。但你什么时候才能明白啊,你这个老傻瓜?回答我啊。”她对老人说,“难道你要像头骡子一样,先被人用木头在两眼之间敲上几下才行吗?噢,我的上帝啊!你怎么就不照照镜子,看看你自己呢?你要是能站在镜子前面,真应该好好看看自己。”
老人从长凳上站起来,走到饮水池旁,一只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拧开水龙头,弯下身去喝水。然后他挺直身体,用手背轻轻地擦擦嘴,两手都背在后面,开始在候车室里闲逛,就像是散步一样。
登特小姐能看出他一直在仔细观察着地面、空椅子,还有烟灰缸。她明白老人是在找火柴,便为自己没带火柴感到歉意。
那个妇人扭过头,目光跟着老人移动。她提高声音冲老人说:“北极也有肯德基炸鸡!桑德斯上校穿皮大衣长统靴!全毁了!毁到头了!”
老人没有回答,继续自己在屋子里的逡巡,然后,在窗前停下,背着手,站在那里,望着外面空荡荡的停车场。
妇人转过身,冲着登特小姐。她拽了拽自己腋窝下面的连衣裙,说:“下回,我要是想看有关阿拉斯加巴若角,或是那里的土著爱斯基摩人的家庭录像的话,我就问他们要去。我的上帝啊,那可是无价之宝!有些人真是什么都干得出来。有些人就是想用无聊把他们的敌人烦死。你得身临其境,才能明白我的意思。”她炽热地盯着登特小姐,像是在挑衅,看她敢不敢反驳自己。
登特小姐拿起手包,放在腿上。她看着挂钟,表针即使还在转动,也慢得快要停下来似的。
“你不怎么说话啊,”那个妇人对登特小姐说,“我敢打赌,要是有人给你起个话头儿,你肯定能说个没完没了的,是不是?但你是个‘害羞的擦鞋匠’,任由别人把脑袋说掉了,你也只是安静地坐在那儿,合着你洁净的小嘴。我说得对不对?闷葫芦,你是不是就叫这名字呀?别人到底怎么称呼你啊?”
“叫我登特小姐。不过,我不认识你。”登特小姐回答。
“我也根本不认识你呀!”妇人说,“不认识你,也没兴趣认识你。就坐那待着吧,想你那点儿心事。不管你怎么想,也不会改变什么了。但我知道我在想什么,我觉得那件事很恶心。”
那个老人离开窗台,走了出去,又马上回来了。烟斗里的香烟已经点着,人看上去精神也好多了。他的下巴向前挺着,肩膀拖在后面,坐在那个妇人旁边。
“我找着火柴了。”他说,“就在那儿,路边就有一盒。肯定是什么人掉在那儿的。”
“你主要是有运气。”妇人说,“就你现在的处境而言,这倒对你很有利。就算别人谁都不知道,我可知道你这点。运气很重要。”她向登特小姐这边看过来,说:“年轻的小姐,我敢打赌你这辈子也有倒霉犯错的时候吧?我知道你有过,你脸上的表情告诉我了。但你就是不说。很好,憋着吧。我们说。等你老了的时候,你就有的说了。等你到了我这个岁数,或是他那个岁数,”妇人边说,边用她的拇指猛地戳了一下那个老人,“但愿不会那样,但你跑不了。那时候可就是倒霉显灵的时候了,一样也少不了。你都不用去找它们,它们就会自己找上门来的。”
登特小姐拿着手包从长凳上站起来,走到饮水池边。她就着喷水口喝了口水,转身看着他们。老人已经抽完了烟,清理着烟斗里残余的烟末,倒在凳子下面。他在手掌里轻轻敲了敲烟斗,对着嘴儿吹了吹,把烟斗放回衬衣口袋。现在,他也把注意力放在了登特小姐身上,眼睛盯着她,和那个妇人一起等着她开口说话。登特小姐打起精神,想要说几句。她不知道该从何谈起,心想倒是可以先说说自己手包里的枪。她甚至可以告诉他们就在今晚,就在刚才不久,她几乎杀了一个人。
就在这个时候,他们听见了火车的声音。先是汽笛,接着是叮当叮当的声音,当路口的防卫栅栏放下来的时候,警铃也响起来。妇人和老人都从凳子旁站起来,向门口走去。老人为那个妇人打开门,然后笑着,指尖儿轻轻一动,示意登特小姐也赶快走出去。登特小姐把手包抱在胸前,跟着那个比她年长的妇人走出了门。
火车又鸣了一次汽笛,车轮一边与铁轨摩擦得尖叫,一边慢了下来,停进站台。车头驾驶舱前的头灯射出的光穿梭在轨道上。火车只有两节车厢,被灯照得一清二楚。站台上的三个人很容易就能看出,这一小列火车几乎是空着的。不过,他们一点儿都不吃惊。这个时间,要是还能在火车上看见乘客,倒是很奇怪呢。
车厢里,稀疏零落的几个人透过车窗向外看着,也觉得奇怪,这么晚了,站台上怎么还有人,而且正准备上车呢?是什么事情让他们还在外面奔波?现在应该是人们准备睡觉的时候了。车站后面的小山上,房子里的厨房既干净又整洁;洗碗机早就完成了它们整套的工作,所有东西都已经各归其位。孩子们的卧室里,夜灯正亮着,几个十几岁的女孩可能还在一边读小说,一边用手指捻着一缕缕头发。但电视都已经关了。丈夫妻子们正准备着上床睡觉。独自坐在两节车厢里的六七个乘客,看着窗外,琢磨着站台上的三个人。
他们看见一个浓妆艳抹的中年妇人,穿着玫瑰红色的针织连衣裙,走上台阶,进入车厢。她身后是一个年轻一点的女人,挎着手包,穿着夏季的衬衣和裙子。跟着他们上车的是一个老人,缓慢地走进来,仪态威严。老人一头白发,带着白色的丝绸领结,却没穿鞋。乘客们很自然地以为正在上车的这三个人是一起的,而且看出来不管他们三个人那晚有何公干,结果都差强人意。不过,乘客们这辈子已经见识过很多比这还要复杂的事情,见多不怪了。他们心里明白,这世界上什么事儿都有。可能,这三个人的情况还不算太坏,但也有可能他们原本比眼下更倒霉呢。所以,当这三个人穿过走廊,各自坐下后——妇人和白发老者坐在一起,年轻女人拿着手包,隔着几排座椅,坐在了后面——他们几乎没再多想别的什么,只是盯着窗外,重新思考起火车进站前就困扰着各自的事情来了。
站台上,信号员看看轨道前方,又向后瞥了一眼火车来的方向,举起手臂和提灯,对火车司机发出了信号——司机一直等待着的信号。司机扭动了标度盘,推下控制杆。火车向前驶动。开始时很慢,渐渐提起速来。火车越开越快,飞驶进黑漆漆的田野,灿烂的车身发着光,照得两旁的路基跟着一起闪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