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手套从布朗卡夫人的右手掉下来,(纵使从左手,关系也不大),爱神就向两位贵族射出了它的箭。

——洛贝·德·维加《布朗卡夫人的手套》

朝廷驻在马德里宫。母后,被她的近侍夫人们团团围住,在自己的寝室里,等待着国王在没有上马以前,来和她一道进早餐;国王呢,背后跟着几个亲王,慢腾腾地穿过一条回廊,回廊里站着所有应该陪侍他出去狩猎的人。他心不在焉地听廷臣们对他所说的话,时常用粗暴的口吻回答他们。当他走过麦尔基兄弟面前的时候,营长屈着膝,向他介绍新掌旗官。麦尔基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向陛下致谢他刚刚接受的那种他还不配获得的荣衔。

“呀!我的父亲海军上将对我谈过的人就是您吗?您是乔治营长的弟弟吗?”

“是的,陛下。”

“您是天主教徒,还是胡格诺?”

“陛下,我是新教徒。”

“我这么问,不过是出于好奇心,愿魔鬼带我走,要是我担心那些好好地替我效忠的人信的是什么教的话。”

国王讲了这几句值得记忆的话之后,走进母后的房里去。

几分钟之后,成群女人散布到回廊里,似乎是派来吩咐骑士们耐心等候。我要谈谈的只是这个美女如云的宫廷里的一个美人:我说的就是土尔芝伯爵夫人——她在这篇故事中扮演着重要角色。她穿了一身又轻便又雅丽的女骑士服装,还没有罩上假面具。她那单纯苍白的肤色白得耀眼,和她那纯黑色的头发互相掩映,更显得黑白分明;她那对弯弓般的眉毛,眉尖几乎相连,给她的面貌添上了一副硬心肠或者毋宁说是骄傲的神气。可是这对于她整个面容的丰采却丝毫无损。人们首先只能从她那对蓝色大眼睛里辨认出一种瞧不起人的傲慢的表情;可是从一席生动的谈话里,人们很快就看到她的双瞳放大和扩张时,就像一对猫儿的瞳仁一样;她的目光变得跟火一般热,纵使是一个十足自负的道学先生,也不容易忍受一刹那那目光的魔力。

“土尔芝伯爵夫人!她今天多漂亮呀!”廷臣们喃喃地说。每个人都挤过去看个清楚。麦尔基恰恰站在她经过的地方,一看到她的美貌,吓得一动也不动,一直到伯爵夫人那宽大的丝袖子碰得到他的短袄的时候,他才想起要给她让道。

她或者很欢喜注意到他那种情绪,所以才肯抬起自己美丽的眼皮盯了麦尔基的眼睛一会儿,麦尔基却即刻低眼向下看,两颊羞得通红。伯爵夫人微笑着,并且在走过的时候,故意让她的一只手套落到我们的男主角面前;他呢,总是一动也不动,魂灵儿出了窍,连想都不曾想到该把那手套拾起来。就在这个时候,麦尔基背后有一个金栗色头发的年轻男人(就是柯曼治,不是别人)粗暴地推开他,走到他前面去,抓起手套,恭敬地吻了一下,就递给土尔芝伯爵夫人。她呢,并不谢谢他,掉转身向麦尔基,打量了一会儿,然而打量时却带着一种极端轻蔑的表情,接着,发现乔治营长就在她的附近。

“营长,”她高声地说,“告诉我,这个大傻瓜是从哪儿来的?依他那个谦恭的礼貌来推断,他一定是个胡格诺吧。”

一致的哄堂大笑结果使这个做大家笑话目标的不幸的人感觉很狼狈。

“他是我的弟弟,夫人,”乔治稍微低声些回答,“他到巴黎才三天,并且,我敢保证,他并不比您没有注意熏陶以前的拉诺亚更傻。”

伯爵夫人有一些脸红。

“营长,这是一句恶毒的笑话。别说死人的坏话吧,喂,伸手给我吧;我要代表一位对您不大满意的夫人,跟您谈一谈。”

营长恭恭敬敬地拉了她的手,领她到远处的一扇窗口;但是,走路时,她还回了一次头望望麦尔基。

美丽的伯爵夫人刚才的出现,一直使麦尔基眼花缭乱,他渴望再看看她,却不敢抬起眼皮来看,此刻他觉得有人在他肩膀上轻轻地拍了一下。他一转身就看到德·霍特罗伊男爵,霍特罗伊拉着他的手,领他走开一点和他谈话,据他说,这样就不怕被人打断话头。

“我亲爱的朋友,”男爵说,“您在这地方完全是个陌生人,或者您还不知道该怎样待人接物吧。”

麦尔基带着惊奇的神色望着他。

“您的哥哥很忙,而且也不能够指导您;如果您许可的话,我就来代替他吧。”

“我不知道,先生,什么?……”

“您受到了严重的侮辱,一看到您这种沉思的姿态,我就不怀疑您会想出法子去报复。”

“报复吗?对谁呀?”麦尔基问,他满脸通红,一直红到眼白上来。

“您刚才不是被小个儿柯曼治粗暴地撞了一下吗?全宫廷里的人都看到了这件事,并且都期待着您会牢牢地记在心里。”

“不过,”麦尔基说,“在一间拥挤着这么多人的大厅里,假如有人无心地推了我一下,那也不算稀奇呀。”

“麦尔基先生,虽然我还没有幸运做您的知己,而您的哥哥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他会告诉您,我总是尽我的能力来遵行上帝的‘忘记仇恨’的戒律。我并不愿意把您拖进一场不利的吵架里去,不过,同时我也认为我有义务告诉您,柯曼治推开了您,并不是出于无心,他推开您,是为了他要公然地侮辱您;退一步说,纵使他没有推开您,他也侮辱了您;因为他拾起了土尔芝的手套,就是篡夺了属于您的一种权利。手套是掉在您的脚下,因此,只有您一个人才有权利去捡起它,并且交还给……喂,转转身吧,您就看得见柯曼治在回廊尽头用手指头指着您,并且在讥诮您。”

麦尔基一转身,就看见柯曼治身边围着五六个青年,他正在笑嘻嘻地跟他们谈些什么事,他们似乎都带着好奇心听他说话。可是没有一点能够证实,在这一群人里,谈的就是关于他的事;不过,听了他那位慷慨的顾问一番话之后,麦尔基感觉有一股剧烈的怒气溜进了心里。

“等到狩猎终场之后,我要去找他,”他说,“并且我会对他……”

“哦!别把像这样的一个好主意搁下来呀;况且,您一受到凌辱立刻就找您的敌手来理论,比起经过了一段时间的反省之后您再那样做,您违反上帝的意旨要少得多了。在冲动的一刹那间,您约人打架,那不过是一种小罪;假如您跟着就打一场,那不过是为了不去犯一种更大的罪——言行不一致的罪。啊,我可忘了我是跟一个新教徒在说话哩。无论如何,您要马上同他约好;我现在就去找他来跟您谈一谈。”

“我倒希望他不会拒绝向我赔不是,这本是他应该做的事。”

“对于那个,我的朋友,可别妄想吧;柯曼治从来不曾说过:‘我错了。’而且,他是很豪爽的人,会和您决斗。”

麦尔基尽力去安定自己的情绪,并且采取一种满不在乎的态度。

“如果,我是受了侮辱,”他说,“我必须决斗。不管结果如何,我都会找他决斗。”

“那好极啦,我勇敢的朋友,我喜欢看您这样大胆,因为您不会不知道柯曼治是我们中间最高明的一个剑客。真的,他是一个善于比剑的绅士。他在罗马跟卜兰比亚上过一些课,小约翰再也不愿意和他比剑了。”

这样说的时候,他留心地望着麦尔基那张有些发青的面孔,可是麦尔基心里因侮辱而引起的激动,似乎要比害怕跟着侮辱而来的麻烦事情更加厉害。

“我很愿意在这件事中做您的助手;不过,除了我明天要参加圣餐礼之外,我跟德·兰西先生中间的纠纷还没有解决,目前除了兰西之外,我不能够拔剑对付另一个人。”

“我谢谢您,先生;假如我们到了必须决斗的关头,我哥哥会做我的助手。”

“营长很善于做这一类的事情。等着,我要把柯曼治领到您面前,让您对他提出您的意见。”

麦尔基鞠了躬,掉转身朝向墙边,他忙于准备挑衅的词句,并且镇定一下他的面容。

一场挑衅进行起来,要带一些优雅的风度,这就像许多别的事情一样,都是靠经验得来的。我们的主角还是破题儿第一遭干这种事,所以他感到有一些棘手;不过,在这一刻里,他害怕被长剑刺到身上,还没有害怕说出一位绅士不该说的话那么厉害。当他才打好腹稿拟了一句坚强而有礼的话时,德·霍特罗伊男爵拉着他的手臂,使他一下子把那句话忘得一干二净。

柯曼治,手上拿帽子,带着一种非常鲁莽的礼貌欠一欠身,用矫饰的声调对他说:

“您想跟我谈话吗,先生?”

怒火使麦尔基的血液直往脸上升;他立刻用一种为他自己所意想不到的坚强的声调回答:

“您曾经无礼地对待过我,我要和您决斗。”

霍特罗伊点点头表示赞许;柯曼治竖直身子,把拳头插在腰间——这是那时在类似事例之下所采取的一种严厉的姿势——非常严厉地说:

“您以‘要求者’自居,先生,那么,我以‘防御者’的身份,有权选择武器。”

“您认为哪些武器对您适合,尽管说吧。”

柯曼治犹豫了一下。“狭长古剑,”他说,“倒是一件好武器,不过伤口会使人破相。”“在我们这种岁数来说,”他笑着补充道,“人们大概不大愿意把脸孔正中划一道长伤疤显示给他的情妇看吧。细长剑只会弄出一个小窟窿来,不过这也就够了(他再一次微笑)。那么,我就选择细长剑和腰刀吧。”

“很好。”麦尔基说。他走了一步要离开那里。

“等一会儿!”霍特罗伊叫喊,“您忘记商量一个约会地点。”

“宫廷里任何人,”柯曼治说,“都是上克列尔克草坪去的,先生没有其他更喜欢的地点吧?……”

“好,就上克列尔克草坪吧。”

“至于时间呢……我在八点钟以前不起床,什么原因只有我自己知道……您了解我……我今晚不在自己家里睡觉,所以我九点多钟才能到草坪。”

“那就九点钟吧。”

麦尔基一转眼便看见土尔芝伯爵夫人就在他跟前不远,她刚刚离开了营长,让他同另一位夫人去谈话。大家都感觉,我们的英雄看到了这场坏事的漂亮的主动者,他脸上便堆起了严厉和假装的无忧无虑的强硬气概。

“最近,”霍特罗伊说,“很风行穿红色短裤打架。假如你们没有现成的,我就替你们送两条来。沾了血看不出来,那倒比较干净些。”

“这在我看来是很幼稚的。”柯曼治回答。

麦尔基很不客气地微笑了一下。

“喂,我的朋友们,”霍特罗伊男爵觉得事情已经进行得很顺手,于是说,“现在要商量的只是关于你们接触时的第一助手和第二助手的问题了。”

“先生新到宫廷里来,”柯曼治说,“他想找一个第二助手,或者很费事;因此,为了方便他,我只要一个第一助手就行。”

麦尔基费力地抿起嘴唇,微笑了一下。

“没有人再比这客气了,”男爵说,“实在讲起来,跟一位像柯曼治先生这样肯给人方便的绅士打交道,倒是很痛快的。”

“自然,您需要一把跟我的一样长的细长剑,”柯曼治继续说,“我介绍您上铁工路,‘金太阳’罗林那儿去买;他是全城最高明的武器制造师。告诉他,您是代表我来的,他一定会使您称心满意。”

讲完这几句话,他踮起一只脚转个圆圈,很镇静地回到他方才离开的一群青年中间去了。

“我祝贺您,柏尔那尔先生,”霍特罗伊说,“您已经在您的挑衅中顺利地找到对手。怎样呢!这倒很好。很少有人能对柯曼治这样说话。人们怕他就像怕火一样,尤其是自从他杀死了伟大的卡尼亚克以来;因为他两个月以前虽然杀死了圣·密薛尔,他还没有博到很大的名声。圣·密薛尔并不是最机巧的人,而卡尼亚克可就不同了,他已经杀死过五六个绅士,自己没有受到一丁点儿轻伤。他在那不勒斯跟菩列理学习过,并且据说,兰沙克临死的时候,把击剑秘诀传授给他,他就利用这秘诀做了许多坏事。”“真的,”他像对自己说话似的继续说,“卡尼亚克抢劫过窝克塞尔教堂,并且把好些祭品摔到地上;他为了这些事遭到责罚,并不使人惊奇。”

麦尔基对这些细节并不感兴趣,不过,他认为不得不继续跟他谈下去,免得霍特罗伊心里对他的勇敢起疑惑。

“幸亏,”他说,“我不曾抢劫过任何教堂,而且我有生以来从没有碰过一件祭品;因此,我可以少一些危险了。”

“我必须再给您出一个主意,当您同柯曼治交锋的时候,千万要提防他的一种诈术,就是这诈术送掉了托马左的一条命啊。他大喊他的剑尖断了。托马左于是把自己的长剑放到头上来迎接剑锋;可是柯曼治的长剑还是很完整的——因为它一直刺进托马左的肚皮里,离开它的扶手只有一尺长——托马左发觉时,已猝不及防那一下剑尖的袭击了。但是你们用的是细长剑,危险比较小。”

“我要尽我最大的力量。”

“呀!还要听我说。挑一把刀鞘坚固的腰刀;那很可以利用来挡对方的家伙。您看见我左手上这道伤痕没有?有一天我出来没有带腰刀。年轻的达拉尔和我吵起架来。只因身边没有腰刀,我差点送掉了我的左手。”

“他受了伤没有?”麦尔基心不在焉地问。

“仗着我对我的谏护神圣·摩利斯所许过的一个心愿,我杀死了他。您手边也得带一些衬衣和旧布条,这些东西不会妨碍您。人并不都是一下就被杀死的。您趁望弥撒时,把您的长剑放在祭台上,对您也有好处……不过您是新教徒……还有一句话,千万别爱面子而死守原地,相反地要引诱他走路,他就气喘了;要使他喘不过气来,等您一发觉对您有利的机会,就朝着肚皮狠狠地刺他一下,那您的敌人就倒下来了。”

他还会继续很久给他一些同样良好的忠告,假如不是一声响亮的号角声宣布了国王就要上马的话。母后的房门敞开了,陛下和母后穿了猎人服装,向宫前石阶走去。

乔治营长刚离开了跟他谈话的那位夫人,便走回他弟弟跟前,并且拍拍他的肩膀,露出快乐的神色对他说:

“亏老天照应,你这小无赖走了运啦。你这个蓄了猫胡子的漂亮孩子,想得到吗?你一露面,所有的夫人都为你发了狂。你知道美丽的伯爵夫人同我谈起你,一直谈了一刻钟吗?去吧,拿出勇气来!狩猎的时候,你要时刻跑在她身边,并且要尽量献殷勤。可是你在愁些什么啦?莫非你生了病?你的脸色比一个马上要被烧死的牧师的脸色还要难看哩。喂,小傻瓜,开心点吧!”

“我不大高兴去参加狩猎,并且我想……”

“如果您不跟去狩猎,”霍特罗伊十分低声地说,“柯曼治会认为您害怕跟他碰头哩。”

“好吧。”麦尔基说,把手掠过了他那灼热的额头。他认为不如等到狩猎终场之后再把他那冒险的计划向他哥哥倾诉一番。“何等的耻辱!”他想,“假如土尔芝夫人以为我胆怯……假如她想,为了一场决斗,我就不去狩猎场中找开心的话!”